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彩虹奇觀
馮馮
君之劍/謄錄
加拿大氣候寒冷,多雪多雨,地方陰寒潮濕,因此,加拿大的住宅,家家都建成樓房,入住在樓上,樓下作為遊戲室及儲物室。有些住宅的樓下座陷於地平線下面,或者部分陷在地下,就稱為地下室,老華僑稱之為「土庫」。
我家也有這麼一間地下室。一邊是暖氣爐子和熱水爐的放置處,和堆放雜務與那些棄之可惜的東西,包括紙箱、木箱,修房子剩下的木料,每日積存的報紙!無所不有,亂七八糟,另一邊是車房,可以停放一輛小汽車。
我買不起汽車,也養不起汽車,一輛汽車,新的從一萬多美金起,舊的二手貨三手四手貨,也至少要五六千元,汽油貴是不用說了,就是每年接近一千元的保險費,我也負擔不起呀!爬格子寫稿,一篇能賺多少錢?
既然沒有汽車,空著一間車房,未免有些太浪費,而且,這車房的樓頂,就是樓上的客廳,冬天,零下十多度的奇寒,從車房敞開的門冒進來,上侵客廳與全宅,再多的暖氣也不夠抵抗它,也不知這家原來的業主,那位英國醫生是怎麼搞的,把房子設計成這樣不倫不類,第二任業主是一位德國人地質學家,德國人素以整潔出名,但這一位對於房子毫無保養,把房子弄得破破爛爛,賣到我手上,我一連幾年都在修理,把全部的稿費都投進去了,全部三層的破房子,三十三面玻窗的木框子都朽壞了,牆板油漆剝落了,四十年的老房子,修不勝修,房子冷得像冰庫。(注)
好不容易,我籌了錢,叫人來把窗子全換了鋁框雙層厚玻璃,又把外牆全部加裝保溫板和白色鋁板,這才勉強弄得稍為像樣一點,房子也稍為暖和一些。我的錢可都用光了,失業多年,只靠賣稿子,東借西借,合起來也應付不了。
那幾年可真是艱苦,往往連買菜買米的錢都沒有,捉襟見肘,望眼將穿也等不見稿費寄到,那滋味,窮作家是都知道的。而那些熱心的讀者,不少人寫信來,有些人寄照片來,叫我看病,有些人問事業什麼的,每天總有十多封,他們都不知道我是靠寫稿子為生,我每天假如每一封信都回,我還有時間寫稿子嗎?不說我要把自己的生計放下來,犧牲生活來服務他們,固然我是個學佛人,心甘情願學習佛教的布施,但是,我怎能天天回信而不寫稿呢?光是航空回信的郵資,我都付不起啦!我一天不寫稿去投寄,就是犧牲一天的一伙食,這是很多人所不知道的。人家聽說我有一點微名,總以為我是賣一部小說就可拿一百萬元稿費或電影著作權,或者以為我雇有女秘書代我回信呢!
他們不知道我沒錢付太貴的汽油,只好到小店去拾取人家過期賣不出的報紙,拾取附近的樹枝廢木,拿回家來放在爐壁內燒火取暖,他們不知道幾封航空信的郵資,就索去了我一天全家的一伙食費,我的佛教文章引來了太多的讀者,人人都寫信來,寄照片來,叫我看病,看這看那,沒有人知道我已經無法應付這些回信,有時候,抽屜內找來找去,也湊不起足夠的錢去買郵票,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只好揀嚴重的重要的信先回,普通的客氣恭維信,好奇信,不合理的要求信,我只好不回了!可是這樣一來,很多人就不滿,罵我是「搭架子」、「驕傲」、「沒有人情味」……
他們不知道我在加拿大是個已經失業十年的人,他們不知道加拿大的生活多貴,也不知道我的困難情形,還沒經過調查,就憑他們的想像來罵我。
他們不知道我家的地下室多麼冰冷,沒有暖氣。有一年冬天氣候特別寒冷,冷到攝氏零下二十五度,地下室的水管冰結了,爆裂了,連熱水爐也因冰凍爆裂而漏水滿地,我被迫叫人來修理和換裝新爐子,用掉了半年的稿費。
地下室的西邊是車房,空空洞洞的,冰凍的冷風從門縫穿透到東邊室內來,這是東邊水管凍裂的緣故。我沒有汽車,要這車房幹嗎?倒不如把它修改為一間琴室還好些——我有一座舊鋼琴,是三百多元加幣買的舊貨,它大概有八九十年那麼老了。這老古董放在樓上客廳很不好看,而且,我彈琴寫曲子必須絕對不受到干擾,我需要一個靜室來彈琴曲寫曲,搬家來的那年,老爺琴就是放在這車房內,雖不致受到風吹雨打,也就夠它受的了。幸虧古老的鋼琴真是材料不錯,居然耐得奇寒,冷了幾年,也沒有走樣子,也沒有變音,怪不得有人說,鋼琴是越老的越好了。但是,也不能永遠這樣任由它被寒冷侵襲呀!
