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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1/1/22

馬祖道一禪法評析

劉元春

馬祖道一的禪法具有獨特的內涵,其邏輯推演與理論闡釋,層層遞進。針對修行者而言,有三個層面:一、「即心即佛」是思想基礎,確立自信自立;二、「非心非佛」是解脫關鍵,破除妄念偏執;三、「平常心是道」是根本目的,堅持應世利人。「平常心」是馬祖道一禪法的突出特點和根本旨趣,它排除了善惡、染淨等二元對立的區別性,主張在平平常常的生活中體現心性、張揚真理。它繼承並發展了慧能等祖師們的禪法思想,也深受《華嚴經》「事事無礙法界」等義理的影響。「平常心」所體現出的平民化、世俗化、生活化、簡易化等品質,促進了中國禪宗追求大乘入世精神的信仰價值趨向。

中國禪宗創立之後,在8世紀後期到9世紀中後期的一百多年間,是南宗禪迅速興起時期。其中,一枝獨秀的是馬祖道一為首的洪州禪。如果從禪宗史和禪思想史兩方面綜合考察,我們會注意到這樣一個結論,「即馬祖道一及其門下弟子與神會一樣,是六祖惠能之後南宗禪史上最重要的人物,而馬祖禪活動的中唐才是禪思想史上的真正的大變局」【葛兆光:《中國禪思想史--從6世紀到9世紀》,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294頁。】。馬祖(709~788)名道一,俗姓馬,漢州什邡(今屬四川什邡)人,一般稱馬祖道一。馬祖道一的一生,依其活動地域和思想發展線索,可以明顯地分為三個時期:1.劍南時期(709~733)。中唐時期的劍南是唐玄宗時的十個節度使之一,約當今四川中部地區,下轄益、彭、蜀、漢、資、渝等州。道一幼年在本邑羅漢寺依處寂(665~736)出家。二十歲前後在渝州(今重慶)依圓和尚受具足戒。曾師從著名僧人、新羅國王子無相(683~762)。這一時期的遊學,主要接受了五祖弘忍一系的影響,奠定了禪學思想的基礎。2.衡岳時期(733~742)。師從於懷讓,度過了青年時代,接受了六祖惠能衡岳一系的教育。3.江西時期(742~788)。先後住在臨川(唐時屬撫州)西里山、南康(今南康縣)龔公山,兩地共三十餘年(742~773)。唐代宗大曆八年(733),移居鍾陵(今進賢縣)開元寺,地近洪州(今南昌),隨後一直以洪州為中心廣泛地開展弘法活動,創立了「洪州禪」。他去世之後,唐憲宗元和年間諡號「大寂禪師」。道一門下弟子很多,其中入室弟子依《景德傳燈錄》記載有139人,依《祖堂集》有88人,各自弘化一方【 吳立民主編:《禪宗宗派源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137~139頁。】。

記述馬祖道一禪法的資料主要有《景德傳燈錄》、《祖堂集》、《古尊宿語錄》、《四家語錄》等。在《四家語錄》卷一里收有《江西馬祖道一禪師語錄》(簡稱《語錄》)一卷,是本文研究的主要依據【《?續藏》第119冊,810~816頁。】。馬祖道一的禪法,從引導修行者達到最好修行境界的角度看,分為三個階段,即他用了「三段論」,從「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到最後的「平常心是道」。

一、 即心即佛:心性一如,佛性平等,自信自立,這是修行者的思想基礎。

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佛教信仰者,首先要有堅定的信念、信心,具備人格自立的思想基礎。這就是馬祖道一首先要講「即心即佛」的出發點。在《語錄》中,馬祖道一告訴弟子們:

汝等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達磨大師從南天竺來至中華,傳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開悟。又引《楞伽經》,以印眾生心地,恐汝顛倒不信,此一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經》以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夫求法者,應無所求,心外無別佛,佛外無別心。不取善不捨惡,淨穢兩邊俱不依怙,達罪性空念念不可得,無自性故。故三界唯心,森羅及萬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汝但隨時言說,即事即理,都無所礙。菩提道果,亦復如是。於心所生,即名為色,知色空故,生即不生。若了此意,乃可隨時著衣吃飯,長養聖胎,任運過時,更有何事。汝受吾教,聽吾偈曰:「心地隨時說,菩提俱亦寧。事理俱無礙,當生即不生。」

