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1)
師又到茱萸,茱萸云:「老老大大,何不覓個住處?」師云:「什麼處住得?」茱萸云:「老老大大,住處也不識。」師云:「三十年弄馬騎,今日卻被驢撲。」
茱萸者,湖北鄂州茱萸山和尚也,失其名,時人以茱萸和尚尊稱之。茱萸乃南泉弟子,趙州同門,先趙州數十年住院,先住隨州護國寺,後住茱萸山。當年南泉有書與茱萸曰:「理隨事變,寬廓非外。事得理融,寂寥非內。」僧達書了,問:「如何是寬廓非外?」茱萸云:「問一答百也無妨。」問:「如何是寂寥非內?」茱萸云:「睹對聲色,不是好手。」僧又問長沙景岑,進前語,長沙瞪目視之。僧又進後語,長沙閉目示之。僧又問趙州,進前語,趙州作吃飯勢。僧又進後語,趙州以手作拭口勢。後僧舉似南泉,南泉云:「此三人,不謬為吾弟子。」是知趙州、長沙、茱萸,皆南泉門下之傑也。
茱萸和尚行跡語錄,遠不如趙州、長沙之富,燈錄中僅數條而已。如上堂,擎起一橛竹曰:「還有人虛空裡釘得橛麼?」時有靈虛上座出眾曰:「虛空是橛。」茱萸擲下竹,便下座。
又,眾僧侍立次,茱萸曰:「只憑麼白立,無個說處,一場氣悶。」僧擬問,萸便打,曰:「為眾竭力。」便入方丈。有行者參,茱萸曰:「會去看趙州麼?」曰:「和尚敢道否?」茱萸曰:「非但茱萸,一切人道不得。」於此可知茱萸和尚之禪風,及與趙州之道誼。
趙州雖長於茱萸,然此見面時,茱萸也是老矣。人雖老,但禪風益健。故趙州於一番問答後,云:「三十年弄馬騎,今日卻被驢撲。」此亦師門中相互推崇之語,若無此語,何處見茱萸來?
(462)
師又到茱萸方丈,上下觀瞻。茱萸云:「平地吃交作什麼?」師云:「只為心粗。」
(463)
師一日將柱杖上茱萸法堂上,東西來去。萸云:「作什麼?」師云:「探水。」萸云:「我者里一滴也無,探個什麼?」師將杖子倚壁,便下去。
趙州與茱萸,雖是師兄道友,熟識無比,但見面之時,仍不忘切磋道法。趙州在茱萸方丈「上下觀瞻」,探竿影草,以靜制動也。茱萸云:「平地吃交作麼?」——莫非睜眼瞎子,一切現成明白,為什麼看不見。趙州云:「只為心粗。」萬事無可留心者。問答雖簡潔,卻刀光劍影,殺得難解難分。
師兄們難得相會,理應聚上一段時間,趙州也不知在茱萸山住了多少時日。一日,趙州將柱杖,上茱萸法堂上「東西來去」。 茱萸拶云:「作什麼?」趙州云:「探水」,也是平地起波瀾,欲尋茱萸破綻。茱萸云:「我這裡一滴也無,探個什麼?」卻是銅壁鐵牆一般。雖是銅壁鐵牆,趙州亦尋出路來,先「將杖子倚壁」,承認有銅壁鐵牆。「便下去」,有路可出。真是於無聲處聽驚雷,若非頂級宗師,焉有如此作略。
當年漸原侍道吾探喪,道吾撫棺云:「生邪,死邪?」漸原問,道吾云:「生也不道,死也不道。」漸原云:「若不道,打和尚去。」道吾仍不道,漸原便打。後漸原隱於村落得悟,道吾亦寂,石霜嗣之。漸原訪石霜,石霜云:「前日打先師因緣會也無?」漸原云:「請師兄下一轉語。」石霜云:「不見道:生也不道,死也不道。」他日,漸原持鍬到法堂,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石霜云:「作麼?」漸原云:「覓先師靈骨。」石霜云:「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覓甚先師靈骨?」漸原云:「正好著力。」石霜云:「這裡針扎不入,著什麼力?」漸原持鍬肩上便出。此公案與趙州茱萸公案極為神似,正所謂道者同也。於此,保寧仁勇禪師有頌云:
