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講《維摩經》與慈悲喜舍一、以四無量心布施第五講的講題是「《維摩經》與慈悲喜舍」,實際上就是講《維摩經》中的布施思想。然如僅講布施,其範圍很狹小,若以慈悲喜舍,配合著講,就會相當深廣,而且能把「布施」解釋得非常深刻。本來,慈悲喜舍,稱為四無量心,又名四等心,又名四梵行。是十二門禪中的四禪:1.慈無量心能與樂。2.悲無量心能拔苦。3.喜無量心見人離苦得樂而生喜悅。4.舍無量心即舍如上之心不好執著,又能怨親平等,舍怨親想。以此四心普利無量眾生,能引無量福德,故名無量。平等利益一切眾生,故名四等心。此四心依四禪而修,修之得生梵天,如三果聖人,故云四梵行。一般凡夫,只能修布施生欲界天,若修四無量心,則能近於解脫,得生色界第四禪的五淨居天,以能舍故,做無相布施。一般人講布施多著重物質上的行善,而佛法講的布施,範圍相當廣大,慈悲喜舍四個字,都在布施的範圍內。重要的是在布施之後,自己不但要把布施一事忘掉,也不去想布施的原因或布施的對象,即布施之事以及布施的心,全都要放下來,這才是真正的布施。有「慈悲」才會布施,而布施不著相,就是「喜舍」。「毀譽不動如須彌,於善不善等以慈,心行平等如虛空。」〈佛國品第一〉「毀」是詆毀、誹謗、侮辱,「譽」是讚嘆、讚譽、榮譽。許多人都會有榮、辱兩種不同的遭遇,而心裡不可能不動;但作為一個修行佛法的菩薩行者,對於或毀或譽是不會計較的。如是為了眾生得利益,就算自己得下地獄,也不會在乎。為了眾生得利益之作為,也可能讓人讚嘆,那是他人之事,與自己無關。例如去(一九九三)年一年我得到三個全國性的大獎,有人問我得獎之感想,我答以「淡而無味」。雖然我這個受獎人,對有獎、無獎,了無差別,可是我的弟子們以及認同、贊成並協助我們的人,則感覺非常有意義。因此,得獎和頒獎,還是件很有意義的事,也是值得讚嘆和鼓勵的好事。毀、譽對我而言,不必放在心上,可是給了我的獎勵,我應該說:「謝謝鼓勵!」而我也受之無愧。因為這是經過非常慎重的評審之後,所做的選擇;如果我說受之有愧,就像在說他們頒獎頒錯了人,那就對不起頒獎的單位和團體了。如果我的心裡,因得獎而覺得飄飄然,自認了不起,那就錯了,這不是一個法師應有的心態。然而我是否真的心無所動?也還沒到這個程度,我還是有一點點的喜悅之感。喜悅什麼呢?喜悅行善還是有許多人讚嘆鼓勵的,表示我們這個社會、這個人間,還是有希望得救的,我當為此感到歡喜。「不動如須彌」指的是心的情況非常穩定,像一座大山那樣的持久地穩定。「須彌」是佛經傳說中的一座大山,它是世界的中心,山頂與天相連,山腳是整個世界的基礎,所以須彌山如天之長、如地之久,是永恆不動的,日月地球的天體世界,則是繞著須彌山而運行。這句話是形容一個修行菩薩道的人,心要安定得像須彌山一樣,才算工夫,也就是「利衰毀譽稱譏苦樂」等八風吹不動的工夫。「於善不善等以慈」,對於行善的眾生,固然要關懷他們,至於行惡的眾生,亦應同樣給予關懷。「慈」以現在的名詞解釋就是無條件的關懷,關懷不應有親疏遠近之分,應該怨親平等。例如在監獄中的受刑人,雖曾做過壞事,卻是需要我們用佛法去關懷。「心行平等如虛空」,是說依我們的慈悲心,產生了慈悲的行為,平等幫助了許許多多的人,但是心中無罣無礙,沒有一點自認為做了好事的痕跡和想法。「心行平等」也是直心之意,直心行道,就是心行平等,普遍平等地對待一切眾生,而行一切布施,布施之後,心中了無一物。這是真正的慈、悲、喜、舍四無量心。四無量心,事實上就是用四種大平等心、大智慧心、大慈悲心,平等對待一切眾生,行大布施。也就是今天的講題。