我想著要把車房改為琴室,在加拿大和美國一樣,要請木工來做,工資每小時十多二十元,隨便修修,難免就花上幾千元,我怎麼付得起?這座古老房子,修理的錢,早已使我窮於應付了。我再向哪裡籌這筆錢?自己動手做麼?應該是自己來做的,在美加,幾乎人人都能夠自己做木工,自己修理房子,和自己修理汽車一樣普通。可是,我這雙手,從小就沒有做木工的天才,小時侯在學校,勞作科總是不及格的,去鋤地種菜,我優而為之,叫我做木工,那就慘了!我的手就是天生笨拙過人,拿起錘子敲釘子,必定首先敲痛自己的手指,釘子反倒敲不著,不是敲歪了就是敲彎了,釘不進去又拔不出來,我這些拙劣的木工手藝,於今尤烈,我連釘一隻箱子都做不出來,我並不是自己不肯學,而是手太笨,我曾努力過,無如每做一次木工就傷痕累累,釘出來的東西也四不像,而且,拿了幾天錘子鋸子的手,變的僵硬了,無法再握管執筆寫稿,那怎麼可以呢?我是全靠寫稿子維生的呀!
說起來好象有點自命嬌貴,什麼?你是作家就不可以拿錘子做木工啦?人家誰誰是小提琴家,還喜歡做做木工作為消遣呢,人家也沒有說把手做粗了?
我自己也這樣責罵自己,但是,我就是笨手笨腳的,毫無木工天才,怎麼也學不來。我可以鋤地耕種,我可以搬東西,可以油刷,可以攀到屋頂上去刷煙窗,可以砍樹劈柴,我什麼勞動都願意做,就是無法做木工!更不會做電工,水管工,有時候看見鄰居洋人們伶俐地自修房舍,我羨慕之餘,就不免感到自卑,甚至於憎恨自己無用無能。不過,反過來一想,天下哪有萬能的人啊?他們洋人樣樣都能自己做,木工、電工、水管工、修車……全都會,可是他們不會寫中文文章呀!這一點,使我聊以告慰自己,中文文章不值錢,是另一回事。能寫寫中文文章,通不通,值不值錢,那都沒關係,只要我能寫,我就感到快樂了。
寫文章是一件賞心樂事,做木工修房子卻是我笨拙而又最苦惱的考驗。眼看著車房的情形,我真是苦惱,曾經雇了洋人木匠來替我把車房的門口築了一道牆,裝上了一個鋁窗,可是他沒做完工就走了,再喊也不來。叫別的木匠,他們嫌工太少,花不來,都不肯來做,拖延了很久,我不得不自拿釘錘去補工,那門口仍是空空的,去拾取了鄰人拋棄的一扇木門回來要把它裝上,可是太大,就用電鋸來鋸,這是生平第一次使用電鋸,把門邊鋸得像狗啃似的,比自己剪的頭髮更難看。
無論何如,總算有了門。可是,車房內沒有地板,只有水泥地,冷冰凍的,又潮濕——因鄰家地勢比我家高,他們的雨水都流過來,滲進了車房,而且,沒有天花板,牆上沒有粉刷……問題真多!
我覺得很沮喪,只好把這件工程擱置,我心中在煩惱著。我需要一間靜室來練習鋼琴和作曲——我要寫些佛教的藝術歌曲,我不是學音樂出身,沒有鋼琴幫助,我不知道怎樣能寫得出來。而這時候,鋼琴仍然擺在一個黑暗角落,被雜務垃圾包圍著,我煩惱極了,我盼望會有人幫助我,至少指導我應該怎樣做木工。可是「相識滿天下,知己無一人」!平時有那麼多的人來見我,求診、求藥、問吉問凶,問家庭問題,問財運,問命運,問戀愛……當我需要別人幫助的時候,卻一個人都不來幫我,打電話問他們,這個推說太忙,那個推說沒空,有些推說不會做,又有些人說:「你賺了那麼多錢,為什麼不花錢僱人來做呢?」
來見我的人,大多數都要把我的電話號碼抄去,以便他們再打電話來問東問西,但是他們很少把他們的電話號碼告訴我,而我也不問,所以我也沒有多少個電話號碼可以打出去,搖個問問,很快就打完了,都沒有一個人能夠或願意幫助我的。
終於我還是拿起釘錘,企圖自己動手,站在車房內,左看看,右瞧瞧,都不知該從何處下手才好,正在彷徨之中,突然感覺到有一個念頭閃現,又似是聲音,又似只是感覺。
「不要懊惱!」那閃現的念頭說:「我會差遣一位獨臂人來幫助你一臂之力。」
我四面張望,並沒有任何人在我身邊,這是誰對我說話呢?我懷疑這可能是幻覺。
「不是幻覺!」那聲音說:「是我!」
