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錄略講上冊 (第二十五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二十五章轉身不踏來時路01
現在繼續《宗鏡錄》原文:
複次,智者觀是壽命,猶如河岸臨峻大樹,亦如有人作大逆罪,及其受戮無憐愍者。
有智慧的人看我們現在活著的壽命,非常危險、脆弱,隨時有死亡的可能,等於吊在河岸邊、懸岸上的大樹上,隨時一震動一鬆脫就沒有命了。也像有人犯了忤逆大罪一樣,這個壽命活著是在受罪。佛經翻譯得真好,不翻成人生是痛苦,而翻成煩惱,煩惱並不等於痛苦。譬如快樂的日子,一邊笑,哈!唱得好,可是下意識里卻覺得很煩,煩者惱也,惱亂。即使在最快樂時,下意識里並不覺得快樂,甚至還帶有一種淡淡的悲哀,心裡覺得無聊。問好不好玩?好;好不好吃?好。但是心裡頭覺得沒有味道。我想大家都應該有這個經驗。『受戮無憐愍者』,等於感情、肉體被慢慢地亂割,生命多活一年就少了一歲,心裡無所依託,慢慢受戮,沒有人家真正同情你、憐憫你。
如師子王大飢困時,亦如毒蛇吸大風時,猶如渴馬護惜水時,如大惡鬼嗔恚發時,眾生死生亦復如是。
這幾句形容不同的生活形態,表面上看起來在討論人生生命的可怕、短暫,實際上是告訴我們生命的寶貴,在那麼短暫的生命當中,你要加倍珍惜自己,如何找回自己那個本有的生命、本有的本體。
各位看影視影片中的動物奇觀,獅子之所以為森林之王,在天性上有了不起的地方。一個畜牧場,一大群羊或馬或牛,一到晚上,一定是母的進棚,公的在外面守護,男人一定保護女人,所以男同學保護女同學應該的,自然界就是如此。獸中的獸王又有不同,它有一種威猛,敵人來襲,首先抗拒的是獸王,第二,有好吃的,它站在旁邊,一看就知是獸王。我在峨嵋山看到猴王,一站出來有我們人那麼高,鬍子白的,傲然王者之態,威儀不同。有人把香蕉、花生一大堆拿給猴王,它眼睛看都不看,不動也不接手,小猴子分啊搶的,然後猴王一轉身,群猴統統跟著走,就有那麼厲害,王者就是王者。你看了動物世界的王者,也就知道人生是怎麼一回事,也知道做人應該怎麼效法了不起的道理。
『如師子王大飢困時』,獅子王很了不起,用中國文字形容,具有那種『顧盼生姿』的威嚴。餓了、倒楣的時候,仍然不失其威嚴,但餓得受不了,還是很痛苦。人生在世不知有多少英雄,男的女的年輕時,都覺前途無量、後途無窮,實際上是前途有限,後途不可知,就是這樣在跑,等於獅子王在大飢困時,人要到壽命終結的時候,你那個威風沒有了,只有架子。
『亦如毒蛇吸大風時』,這是另外一個經驗了,所以讀佛經,如果知識不廣博,很難解釋。大蟒蛇嘴一張,吸一口氣,所有接近其範圍,空中飛的痲雀、蒼蠅、蚊子、飛鳥,全被大蟒一口吞下去,這一口大風吸進來,一閉住氣可能就會死亡。因此蟒蛇一吸氣,背部弓起來,內部又起呼吸作用,否則很難消化。風也是飲食,所以功夫作得好的人,吸氣也可以長壽。
『猶如渴馬護惜水時』,我們的生命就像一匹馬在沙漠賓士,缺水立即倒地死亡。人在沙漠中第一個財產就是水,那個時候黃金毫無用處,我們在這裡沒有關係,到沙漠就曉得水的重要。渴馬在沙漠中看到一滴水,那種愛惜,寧可把命給你,當這一滴水可以維繫生命時,絕不讓人碰。這就是說,我們對自己活著的生命,要隨時珍惜、隨時修持。
『如大惡鬼嗔恚發時』,當惡鬼發脾氣時,全身起火,尤其惡鬼發火,據說喉嚨冒煙,我們有沒有作過惡鬼的經驗都已忘記,不過據記載如此。
總之,這一段文句有正反的比方,出家同學把經典找出來,配合生物學的研究,這幾句話可以寫一部很好的小說,而且這些比方非常生動、淺俗、美妙。所以佛說,眾生生死也是如是,要了解自己的生死、愛惜自己的生命,如何趕快努力追求生命的真諦,是本節大意。
置之死地是菩薩地
善男子,智者若能作如是觀,是則名為修集死想。
十念法中,第十念的修法就是念死。我們要警惕,生命隨時會死亡。當然,念死的方法不是灰心地念死,而是積極地念死,尤其與佛說的白骨觀的基本修法相關聯。修白骨觀必須修念死觀。修念死觀和白骨觀恰如中國道家所言:『若要人不死,除非死了人』。意思很樸素,就是說,把人心、人慾的心念、妄念打死,生死本來的無量光才會出現。
善男子,智者復觀,我今出家,設得壽命七日七夜,我當於中精勤修道護持禁戒,說法教化利益眾生,是名智者修於死想。