在這段話里,馬祖首先肯定即心即佛,然後指出它是達磨所傳的上乘之法,又引《楞伽經》為證。其論證的推理過程是:因為諸法性空無自性,求法者應無所求;三界唯心,心性平等;所以眾生心地佛XING*具足,即事即理,任運無礙。從而要求求法者,不要顛倒不要外求,「著衣吃飯,長養聖胎」,思想上達到自信自立。

馬祖的這種觀點不是自己的發明創造,他直接繼承發揮了禪宗祖師們的理論。初祖達磨大師在《二入四行論》裡所講「深信含生凡聖,同一真性」為「理入」,與馬祖的「一心」是一樣的意義。二祖慧可也說過「是心是佛,是心是法」。四祖道信曾經引《無量壽佛經》中「諸佛法身入一切眾生心想,是心是佛」,提出:「當知佛即是心,心外無別佛」。五祖弘忍依據《金剛經》,更是發揮「即心即佛」的思想。到六祖慧能,更加直接,明確眾生心就是佛心。《壇經》中說:「吾今教汝,識自心眾生,見自心是佛。……汝等諸人,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外無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萬種法。……菩提只向心說,何勞向外求玄?」當然,道一更直接地繼承了懷讓禪師的思想衣缽。在馬祖問道時,懷讓在運用了「磨磚」、「打車」等比喻後,總結出一首偈語:「心地含諸種,遇澤悉皆萌。三昧華無相,何壞復何成。」這裡的「心地」被馬祖直接引用,與《壇經》中「心是地,性是王……性含萬物為大,自性含萬法,名為含藏識」的意味是一致的。

關於馬祖所謂「一心」的含義,一般認為它所表達的是人的清淨自性即佛性,人一旦悟到並歸依自己的清淨本性,也就與佛性沒有什麼差別了,從佛性或心性上講,人與一切事物沒有根本的差別,心、佛、眾生三無差別。這是大乘佛教的根本教義。當然,祖師們為了應機說法,在不同的時間、地點,對不同的人物、事情,用不同的概念、詞語來表達,就出現了不同解釋。但大致是指眾生思維的功能和思維的活動(心識)、大乘佛教所說的精神性本源和本體(真如、實相、法性、佛性等)、佛教最高的人格化理念(法身)等。不過,馬祖所講的首先立足於佛性本源上,然後講眾生的心識功能。前者重在「理」,強調本性的認同和平等;後者重在「事」,強調事相的轉化和意義。對修行者來講,只有從根本上體會了凡聖的無差別性和可轉化性,才可能堅定信念、培育精神。如果用《華嚴經》的「法界緣起」等概念,那麼,馬祖的一心是可以用「如來藏自性清淨心」來形容的。馬祖的《語錄》裡不斷地闡釋「即事即理」、「理事無礙」的思想,主要是根據《華嚴經》思想。《華嚴經》用「一真法界」來概括法界圓融的思想,它融攝一切萬法是一切現象的本體是一切萬有的「本源真心」。它清淨平等,隨緣不變,不變隨緣,而展現宇宙萬物。華嚴宗祖師法藏根據《華嚴經·十地品》的「三界虛妄,但是一心作」,把一真法界視為「真心」、「如來藏」,認為一切眾生都具有佛性,是成佛的根源,也是形成萬物的原因。之後,澄觀、宗密等人也強調一心是萬物的本原,是眾生原本具有的覺悟之心,具備智慧和功德的靈知之心。宗密在《原人論》裡講:「一切有情(眾生)皆有本覺真心,無始以來常住清淨,昭昭不昧,了了常知,亦名佛性,亦名如來藏。……但以妄想執著而不證得,若離妄想,一切智、自然智、無礙智即得現前。」法界緣起的一切現象在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的共同作用下,互為因果,相資相生,彼中有此,此中有彼,彼即是此,此即是彼。相即相入,圓融無礙。也就是一即一切,一切即一,重重無盡【參方立天:《佛教哲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年,256~269頁。】。

