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州和尚、趙州禪與柏林禪寺
目錄一、緒言二、趙州從諗的生平化跡與道德為人1、童稚不群入空門,遠參南泉密受道2、攜瓶負缽廣參學,行到八十方始休3、住持枯槁效古人,安貧樂道自逍遙4、藩王尊禮禪道興,萬民從化沐甘霖三、趙州和尚的禪學思想及其禪風1、趙州語錄的狀況2、趙州和尚的禪學思想及其禪法特徵四、趙州禪的影響與柏林禪寺的中興1、趙州禪的傳播與影響2、重興的柏林禪寺
一、緒言
佛教倡導以智慧去除內在的貪戀迷執,以心靈的究竟解脫為目標,是徹底的無為法。但有趣的是,佛教在千百年的發展過程中,因應不同的時代和社會,卻創造了大量的經籍、繁瑣的名相和複雜的戒規律儀。從社會、文化生活來看,固然是絢麗多彩,也有其必要,但當人們耽著於繁文縟節等有為之法時,心靈便為之禁錮,反而迷失了佛教的根本。作為對這一潮流和現象的逆反,佛教內部湧現出一種「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無相之禪,在中國更是發展成為一大宗派--禪宗。此宗以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接引無方,重在頓悟,明心見性。相傳它源自釋迦牟尼佛的一脈真傳。當年靈山會上,釋迦文佛拈花示眾,大眾不解,唯有迦葉尊者微笑,於是佛說:「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因此禪宗以迦葉尊者為第一代祖。以後輾轉相傳,至菩提達摩尊者為第二十八代祖、中國禪宗的第一代祖。時值我國南北朝時期,佛教經典大量傳譯過來,佛教蓬勃發展,故感得達摩祖師渡海西來。他先見梁武帝,談「聖諦第一義」,帝不契,遂渡江至魏,於嵩山面壁九年,遇慧可大師,傳為東土第二代祖。以後輾轉相傳,至六祖惠能大師及其弟子們分燈傳法,禪宗影響便日益增大,逐漸形成了傳承世系和禪法風格各異的許多禪派。主要有兩大支:一支是青原行思(?-740),在吉州青原山(今江西吉安市東南)傳法,行思門下有希遷(700-791),後來形成曹洞宗、雲門宗、法眼宗。一支是南嶽懷讓(677-744),在南嶽(今湖南衡山縣)傳法,懷讓之後有馬祖道一(709-788),後來形成臨濟宗、溈仰宗。以上史稱禪門五家。禪宗,亦可說是空宗,它標榜「不立文字」,立足於「破」,破執、破相,所謂截斷眾流,泯絕聖凡,孤峰頂上沒商量。然而破中又有立,所謂海納百川,尋常是道,運水搬柴皆神通。在敬重文字、崇拜偶像、功利意識濃厚的我國,禪宗的發展從各別的個人來說實是心靈的一種大釋放,對於社會、文化乃至佛教本身來說無異於一場大革命。人們不禁要問,禪宗有著怎樣的思想認識淵源?為什麼會在中國形成並得到蓬勃發展?千百年來它對我國社會文化生活以及世人的人格塑造產生了怎樣的作用與影響?它在海外有著怎樣的發展?這些問題無論對於佛教界還是學術界都是饒有興趣的,除了從某一宗派、某一祖師、某一叢林等進行個案研究之外,還應從哲學思想、歷史、文學藝術乃至心理學等多領域進行綜合考察、研究。在眾多的禪宗大德和門派中,唐末著名高僧趙州從諗及其趙州禪可謂獨樹一幟,有著重要的歷史地位,至今仍產生著積極的影響。而作為趙州祖庭的柏林禪寺,今天已是煥然一新,備受中外禪人矚目。本文擬對趙州從諗、趙州禪與柏林禪寺作一整體研究,以便人們通過這一個案,一窺禪宗之堂奧。