如前所說,四無量心是配合四禪所修的梵行,但也正是大菩提心的內容,成等正覺的基礎。因為「無量」即是大,若能修成大慈、大悲、大喜、大舍,就是大雄大力的佛陀了。「四無量心是菩薩淨土,菩薩成佛時,成就慈悲喜舍眾生,來生其國。」〈佛國品第一〉如果我們希望人間淨土在我們面前出現,只要自己能夠練習著修行四無量心,我們的面前及周圍環境就是佛國淨土。如果能夠恆常修持四無量心,在成佛時,周遭將都是修行四無量心的眾生,生到我們的國土中來。以此標準看,說是容易,但也十分困難。因為我們一念清淨,一念即見淨土,十念清淨,十念即是淨土,念念清淨,念念皆生淨土。只要一念與佛的慈悲喜舍心相應,我們眼前所處的世界即佛國淨土,此時所見之眾生,將都是修四無量心之眾生。這是修行者自心世界的經驗,只要修行,就可兌現,故說容易。若待以修持功德願力,以修行四無量心而成就了佛國淨土,來利益眾生,那是果位上事,相當的難。諸位不妨試試容易的一種,你自己修持四無量心,將會發現你四周,也或多或少有人在修此法。反之如果你的慈悲喜舍之心生不起來,一則不易成就佛國淨土,二則即使佛在面前,亦見不到佛。時維摩詰來謂我(大迦葉)言:「唯大迦葉!有慈悲心而不能普,舍豪富,從貧乞,迦葉!住平等法,應次行乞食。」〈弟子品第三〉此段是《維摩經》介紹釋尊十大弟子中頭陀第一的摩訶迦葉尊者。他已經證得阿羅漢果,但他認為貧窮的人已經很苦,如再不布施,以後將更沒有福報,會更貧窮,所以他慈悲可憐那些窮人,當他托缽乞食之時,舍富人之家而專向窮人化緣,好讓他們種植福田,將來得大福報。這樣的存心,看似對的,實則也是不平等心。如果今天台灣的窮人很多,吃不飽、穿不暖,還可能來國父紀念館聽聖嚴法師講慈悲喜舍嗎?今天在座的菩薩們應該都是豐衣足食,至少是衣食無慮、小康以上的生活水準。那麼摩訶迦葉尊者如到今天的台灣,可能就要跟諸位結不上善緣了。「慈悲」乞化,可有三個等級:1.一般人認為窮人已經很苦了,再去向他們募化,實在於心不忍,因此應向富人募化才對。2.如摩訶迦葉尊者,乞貧不乞富。3.像維摩詰居士,認為應當平等攝化,不論貧富貴賤,凡有緣者,次第乞食。布施行,是不以多少及貧富而論功德,誠心誠意、全心全力而行布施,便是大功德;如果是敷衍勉強的布施,雖然都有功德,到底不如虔誠恭敬的功德更大。此處說的平等法,是站在乞化人的立場而言。我們需要勸人布施時,不管對方是以何種態度來布施、布施多少,我們都應不起分別,以全心為他祝福,這就叫作「住平等法」。從佛法的觀點而言,布施是雙向的,在家人以財物布施給出家的僧團,出家的僧團則以佛法布施給在家的信眾。縱然有些出家僧眾不能說法,總還能為施主全心祝福,也算是一種喜舍布施,也是一種慈悲的心行。「心不住內亦不在外,是為宴坐,……不斷煩惱而入涅槃,是為宴坐。」〈弟子品第三〉「心不住內亦不在外」,即是舍除心的執著;宴坐是單獨一個人打坐、靜坐之意,乃是舍了世務的執著。常人坐禪要在靜處打坐,是為避免塵囂,維摩詰則說只要心不住身內也不住身外,舍離一切攀緣境界,便是禪坐。「不斷煩惱而入涅槃,是為宴坐」,常人宴坐的目的,是為獲得智慧而斷煩惱,了生死而入涅槃。維摩詰則說,入涅槃者未必要斷煩惱,能入涅槃者,即是宴坐禪修。大乘的菩薩由於慈悲心重,雖從生死獲得解脫,仍要留惑潤生;菩薩以慈悲心,現煩惱相,讓眾生信賴他、親近他,以方便度化,這也是菩薩度眾生四種攝化方法之一,叫作「同事攝」。菩薩雖現煩惱相,但內心是不執生死也不執涅槃的。涅槃是寂靜、寂滅之意,寂是不動,滅是不存在。心裡的煩惱已不動、不存在,故也不必蓄意要斷煩惱,就是涅槃了。雖現煩惱相,又不蓄意要斷煩惱,又沒有煩惱心,在凡夫的階段雖是做不到的,但亦不妨學習學習。