馬祖的「即心即佛」說,顯然是融合了佛教華嚴、唯識等理論,繼承了禪宗祖師們的思想,而且簡要直捷。這簡約化的命題,卻涉及到了佛教思想中最為重要的三個彼此相關的問題:一是佛性問題即人的自性究竟如何;二是成佛途徑問題即修行方式究竟如何;三是佛陀境界問題即真正解脫的境界究竟如何。它首先設定人的心靈本來就是清淨無垢的,人的自性與佛性沒有差別,如慧能所說「佛是自性,莫向身外求」;其次,當人領悟到自心是佛而回歸自己的本性,就脫胎換骨似地進入超越和解脫的境界,即如慧能所說「一剎那間妄念俱滅,若視自性,一悟即至佛地」;再次,人們一旦覺悟,回歸自心,心中便是一片澄澈空明,水月朗照,纖塵不生,體驗與感受宇宙和生命的真實境界,即如慧能所說「內外明澈,不異西方」。這就與傳統佛教禪宗漸悟之法不同。正因為「即心即佛」簡約而直接地表達了南禪頓悟之說在佛性論、修行論、境界論三個方面的獨特思想,所以它成為中國禪宗南禪的著名命題【葛兆光:《中國禪思想史》,317~319頁。】。

二、 非心非佛:妄念生死,迷悟一念,應無所住,才是修行者的解脫關鍵。

如果說「即心即佛」是為了破除修行者向外求覓而鼓勵其自信自立的一種方便法門,那麼,「非心非佛」則是為了進一步破除修行者的知解執著的方法。前者原本在於徹底消解眾生心靈本源上的二元對立,填平人們心理上的煩惱雜染與清淨佛性之間的鴻溝,引發潛在的智慧功能,造福於生命的提升。揭示事物之間平等性的目的,就是要求人們不要妄念執著,不要迷信偏執,任運自然,減少和最終破除因為自己心靈的污染、扭曲而產生的煩惱和痛苦。但是,適得其反的是,一些修行者不僅不能斷除煩惱障,而且又新增加了所知障,執著於方便施設的假名,迷戀於自己的「境界」;不僅又拉大了鴻溝,而且從二元到多元的對立,更加地執迷不悟、痛苦不堪。馬祖因此應病予藥,用非心非佛來引導修行者。在《語錄》裡,有這樣一斷話:

大梅山法常禪師初參祖,問:「如何是佛?」祖云:「即心是佛。」常即大悟,後居大梅山。祖聞師住山,乃令一僧到。云:「和尚見馬師得個什麼,便住此山?」常云:「馬師向我道即心即佛,我便向這裡住。」僧云:「馬師近日佛法又別。」常云:「作麼生別?」僧云:「近日又道非心非佛。」常云:「這老漢惑亂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其僧回舉似祖,祖曰:「梅子熟也。」

法常與馬祖的話都很巧妙,反映出兩人「心心相印」。馬祖用「梅子熟也」來稱讚法常,說明了非心非佛仍然只是破除修行者的妄念執著,是方便施設而已。如果大家仍然不解一片苦心,那就是法常所說的「這老漢惑亂人」了。在法常看來,既然所有言說只是方便,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也都是「虛妄假說」,沒必要理會它「是」與「非」--這是用雙否定的方式,來顯示心靈的自由無礙。這與馬祖的本意是息息相通的。從《語錄》中另一段話可以看出馬祖的「老婆心切」:

僧問:「和尚為什麼說即心即佛?」祖曰:「為止小兒啼。」曰:「啼止時如何?」祖曰:「非心非佛。」曰:「除此二種,人來時如何?」曰:「且教伊體會大道。」

十分清楚,馬祖的意思是要求人們「體會大道」,自己在實際修行和生活實踐里體會、契合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的道理,不執著於祖師們的言論。所以,當人向馬祖請教如何修行時,他作了一番議論:

僧問:「如何是修道?」曰:「道不屬修。若言修得,修成還壞,即同聲聞;若言不修,即同凡夫。」又問:「作何見解,即得達道?」祖曰:「自性本來具足,但於善惡事中不滯,喚作修道人。……對迷說悟,本既無迷,悟亦不立。一切眾生從無量劫來,不出法性三昧,長在法性三昧中。著衣吃飯言談,只對六根運用,一切施為儘是法性。不解返源,隨名逐相,迷情妄起,造種種業。若能一念返照,全體聖心。汝等諸人各達自心,莫記吾語。縱饒說得河沙道理,其心亦不增,縱說不得,其心亦不減;說得亦是汝心。