逐級移筇探淺深,果然滄海碧沉沉。一雙足跡分明在,將謂歸家不可尋。無跡了派禪師亦有頌云:平地鼓波濤,青山轟霹靂。腳下爛如泥,身上原不濕。古往今來幾百年,柱杖依然掛空壁。
(464)
台山路上有一婆子,要問僧。僧問:「台山路向什麼處去?」云:「驀直去。」僧才行,婆云:「又與麼去也!」師聞後,便去問:「台山路向什麼處去?」云:「驀直去。」師才行,婆云:「又與麼去也。」師便歸,舉似大眾,云:「婆子今日被老僧勘破了也。」
此便是叢林中津津樂道,又聞之色變的「趙州勘台山婆子」公案。在燈錄中,婆子云:「好個師僧又恁麼去也」,似更生動。燈錄中所載的婆子,俱似菩薩示化,令禪僧們頭疼不已,又喜歡不盡,如「燒庵婆子」,「點心婆子」,黃檗初年所逢之「太無厭生」婆子,「凌行婆」,和這位「台山婆子」,個個都如德山臨濟趙州一般,把關設卡,令學人寸步難行。
「驀直去」,其用意如何?「又與麼去也」,其用意又如何?是婆子勘破趙州,還是趙州勘破婆子?這公案不知難倒多少豪傑,又使多少豪傑開眼。北宋時名振叢林,黃龍禪派的開山祖師黃龍慧南禪師,即在此大徹大悟。
黃龍慧南禪師原是雲門宗人,得法於泐潭懷澄禪師,早已領眾說法,名播叢林。後參慈明,慈明知其見地不穩,反覆折難。一日云:「如若會雲門意旨,則趙州嘗言台山婆子被我勘破,度指其可勘處。」黃龍面熱汗下,不知答,趨出。明日於詣,慈明垢罵之。黃龍慚見左右,云:「正以來求決耳,罵豈慈悲法施之式。」慈明笑云:「你作罵會那?」黃龍言下大悟,作頌云:
傑出叢林是趙州,老婆勘破沒來由。而今四海清如鏡,行人莫與路為仇。
慈明以手點「沒」字顧之,黃龍易以為「有」,心服其妙密……黃龍可謂趙州勘台山婆子公案之最佳註腳,雖然,且道此公案,著眼在什麼處?此公案歷代提唱甚多,先看投子義青禪師所頌:
靈龜未兆無凶吉,變動臨時在卜人。路頭問破誰人委?王老東村怒目瞋。再看真如慕哲禪師所頌:叢林老作無是儔,凜凜威風四百州。一擊鐵關曾粉碎,恩大難將雨露酬。再看保寧仁勇禪師所頌:何事趙州婆子話,雄雄今古振家聲。高空有月千門閉,大道無人獨自行。
(465)
師見僧來,挾火示之,云:「會麼?」僧云:「不會。」師云:「你不得喚作火,老僧道了也。」師挾起火云:「會麼?」云:「不會。」師卻云:「此去舒州,有投子和尚,你去禮拜問取。因緣相契,不用更來。不相契,卻來。」其僧便去,才到投子處,投子乃問:「近離甚麼處?」云:「離趙州,特來禮拜和尚。」投子云:「趙州老人有何言句?」僧乃具舉前語。投子乃下禪床,行三五步,卻坐,云:「會麼?」僧云:「不會。」投子云:「你歸舉似趙州。」其僧卻歸,舉似師,師云:「還會麼?」云:「不會。」師云:「也不較多也。」
