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生死根株處驀直念去——讀書雜記
偶讀《雲棲方丈示念佛切要》一文,如品佳茗,清涼入心,不敢自秘,願與大家共享。
「念佛求生淨土一門,元是要了生死大事,故云念佛了生死。今念佛人,因要了生死,方才肯念佛。若說念佛可以了生死,不知生死根株,畢竟向何處了?若念佛的心,斷不得生死根株,如何了得生死?!」
大師開明宗義,絕無隱曲遮攔,將我輩修行人痛處一棒拈出,手眼具辣,非大力者不敢棒;非大行者不會棒;非大悲者不肯棒。「不知生死根株,畢竟向何處了」?試問自心,知生死根株嗎?終日佛面佛容,佛語佛氣,卻不曉生死的出處,恰如發兵捕盜而不知盜在何處,縱然干戈大動,究竟於盜無損。而以「有涯之生」逐「無涯之盜」,結果可知矣。大師此言雖自明代,但目觀今日佛門氣象,此病尤甚矣。
其甚處就在於口口聲聲地修行念佛參禪,卻不曉得生死的根株何在。甚而至於以生死之心來修行,用貪心(貪往生、貪開悟)來渴望達到修行的極致,用嗔心(厭娑婆、厭苦難)來企盼擺脫人生的束縛。貪嗔不除,內心不淨,縱有極樂現前,又憑什麼安住?「若念佛的心,斷不得生死根株,如何了得生死。」先要識賊之所在,然後發兵圍剿,善用方便,方可克盡其功。縱然識得賊之所在,然而爭戰不力,或者為賊所敗,又如何去除賊患。我們久在生死中流蕩,難免錯認他鄉為故鄉,又如何願意從夢想中醒來,縱然有過來人指出我們的錯處,試問我們願意相信嗎?「好夢由來不願醒」,於是用種種美妙的藯藉和藉口來推遲踏上歸家之路,縱然踏上,仍是「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不敢對準自己的痛處勇下針砭,因循延怠,好事蹉跎。徒然被世尊稱為「可憐憫者」。
「如何是生死根株」?古人云「業不重不生娑婆,愛不斷不生淨土」是知愛乃生死之根株。以一切眾生,受生死之苦,皆愛欲之過也。推此愛根,不是今生有的,也不是一二三四生有的,乃自從無始最初有生死以來,生生世世,捨身變身,皆是愛欲流轉,直至今日。翻思從前,何曾有一念暫離此愛根耶?如此愛根種子,積劫深厚,故生死無窮。」
《圓覺經》中世尊告訴我們一切眾生都是因為愛欲而成就生命的延續與流轉的。問題是我們不願意承認這不諍的事實。「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以之」。在文人的鼓譟下,大家更是以之為生命與社會的推動力。固然,生命的存在是事實,生命的延遞也是事實,只是我們不應該被動地為生命之流牽引著奔騰,我們應該淨化生命,提升生命。修行不是簡單地對現實生命的否定,恰恰相反,修行是否定現有生命的殘缺和不圓滿,而用自己的力量創造自己的更圓滿更真實更完善的生命。在此我們切不可誤會。
以無始無明愛欲的盲動力,豈止一二三四生而有,乃至百千萬劫亦是愛欲的使然了。浸染已久,恰如久處染缸中的海綿,如果不知如何清洗,恐怕只有越洗越髒了。所以說「積劫深厚,故生死無窮」。
「今日方才發心念佛,只望求生西方,連愛欲是生死之根的名字也不知,何曾有一念斷著。既不知生死之根,則念佛一邊念,生死根只聽長,如此念佛,與生死兩不相關。這等任你如何念,念到臨命終時,只見生死愛根現前,那時方知念佛不得力,卻怨念佛無靈驗,悔之遲矣!」
當今之際,念佛的人多,往生的人少,修道的人多,了道的人少,所以有這樣的現象,不可以一味自責業障深重,福慧淺薄(或說僅是原因之一可也)。傳法者的責任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世尊的教法無非戒定慧三學,要解決的無非貪嗔痴三毒,要淨化的無非身口意三業。但往往有些傳法者誤用佛意,不但不去對治貪嗔痴三毒,反而助長了三毒的滋長,無形中使世尊的教法被塗抹或者肢解,使一個活生生的關注生命提升生命的教法變成烏煙瘴氣的宗教,實在可惜。這種情況如果發生在門外漢身上還情有可原,但往往是我們自己有意無意地這樣去推波助瀾,真的是哀哉悲哉了。
當年黃檗禪師慨嘆「大唐國里無禪師」之時,不知他老人家目睹當今善知識多如雨後春筍的狀況又作何評嘆了。善知識接引人的方法可以是專一的,但他一定是在把握了佛法的全部之後才可以,否則囿於門戶宗派之見而誤導學人,那可真是佛門的大不幸了。「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僧才」,當今社會與世界,面對的諸種問題如暴力、吸毒、道德淪喪等,也不可能是某一個宗教或政府所能獨力解決的。何況佛法!