在回答「修道」的問題中,馬祖從一般眾生談到聲聞等修行中人,批評他們因為迷妄執著而不得解脫、不得頓悟本性。論述的要點一是佛性本來具足,長在自己的法性三昧中,因此,修行者不要向外追求形式上的東西;二是祖師的言教乃至三藏教典等種種教法都是隨機說法,隨類而解,不能生搬硬套,不求甚解,不切實際,還固執己見、自以為是--這正是眾生、修行者乃至聲聞人煩惱、沉淪的最關鍵原因;三是只要一念迴轉,徹見本性,不隨名逐相,不迷情造業,力行菩薩道,就能夠轉迷成悟、消解煩惱。總之,「破執」是非心非佛的最終目的。

應該說,馬祖提出「非心非佛」是有針對性的,也標誌著禪宗佛性學說理論發展到了更高的階段。第一,傳統的所謂「即心即佛」之說,是一種簡單的肯定,缺乏辯證邏輯思維,而顯得單調和粗淺;第二,自慧能提出明心見性、頓悟成佛以來,即心即佛說的思想也深入人心,但是被一些修行者執著,幾十年竟淪為窠臼,頗有「異化」的危險。也就是說,即心即佛成了僵化的教條,使原本靈動的南禪精神面臨退化的危險【參吳立民主編:《禪宗宗派源流》,143~144頁。】。馬祖用辯證的思想來糾正原有理論思路上的欠缺,來教正修行者實踐中的錯失。

從經典依據上來看,南宗禪即心即佛說內在的矛盾來自早期祖師們對《楞伽經》與《般若經》思想的雜糅與調和【 參葛兆光:《中國禪思想史》,322頁。】。《楞伽經》的如來藏說把人的自性看成是善與不善的本原,而善與不善是二元對立的,儘管經中也提出「眾生自心現流,一時清淨」,但是要想化對立為一元即改惡從善,就必須逐漸地修行。對一般人來講,作到改惡從善、轉染成淨,就必須調節身心去念佛、打坐,修種種方便法門,要不斷地背離妄念、抑制惡行,經受著心靈的熬煎與鍛造。《般若經》系列的般若思想卻是利用「空性」來破除二元的對立,試圖消解迷悟、善惡、聖凡等的界限差別,確立佛性平等的觀念。這種頓悟學說,對艱難修行的人來講,具有極大的吸引力。當他們捨棄實在的修行,迷戀於「空性」時,執心、執佛就自然成了習氣。這樣,即心即佛被一些人「玩味」成「障道因緣」就不是意外的了。有「心」即被「心」所縛,有「佛」即被「佛」所縛,心靈中若有它們,就不可能自由無礙,口頭上有它們,就只是口頭禪。真正的無分別境界,便是進一步的「空」去。馬祖利用「非心非佛」的否定語式,目的就是啟發人們不斷地瓦解原有理念而破除執著,到最後萬念脫落、真性透徹。所以,馬祖「非心非佛」的出現使當時禪宗面貌發生了巨變。

三、平常心是道:心行清淨,事事無礙,應世利人,這是修行者的根本目的。

馬祖從「即心即佛」到「非心非佛」,從「肯定」到「否定」,運用辯證邏輯的推理方法,最終成立他的根本禪法即「平常心是道」。《語錄》在回答關於「修道」問題時認為:

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趨向,皆是污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何為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經云:「非凡夫行,非聖賢行,是菩薩道。」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儘是菩薩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若不然者,云何言心地法門?云何言無盡燈?一切法皆是心法,一切名皆是心名,萬法皆從心生,心為萬法之根本。經云:「識心達本源,故號沙門。」名等義等一切諸法,皆等純一無雜。若於教門中得隨時自在,建立法界,儘是法界;若立真如,儘是真如;若立理,一切法儘是理;若立事,一切法儘是事;舉一千從,理事無別,儘是妙用,更無別理,皆由心之迴轉。……一切法皆是佛法,諸法即是解脫,解脫者即是真如,諸法不出於真如;行住坐臥悉是不思議用,不待時節。……若見此理,真正不造諸業,隨分過生,一衣一衲,戒行增熏,積於淨業。但能如是,何慮不通!