二、趙州和尚的生平化跡與道德為人
有關趙州禪師生平化跡的資料,最早的是後唐中主保大十年(952)即已成書的《祖堂集·趙州和尚》,最為詳盡的是保大十一年洛陽東院惠通所述《趙州真際禪師行狀》。此後,《宋高僧傳·唐趙州東院從諗傳》、《景德傳燈錄·趙州東院從諗禪師》、《五燈會元·趙州真際禪師》等均有記載。這些記載不盡相同,通過比較爬梳,並參看「趙州語錄」,我們可以理出一個大致的頭緒。
1、童稚不群入空門,遠參南泉密受道
趙州從諗,俗姓郝氏,為曹州(今山東曹縣)郝鄉人,生於唐大曆十三年(778)。因晚年久居趙州觀音院,故時人多以趙州相稱。他幼年即孤介不群,根性穎利,自幼辭親出家,在曹州扈通院隨師受業。師勉之聽習於經律,他僅染指而已i。後聞南泉普願才德冠於當代,於是隨師行腳到池陽(今安徽貴池)參訪。普願,俗姓王,自稱「王老師」,曾受業於懷讓,於馬祖道一處得法。苦節篤勵,勤勉奮發。貞元十一年(795)於池陽南泉山建禪宇,三十餘年,未曾下山。太和初年(827~835)應眾請出山,學德雲集,法道大揚ii。從諗初次參見普願禪師即不同尋常。他在其業師入方丈盡禮之後才去參見。時南泉正在丈室偃息,見其來參,便問:「近從何處來?」答:「瑞像院。」又問:「還見瑞像否?」答:「瑞像不見,但見臥如來。」南泉聞聽,隨即坐起,問:「你是有主沙彌,無主沙彌?」答:「有主沙彌。」問:「哪個是你主?」從諗恭敬地回答:「孟春猶寒,伏惟和尚尊體起居萬福。」從諗應答巧妙,深得南泉賞識,當即喚維那,吩咐道:「此沙彌別處安排。」(見《行狀》)可謂一見便青目有加。據《趙州錄》iii第4則「師在南泉作爐頭」、第5則「師在南泉井樓上打水次……」、第316則「老僧三十年前在南方火爐頭……」、《景德錄》亦云「師作火頭」,可知趙州和尚在南泉處被安排為燒火做飯的行單,這是一份須吃苦耐勞、肯發心為大眾服務的差事,正如五祖安排六祖做舂米工作一樣,既能磨鍊意志,又可培植福德。在此期間,趙州和尚一心參禪,「鑽仰忘疲」iv。後往嵩山須彌壇受具足戒。回池陽途中,聽說其受業師在曹州住護國院,於是前往探視。業師便把這個訊息告訴了郝家:「君家之子,遊方已回。」其家親屬,高興不已,準備來日一起去看望趙州,趙州知道後說:「俗塵愛網,無有了期;已辭出家,不願再見。」當夜即收拾行裝避開了,後復返南泉(見《行狀》)。可見趙州超情離俗,不同凡響。 趙州師承南泉亦是頗具個性,扣謁激盪,不同一般的師徒關係。南泉接眾,機鋒峻峭,言句凜冽,雖無德山棒之酷烈,臨濟喝之迅厲,然亦有痛下針錐、敲骨取髓之效。嘗示眾云:「三世諸佛不知有,狸奴白牯卻知有。」意在破除眾人對諸佛的妄求妄執。其開導從諗,亦機變無方,有縱有奪,舒捲自如。從諗曾問:「離四句,絕百非,請師道。」泉便下座歸方丈。「離四句,絕百非」即棄絕言語分別,截斷通常的思維知見,這被認為是悟道的前提。南泉拒絕作答,猶如維摩默然,實是無聲勝有聲。從諗或許未察此意,或許故作不知,說:「這老漢尋常口吧吧地,今日被我一問,直得無言可對,無理可伸。」一傍的侍者提醒他不要錯會:「莫道和尚無語好」,從諗便打侍者一掌,說:「這一摑合是王老師吃。」意謂是非在心,而舉手投足無非是道,不一定局限於沉默一種表達形式。從諗又曾問:「道非物外,物外非道,如何是物外道?」泉便打。諗捉住棒曰:「已後莫錯打人。」表現出相當的自信。但南泉心裡明白,說:「龍蛇難辨,衲子難瞞。」物外非道,法外無理,一切法之當處自具絕對真實之理,此外別無他理,別無他道。