當我們有煩惱時,就要想到這煩惱是可以寂滅的,所以在煩惱起來時,不要對自己太失望而沒有信心。當告訴自己,現在雖有煩惱,只要心不受環境影響動搖,煩惱自然消失。若能如此練習,則我們在任何場合,都可說是在練習打坐、入定,這也是在做舍心和捨身的布施行。只要遇到讓你心動身動的情況時,堅持不管它,也算是能夠捨得了。這句經句中,還有一層意思是說:不斷煩惱而度眾生,但是煩惱並不存在,也沒有眾生得度。一旦到達這個程度,也是慈悲喜舍,是大布施。時維摩詰來謂我(阿那律)言:「唯阿那律!天眼所見,為作相耶?無作相耶?假使作相,則與外道五通等,若無作相,即是無為,不應有見。……有佛世尊,得真天眼,常在三昧,悉見諸佛國,不以二相。」〈弟子品第三〉阿那律是釋迦牟尼佛十大弟子中的天眼第一,天眼可以看到肉眼見不到之事物,可看到最遠、最近、最大、最小之事物,肉眼則太近、太遠、太大、太小、太粗、太細均看不到;天眼可以無遠弗屆,且無微不至;天眼又能預先見到將來要發生的事態。到了這種程度,究竟有否看到東西呢?如果執著所看到的都是真實不虛的話,那就跟外道的五通仙人相同了。凡夫外道,也可能有五種神通: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他心通、宿命通。這些由以自我為中心的「我」所發出的特異功能,非一般人的感官所能發生,在外道稱之為五通。天、鬼、神,都可有或大或小的五通,天及鬼皆是以果報而得神通,人類則有修得及報得的兩種。羅漢已得解脫,已斷生死煩惱,有的得六通(即是五通加漏盡通),有的雖已證無漏果位,卻未必發起神通。外道的神通,皆是有我有相的,所以雖有神通,並未解脫。羅漢的神通是無相無我的,故已解脫,如果有我相、人相、眾生相;有身相、心相、物相,均為有相,是執著,不是真正的佛法。如果是「無作相」,即是無為相,那就是有相等於無相,無作相是不做善惡無記等有漏業相的。既是無相,就不用肉眼,亦不用天眼了,此即是舍了諸有相及無相。阿那律已經是阿羅漢,因此他的天眼應不是有相的;如果還執著有相,就不是阿羅漢了。可是天眼所見,怎能說是無相呢?所以阿那律不知如何回答維摩詰居士。因此維摩詰居士則告訴阿那律:「有佛世尊,得真天眼」。阿羅漢所得,叫天眼明,非天眼通。諸位有否聽過「三明六通」的名詞,是阿羅漢得。所謂三明,即是天眼明、宿命明、漏盡明。而佛的天眼,又高於阿羅漢,是究竟的天眼,故名「真天眼」。天眼、漏盡、宿命,在阿羅漢稱三明,在佛謂三達。佛也用不到著意使用天眼,佛經常生活在定慧不二的三昧境界,故也不須使用天眼,就能見到一切諸佛的國土,因為諸佛國土之間,非一相非異相,乃是「不以」相對的「二相」來看諸佛國土的一切現象。示意阿那律,當舍天眼的功能,亦舍天眼所見相,才能體會佛的真天眼真智慧是什麼境界。「真天眼」是常在三昧,悉見諸佛國,不以二相。佛經中說:「如來常在定,無有不定時。」這是非常微妙的,佛沒有一個時間不在定中,雖然處處應化、處處度眾生,他仍常在三昧中。三昧是定慧相融而得悲智雙運的功能。既是「三昧」,一定是不動的、無相的、寂靜的,但是佛的心中無物,所以不為所動,佛的智慧如海,慈悲如父,所以能見一切諸佛國土,能度一切眾生。以釋迦牟尼為例,他從這個娑婆世界可以看到十方世界的一切諸佛國土,所有一切十方諸佛都在他們的國土上說法度眾生,雖見諸佛國土,此土與彼土不以二相分別。「二相」的意思是分別相。不以二相,是說一切諸佛國土等於一佛國土,一切諸佛等於一佛。為什麼?佛佛平等,佛土平等。諸佛的法身遍虛空、等法界。一尊佛如此,尊尊佛均是如此,每一尊佛各以其願力形成諸佛淨土,但每一尊佛的法身遍於一切國土,其功德亦遍於一切虛空。因此,雖見一切諸佛國土,心中無差別相,如見一佛國土。