馬祖在這裡揭示了「平常心是道」的含義。他立論的依據一是「心為萬法之根本」,所以要「識心達本源」;二是「一切法皆是佛法」,所以要「事理雙通」。由此,他提出「平常心」是「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也就是說,平常心是沒有被「生死心、造作、趨向」等污染的「菩薩道」。緊接著論述的內容,都是闡明「沙門」(顯然也包括所有修道者或信徒)應該作到的事,概括地說就是「隨分過生」、「積於淨業」。菩薩道是修行者的理想和追求,是佛教的實踐觀、修行觀、入世觀、解脫觀,是大乘佛教的本質體現,是佛教「出世間」精神的實質。從其思想的建立依據看,仍然深受《華嚴經》「四法界」的影響。世界一切有差別的事法(事法界)都有平等的理性(理法界),相互之間圓融無礙(理事無礙法界),事法的差別是一種表面現象而其本質都是相互契合的,每一事法都蘊涵與代表了一切萬法理性,一多相即,重重無盡(事事無礙法界)。由於事物都是互為因果,都是「因陀羅網」上的一顆顆「寶珠」,互融互攝。《華嚴經》中用「海印三昧」來描述事物間圓融無礙的最高境界,形容世界上的森羅萬象像海水一樣被顯現出來,每一滴水都具有百川之味與水性,相互包容,相互貫通。馬祖在論述「道不屬修」而反對妄念執著時,也用「海印三昧」來形容,他說:「攝一切法,如百千異流,同歸大海,都名海水;住於一味,即攝眾味,住於大海,即混諸流。如人在大海中浴,即用一切水。」又講:「有為是無為家用,無為是有為家依。」從而,要求人們應該「不盡有為,不住無為」。這其中的「不盡」肯定的是事法、世間法、一切的日用行事,「不住」是提倡的是不偏執於理法、出世間法、個人的證悟境界。如果修行者在心中消解是非、取捨、斷常、凡聖等偏執妄念,排除矯揉造作等不實枉行,同時也能夠培育寵辱不驚、任運自然的良好心態與精神品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胸懷天下,利益群生,這就是保持一顆平常心的基本內涵,其本質是菩薩道。

「積於淨業」的菩薩道,作起來並不容易。 破除情執是第一關。人們一般都是按照自己的價值取向觀察世界,按照自己的善惡喜好去規定事物的。即使佛教修行者,也大多容易沉湎於自己的一些理解或滿足於已經感覺的一些境界,由此引發出不少的障礙。佛教提倡「應無所住」的目的,要求人們雖然是凡夫,但不要沉溺於情慾、煩惱;即使是「聖賢」也不要貪圖境界享樂而背離社會生活和苦難眾生。否則就不是平常心,就是心存污染。《大乘起信論》中認為,「一心二門」是眾生出入於世、出世間的橋樑。馬祖在《語錄》裡,用有為與無為、迷與悟、識與智等來類比「生滅門」與「真如門」,最終用「無生法忍」來代表「一心」。他說:「若心取法,即涉外因緣,即是生滅義;不取諸法,即是真如義。聲聞聞見佛性,菩薩眼見佛性,了達無二。名平等性,性無有異,用則不同。在迷為識,在悟為智;順理為悟,順事為迷。……俱了心及境界,妄想即不生,妄想即不生,即是無生法忍。」對待「修」與「不修」,也要「俱了心及境界」,不生妄想。因此,馬祖所謂的「道不用修」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不修行、不做善法、不努力精進,而是反對那種自以為是、心存雜念的造作,自欺欺人、譁眾取寵的形式,不求實際、誤人子弟的表象,提倡真實體悟、沒有分別執著的自然而然的生活,在生活中修行,修行中生活。在破除情執中,對修行者來講,如何面對祖師甚至佛陀的教法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是最後克服「所知障」的關鍵,也是考驗「平常心」的一個重要標準。馬祖在他的「應機接物」過程中,一再粉碎弟子們對教法的執著。