從諗識得此語,不會其意,仍固執地問取物外道,恰如為龍無角、為蛇添足,遭南泉當頭棒喝,也屬自然。故後人評南泉「有陷虎之機,有殺虎之威,與之對機,誠實苦哉。」 南泉對從諗並非一味喝責、棒擊,更多的是即境發凡,隨宜施教,引導他祛除心中的迷霧,徹悟生命的真實,這中間浸透著一代宗師的似海悲心。一次僧眾都在擇菜,突然,從諗在僧堂里大叫「救火!救火!」等大眾到僧堂前,他卻關上堂門。僧眾相對愕然,南泉不動聲色,從視窗把鑰匙投入堂內,從諗於是開門。佛教稱,三界無安,猶如火宅,諗關卻堂門,大喊救火,暗示身處火宅,無門可出,實指望南泉能藉機予以開示,不料南泉一語不發,只把鑰匙給他。自開自門,自證自道,自啟自心,別人是救不了你的,唯有自救。還有一次,從諗在井樓上打水,見南泉走來,便抱住井樓柱,身子懸空,朝南泉喊:「相救!相救!」南泉便上扶梯,若無其事地數:「一、二、三、四、五。」從諗過會兒卻去禮謝南泉:「謝和尚相救。」其實和尚未曾授手,也未曾搭梯,何言相救?不過向他指出一條解脫之路罷了,此即反求諸己,開發自家寶藏。在南泉的循循誘導下,從諗的靈機逐漸萌動,將向外覓求的視線轉向自身,主體意識開始覺醒。一次從諗問南泉:「異即不問,如何是類?」泉以兩手托地。「異」即千差萬別的物相,亦即個別;「類」即具有相同性質的事物的集合,亦即一般。在這裡,從諗以「異、類」特指「物」與「道」。南泉佯裝不解,以兩手托地,表示「累」(與「類」同音),實際是對從諗所問的否定。哪曾想,從諗一腳踏去,泉倒地。諗回涅槃堂內還叫:「悔!悔!」。泉聽說後,遣人問:「悔什麼?」諗云:「悔不給他兩腳!」從諗這種態度與他初入叢林謁見南泉時的態度,成天壤之別。但奇怪的是,南泉對弟子的「過激言行」並不深以為忤,更沒棒打一頓,轟出山門。其實,南泉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使從諗識得自家本來面目,進入自在無礙的境界。而欲入此境界,必須首先獲得精神上的完全獨立,對於佛在自心能當下承擔,而一般禪僧多自覺不自覺地唯禪師的意志是從,總想從他人言詞語句中覓得一點訊息,失去了大膽思考、獨發新意的力量和勇氣。大禪師懂得盡依師則不如無師的道理,一機一境,一言一句意在奪其所依,使之立孤峰頂而無路,處十字街頭而無方,而後求得大疑大悟。一次南泉掩卻方丈門便把灰團住,卻問僧云:「道得即開門。」許多人答話,都不合南泉意,從諗云:「蒼天,蒼天。」寓意禪者以蒼天為屋,似白雲自在,泯絕內外、開合。於是南泉即將門打開。更著名的一則公案是「南泉斬貓」。當南泉見東西兩堂僧眾為一隻貓發生爭執,便提起貓來說:「道得即不斬,道不得即斬卻。」僧眾所言皆不著邊際,救不了貓。從諗晚間回來,南泉將此事說與他,並問:「你怎樣能救得貓兒?」諗遂將一隻鞋戴在頭上走了出去。泉云:「子若在,救得貓兒。」從諗脫履置頭上而出,是嘲笑陷於雞貓之爭的僧眾頭足倒置,只顧向外馳求,忘卻自己腳下事,不知道為自身求得安身立命處方是最緊要處。習禪者須有大氣量,以小失而全大用的精神力量,有能予能奪、能殺能活的機巧方便。故後人評此公案云:「南泉據虎頭,趙州收虎尾,死貓兒卻被二老作活。」南泉、從諗師徒就是這樣砥礪、酬唱,逗發禪機,類似的公案甚多。 對從諗在南泉處得道,《趙州錄》是這樣記載的:從諗問南泉如何是道,泉云:「平常心是道」。這「平常心」三字就是指平常日用事,即是大道之所在。其或不然,一息不來時,軀殼尚在,怎麼不會言笑運動?