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茶是一種緣分(《嘉人》雜誌訪談)
編輯/撰文 潘西 圖片編輯楊晶化妝王耀葳攝影顏志雄 宗舜法師：武漢人。從事佛教教育、弘法和研究工作。 著有《宗舜法師文集》。現任蘇州戒幢佛學研究所研究部主任，西園寺副寺。南京師範大學客座教授、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學術委員會特約研究員。
法師在北京暫住的家中接待我。進門只見屋中潔淨整齊，天氣雖然炎熱，室內並未開空調，法師也未穿平時常穿的大褂，而是身著合身的白色T恤，柔軟的亞痲布長褲，白色棉襪，黑色軟底布鞋，手腕上密密地繞著一串細小的沉香佛珠。高高的個子，清瘦的面容，架著近視鏡，很舊時文人的模樣。 屋中家具陳設簡單，深色木質的柜子，兩個不太大的書架，收拾得無塵無土。玻璃茶几在屋中央，法師坐木椅，示意我坐對面。對面是床，床單幹淨平整，我遲疑不決是否要坐下去……法師笑說，不要擔心，坐就是。坐定，法師開始溫杯、沏茶。大紅袍，紅潤的茶湯從蓋碗當中傾入透明的公道杯，再由公道杯分至兩隻矮圓的品茗杯中。法師自己用的大，淺淺的綠瓷質地，外壁隱隱環繞著一圈象牙色蓮花瓣。因主客之分，我用的小，小了整整一半，普普通通、朴樸素素的白瓷杯。一口飲下，稍解渴，並不適以牛飲。 這屋太普通不過，居民樓中，簡單的一室一廳，除了坐著的二人，沒有其它聲響，屋外的知了叫似乎隔得很遠，從盛夏中午的酷熱當中走入這室內的我，飲下這一杯，竟覺佛音繚繞，登時沉靜下來。法師為我斟第二杯，更添一分感動。很為方才進屋時邊跟法師寒喧邊不停焦慮地打電話、接電話、發簡訊感到害羞和歉意。關掉手機，沉入這短暫一刻的出世。 文中摘要：＂茶道的本質確實是從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瑣碎的平凡生活中去感悟宇宙的奧秘和人生的哲理。＂ M.C.:方才我看法師的白色上衣，似乎是ESPRIT的……法師也喜歡名牌麼？ 法師：哈哈，我買它完全是因為它非常便宜，打完折比夜市價高不了多少，棉質厚而軟，身著舒適，比一洗就變型的地攤貨更經濟。說到名牌，我們的佛教界也有自己的名牌，比如講究點的，僧服會選台灣「芭黎」品牌的，所用的面料挺括，耐皺。水洗後，掛起來就順了，不必熨燙。有些面料一洗就皺成醃菜，穿在身上很不威儀，顯得不整潔。鞋子也有品牌的，比如北京老字號內聯升，出品手工百納千層底的羅漢鞋等各種僧鞋。 M.C.：那使用的佛珠也有品牌或者流行的嗎？ 法師：佛珠目前沒有品牌，但講究材料。現在水晶、硨磲、琥珀、珊瑚、珍珠等佛教中的七寶，包括檀香、沉香、紫檀等名貴木材，都有拿來做佛珠的。在不同的時期，佛珠的材質、顆料大小、單串還是雙串款式等……都有自己的流行趨勢。很多都是一些大寺方丈先為選用，後來會在僧界流行。比如前幾年流行水晶、瑪瑙等玉石佛珠，近幾年沉香佛珠最受推崇。
M.C.：那么喝茶可有流行的講究？ 法師：茶可謂大俗大雅。說它俗，不離百姓日用。說它雅，三碗可通大道。講究的時候，就得論茶葉的品質、同飲之人的修養，談話當時的默契。當然，凡物必有價，茶好市價貴，千萬不要說，我心境高雅，喝什麼茶都能喝出好滋味。這樣直接喝水就是。有了好茶還要懂得沖泡，通過沖泡，徹底發揮茶的本性，讓她的生命，綻放最美麗的光芒，不枉她受一次揉捻烘焙的磨鍊。蘇東坡有詩說，從來佳茗似佳人。那麼，一個佳人就要懂得正確的梳洗，什麼茶，水的溫度，出湯的時間，包括投茶的方法，都有講究。 M.C.：可是這些繁雜的程式，常常讓我們這些坐辦公室的人心生畏懼，大家都希望泡一大杯喝半天……省力。 法師：茶只是一種介質，喝它的本意是為了帶你遠離煩躁，但如果你為了追求這喝茶的形式感，強求自己在不可能的場所(比如辦公室)完成喝茶的儀式，就違背了茶道的本意。那些龐大的茶船，複雜的茶道組，品茗杯聞香杯之類，通常是茶館裡表演茶藝才用得上。居家或者自己用，好像我們今天這樣的品飲，只需要有簡單的蓋碗，公道杯，品茗杯，就足夠了。