《語錄》中記載,大珠慧海禪師初參馬祖時,馬祖問:「來此擬須何事?」慧海答:「來求佛法。」馬祖當即斥責:「自家寶藏不顧,拋家散走作什麼?我這裡一物也無,求什麼佛法!」慧海又問:「阿那個是慧海自家寶藏?」馬祖便說:「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覓求?」於是,慧海頓然覺悟。這裡的「自家寶藏」,不僅有佛性清淨心的意思,還包括眾生日常的起心動念,表示一般的日常行事本身就是「一切具足」。世俗世界就是佛國淨土,平常的生活蘊涵著佛法大意,人在舉首投足、揚眉瞬目、自然而然之間能夠顯示出生命的真諦,一念迴轉就可以獲得心靈的自由與生命的超越。所以,馬祖在回答百丈懷海所問「如何是佛旨趣」時,直截了當地說:「正是汝安身立命處!」--這些,都是否定那些只是糾纏在經典詞句與祖師言論、妄想藉此證悟解脫的浮華作風,以及遠離現實生活的修行方式。

在回答藥山惟儼關於「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問題時,馬祖說:「我有時教伊揚眉瞬目,有時不教伊揚眉瞬目,有時揚眉瞬目者是,有時揚眉瞬目者不是,子作麼生?」一天,馬祖又問惟儼「今日見處作麼生?」時,惟儼回答:「皮膚脫落盡,惟有一真實。」馬祖在稱讚之後,將計就計,讓他「將三條篾來束取肚皮,隨處住山」,暗示惟儼「惟有一真實」所流露的差別執著和不徹底性。接著,馬祖教諭惟儼說:「未有常行而不住,未有常住而不行。欲益無所益,欲為無所為。宜作舟航,無久住此。」這裡,馬祖說的是雙關語,三句話成遞進關係。當時佛教界中人流行「行腳」,名義上是參拜善知識學習禪法,求得開悟的良師。但是,「雲遊四方」、淺嘗輒止的做法也形成了浮躁不實的不良風氣,沒有補益。同時,也不符合佛教禪法、特別是南宗禪法的根本精神。如果把「未有常行而不住」理解為「契理」,那麼,「未有常住而不行」就可以理解為「立事」,就是實際行動和生活實踐。後面的兩句,是「常行」的內容,有兩個層次:精神品質上要有「無所益」、「無所為」的非功利主義目的,理想追求上要有「宜作舟航」而廣度群生的氣度與胸襟。

為了破除弟子們「有所得」的習氣和心態,讓他們當下回心轉意,徹悟心性平等,自然生活,馬祖運用了靈活多樣的傳法方式,「應物接機」。接機,是禪宗特有的一種教化方法,是師徒之間直接、巧妙、意外的問答形式,多採用非一般的語言作略,諸如暗示、隱喻、反詰、棒打、喝斥等,目的是讓對方脫離語言名相束縛與表象迷惑,而達到徹悟。從整體上看,禪宗南禪從慧能到他的弟子神會、懷讓、行思、慧忠等第二代,主要是用正面的說法和引導來傳授禪法,然而到了馬祖道一、石頭希遷等第三代之後,採取暗示、反詰語句、動作乃至棒喝的方式傳授禪法和接引弟子們的現象增多。這些方法本來源自現實生活,傳遞某種信息,彼此交流參禪心得和悟境,充實了以正面言教為主的傳統模式,從而使禪宗叢林生活帶有一種吸引世人注意的粗獷氣息和朝氣【楊曾文:《唐五代禪宗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319頁、320頁。】。馬祖接機方法的運用,與中唐時期禪宗思想上孕育的普遍懷疑、否定、泛神、自由化情緒有關,對於佛祖乃至一切精神束縛的普遍懷疑、否定傾向,就是個體精神對於自由的強烈追求意願,最終完成了中國思想史上一次局部的思想解放運動【吳立民主編:《禪宗宗派源流》,149~150頁。】。不過,時代的思潮固然可能影響個人思想價值趨向的選擇,卻並不一定會根本改變其價值選擇的初衷。馬祖接機方法廣泛運用否定之否定,歸根結蒂是突出其「平常心是道」的思想主張。當然,他的後世弟子們在效仿其接機方法時,有的已經有意無意地改變了其本來的意義和作用,「呵佛罵祖」,不僅是普遍地懷疑與否定,而且禪風流於虛玄、庸俗,最後動搖了信徒們信仰的基礎,適得其反。這是馬祖始料不及的結果。