「故勸今念佛之人,先要知愛是生死根本,而後念佛,念念要斷這愛根。即日用現前,在家念佛,眼中見得兒女子孫,家緣財產,無一件不是愛的,則無一事無一念不是生死活計,如全身在火坑中一般。不知正念佛時,心中愛根未曾一念放得下。直如正念佛時,只說念不切,不知愛是主宰,念佛是皮面。如此,佛只聽念,愛只聽長。且如兒女之情現前時,回光看看這一聲佛,果然敵得這愛麼?若斷不得這愛,畢竟如何了得生死?以愛緣多生習熟,念佛才發心,其生疏,又不切實,因此不得力。若目前愛境主張不得,則臨命終時,畢竟主張不得。故勸念佛人,第一要知為生死心切,要斷生死心切,要在生死根株上念念斬斷,則念念是了生死之時也。何必待到臘月三十日,方才了得,晚之晚矣!」
「所謂目前都是生死事,目前了得生死空,如此念念真切,刀刀見血,這般用心,若不出生死,則諸佛墮妄語矣!」
「故在家出家,但知生死心,便是出生死的時節,豈更有別妙法哉!」
大師此段文字,美則美矣,只是於我們內心深處,卻有萬千種的藉口,不以為然。「我有這麼多的責任」,「我要工作賺錢」,「我要……」等等等等。其實,果能割捨得乾淨,才能更好地擔起。擔起責任以盡人倫之道,擔起不等於牽纏,「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人生在世,誰又能逃開責任與義務呢?誰又沒面臨過內心的波動與波瀾呢?正是由於我們自身的原因,要麼將修行與責任完全分割開,要麼將二者混作一團,導致修行不得要領,入世不能投入。大師此處重著一筆,「要在生死根株上念念斬斷,則念念是了生死之時也」。婆心懇切如斯,誰人識得箇中滋味!
生死是念念遷流的生滅,唯有念念的了斷才是念念的了生死。否則一廂情願地等待臨終一念的往生,雖佛慈廣大,不棄凡愚,問題是:到那時我們還認得嗎?還能把握這一念嗎?即便能做得了這一念之主,長久的三毒薰染早已讓內心污濁不堪,又怎能跟清靜的極樂與涅槃相應呢?
大師此示,寥寥短語,將修行人根本病症撿摙出來,並且對症下藥,開出療治之方。「服與不服,在乎自己」了。
本文出自《東遊集》。《東遊集》成書時間是明萬曆四十五年,由玄律法師、譚孟恂居士將憨山大師零星作品匯集成冊而成。憨山大師七十二歲時曾到雲棲山弔唁雲棲大師,應雲棲大師弟子之請,除做上述開示外同時還作了《雲棲大師塔銘》一文。
明奘2000年歲末於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