好比說,今天有二千五百位聽眾菩薩在此聽法,我是看著、對著每一位聽眾來講,而在我心中應該是視同只有一個聽眾,把諸位菩薩當成是一尊菩薩來講《維摩經》。否則每講一句一段,要看看二千五百位聽眾每一位的反應,這場演講就很難講得下去了。所以我演講時,無論多少人聽,都把他們當作是一個人。「不以二相」,實際上就是無定相亦無異相,也就是「舍」相。慈悲布施的人一定要做大布施、全心布施、無限布施,不能有一定的對象,心中若有特定的對象,這一定是有限的有相布施。此段是以佛的真天眼來做慈悲喜舍的說明,阿羅漢的天眼,尚無法達到這樣的境界,我們雖不是佛,也不是阿羅漢,但不妨試著去學習、練習。二、四無量心的意涵文殊師利言:「若菩薩作是觀者,云何行慈?」維摩詰言:「菩薩作是觀已自念,我當為眾生,說如斯法,是即真實慈也。」文殊師利又問:「何謂為悲?」(維摩詰)答卅:「菩薩所作功德,皆與一切眾生共之。」〈觀眾生品第七〉慈與悲兩字,在佛教聖典里是可合可分的,經常卻是合起來用的。梵文的慈與悲是兩個不同的字,但也可以結合在一起用的。例如《大智度論》卷二七云:「大慈與一切眾生樂,大悲拔一切眾生苦。」又在《大智度論》卷二○及《佛持論》與《涅槃經》說,慈悲有三種:眾生緣慈悲,以一慈悲心,等視十方一切眾生,如父母兄弟等的親人。法緣慈悲,此乃三乘聖人境界,既斷煩惱,已無我相及一異相,故欲一心拔濟眾生隨順其意拔苦與樂。無緣慈悲,此唯佛的境界,諸佛不住有為,不住無為,不住過去現在未來,故無所緣境界,但以眾生不知諸法實相,受煩惱苦,佛則不為什麼而讓眾生自然獲得拔苦與樂的利益。初發心的菩薩,能做到第一階段的眾生緣慈悲,已經很好。若見有眾生因飢餓苦,則給與食物,令其飽足解決飢餓之苦而生歡喜,其動機及發心既是慈亦是悲,但這布施的行為則是屬於悲行。我們常聽說,菩薩發大「悲」願,就是因不忍心見眾生受苦受難,而欲予救拔,令其離苦得樂。如僅繫心中發了悲願,卻還沒有行為表現出來,也有用。雖沒有辦法馬上兌現,既然發了悲願,終有一天能夠做到。《維摩經》所說的「真實慈」,是第三階段的無緣慈悲。所以該經要說:「行寂滅慈,無所生故;行不熱慈,無煩惱故。……」一共舉出了二十九個項目,來說明真實慈的內容。如果不發悲願,等於沒有度眾生的意願,也就不太可能會儘自己的一切能力去學習、充實、成長,進而幫助他人,所以悲願可說是對一切眾生的承諾。《維摩經》說的:「何謂為悲?」就是將自己所修的一切功德,布施給一切的眾生。通常稱為回向,可以解釋為把自己的功德分享給眾生。功德可分為兩類:1.有漏功德,2.無漏功德。做有漏功德,就像是投資,希望回收,做了好事想享福報,就像是一邊賺錢,一邊花錢;一邊存錢,一邊提錢,那麼所能擁有的錢將是有限的,永遠無法圓滿。也像一隻杯底、杯身、杯緣有裂縫、有洞孔、有缺口的茶杯,倒進去的水終究會流出,永遠裝不滿。有漏功德雖像有漏洞的茶杯,水會不斷流走無法裝滿,但是做功德是很好的事,即使是有漏功德還是要做,也要鼓勵人多做,這對社會是有益的。多做有漏功德可以得到人天福報,在人間是富貴中人,在天上可享天福。無漏功德,則與有漏相反,例如持戒布施而離我執,不求回饋。無漏的意思就像一隻完整的茶杯,杯底沒有洞,杯身亦無裂縫,倒進去的水,有多少裝多少,直至裝滿為止。今天晚上我講經的功德很大,說不定將來你們比我早成佛,如果我要你們記得我曾經為你們講過經,屆時不要忘了來度我。這樣想當然沒有錯,可是一旦有所期待,希望有所回饋,就屬於有漏功德。然而如果你們成佛之後,抱持反正我是做無漏功德,不思回報,所以就不理睬我了,那也不對!最近有好多位居士來見我,請我幫他們的忙,其中一位居士,遇到困難已經好幾個月了,我告訴他:「念觀世音菩薩或準提神咒,一定會有感應,改善困境,甚至解除困難。」