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師自述：破命案、治網癮、抗癌，還把自己催眠了
young.ifeng.com2018-01-11
作者|GQLa
本文轉自《GQ實驗室》
在大眾的印象里，催眠基本等同於一種巫術或是魔法。
電影《催眠大師》裡，催眠師打個響指就能立刻讓人精神恍惚，進入催眠狀態。提到催眠，大多數人最常問的就是「如果我被催眠了，把自己銀行密碼告訴催眠師了怎麼辦?」
一些人認為催眠師是「大師」，而另一些人則認為他們是徹頭徹尾的騙子和神棍。
搜尋「催眠師」三個字，出來的結果里有一條叫「催眠師，超震撼的靈魂升華之旅」，這種措辭，完全就是騙子的範本。
究竟催眠師的工作到底是什麼樣的?他們真的能讓你心甘情願地在催眠狀態下說出你的人性秘密嗎?真的會在催眠的時候在你眼前搖晃他們的懷錶嗎?
為了一探究竟，我們找到了德國認證催眠治療師、督導級心理師王輝，也許她的自述會讓你一窺催眠師這個神秘職業的真相。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一對東北夫妻來青島開「髮廊」。一個夜裡，凌晨五點了，她準備關門，等丈夫來接她下班。這時候，一輛黑色轎車在門口停了下來。車上下來兩個人，問她有沒有小姐。結果價錢談不攏，這兩人進了隔壁家。不多久，隔壁就傳出了打鬥聲，不過她沒有多管閒事。丈夫騎著機車來接她了，車燈打在那輛轎車的車牌上——不是一個尋常的車牌。
第二天，她才知道隔壁出了命案。
這是警察第一次來找我。沒有攝像頭，唯一的線索是這位女士已經記不清楚了的那個車牌號。我不曾跟公安機關打過交道，也沒有處理刑事案件的經驗，但他們堅持要我一試。我答應了。
那位女士被帶過來的時候，完全陷於一種驚恐過度的狀態，一點點的聲音都能讓她被嚇到。因為如果那天晚上兇手進的不是隔壁，很可能現在死的就是她。於是，我對她進行了催眠。
我通過催眠，慢慢帶她回到了事發現場。她開始哭，一邊哭一邊講著那天晚上所經歷的過程。慢慢地，在催眠的狀態中，她說出了那個車牌號……從我屋裡出去，她的精神狀態就已經好許多了。
這位女士的丈夫就一直念叨：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怎麼還有這種事，人怎麼能幹出催眠這種事?
警察之所以會來找我，其實是因為此先的一件事。
黃島區突然出現了一個流浪漢，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的。他被當地人發現，取了個名字叫「康志」。媒體嘗試幫他找家，但一直無果。
一個人的記憶，不會無端消失。我給報紙打去電話：「你們如果想幫他找家，就先帶他去醫院做腦CT。」結果醫院的檢查排除了外傷。
那麼，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了。精神受到過度刺激，謂之心理創傷。創傷導致失憶，怎麼辦?