龐居士悟道偈云:「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諧,神通與妙用,運水與搬柴。」可見舉凡嬉笑怒罵,謦頦掉臂,無一非真心妙用,只是世人迷於色相而不自知罷了。但此道又在何處?是否可以通過某種方法去證取?因此從諗又問:「還可趣向否?」泉答:「擬向即乖!」意思說,如意有擬議,心有趣向,即與道相背,怎能悟道?蓋大道無形,大音希聲,無可擬向攫取,息念即昭昭在前,生心即為影遮,故無可趣向也。可惜許多學佛修法人,都落在擬議趣向上。看經聽法時,認為有實法可得;修法用功時,又以為有聖境可取。紛紛為趣向忙碌,徒自辛勞,寧不冤苦?!其實,道本現成,不屬修證,而且人人不二,就看你迷不迷於色相。因此古德講:道在悟而不在修。 那麼,不用思想去擬議,怎麼知道是道呢?故從諗又問:「不擬爭知是道?」南泉答道:「道不屬知,不屬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若真達不疑之道,猶如太虛,廓然盪豁,豈可強是非耶?」這就是說,大道虛廓,宛如虛空,一法不立,一絲不掛,了了分明,妙用無邊。有知則頭上安頭,面目全非;無知則如木石,不起妙用。就宗說來,不屬知,乃官不容針;不屬不知,系私通車馬。既知與不知俱無立腳處,還說什麼道不道、佛不佛與是非得失呢?從諗是大器利根,苦修經年,經南泉這麼一點撥,頓悟玄旨,心中塊壘,頓然冰釋,猶如孤空掛明月,惺惺寂寂。
2、攜瓶負缽廣參學,行到八十方始休
從諗在南泉處前後十餘年,以其超群的悟性和氣度,深得南泉的賞識。南泉寂後(834),從諗復攜瓶負缽,尋師問道,走上了漫漫的行腳之途。如《趙州和尚語錄》載:「師到黃檗,檗見來便閉方丈門。師乃把火於法堂內,叫曰:『救火!救火!』檗開門捉住曰:『道!道!』師曰:『賊過後張弓。』」「到寶壽,壽見來,於禪床上背坐。師展坐具禮拜。壽下禪床,師便出。」「又到道吾,才入堂,吾曰:『南泉一隻箭來也!』師曰:『看箭!』吾曰:『過也。』師曰:『中。』」「又到茱萸,執拄杖於法堂上,從東過西。萸曰:『作甚麼?』師曰:『探水。』萸曰:『我這裡一滴也無,探個甚麼?』師以杖倚壁,便下。」 「師將游五台,有大德作偈,曰:『無處青山不道場,何須策杖禮清涼。雲中縱有金毛現,正眼觀時非吉祥。』師曰:『作麼生是正眼?』德無對。」據《景德錄》載,趙州離南泉後,遊歷過黃檗(希運禪師,嗣百丈。住洪州黃檗山<今江西宜豐縣境>)、寶壽(沼和尚,嗣臨濟。住鎮州<治所在今河北正定>)、鹽官(嗣馬祖。住蘅州<治所在今湖南衡陽市>)、夾山(善會和尚,嗣花亭。住澧州<治所在今湖南澧縣>)、五台山,並記有其化語。趙州弟子文遠記錄的《趙州錄》中也反映了許多趙州和尚行腳的蹤跡。除第458則也記載他在五台山勘一婆子、第510則亦記載嘗到寶壽以外,第11則趙州自述「老僧到溈山」;溈山靈祐,嗣百丈,住潭州(治所在今湖南長沙)。第204則稱「師到道吾處」;道吾山圓智禪師,嗣藥山,住湖南瀏陽縣。第434則,趙州謂「初到藥山時,得一句子」;藥山惟嚴,嗣石頭,住朗州(治所在今湖南常德市)。第456則,到雲居;雲居道膺,嗣洞山,住洪州(治所在今江西南昌市)。第456、457則曰:去茱萸;茱萸山和尚,亦嗣南泉,住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昌)。第485則,與臨濟問答;臨濟義玄,嗣黃檗,住鎮州(治所在今河北正定)。