投子大同禪師(819—914),出自翠微之門,為石頭下第三代尊宿也。雖雪峰亦曾三次參叩,並先於雪峰享有「北趙州,南投子」之盛譽。趙州挾火示僧,問:「會麼?」又云:「不得喚作火」,此亦百丈「淨瓶」、首山「竹篦」類同之機也,要在使人破著相而見真如也,此前已詳述之矣。趙州用那僧傳語,二千里外與投子練禪,方能看出此公案的訊息。
「投子下禪床,行三五步,卻坐」與趙州老漢「挾火示之」,皆為「示相」,而問「會麼?」此何謂也?五祖法演禪師曾有開示云:「山僧昨日入城,見一棚傀儡,不免近看。或見端嚴奇特,或見醜陋不堪。動轉行坐,青黃赤白,一一見了。仔細看時,原來青布幔里有人。山僧忍俊不禁,乃問:『長史高姓?』他道:『老和尚看便了,問什麼姓。』大眾,山僧被他一問,直得無言可對,無理可伸……」原來幔棚弄傀儡,抽牽全是裡頭人。若會,當下便會。爭奈人們老是節外生枝,只會外看,計較分別,故漫不知歸。那僧忙於兩頭,故仍然「不會」。 趙州云:「也不較多」,為那僧於「不會」中指出路徑也。
且再舉五祖法演禪師公案。五祖在白雲會上,白雲舉南嶽懷讓「鑄鏡」公案云:「古人道,如鏡鑄像,像成後鏡在什麼處?」眾下語俱不契,舉問五祖。五祖近前問訊,云:「也不較多。」白雲笑云:「須是道者始得。」一句「也不較多」,如臨濟 「原來黃檗佛法無多子」一般,足以飽叢林之學人矣。
(466)
洞山問僧:「什麼處來?」云:「掌鞋來。」山云:「自解依他?」云:「依他。」山云:「他還指闍梨也無?」僧無對。師代云:「若允即不違。」
「代語」者,代人下轉語也。趙州與洞山因此得見一則因緣。洞山年二十一(828年),詣嵩山具戒。遊方首詣南泉,值馬祖諱辰修齋。南泉問眾曰:「來日設馬祖齋,未審馬祖還來否?」眾皆無對。洞山出,對曰:「待有伴即來。」南泉曰:「此子雖後生,甚堪雕琢。」洞山曰:「和尚莫壓良為賤。」此時南泉八十歲整,趙州、長沙、茱萸俱以外出,故不得與洞山謀面。雖然,亦是洞山與南泉的一段因緣也。
此公案用語令人費解——若欲解,則白雲萬里矣。洞山因那僧「掌鞋來」,而問:「自解依他」,不妨令人疑著,此與「掌鞋來」風馬牛不相關也。「掌鞋者」,欲腳下穩當,可行萬里也。然此是「自解」——自會;還是「依他」——隨緣呢?那僧答「依他」。洞山云:「他還指(使)闍梨也無?」此「指」者,賓主之分也。那僧於此不決,故「無對」。那僧應是後來舉似趙州,趙州為代語云:「若允,即不違」——允者,契合也,賓主合也。賓主能合,則「自解依他」均「不違」矣。此乃趙州手眼,非那僧能及。
(467)
普化吃生菜,臨濟見云:「普化大似一頭驢。」普化便作驢啼,臨濟便休去。普化云:「臨濟小廝兒,只具一隻眼。」師代雲;「但與本分草料。」
普化和尚,槃山寶積禪師之子,馬祖之孫也,較臨濟猶為師叔,故稱臨濟為「小廝兒」。臨濟住真定,普化屈尊而輔佐之,臨濟局面之開揚,得普化助力甚多,燈錄普化本傳中載之明矣。
「吃生菜」,今僧人修頭陀苦行者亦間有之,臨濟見云:「普化大似一頭驢」,亦南泉、溈山「水牯牛」之謂也。能力行之,若非入「無我」之境,孰能當之?「普化作驢啼」,於中得自在也。洞宗有偈云:
頭腳混泥塵,分明露此身。綠楊芳草岸,何處不稱尊。