綜上所述,分析或評價馬祖道一的禪法,「平常心是道」是其突出特點和根本宗旨,它經過「即心即佛」到「非心非佛」的邏輯推演,而最終得以確立。平常心是道,剝離出有關理論的闡釋,顯現出的是現實主義的精神旨趣,建立在徹悟心性基礎之上和利益群生的前提之下。如果說過去南禪祖師們重在「心性」的理體上的頓悟,那麼,馬祖則全力打破染淨、頓漸等二元對立的差別性,重在「心行」即平平常常的實際生活,在切實的生活中體現平等的心性,就是《華嚴經》的「事事無礙法界」,一滴水映現太陽的光輝。一顆平常心,可以把人的本心與宇宙的本體連線起來,把心靈的小宇宙與宇宙的大心靈連線起來,用個人的道德實踐體現宇宙萬法的真理,推動法界眾生的境界不斷提升。

一顆平常心,使中國佛教禪宗的面貌為之一變,隱含著深刻的社會文化意義。有專家提出,「沒有流民,就沒有唐、五代的禪宗;沒有士大夫,就沒有兩宋的禪宗」【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禪宗通史·導言》,江蘇古籍出版社,1995年,6頁。】,揭示了社會現實生活狀況對禪宗理念的影響,是很有道理的。禪宗最初主要來自民間,其創立與北魏以及隋末的流民問題有很大關係。南禪的發展與唐朝「安史之亂」後的逃亡民眾也有不小的關係。與神秀一系的「官禪」不同,他們不是依靠朝廷官僚的政治勢力支持,而是代表下層普通民眾的「民禪」。下層民眾的精神與生活需求,直接影響著禪法思想的相應特色,這就是平易近人。那麼,那種高高在上的自我欣賞就顯得格格不入,必須憑藉一顆平常心「與民同樂」。馬祖道一是生長在遠離皇城的邊民一卒,他的「平常心」自然帶有平民化、世俗化、生活化、簡易化等特點;也正是這種「階級立場」,體現了中國禪宗平實入世的精神品質。馬祖的後世弟子們普遍接受了他的「平常心」,特別是百丈懷海禪師腳踏實地,從自身的日常生活著手,建立了《禪門清規》,提出「一日不做,一日不食」,改變了叢林中人「坐而論道」的習氣。以一顆平等心、平常心去實現「道不用修」的旨趣。從「民禪」到「農禪」,開啟了禪宗「農禪並用」的新風,對改變中國佛教的形象和命運,對建立禪宗模式和確定禪宗發展方向,都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與現實價值。

以馬祖道一為代表的「洪州禪」成為南宗禪的主流,使其在唐朝中後期取代神秀一系的北禪,發展為中國佛教的特質。對此,有人評價說,「對於禪宗來說有幸有不幸:幸的是它終於完成了禪思想的中國化的歷程,使它的理路有一個終結,把般若之空與老莊之無融會貫通成為一種自然人生的最高境界,進入了中國中古文人士大夫的生活;不幸的是它自己也從而衰減了它對意識形態的正面影響力,成了宗教性自我瓦解的內在因素,從而無法收拾中唐以來散亂的人心」【葛兆光:《中國禪思想史》,352頁。】。這是從研究禪宗對士大夫「自心超越」的角度所下的結論,自有其道理。但是,「平常心是道」屬「民禪」一系的精髓,卻始終沒有失去其魅力;相反,卻是封建士大夫們以及禪門中人深陷「自性葛藤」里,扭曲了這顆平常心,使之散亂不羈,自我瓦解,同時也淡化了修行者的終極信仰,弱化了作為社會主體信仰或者社會輔助力量的功能;終使綻放的清淨之花,在「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嘆息中,悄然枯萎。

〔劉元春,1963年3月生,河南南陽人。現為上海社會科學院宗教所副研究員。發表有《達摩禪法與中國禪宗》、《延壽「一心為宗」的現實意蘊》、《大乘佛教道德的現代價值》等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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