第486則、487則,因慕寒山、拾得而參浙江天台山。第494則,行腳往大慈;大慈寰中禪師,嗣百丈,住浙江北部大慈山。第495則,受教於百丈;百丈懷海,嗣馬祖,治所在今江西南昌)第496則,得投子蒸餅吃;投子大同,嗣翠微,住舒州桐城縣(今屬安徽省)。第509則,參潼關。此外其它的禪籍和禪師語錄中也有一些記載。綜合起來看,趙州行腳天下時,至少到過今天的山東、河北、江西、湖南、湖北、浙江、安徽七個省。更為難得的是,他參訪的師友不僅遍及慧能門下的「二甘露門」青原系與南嶽系,而且包括了北宗神秀門下的大德。他常自謂:「七歲童兒勝我者,我即問伊;百歲老翁不及我者,我即教他。」(《行狀》)表現出虛懷若谷、惟真理是求、只認禪證高低而不拘門派輩份的大禪師風範。 值得一提的是,唐武宗會昌五年(845),朝廷下詔毀佛,勒令僧尼還俗。時趙州從諗隱跡於家鄉徂徠山(今山東泰安市東南),其間岩棲澗汲,草衣木食,僧儀不易。不久武帝崩,宣宗即位,下詔復弘佛法,趙州出山,行化天下(《行狀》)。「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趙州的行腳生活雖不乏詩情畫意,但在當時的自然和社會條件下,又畢竟是艱苦甚至是兇險的。尤其孑然一人,相伴者唯一衣一缽、芒鞋拄杖,在常人看來,單只寂寞即為不堪。然大師以無上道心與天地接,飽山嵐之氣,沐日月之精,得煙霞之靄,以眾生為眷屬,以萬物為法侶。達此境界,寂寞何有?苦又何言?據記載,趙州行腳參方不辭年邁,一直持續到八十歲左右。《趙州語錄》第456則:「師到雲居。雲居云:『老老大大,何不覓個住處?』師云:『什麼處住得?』雲居云:『前面有古寺基。』師云:『與麼,即和尚自住取。』師又到茱萸。茱萸云:『老老大大,何不覓個住處去?』師云:『什麼處住得?』茱萸云:『老老大大,住處也不識?』師云:『三十年弄馬騎,今日卻被驢撲。』……」趙州為什麼到耆年之紀仍遊蕩江湖?禪門中流傳有「趙州八十猶行腳,只為心頭未瞭然。」這句頌子旨在激勵眾多的禪子學習趙州的精神,努力參究,鍥而不捨。其實趙州早在南泉處即已桶底脫落,頓悟玄旨。之所以仍廣事參學,一方面是磨鍊心性,更多地掌握接引禪子的權巧方便,一方面也是在尋覓有緣之地,觀察出山的時節因緣。後來趙州語錄能風行天下,獨樹一幟,的確與趙州因南北廣泛的參學體驗而迸發出大量雋永瑰奇的法語有關。
3、住持枯槁效古人,安貧樂道自逍遙
趙州在參方游化過程中,已是名聲在外,僧俗景仰。年至八旬,依然體健身爽,無龍鍾之態。及至趙州古城,應眾請住於城東觀音院,去著名的趙州石橋十里左右。他上堂說:「此事如明珠在掌,胡來胡現,漢來漢現。老僧把一枝草為丈六金身用,把丈六金身為一枝草用。佛是煩惱,煩惱是佛。」僧問:「未審佛是誰家煩惱?」師曰:「與一切人煩惱。」曰:「如何免得?」師曰:「用免作麼!」眾皆悚然信伏。據《行狀》,趙州「住持枯槁,志效古人。」比如,其僧堂無前後架,齋食是有一頓做一頓;繩床一隻腳折了,便以燒斷的木頭用繩捆上。人們幾次要給他制新的,他都未同意。住持四十年來,從未寫一封信向檀越們討要什麼。《宋高僧傳》言「後於趙郡開物化迷,大行禪道」之前的滅跡匿端,坦然安樂「,實際上應該是對這段日子的寫照。此外,趙州在《十二時歌》中如實地勾勒渲染了他禪居鄉村的艱苦生活。他將自己數年乃至幾十年的艱辛生活情形以一天十二個時辰來概括,有相當的表現力與震撼力。在第一時,他調侃自嘲早起時的衣著:」雞鳴醜,愁見起來還漏逗。