此偈是為「異類中行」之寫照也。普化在真定,常搖鐸唱云:「覓個歸處不可得」,市人以瘋顛視之。一日,臨濟與河陽木塔長老議普化之事,云:「知他是凡是聖?」普化忽至,臨濟云:「汝是凡是聖?」普化云:「汝且道我是凡是聖?」臨濟便喝。普化以手指雲;「河陽新婦子,木塔老婆禪。臨濟小廝兒,卻具一隻眼。」「一隻眼」——是貶是贊?永明壽禪師亦嘗謂六祖「只開一隻眼」,不妨叫人疑著。
趙州代云:「但與本分草料」,實知己之言也。普化於鹹通初(860)化去,趙州未謀其面,但知其事,大有惺惺惜惺惺之感。宗門中,能享「本分草料」者,亦無多人。大慧禪師有頌云:
一個驢鳴兩個賊,堪與諸方為軌則。正賊草賊不須論,大施門開無塞塞。
(468)
保壽問胡釘鉸:「莫便是胡釘鉸否?」云:「不敢。」保云:「還釘得虛空麼?」云:「請打破虛空來。」保壽便打,卻云:「他後有多嘴阿師,與你點破在。」胡釘鉸後舉似師,師云:「你因什麼被他打?」云:「不知過在什麼處?」師云:「只這一縫,尚不奈何,更教他打破。」釘鉸便會。師又云:「且釘這一縫。」
寶壽詔禪師,臨濟弟子也,臨濟寂後,住鎮州寶壽禪院,亦禪風硬朗之宗師也。胡釘鉸者,不知是何寺廟內修制金屬法器之僧人,故以「釘鉸」為名。寶壽問他:「還釘得虛空麼?」釘鉸是慣於補破爛的,自會云:「請打破虛空來。」這一問一答,端是妙不可言。但釘鉸並未開眼,故寶壽打後卻云:「他後有多嘴阿師與你點破在。」果然,胡釘鉸後參趙州,舉此因緣,並云:「不知過在什麼處?」此恰如臨濟於三頓棒後,不知「過在什麼處」一般。好個趙州,於此卻為人開眼,云:「只這一縫尚不奈何,更教他打破。」疑心一起,即真如現「縫」,更七花八裂,真如「破碎」也。釘鉸於趙州言下「便會」,應了寶壽「多嘴阿師」之預言。趙州老婆心切,送佛上西天,故有云:「且釘這一縫。」此貼肉汗衫,「縫」在何處,何須更「釘」哉!於此,月庵善果禪師有頌云:
直饒釘得這一縫,檢點將來非好手。可憐兩個老禪翁,卻向俗人呈家醜。
(469)
師因行路次,見一婆子問:「和尚住在什麼處?」師云:「趙州東院西。」師舉向僧,云:「你道使哪個西字?」一僧云:「東西字。」一僧云:「依棲字。」師云:「你兩人總作得鹽鐵判官。」
趙州老漢渾身是禪,無事無物不可用來考校與啟迪學人。趙州答婆子問的平常話語,直下便了,哪有許多葛藤。趙州偏用來蔓衍,果然,院中僧人一個「西」,一個「棲」,議論不休。趙州云:「你兩個總作得鹽鐵判官」,自己又何嘗不作判官。唐代節度使,州郡等僚屬有判官,分曹判事。「鹽鐵判官」者,主掌鹽鐵事務也。
(470)
師與侍郎遊園,見兔走過。侍郎問:「和尚是大善知識,兔子見為什麼走?」師云:「老僧好殺。」
「殺」乃五戒之首,出家人說話時都須迴避此字,趙州老漢何得道「老僧好殺」?莊子早有所察,其於「齊物論」中云:「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而深入,鳥見之而高飛,麋鹿見之而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此亦美人「好殺」,故蟲、鱗、毛、羽之類,皆見之而避走也。前有牛頭見四祖後,「百鳥不啣花」,後有趙州「好殺」,此可破對神異之執迷矣!
有僧問一尊宿:「鴿子有佛性否?」尊宿云:「有。」僧云:「既有佛性,何得在佛頭上著糞?」尊宿云:「他何不在鷹頭上著糞?」且道這鷹有佛性否?
