幾年前，星雲長老的《貧僧有話要說》新書發布會在中國國家博物館舉行，我排了好長的隊，終於能夠一睹大師的風采。
在發布會上，星雲長老雖然視力已經衰退，但他回顧了自己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人生歷程，卻從眼角流露出健爍的生命力。
記得他說，這一生辦學校、辦報紙、辦電視台，就是希望把錢用掉，這樣自己和徒眾沒有了錢，就不會為名利計較紛爭，就會和諧團結，同甘共苦。
趁這個親近高僧的機會，我舉手問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您常說，「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但是社會因緣如此複雜，怎麼樣才能稱作「好」呢?
長老的回答卻很不簡單，他說：所謂好，就是讓人歡喜、讓人快樂、讓人接受!譬如我們親人朋友之間，能多說讚美的話、鼓勵的話，就是好話。小伙子，雖然我看不見你，但我祝福你，做一個好人!
聽了這番話，有種被高僧發了「好人卡」的感覺，但這句話讓我十分觸動，想起佛光山的四大信條——「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原來所謂的善良，就是多為人著想!
大概因為自己一直以來都太以自我為中心，似乎為人著想，給人以歡喜和鼓勵，不是那麼容易。
有一次外出學習，有同學在房間裡因為不仔細，弄髒了房間的地毯，讓服務人員很是煩惱。
第二天上完課，負責的法師將地毯的照片發到群里，說起這條地毯，他的語氣中很是無奈。
我只是記得他說，你們知道淨慧老和尚嗎，他老人家在生病住院的時候，還會幫助醫院去刷衛生間的馬桶，也不願意有人因為衛生間生起煩惱!
原來「高僧」之「高」不在於他的年高臘長，而在於他的行持「細密」。
原來做好事，不在於成為超人拯救地球，也是在高堂之上舌戰群儒，而是在生活的細節中保任一顆善良的心。
記得高中班主任就常常說，不要求大家多麼樂於助人，至少我們要少打擾別人!
原來只以為是老師為了維護課堂紀律的說辭，今日想來卻滿是智慧，說不定班主任也是活佛再來呢?
有一次在北京，見到師伯明影和尚，他瘦削的身影透露出安詳的氣息，見到我便招呼道：「晚上一起打坐吧!」
我很想去湖邊散步吹吹晚風，或是在房間裡喝喝茶聊聊天呀!可是師伯如此熱情，我誠不可辜負了這一番好意，也要把握住這親近善知識的機遇。
記得下座以後，明影和尚卻講了一個二十年前的故事，他說那時候他還沒有出家，在北京時與明海大和尚一起到一間書店裡去，在路上看見一位中年人突然發病，臥倒在地，一群人正在旁邊熱心地施救。
這時候明海大和尚對他說，你知道做一個出家人最大的夢想是什麼嗎?就是「病死路邊無人問」。
聽了師伯講這個往事，我心中滿是震撼!原來真正的「出家」，是要隨時面臨生死的考驗，完全地放下對自我生命的執著，在正念之中出離三界煩惱之家。
相形之下，我還只是個光頭俗漢罷了。原來一直渴望去了解的「空」，只有在面對「自我」之時，才是最為真切的!
或許有人也會問，既然佛法中說「一切皆空」，我們行善作惡又沒有什麼區別，不管是不是面對生活的考驗，反正都「空空如也」啊?
殊不知佛法所說的「空」乃是指萬事萬物無常變化、沒有主宰，卻不礙因果善惡的運行規律。
正如龍樹菩薩所言，「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正因為「萬法皆空」，才能成就「因果不虛」。
那麼我們完全放下自我，證入空的真理之時，是不是善惡罪福都消失了呢?
圭峰宗密大師說，不也。「罪業」和空性相違，空性的智慧能夠對治罪業，所以見到空性時，罪業會銷滅;但是福業與空性相順，空性的智慧能夠生起福德，見到空性時，福業卻更加廣大了!
一直都不明白圭峰大師的話，同樣是如幻如化的夢幻泡影，怎麼這麼「不公平」?
有一次聽如瑞法師講故事時說，她的師父通願長老尼在臨終前告訴她：雖然我有願，但是我的色身快不行了，建設十方尼眾道場的擔子落在你的肩上，你要承擔……
如瑞法師說，自那以後，她每天為建寺安僧而奔波，除了上課、出坡，還每天自己在廁所、浴室里打掃衛生，但剛開始的時候，是執著有相的乾，心中有個「我」——
有一時，她充實地忙碌了一整天，卻還會一不小心狠狠地摔了一跤!「我這麼辛苦地付出，為什麼佛菩薩都不加持我呢?」當時無明火就冒起來了，為此鬱悶了好多天。
但她心中還憶念著佛菩薩，在夢中見到阿彌陀佛對她歡喜地說：「苦幹、樂乾、快些乾」!
到了1997年，她到香港聽聖一老和尚講《金剛經》，最後請老和尚為她在本上留下最重要的一句話!
我豎起耳朵，猜想著老和尚會題那句話呢?
如瑞法師說，當時聖一老和尚在書上寫了七個字——「發菩提心度自己」!
我們平常都知道「發菩提心度眾生」，但她說，「一看到這句話，我就大聲痛哭，雖然旁邊有很多人，但是我顧不上那些了。……發現了自己以往都是帶著『我』在對眾生服務，摔了跤還會怨言佛菩薩。但老人家一句話就點醒了我，當我們真正發菩提心，破除了對我的執著，又會是怎樣的境界?從那回來以後，我感受自己有了一個提升，好像做什麼都感到輕輕鬆鬆。」
聽了這句話，我也深受教育!
原來所有的善行，都要會歸到空性的智慧中，來度化心中的「我執」，所以空能夠對治罪業，卻與福德相生，大概就是因為空性智慧、為人著想的寬闊心懷，都是在度化「自我的執著」，所以《金剛經》說，「菩薩所作福德，不應貪著，是故說：不受福德」!也正應了六祖大師所言：
自心眾生無邊誓願度，
自心煩惱無邊誓願斷，
自性法門無盡誓願學，
自性無上佛道誓願成。
只是行善而已，我等凡夫也會有成佛度眾生這樣的廣大因緣嗎?
豈不聞竺道生祖師曾作《善不受報論》，但並非說行善沒有樂報。而是說只要行一毫之善，近則能夠受人天的福報，從長遠來說，善的種子既然種下了，就會逐漸增上，越來越廣大，一定會趣入最純淨、最上乘的無漏之善，究竟成就無上的佛果，正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爝之火，與巨澤火同」，終能銷盡一切煩惱憂愁，再也不受生死輪迴之報!如此驚世駭俗之論被視作「千古之卓見」。
這是對世間一切善良最圓滿的饋贈與回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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