康志來到了我的屋子裡。我把記者關在門外，只允許他們隔著窗看。他當時很緊張，說話都不是很連貫。於是我讓他聽音樂放鬆。之後，就開始對他進行催眠。
我讓他深呼吸。深呼吸……我讓他慢慢感受椅背……我告訴他，正在下樓梯，二十級台階，越下越深……你看到許多房間，你如果進去了，就抬一下左手的食指……
突然，康志跳了起來：「火啊!火啊!火啊!都燒光了!都燒光了!都燒光了!」喊完他就哭了。窗外的記者先是嚇了一跳，然後趕緊舉起相機拍個不停。
在這一次之後，康志就很願意來了，話也多了起來。我給他做了三次催眠，他回憶起的信息越來越多，他想起了妹妹，想起了一些電話號碼。
然而，媒體這時候等不及了。他們終止了我的催眠，找來電視台要我配合拍節目。節目播了出去，果然康志很快就找到了家。原來，他此先是到北京去置辦結婚的家具，結果遇到那個家具市場起了大火……然而他為什麼出現在了青島?那場大火為什麼對他刺激如此之大?我很想知道，可他已找到了家，我沒有機會知道了。
我上了電視，大家就都知道我會催眠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那兩年，凡是碰到因為類似的緣故而導致破不了的案子，公安就會來找我。
有一次，是一個假冒的警察穿著真警服去一家賓館搶劫，同樣，唯一的線索是這個人走進這家賓館前，過馬路時和一個裝修工人擦肩而過;具體情況我記不清楚了，我給這個裝修工人做了催眠，讓他想起了那件警服上的警牌號。
還有一次，一個律師喝了酒，正往自己車那走時，忽然另一輛車上下來一幫陌生人，對著他就是一頓胖揍。同樣，我催眠了他，讓他回憶起了那個車牌號。
漸漸的，我越來越沒有安全感。我在明處，別人在暗處，誰來保護我?萬一因為我協助破案而被報復，怎麼辦?所以，我就對公安說，你們以後不要來找我了，你們想用催眠這種技術，那就請自己去學。
其實催眠的原理並不深奧。所謂催眠，就是通過不斷重複一個簡單的信息，讓你進入一種狀態。你去買衣服，銷售說你穿這件很帥、顯年輕，那麼你的腦子裡是否就可能會浮現出自己穿這身衣服很好看的樣子?這就是催眠。
往深處講，人受到驚嚇，其實是進入了另一種狀態，記憶神經網路的啟動受到了抑制。催眠，就是用語言不斷地導入、不斷地導入，使你徹底放鬆，從而進入潛意識，利用過去信息的一些刺激啟動記憶網路，解除抑制而將記憶喚醒。如果一個人進入了較為深度的催眠狀態，甚至可以被暗示著去做一些事——不過，如果他的內心本來就沒有那種欲望，他會醒來。然而欲望是可以植入的。你催眠一個人，你讓他去銀行給你取錢，你就需要給他輸入欲望;比如，你要在催眠中暗示他，他做麼做，可能得到什麼。
其實，在催眠的運用中，喚醒記憶只是極少情況下的用法。催眠是一種心理諮詢技術，是一種心理治療方法。更多的時候，是心理師通過催眠，喚醒來訪者潛意識深處的想法和願望，讓他從另一個側面看到自己，從而更好地理解自己。
我是一名催眠師，意味著我首先是一名心理師。
我經常說，心理師，從根本上講，就是「協助」二字。
我有一個學生，學諮詢的時候很有熱情，後來成了諮詢師;但不到一年，有一天她忽然來找我，說她受不了了。她說，來訪者訴說的悲劇她聽了睡不著，她聽了一些故事後，甚至開始擔心起自己的丈夫……最後，她只好轉行。
誠然，心理師面對的幾乎全是人間的悲劇。很多心理師無法面對這些悲劇，有些人甚至自己也被牽扯進去，變成了那場悲劇的一部分。然而，我始終認為，這些悲劇的背後，未必就是一片黑暗。
有一次，文明辦請我去監獄裡給犯人「上課」，同時邀來了一幫記者。最初我是看不到他們的，他們是在牢房裡，通過一塊小螢幕聽。我講完以後，監獄大隊長上來對我說，下面牢房自古以來不曾這樣安靜過;記者上來後也告訴我，下面很多人在哭……於是，我就提出想下去看看，我想看看那些少年犯。結果，有一個聲音我記得很深，一個孩子說：「我聽著您的聲音，感覺媽媽回來了。」
我以前從未到過監獄。我一直覺得監獄是非常冰冷的地方。但是這次監獄之行，使我切身地體會到，無論是什麼樣的人，他的內心深處，總會存在著光亮。
所以我想，心理師的工作，便是這樣協助他們扭轉人生的悲劇，重燃自己的人性之光。
但我並非沒有失敗的經驗。
有一位父親，是在極度的憤怒中離開我的諮詢室的。他女兒十九歲，網癮;她逃學泡網咖，母親就報警，終於輟了學。這位父親要求我一個月後必須能讓他女兒回到學校上課，我說不能保證;但他還是送女兒來了。