如果每次喝茶，都要把複雜的茶具擺弄清楚，估計洗滌完畢，喝茶的心都沒有了。你追求這種形式，如果達不到，就會心生煩惱，這就與你想借茶滌煩靜心的初衷背道而馳了。 M.C.:可有什麼適合放在辦公室里使用的茶具推薦給我們？ 法師：通常的玻璃杯，茶葉茶湯不能分離，久泡不僅茶味不勻，而且會使得茶藝中少量的有害物質浸出，對身體不利。這樣的泡法，不僅傷茶味，也不健康。紫砂壺和蓋碗，使用起來都不方便。對於喜歡大量喝茶的上班族來說，容量太小，續水不便。近些年從台灣傳入一種飄逸杯，分三個部分，內杯、外杯、杯蓋。內杯用來泡茶，投入茶葉，浸泡時間根據茶葉各異，出湯時指壓按扭，彈壓式閥門打開，茶湯可從內杯漏入外杯，茶葉與茶湯分離，避免了久泡苦澀等問題。而且多次沖泡，就可蓄滿一整杯茶。普通的300毫升，大的容量可達500毫升。外杯既可以當茶杯，也可以作為公道杯。還可以把蓋子翻過來，放在邊上，內杯放在蓋子上面。就可以保證不會污染內杯，也可以保證茶水不會滴到辦公桌上。很方便實用，茶葉市場包括一些茶葉店都有賣，幾十元就能買一隻比較好的。喜歡喝咖啡的人，也可以用這個沖泡咖啡。 M.C.:對於那些想要深入研習茶道的人，您可有什麼好建議？ 法師：茶道的本質確實是從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瑣碎的平凡生活中去感悟宇宙的奧秘和人生的哲理。飲茶一開始只是是生理上的解渴；而茶藝則是把飲茶上升到藝術層面，綜合了技術與藝術，側重美感體驗；茶道則是把藝術上升到哲學的高度，既包涵「飲茶之道」，也包涵「飲茶修道」。茶道中有很多說法，比如大家都很喜歡的「一期一會」，就是要體會和珍惜每一杯茶與你的相遇。那種悠然心會的妙悟，是不可複製的生命經歷。萬物皆有道，萬物皆通道。茶有道，香有道，山水有道，食也有道，比如古龍小說中的無花精通素食，他做的素菜大家吃完之後無法忘記，這就自成一道。各道的終級，似江河匯入大海，道道相通。不論你是研習茶道，還是其它，目的不是在研習本身，比如手法複雜的茶藝，它的作用不是教你死記程式，以便今後表演給別人看，顯示你的高雅，它更側重養成你的一些好的習慣，比如對美——茶葉之美、茶具之美、茶技之美——堅持的習慣。不是研習本身令你心靜，是這習慣的養成令你心靜。由於你養成了這習慣，以後做任何事情都會跟著這個習慣走，越走越順，順乎自然，順應天性，這就是道。所謂茶道，我覺得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教你一種生活方式和態度，不是要大家脫離或逃避，而是要大家包容，用自己精神的力量去超越，超越那些束縛自己的東西。比如工作、金錢、感情，等等。 M.C.：這樣說來，不管是什麼道，只要你勤加研習，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就可以把你從世俗生活中解脫出來。那為何不可以修酒道，甚至是滿足人更多欲望和享樂的它道呢？ 法師：任何事物都有自身特有屬性的，體悟道，根本還要順應天性。唐代詩僧皎然說，茶道能保全人的天性天命。茶從最底層的生活當中來，通過道，再回到生活當中去。不是什麼事物都可以跟茶比道的。茶越喝越神清氣爽，酒越喝越昏昧失智。喝酒只能逃避痛苦，卻不可能令你悟道。大家比較喜歡說「禪茶一味」，學茶的人就應該「以茶通禪」。無論何時，只要你喝下這茶，你藉由茶的引導，進入道的意境，得以舒緩現實的壓力，從煩亂的工作當中、急躁的情緒當中獲得一種解脫。這也是一種修道。 M.C.：如果說完全不懂茶的人，嚮往此道卻不得門入，您有什麼好的法子領我們入門？ 法師：先多喝，大膽的喝，嘗試各種茶品，尋找最契合自己風格品味的那一杯茶。培養了興趣，找到感覺了，再去系統地研究。從看書開始，系統地了解茶學的各種基礎知識，然後去找實物來印證所學，培養自己分辨茶葉、茶具乃至水的能力。不用去買那些昂貴的茶具，去親自挑選一套使用起來最順手的茶具，真正屬於自己的茶具。我們也不能忽視老師的作用，在更高階段，需要去找一位茶藝老師，系統地學習如何聞香、辨色、品味，包括那種茶藝的程式也是要學習的。