裙子褊衫個也無,袈裟形相些些有。裩無腰,絝無口,頭上青灰三五斗。比望修行利濟人,誰知變作不唧溜(不聰明)。「遠離市鎮,連吃飯都成問題。第二時和第六時就寫斷炊及受供的情形:」平旦寅,荒村破院實難論。解齋粥米全無粒,空對閒窗與隙塵。唯雀噪,無人親,獨坐時聞落葉頻。誰道出家憎愛斷,思量不覺淚沾巾。「」日南午,茶飯輪還無定度。行卻南家到北家,果至北家不推注(不拒絕)。苦沙鹽,大麥醋,蜀黍米飯虀萵苣。唯稱供養不等閒,和尚道心須堅固。「對於住處景況及感受也多有描寫,第十時:」黃昏戌,獨坐一間空暗室。陽焰燈光永不逢,眼前純是金州漆。鐘不聞,虛度日,唯聞老鼠鬧啾唧。憑何更得有心情,思量念個波羅蜜。「第十二時:」半夜子,心境何曾得暫止。思量天下出家人,似我住持能有幾!土榻床,破蘆蓆,老榆木枕全無被。尊像不燒安息香,灰里唯聞牛糞氣。「第七時:」日昳未,者回不踐光陰地。曾聞一飽忘百飢,今日老僧身便是。不習禪,不論義,鋪個破席日裡睡。料想上方兜率天,也無如此日炙背。「第九時:」日入酉,除卻荒涼更何守。雲水高流定委無,歷寺沙彌鎮常有。出格言,不到口,枉續牟尼子孫後。一條拄杖粗棘藜,不但登山兼打狗。「古來開山禪師多居於荒山蕭寺,不但要吃得苦,還須面對人們的不理解與世態炎涼,須耐得寂寞。如第三時:」日出卯,清淨卻翻為煩惱。有為功德被塵幔,無限田地未曾掃。攢眉多,稱心少,叵耐東村黑黃老。供利不曾將得來,放驢吃我堂前草。「第四時:」食時辰,煙火徒勞望四鄰。饅頭(食+追)子前年別,今日思量空咽津。持念少,嗟嘆頻,一百家中無善人。來者只道覓茶吃,不得茶噇去又嗔。「第五時:」禺中巳,削髮誰知到如此。無端被請作村僧,屈辱飢淒受欲死。胡張三,黑李四,恭敬不曾生些子。適來忽爾到門頭,唯道借茶兼借紙。「第十一時:」人定亥,門前明月誰人愛。向里唯愁臥去時,勿個衣裳著甚蓋。劉維那,趙五戒,口頭說善甚奇怪。任你山僧囊罄空,問著都緣總不會。「雖然也有來供養的,卻希冀著更大的回報。第八時:」晡時申,也有燒香禮拜人。五個老婆三個癭,一雙面子黑皴皴。油痲茶,實是珍,金剛不用苦張筋。願我來年蠶麥熟,羅睺羅兒與一文。「當時我國黃河以北生活條件極差,加上北方人惟重勢力,宗教行為中的迷信與功利色彩濃厚,佛教要想發展,除了需有良好的道德修養外,還須藉助於權貴或」神通感應「。在這種情形下,稟承親近平民、遠離王侯顯要、漠視神權的禪宗要想生存和發展,可說困難重重。趙州《十二時歌》的描述應是當時真實的寫照,從中我們也可感受到一代高僧內心的喜怒哀樂。
4、藩王尊禮禪道興,萬民從化沐甘霖
從諗年逾百歲始得到統治階級的重視,由此禪道大弘,開始了他最輝煌的歲月。《行狀》於此著墨最多。事情緣起於唐末,各地藩王割據。有一天,河北燕王領兵欲攻打趙王的鎮府,」既到界上,有觀氣象者奏曰:『趙州有聖人所居,戰必不勝。』「由此燕趙二王止息干戈,共赴宴會。席間有人問:」『趙之金地,上士何人?』或曰:『有講《華嚴經》大師,節行孤達。苦歲大旱,鹹命往台山祈禱。大師未回,甘澤如瀉。』乃曰:『恐未盡善。』或云:『此去一百二十里,有趙州觀音院,有禪師年臘高邈,道眼明白。』僉曰:『此可應兆乎!』「於是二王起程前往觀驗。他們到了觀音院中,從諗竟端坐不起。燕王便問道:」是人王尊還是法王尊?「從諗巧妙作答:」若在人中,人王尊;若在法中,法王尊。「燕王稱是。從諗問:」那個是鎮府大王?「趙王應道:」弟子!「從諗道:」老僧濫在大王治下,沒來得及拜訪。