(471)
師因見僧掃地次,遂問:「與麼掃,還得淨潔也無?」云:「轉掃轉多。」師云:「豈無撥塵者也?」云:「誰是撥塵者?」師云:「會麼?」云:「不會。」師云:「問取雲居去。」其僧乃去,問雲居:「如何是撥塵者?」雲居云:「者瞎漢。」
「除塵看淨」,是次第禪門的根本方法,也就是掃除妄念,以復心地之清淨光明。但此法門,對相當多的修行者而言,卻是「轉掃轉多」,而「欲蓋彌彰」。 趙州老漢於不經意中,為那僧指示了禪宗的無上心法:「豈無撥塵者?」「塵」,一言以蔽之,妄念而已;「撥塵求淨」,亦妄念也,以橛出橛,知勞而無功。《信心銘》云:「止動歸止,止益彌動」,即言此也。然妄念者誰?撥塵求淨者誰?是知「撥塵者」非彼也,知妄知淨,能妄能覺,萬法皆生於此也。那僧不知反觀,問云:「誰是撥塵者?」趙州不答反問:「會麼?」那僧云:「不會。」趙州於是指示他參雲居,結果被雲居斥為「瞎漢」,騎驢覓驢,是可嘆也。
然趙州何不明言,反讓那僧萬水千山到雲居去?雲居亦未明言而反斥之?自悟自證之事,他人決不可越俎代庖,此所謂見上增見,枷上加鎖也。趙州云:「如廁雖是小事,也要老僧親去始得。」即為此也。
雲居有一故事令人深省:雲居山有一道者住庵,雲居令侍者送袴,道者云:「自有娘生袴。」竟不受。雲居再令侍者問:「娘未生時,著個什麼?」道者無語。後遷化有舍利,人持似雲居。雲居云:「直饒燒得四斛八斗,不如當初下得一轉語好。」若論修行,這道者無可非議;若論明心見性,這道者卻是未到。由此反觀,趙州於此用意深矣。
(472)
師問僧:「你在此間多少時也?」云:「七八年。」師云:「還見老僧麼?」云:「見。」師云:「我作一頭驢,你作麼生見?」云:「入法界見。」師云:「我將為你有此一著,枉吃了如許多飯。」僧云:「請和尚道。」師云:「因什麼不道向草料里見。」
趙州老漢就在這裡,那僧自然得「見」。但趙州云:「我作一頭驢,你作麼生見?」假設非真,又何須認真。那僧此時卻被趙州穿卻鼻孔了也,妄生分別,還自以為高明,云:「入法界見。」七八年在趙州,還有如許見解,難免遭趙州「枉吃了如許多飯」之斥。那僧厚道老實,故問:「請和尚道。」趙州亦將繩索一收,云:「因什麼不道向草料里見。」學法須知融會貫通,舉一反三。學處若不是自己的,則腳下無根,東搖西晃。若見得真,把得牢,放得下,端的可以「入火不焚,沉水不溺」,洞山五位頌中有云:「好手須如火里蓮」,「折合還歸炭里坐」,非實行於此者,孰能言之。
(473)
師問菜頭:「今日吃生菜熟菜?」菜頭提起一莖菜,師云:「知恩者少,負恩者多。」
這則公案,不妨讓人疑著。趙州老漢於此又唱什麼戲?真善知識,舉手抬腳,皆可拈出禪機以檢核學人。畜生吃生菜,人吃熟菜,此人畜之別也。然自南泉起,「異類中行」於南泉趙州門下,誰個不知?若答吃熟菜則凡夫,若說吃生菜,亦拾人牙慧。這菜頭不愧在趙州門下多年,早知箇中之味,趙州難他不了。只見他提起一莖菜示之。趙州只得云:「知恩者少,負恩者多」以挽回顏面——誰是知恩者?誰是負恩者?