到最後你可以邀請朋友到你家品茶，在聊天當中體會茶道的意境。只有你系統地學習、親身體驗之後，得到的東西才是屬於自己的，這時候你就不只是被動接受，而是主動「生產」，每一碗茶，都是融合了你創造力的作品，這個生產的過程才可能帶給你持之以恆的動力和激情，去繼續熱愛它，得到快樂。若你每一件事用這種創造的態度去做，不論你做什麼，你都會是一個快樂的人，也會有所成就。 M.C.：您平時獨自一人時，飲什麼好茶？ 法師：好茶是要跟投緣的人一起分享，才會有味，就好象一個美好的回憶定是因為有你自己之外的人在場。我平時有時候就喝袋泡茶，立頓的紅茶、檸檬茶都是常喝的，省時省力，方便。有人曾奇怪地問我：法師，您家中每年都收有這樣多的新茶、名茶，為何還會買袋泡茶？我講，因為我跟你們一樣，我也有懶的時候，自己一個人等把水燒開，杯盞清洗完畢，我可能已經渴死了。我愛這物，是愛它為我所用，卻不可為這物質所左右。卡通片《美食總動員》中，美食家說，「我只吃我能接受的東西」。這就是為物所累。 M.C.：可是這樣一來，就顯得不那麼高雅了，因為我們天天都喝袋泡茶，覺得很沒有品質…… 法師：立頓的茶品質沒有任何問題，你不要看它是碎茶末，它的材料還是很講究的。當然，你要說到品質高低，茶的好次肯定是有區別，但不要被它束縛。至於人的品質，更不是喝越貴的茶堅持只喝貴茶的人，就越有品質。能喝好茶，也要能喝次茶，能上能下，這才是生活。你習了茶道，就遇人講規矩，人人都被你要求用正式方式來喝茶，處處顯出你的道行，這就不好了。《紅樓夢》說，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你都乾淨得有潔癖了，就顯得是在嫌棄大家不乾淨，就沒有人能和你親近。茶道不是教你厭世絕情，也不是讓你自詡為一個高雅的人，成為社會和生活的對立面，是要求你得道之後，反過來用更大的包容心慈悲心來面對這個世界，和它更好地相處。 你是想脫離煩躁的生活才去飲茶的，若變成了去追求刻意的喝茶方式和非好茶不喝的較量，茶道就成了是變相的物質追求，成為一種新的束縛，已經失去道的意義。世間事物無不如此，工作、愛情、婚姻、家庭，你身在其中，卻要站得更高，再下來反觀過去，在心態上才會從容。上得去下不來的人，是無法得道的，他的生活只會是從一個枷鎖到另一個枷鎖。 M.C.：您曾得到過最珍貴的茶是什麼茶？ 法師：朋友送的廣西老六堡茶，茶齡在六十年以上，檳榔香十足，永生難忘。我在外喝過兩次，但自己收到的一直捨不得喝，到現在半年多了還放著哪。 M.C.：與好茶的相遇是一種緣份，但是不是也有令人遺憾的事情？ 法師：當然，很多很多。但是世上沒有永恆不變的快樂，就像克雷洛夫《傑米揚的魚湯》寫的，再好喝的魚湯，如果讓你不停地喝下去，也會變成苦藥。人的前一個欲望得到滿足，而後一個欲望還未產生時，是你最快樂的時候。你產生了新的欲望，立刻會變得不快樂。這是很殘酷的現實。日本茶道甚至追求殘缺之美，一個好好的茶具，看著太完美了，敲缺一個口子，反倒更真實，更生活。留有遺憾的時候，不如懂得去享受這遺憾帶來的快樂。 說明：這是為《嘉人》雜誌9月號的「男士別冊」做的訪談。《嘉人》是女性時裝類雜誌，第一次出版男士別冊，作了一期「39位品味男士風格之選」，有張震、吳尊、傅正剛、劉二飛、張亞東等，談名車、理財、美食、品茶、名表、健身、音樂等話題。編輯潘西撰寫了長近五千字的稿子，太辛苦了。考慮到大家的閱讀習慣，我就分段貼出來。這期的雜誌現在還有賣的，有心的朋友去報刊亭看看。 又：這次又犯錯誤，把9月號寫成8月號了，承博友漁隱指正，趕緊更改。謝謝大家的細緻和對我的關愛。除了雜誌上用的一張照片之外，還有不少照片，可惜我不會PS，大家只能湊合著看了。黑咕隆咚的，加上我又瘦，晚上就免看，免得當成恐怖片。 特別感謝潘西的精妙文筆和獨到視野，讓一次閒談，變得這麼富有哲理和人情。慚愧的是，我拿來謝她的，只是我們家鄉武漢的熱乾麵的速食麵，而她吃起來，比我這武漢人還帶勁。從她身上我學到了真「嘉人」之道——既是佳人，也是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