這是佛對出家的弟子講的,如果出家後壽命還有七天七夜,在這麼短暫的時間內精勤修道、護持禁戒……是名智者修於死想。當然,我們現在出家,壽命何止七天?還前途無量呢!有些人在臨死前出家,歷史上好幾位大人物都如此,尤其宋朝名相,像王旦、張商英等等,吩咐家人,死前為他換上和尚衣服。
(編案:王旦字子明,河北人。大平興國進士,真宗時入相,進太保,當國最久。事至不膠,有謗不校,引薦朝士,不令其人自知。以天禧元年(1017年)卒,壽六十一,追封魏國公,諡文正。
旦宿奉佛教,生平無慍色。謹言行,老而彌篤,每自謂前身是僧,遺命以僧禮葬,其子素孝,不忍荼毗,乃斂以僧服。
當與比丘常省結淨行社以念佛,京都士人以入社為榮,前後聚萬眾禮誦,一時傳為美談,由是淨土之宗,大行於宋代。
張商英字天覺,號無盡居士,蜀中新津人。第進士,歷官守牧,負氣倜儻,以當張為任。神宗時內遷監察御史,興荊公共義新法。初始忌佛門,欲撰《無佛論》以辟之,後偶讀《維摩經》,頓起正信。
元祐中除訶東提點刑獄,因朝五台山,望文殊像,著發願文,未幾轉江西轉運使,謁東林總禪師,有所省。更謁兜率悅,始悟。崇寧中,因惡蔡京,謫峽州,遏覺范洪,語兜率悅真淨文事,洪謂之曰:『真淨老師真藥現前,何不能辯?!』遂於言下頓見真旨。
大觀四年,京罷相,入為中書侍郎柄政,盡蠲蔡京所為煩苛,以寬民力。並勸徽宗節侈華,息土木,抑佞偉,帝甚禪之。逾年,為佞偉所中,出知河南府,旋安置衡州,復相蔡京,太學士為之頌冤,始復故秩。撰有護法論等行世。
宣和四年(1122年)11月黎明,口占遺表,命子弟書之,俄取枕擲門窗上,聲如雷震,眾視之已薨矣,壽七十九。)
中國人有句俗語說:『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人一生事業功名結束了,也老了!感覺無聊,到廟裡找和尚或出家當和尚。有個人官拜宰相,最後退休到廟裡當和尚,人家問他,他說『臨老投僧』,看到身旁有一位有學問有年輕人,問他怎麼樣?年輕人說好啊!『臨死抱佛』,這是挖苦呢?還是恭維?把他搞得白鬍子生煙。都有道理。
佛經常提到,用任何一種方法修持,真正精勤不斷,晝夜用功七日七夜必有收穫,念佛也是如此。七日七夜很短暫,他並沒有叫你七日七夜不睡覺,不要隨便加註解,加上是我們自己的錯,當然你精神好可以不睡覺。但是我們自己反省,沒有一個人修持能夠七日七夜不眠,很少,幾乎不可能。
他說七日七夜精勤修道,『護持禁戒,說法教化利益眾生』,並不是每一樣都做到,或者精勤修道,或者護持禁戒,什麼是真正的守戒?對任何世法、出世法不起心動念,不是壓制,永遠是清淨一念,自然在禁戒中,不需要持。或者是晝夜不斷說不教化眾生,或者是七日七夜專做好事、利益眾生。他說,這也屬於『修於死想』。因為七日七夜是個周期。中國《易經》言:『七日來復』,復者迴轉,譬如陰曆夏至就是迴轉。冬至一陽生,夏至一陰生。夏至白天最長,明天開始,每日遞減,到冬至則是白天最短。冬至過後,白天時間與日俱增,長到夏至。所以今天是一陰來復,不是一陽來復。一周期一陽來復,無論東西文化、印度、埃及、希臘文化,關於宇宙生滅的法則,為什麼如此相同?這是人類文化數理上的大問題。
復以七日七夜為多,若得六日五日四日三日二日一日一時,乃至出息入息之頃,我當於中精勤修道護持禁戒,說法教化利益眾生,是名智者善修死想。
修死觀並不是叫我們躺著裝死,這個事我也修過。我記得小時候,因為父親喜歡跟和尚、道士來往,在家中聽他們談修道、煉丹,花樣特別多,我一個人站在旁邊聽,聽到有人說要學死才能夠活,我每天夜裡睡覺學死,枕頭也拿掉。搞了半天也找不到道在哪裡?問他們,他們告訴我:年輕還小,將來一定告訴你,這裡有個竅(大概指頭頂),我東摸西摸,竅在哪裡?始終摸不到。
實際上,『修死』是一個觀念,告訴我們要徹底了解自己的生命,隨時可以沒有,不要認為自己今天活得很健康、強壯,我們對這個生命的確沒有把握,一下子就沒有了,死的機會太高了!所以他說,不要管七天、六天、五天、四天、三天、二天、一天,不要等到明天開始,要有如此急迫來不及的心理,這叫修死想。他解釋得很清楚,並不是躺著修死,要真正了解自己的生命隨時會死亡,趕快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