他問我:「為了自己的困難而念佛持咒,不是有為嗎?不是有漏嗎?」我說:「難道因為那是有漏的就不做了嗎?」我要他持準提神咒二十萬遍,念觀世音菩薩聖號一百萬遍,教他心裡想著:「雖然現在自己有困難,但是還有更多的眾生處在比我更大的困境中,但願那些眾生都能解除困境。」結果他又認為這也很奇怪,而說:「我自己的苦難尚未解除,卻去管別人的苦難。」這真是一個矛盾的人,我只好對他說:「能有漏就有漏,能無漏就無漏,先有漏再無漏吧!」「何謂為喜?」答卅:「有所饒益,歡喜無悔。」〈觀眾生品第七〉「喜」的意思在《維摩經》而言,是在利益了眾生之後,不論對方的反應如何,只要對眾生真有益處,定會喜悅,不會後悔。一般人是無法歡喜無悔的,但作為一個菩薩,對上述三種類型的功德都應歡喜。當我們做了功德,對方有所回饋時,我們心裡應作如是想:「這個人得到我的幫助能夠感恩圖報,真是有善根,是一位知恩報恩的菩薩。」佛教本是個報恩主義的宗教,當然要為此人心生歡喜。如果碰到沒有回報的情況,又如何呢?應想:「對方得到利益,可能現在沒有能力回報,也許將來有一天,他會懂得把他自己的所能及所有,去協助他人。」播種的人,其目的不是為自己,收成之後,能供給其他眾生,就值得歡喜了。如果遇到恩將仇報的情況,又如何歡喜得起來呢?我們要想,這個人接受我的幫助反而來害我一下,這是要成就我的忍辱心、精進心、不動心,是要成就我的無我、無漏、無相的心,是要成就我的大慈悲心,所以這是大菩薩的化現,既然是遇到了大菩薩,怎麼會不歡喜呢?若能作如是觀想,我們隨時,都能心生歡喜而無後悔之心了。「何謂為舍?」答卅:「所作福佑,無所悕望。」〈觀眾生品第七〉「福佑」是造福給他人,修「福」而不希望成果,即是「舍」。福有兩種:一是有漏的福,二是無漏的福。所謂有漏的福德,是指「善有善報」、「種瓜得瓜」、「養兒防老」、「積穀防饑」,都是屬於有所希望的,修了有漏的福,能夠得到人間天上的福報。一般人都是生活在希望之中,沒有了希望,就活不下去,也不會有進步。「希望」是對的、是好的,有希望可能是有漏福,但也並非一定是有漏福,端視該希望是為了自私還是為了慈悲;自私為己是有漏,慈悲為眾生是無漏。因此,「希望」與悲願的意義是相同的,發願、盼望、祈禱,都是一種希望,希望令一切眾生得利益,就是悲願。從希望家人得利益,再漸次擴及團體、地域、社會、國家,乃至我們生存的世界及所有的人類,最終為十方一切眾生,都得利益。地藏菩薩所說「眾生有盡,我願無窮」,就是一個大希望,也是一種大悲願。凡不是自私自利地為個人,而是為一切眾生去追求、去努力者,在《維摩經》中不名為「希望」,而名為「舍」,故無所希望而廣作福德,才是最大的功德,也才是無漏的福報。在經文中所記載的天女散花:「華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墮。……觀諸菩薩,華不著者,已斷一切分別想故。譬如人畏時,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聲、香、味、觸,得其便也。已離畏者,一切五欲無能為也。結習未盡,華著身耳;結習盡者,華不著也。」〈觀眾生品第七〉《維摩經》的這段經文,描述在維摩詰菩薩的方丈室里,有一位菩薩化現的天女,已在那裡有十二年了,此時無量菩薩及阿羅漢,聽維摩詰菩薩說法,這位天女,拿著天花由空中撒下,當撒在菩薩們的身上時,花即掉落於地;但撒到釋迦牟尼佛的阿羅漢諸大弟子們身上時,即粘在身上不掉落了。這些大阿羅漢們見狀,覺得自己頭上、身上都粘滿了花,多難看啊!但是怎麼抖也抖不掉。