「過一會兒,大家請從諗為大王說法。從諗說:」『大王左右多,爭教老僧說法。』乃約令左右退。師身畔時有沙彌文遠,高聲云:『啟大王:不是這個左右!「大王乃問:』是什麼左右?『對曰:』大王尊諱多,和尚所以不敢說法!『燕王乃云:』請禪師去諱說法!『師云:』故知大王曩劫眷屬,俱是冤家;我佛世尊,一稱名號,罪滅福生。大王先祖才有人觸著名字,便生瞋怒。『師慈悲非倦,說法多時。二王稽首讚嘆,珍敬無盡。」 據史籍記載,燕王劉仁恭、趙王王鎔都十分敬重宗教,而第一次面見趙州和尚,趙州不凡的高僧氣質和機鋒法語,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因而禮奉有加,趙州禪從此在北方大大地弘傳開來。《行狀》介紹了趙州如下幾件典型的事跡:(1)「來日將回,燕王下先鋒使,聞師不起,凌晨入院,責師傲亢君侯。師聞之,乃出迎接。先鋒乃問曰:』昨日見二王來不起,今日見某甲來,因何起接?『師云:』待都衙得似大王,老僧亦不起接!『先鋒聆師此語,再三拜而去。」表明趙州和尚攝生有方,既不失法王之尊,又能顧及世人之俗念。(2)「尋後,趙王發使,取師供養。既屆城門,闔城威儀,迎之入內。師才下寶輦,王乃設拜,請師上殿,正位而坐。師良久以手斫額,云:』階下立者是何官長?『左右云:』是諸院尊宿並大師、大德。『師云:』他各是一方化主,若在階下,老僧亦起。」王乃命上殿。「表現了趙州和尚尊重同道、護持佛教的全局觀念。 (3)」是日齋筵將罷,僧官排定,從上至下,一人一問。一人問佛法,師既望見,乃問:『作什麼?』云:『問佛法。』師云:『這裡已坐卻老僧,那裡問什麼法?二尊不並化。』(此乃語之詞也)王乃令止。「表現出趙州和尚獨樹一幟、不許淆亂的信念。(4)」是時迎師權在近院駐泊,獲時選地,建造禪宮,師聞之,令人謂王曰:『若動著一莖草,老僧卻歸趙州。』其時竇行軍願舍果園一所,直一萬五千貫,號為真際禪院,亦云竇家園。師入院後,海眾雲臻。「表現了趙州和尚憐恤物力、方便護生的作風。(5)是時趙王禮奉燕王從幽州奏到命服,鎮府具威儀迎接,師堅讓不受。左右舁箱,至師面前,云:『大王為禪師佛法故,堅請師著此衣。』師云:『老僧為佛法故,所以不著此衣。」左右云:』且看大王面。『師云:』又乾俗官什麼事!『王乃躬自取衣掛身上,禮賀再三,師惟知應諾而已。「表現出趙州和尚不事虛榮、儉樸是尚的仙風道骨。(6)」師住鎮府二年,將謝世時,謂弟子曰:』吾去世之後,焚燒了,不用淨淘舍利。宗師弟子,不同浮俗;且身是幻,舍利何生,斯不可也。『令小師送拂子一枝與趙王,傳語云:』此是老僧一生用不盡的。『師於戊午歲十一月十日,端坐而終。於時竇家園,道俗車馬數萬餘人,哀聲振動原野。趙王於時盡送終之禮,感嘆之泣,無異金棺匿彩於俱屍矣,莫不高營雁塔,特豎豐碑。諡號曰真際禪師,光祖之塔。「此段生動介紹了趙州和尚反對教內鋪張喪事、追求舍利感應、忘失佛法本位現象的態度,和他臨終胸懷坦蕩、惟以佛法為念,以及預知時至、安詳坐化後萬民哀慟、為其建塔樹碑的情形。 趙州和尚圓寂於公元897年,世壽120歲。其法嗣有洪州嚴陽尊者、揚州光孝院慧覺禪師、隴州國清院奉禪師、婺州木陳從朗禪師、婺州新建禪師、杭州多福和尚、益州西睦和尚等。趙王為趙州和尚畫家作贊曰:」碧溪之月,清鏡中頭。我師我化,天下趙州。「使我們看到了一代高僧、禪門大宗師的崇高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