溈山睡次,仰山問訊,溈山便回面向壁。仰山云:「和尚何得如此?」溈山起云:「我適來得一夢,你試為我原看。」仰山取一盆水,供溈山洗面。少頃,香嚴亦來問訊,溈山云:「我適來得一夢,你師兄已為我原了,汝更與我原看。」香嚴乃點一碗茶來。溈山云:「二子見處,過於鶖子(舍利佛尊者)。」於生活中煉禪,溈山如是,趙州亦如是,仰山、香嚴與趙州菜頭均為傑者,若非洞明心地,達於體用,孰能與於此哉!於此,本覺守一禪師有頌云:
取水烹茶不失機,當時原夢善知時。如斯始謂仙陀客,鶖子神通豈及伊。雪岩祖欽禪師亦有頌云:一杯晴雪早茶香,午睡初醒春睡長。拶著通身俱是眼,半窗疏影轉斜陽。
(474)
有俗行者到院燒香,師問僧:「伊在那裡燒香禮拜,我又共你在這裡話語,正與麼時,生在哪頭?」僧云:「和尚是什麼?」師云:「與麼即在那頭也。」云:「與麼,已是先也。」師笑之。
唐末禪師語錄,特別是趙州語錄,雖是大白話,卻常常是話句不清,邏輯不明,使後人讀時不知所云。如此則公案,「生在哪頭」之「生」,又當作何解?是否有所缺漏?然也,非若此,則屬論文析理言教之論,而非宗門語話也。
「俗行者」,在家居士效力於寺院者也。彼在那裡燒香,趙州共一僧在這裡語話,正與麼時,諸境共會,緣聚一處。若於今日,此境相則可納入一「鏡頭」中。但趙州與那僧俱在此境中,所謂「只緣身在此山中」也。「生在哪頭?」——意識、精神應貫注在彼?在此?那僧是會家,不入趙州牢籠,反云:「和尚是什麼?」——和尚是什麼人物,豈有「生在哪頭」之錯失。趙州仍欲擒故縱地問:「與麼即在哪頭也?」那僧不避不入,而云:「與麼已是先也。」若這樣,已是搶了先手。趙州見那僧無懈可擊,見地已是圓融,故「笑之」。
參禪者俱知雪岩拶高峰「主人公畢竟在何處安身立命」之公案。知此,則知趙州「生在哪頭」之用意。
又,僧問延慶:「蚓蚯斬為兩段,兩頭俱動,佛性在啊哪頭?」延慶展雙手示之。此三則公案,乃至趙州語錄,俱非意識情解可以會通,若非見地明徹,決難於此峰頭上立。
(475)
師與小師文遠論義,不得占勝,占勝者輸胡餅。師云:「我是一頭驢。」遠云:「我是驢紂。」師云:「我是驢糞。」遠云:「我是糞中蟲。」師云:「你在彼中作麼?」遠云:「我在彼中過夏。」師云:「把胡餅來。」
且不論為驢為糞為蟲之事如何荒誕,斗劣不鬥勝——「不得占勝」,卻又是趙州門下的一段趣話。燈錄中以「果子為籌碼」,此處以「胡餅」為籌碼。而在《祖堂集》中,此公案則顯得更為嚴肅,而非同小可。《祖堂集》云:
師有一日向七歲兒子云:「老僧盡日來心造,與你相共論義。你若輸,則買胡餅與老僧;老僧若輸,則老僧買胡餅與你。」兒子云:「請師立義。」師云:「以劣為宗,不得靜(爭)勝。老僧是一頭驢。」兒子云:「某甲是驢糞。」師云:「是你與我買胡餅。」兒子云:「不得和尚,和尚須與某甲買胡餅始得。」師與弟子相爭,斷不得。師云:「者個事軍國事一般,官家若判不得,須喚村公斷。這裡有三百來眾,於中不可無人。大眾與老僧斷,賓主二家,阿哪個是有路?」大眾斷不得。師雲「須是具眼禪師始得。」三日後,沙彌察覺,買胡餅供養和尚矣。「者個事軍國事一般」,「須是具眼禪師始得」,可見「驢」、「糞」、「蟲」優劣公案,是關宗門見地。唐末之時,民苦似「驢」,哪得如「糞」無知無識自在,更不如「蟲」渾身在利祿(糞)之中,此「劣勝」明矣。於次,慈受懷深禪師有頌云:
兩陣交鋒勢莫窮,信旗獵獵卷秋風。邊庭不用深深入,勒馬歸來卻有功。南堂興禪師亦有頌云:趙州老古錐,家風繼金粟。文遠小廝兒,窟中獅子屬。共撫無弦琴,同唱還鄉曲。花簇簇,錦簇簇,一片好良田,瞥爾生荊棘。赤腳漢趁兔,著靴人吃肉。
(476)
師因入內回,路上見一幢子無一截,僧問云:「幢子一截,上天去也,下地去也?」師云:「也不上天,也不入地。」云:「向什麼處去也?」師云:「朴落也。」
皇宮稱「大內」,此「內」為趙王宮也,此是趙王迎趙州入內供養後還觀音院,見「幢子」所引的一番禪機問答也。此「幢子」當為石幢,上刻經咒,南北朝至唐宋,寺院民間曾廣為建造,今北方亦留跡不少。
「幢子少一截」,此幢亦久遠矣。那僧「上天入地」之問,雖是指東劃西,卻是問念頭當歸何處,如百丈「野鴨子」之問。趙州云:「也不上天,也不落地」,蝦跳不出塘,煮熟的鴨子在鍋里。那僧進問一句:「向什麼處去?」卻是蒼蒼茫茫之中,尋一塵之去在。趙州云:「朴落也」。驚雷震地,聲勢雖然駭人,但轉瞬即逝而不知蹤跡矣。此「少一截」畢竟在何處?