因為大菩薩們,都已斷除我執法執,生死涅槃,了無障礙;而羅漢怕生死,希望得涅槃,且不願再到生死煩惱中來度生死煩惱的眾生,這可說是因怕生死而離開生死的。羅漢雖已解脫生死,但對生死的畏懼心仍在,就好像人雖打了霍亂的預防針,而對霍亂的餘悸猶在,避之唯恐不及。菩薩就不一樣了,永遠是不憂不懼,無罣無礙。因菩薩們「已斷一切分別想故」,所以花不著身。「分別想」即是執著想,斷分別想,即是我法二執皆斷,不將生死涅槃執為二,不將煩惱菩提執為二。羅漢未斷法執,故仍畏懼生死,譬如有人,心中怕鬼,「非人」就會趁虛而入。所謂「非人」是泛指人類以外的八部鬼神、夜叉、惡鬼、幽靈等冥界眾生。《藥師經》亦有「無有非人奪其精氣」之說。《維摩經》此處是用譬喻,有人怕鬼,鬼便上身;羅漢厭花著身,花便著身不墮。我曾有個經驗,年輕時學騎腳踏車,一邊是田,一邊是河,我害怕腳踏車掉到河裡去,所以人騎在腳踏車上,心裡想著千萬不要掉進河中,結果害怕的事就偏偏發生,這是心裡產生害怕的時候,失去了方向之故。我小時候住在鄉下,曾親眼目睹青蛙自動爬進蛇的口中。蛇看到青蛙時並不捕捉,只把嘴張開,紅信對著青蛙吐出,青蛙則一邊發抖一邊爬,最後卻爬到蛇的口中去了。所以有人說蛇會念咒,青蛙才會自投蛇吻。其實不是,青蛙是因為怕蛇,怕得魂不守舍,不知所措,連逃都逃不了。又如發生戰爭時,很多人不是因為打仗而死,而是在逃難途中死亡的。因此有此一說,在戰火密集之處,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很多老兵都有此體驗。所以在危險的時地,更要沈得住氣,危機即轉機。此處《維摩經》中的「弟子畏生死」,是指那些阿羅漢大弟子們,他們害怕生死,厭離生死,所以要住於涅槃。殊不知因為對色、聲、香、味、觸等五欲的畏懼,反使得他們易被五欲所困;如果離開對五欲的畏懼,五欲便奈何不了他們了,花既是「色」又是「香」,因為阿羅漢畏色畏香,反被天花粘住不放。經文「結習未盡,華著身耳;結習盡者,華不著也」,其中的「結」是煩惱的異名,又稱為「使」,為煩惱因而結集生死,故名煩惱為結。例如將我見、戒禁取見、疑,稱為三結,又將貪、瞋、慢、嫉、慳,稱為五結集,皆為煩惱之名,集有縛之意。我們今日、明日、今年、明年不斷地造業,一念一念地集聚起來,環環相扣,就變成了煩惱的絲,結成煩惱的網,我們就為煩惱所籠罩,不得解脫了。「習」是習氣,諸阿羅漢,已斷煩惱,唯尚未除煩惱的習氣,例如孫陀羅難陀的貪慾習氣、畢陵伽婆蹉的驕慢習氣,最有名了。大乘佛法將妄惑煩惱分作三個層次:1.現行,2.種子,3.習氣。既伏煩惱之現行,又斷煩惱之種子,但尚有煩惱之餘習者,稱為「結習未盡」。此「結習」阿羅漢全未斷,緣覺部分略斷,初地以上菩薩分分斷,唯佛全斷。「結習」如酒鬼、賭徒、煙槍,在戒除這些壞習慣的十年、二十年後,可能已看不出來,如僅戒除年余,一看就看得出來,因其酗酒、睹博、抽菸的習氣猶在。本講稿的重點是「慈悲喜舍」,有真慈悲,必能喜舍,始會以大菩提心,廣度眾生。若無「舍」心,慈悲便難著力,阿羅漢厭生死故,未舍習氣,故執涅槃而不住生死,也不能以大慈悲心,永住世間度脫眾生了。我們從《維摩經》看到菩薩心行,應當「不離大慈,不捨大悲,深發一切智心而不忽忘,教化眾生,終不厭倦。」(〈菩薩行品第十一〉)(一九九四年二月十五日講於台北市國父紀念館,由蘇麗美整理錄音帶,聖嚴法師親自修訂補充,成稿於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八日紐約東初禪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