我跟這個孩子的談話是從她玩的遊戲開始的。那是一個組隊的遊戲，五十個人，她是隊長。我從中發現了她的組織能力。我跟她說，為什麼你不在現實中發揮你的能力呢?她是學日語的，她就嘗試到街道上去教人說日語，結果很有成就感。
一個月後，她來找我，對我說：「我現在已經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了。但我解散這個隊伍，需要過程。這是我最後一次來見您了，因為我父親認為你沒有完成任務，沒有在一個月後將我送回學校去。我只想問您一句話，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回來，您還會見我嗎?」我說，我永遠在這等你。
她離開了。不久，她的父親就來找我。
「我還聽說你很厲害，」他大發雷霆，「結果我給了你一個月的時間，你都做不到!」我便問他：「如果你的女兒不能像你想的那樣優秀，你怎麼辦?」他說：「如果她不能，我就砸斷她腿，我養她，也不讓她出去給我丟人!」
我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回答。我那一次，我心裡真的很難過。
二〇〇九年，我子宮肌瘤刺激神經，要做手術。我沒有做過手術，很恐懼。醫生就對我說：「你不是心理醫生嗎，你還害怕?」我一想，可不是嗎!那我就自己給自己做治療。
手術完成後，我拒絕了醫生給我用止痛棒，因為那個東西會影響我的記憶。護士說，你會很痛的!我說我有辦法應對。果然，痲藥效果褪去之後，傷口那地方就像有三個鐵錘輪流夯砸，非常痛。
這時候，我就開始自我催眠。我嘗試著跟自己智慧的那一部分對話。這一次，他呈現的形象是一個白鬍子老人;我劇痛的時候，他就拿著拂塵，輕拂我的傷口……那一夜，護士四次來問我需不需要止痛棒，我都說不用。就這樣，手術後的第四天，醫生過來一看：竟然可以拆線了。
出院以後，我身體還沒有恢復，我就繼續調取腦中的那個形象。做了一段時間，那個形象變成了馭馬飛行。結果，不到一個月，我就可以出門了。我連夜搭火車去給某個銀行做培訓，一站六小時，沒有人看得出來我剛做過手術。
所以，你問我催眠是否真如江湖傳聞所說，可以治痔瘡、肥胖、脫髮、癌症……我只能說不是絕對不可以。催眠可以調動人的自愈能力，如果你的病情在可治癒的範疇以內，那麼催眠是有效果的。我有一個學生，患了癌症，醫生說他只能活三年;而他用心理治療的方法抗癌，至今健在。
然而這個行業，的確存在許多亂象。拿到心理諮詢師那個所謂的二、三級證的人，超過一百萬，然而合格者不足百分之一。受訓不足、不願付出、沒有職業倫理、甚至掛著心理諮詢的幌子賣各種膏藥——這樣的諮詢師，委實不少。
有一個男諮詢師，有幾位找他諮詢過的女性都因為同樣的緣故轉到了我這邊;比如其中一位女性，因為丈夫出軌而來尋找幫助，結果那個男諮詢師說：「他出軌你就不可以出軌嗎?如果你有什麼想法，我可以幫助你……」
今天，在中國，人群當中符合七百八十種心理疾病症狀的某個診斷的，有兩億人。為什麼有的人就是所謂的健康，有的人就是所謂的不健康呢?
作為一個心理師，最後，我想就這個問題跟大家說幾句話。
以焦慮和抑鬱這兩種情緒為例，如果做一個比喻，就是一條河流的兩岸，左岸這邊是焦慮，右岸那邊是抑鬱，而人的情緒是河流的水。你只要不沖跨堤岸、不泛濫，那麼，抑鬱又怎麼樣，焦慮又怎麼樣?
可是，為什麼有的人泛濫，有的人就不泛濫?除去藥物作用與機體突變等原因，我認為，這與我們河道的寬度和深度有關。如果河道足夠寬足夠深，河水如何泛濫?所以，我經常說：帶著你的焦慮去工作吧，它會讓你工作的更好;擁抱你的抑鬱去生活吧，它會讓你去思考。
只要你沒有嚴重影響自己與他人的生活，在我眼裡，你就是正常的。
王輝，中國心理學會首批註冊心理師X-08-101，中國心理衛生協會心理諮詢師委員會委員，歐洲EMDR心理創傷治療師、督導師，美國A.C.H.E.認證催眠治療師，德國認證催眠治療師，國際認證TA互動溝通分析師。
編輯：RoccoLiu
採訪、撰文：晚期風格、范稚瑞、Milo
製圖：nono、Moony
題圖插畫：AlexGar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