(477)
師坐次,一僧才出禮拜,師云:「珍重。」僧申問次,師云:「又是也。」
此又趙州老漢置人於沒頭沒腦,不知所指處。常人習氣深重,常自以為是,或固步自封,若不折騰他一回,如何能得知有「開眼」之事,此即宗門「起疑」之用處也。此事非關趙州與那僧,卻為後學人存照。且道,於此公案,當如何下語?又是不是,不是不是。珍重珍重,全莫巴鼻。
(478)
師因在檐前立,見燕子語。師云:「者燕子喃喃地,招人言語。」僧問:「未審他還甘也無?」師云:「依稀似曲才堪聽,又被風吹別調中。」
趙州老漢,於此又別是一番情致,實難得也。雖然,「招人言語」,卻平地引出一場風波。「花自飄零水自流」,與人何涉?卻能引起「一種相思,兩地閒愁」。以至「此情無計可消得,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燕子「喃喃地」與人何涉?怎會「招人言語」?有僧果然被趙州老漢釣上,「未審他還甘也無?」「他」者,燕子乎?人乎?或真如乎?趙州似興致極佳,卻又語中帶刺,「依稀似曲才堪聽,又被風吹別調中。」燕語喃喃,「似曲堪聽」。曹山聞鐘聲,云:「阿耶阿耶!」僧問:「和尚作什麼?」曹山云:「打著我心。」此可為趙州註腳。那僧問「甘也無?」疑此事也。此一疑,此「曲」便不諧矣,故「又被風吹別調中」。人於「平常心」中,端的「是曲堪聽」,依稀仿佛於逍遙自在中。念頭一動,「平常心」一失,煩惱則相隨而來矣。宗門講「護念」,儒家講「慎獨」,是知其要矣。
(479)
有僧辭去,師云:「什麼處去?」云:「閩中去。」師云:「閩中大有兵馬,你須迴避。」云:「向什麼處迴避?」師云:「恰好。」
「閩中」者,福州雪峰處也。「大有兵馬」(燈錄中作「兵馬隘」)亦如馬祖雲「石頭路滑」。雪峰之禪亦險峻,門下俊秀且多,不易過也。趙州之「迴避」,示弱於人手?非也。趙州於雪峰,從不假辭色也。故當那僧問「如何迴避」時,趙州答云:「恰好。」這沒頭沒腦的一句,非大用之人不知其中訊息。且看正覺本逸禪師頌:
聞說閩中兵馬多,叮嚀遊子避干戈。臨歧指個藏身處,無限雄師不奈何。再看佛慧法泉禪師所頌:七閩歸路日爭鋒,迴避須教不見蹤。恰好藏身何處是?青山雲外萬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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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僧上參次,見師衲衣蓋頭坐次。僧便退,師云:「闍梨,莫道老僧不祇對。」
此處老漢又演一齣好戲,可見趙州雖年過百歲,仍童心未泯。前與童子賭胡餅,今與游僧作遊戲。趙州赤心為人處,於此可見一斑。
僧來參,趙州以衲衣蒙頭坐禪不知多久了。那僧不敢驚擾,正欲退下。趙州雖蒙頭坐禪,六根門頭卻大放光明,故耳能聽,眼能見,口能說。「闍梨,莫道老僧不祇對。」且道,這老漢此時在何處?又以何法示人?若問趙州老漢日常功夫所在麼?只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