我腦中突然看見一位魁梧無比的天神,全身放射著金光,黃金盔甲,手執金光閃閃的降魔雷矢寶杵,他的面貌非常英俊威嚴,濃眉隆準,兩眼閃著金光,薄唇微微含笑,在威嚴凜凜之中帶著慈笑。
「啊!韋陀菩薩!」我慌忙伏地叩拜:「真的是您麼?這真的是您的法相麼?」
「本來有相俱幻!」韋陀菩薩微笑:「真就是幻,幻即是真,這是方便接引的幻相而已。」
「弟子明白了!」我說:「菩薩你是為要安慰弟子而化現幻相的,弟子不應以相求見如來!」
你知道不以相見如來,」韋陀菩薩微笑:「這就很好,你就不會著魔的!你要知道,今日只是方便權宜而顯現,你不可以就此而觀想!」
「弟子知道,」我回答:「斷不敢以相觀想。」「很好!」菩薩微笑:「你好自為之!」
「菩薩,您說會差遣獨臂人來幫助弟子?」
「還有女子與童子!」
「獨臂人?女子?童子?」我一時感到迷惑。
韋陀菩薩微笑著,金光徒然轉盛,好象是長夏烈日當空,強光逼得我不能仰視。再抬頭時,已經了無蹤影,我仍然身在車房。到外面仰望,天空上有整個圓形的,巨大的彩虹兩重,一明一淡罩住我家房頂上空,而那時候沒有水雲氣,太陽也已偏西。
「韋陀菩薩!」我再拜:「帝釋至尊!」
我感動得流淚,我不住這樣禱念這這為宇宙古佛的聖號,別人不知韋陀菩薩來歷,我可是幸運地略知的,我知道祂就是帝釋!
如果剛才的化現是祂以幻相示真,至少這房頂上空的兩重彩虹不是幻!不!是三重彩虹!我發現現在兩重彩虹圈的周邊,還有淡薄到幾不可見的第三重彩虹!這些是我肉眼所見到的,並不是天眼所見的。
我慌忙奔進屋內,跑到樓上去取我的照相機,裝上彩色菲林,回到外面草地來,向房頂上空拍攝照片,我歡喜極了!誰曾見過自己住宅上空出現三重彩虹?這不是奇蹟嗎?
我一連拍了五六張照片,歡天喜地,那時第三重彩虹已經消失,第二重也漸漸褪色了,我跑去喚母親來看,等到它放下縫衣工作,來到外邊,上空只剩下一圈彩虹,不到幾分鐘,也消失了。
我們讚嘆了半響,深深感到奇異。我記得這種情形,我只有在二十多年前乘飛機從花蓮飛台北時見過一次,那一次,飛機在颶風中起飛,飛到颶風雲層上面,飛進了颶風風眼,飛機搖動得很厲害,全機乘客驚恐萬分,我聞始合掌念求觀音菩薩,乘客也跟著我念,不久窗外可以看見彩虹圓圈罩著飛機全身,飛機投射在底下雲層的影子,給圓圈般的彩虹圈在其中,變成了彩虹圈圈套住了飛機在向前飛行,形狀像圈圈內有一個十字機影,這彩虹罩護著飛機飛行,全機的乘客都看見的,大家都感動得不住地祈禱觀音菩薩,一直飛到了台北上空,平安降落松山機場,那彩虹才消失!大颶風中,狂風暴雨,不見陽光,彩虹從何而至呢?又怎麼會罩著飛機一直飛行?實在無法解釋。
我永遠記得那一次經歷,我這一次又見到了奇異的彩虹圈圈!而且是三重彩虹,三百六十度的巨大全圈圈,籠罩著我的房子!這一次是韋陀菩薩顯聖,多麼令我興奮呀。我的房子只是一座破房子,並不是佛寺。不過,我供奉著佛像,有釋迦牟尼佛,觀音菩薩和韋陀菩薩,還有釋迦牟尼佛世尊的舍利子,或者,這是七色彩虹佛光三重籠罩的原因罷?否則,我自己有何德何能,怎能感應得佛光降臨呢?
我滿心歡喜,拿菲林去沖印,以為必可印出奇蹟的三圈彩虹的照片了,誰知道,我是空歡喜一場!
「你的菲林沒上緊!」照相館的洋人告訴我說:「一張也沒有照到!」
我的失望,是無法形容的,我知道彩虹是很平常的天然現象,是陽光照射在水蒸汽分子折射,把光譜的七種顏色分離了出來。但是,一般常見的彩虹是半圓形的,它的第二重影子是不甚清楚的,往往只有淡淡的半環,三百六十度的圓周彩虹,有多少人見過?何況還是三重的三百六十度的圓周彩虹呢?而且三重都正好照在我家房頂之上,這時候烈日不在天頂,而且天空都沒有雲影,水汽在哪兒呢?我知道那並不是平常的彩虹,我知道那定是韋陀帝釋的佛光,我卻沒能把那佛光攝影下來,我多麼失望啊!
網註:
2008年的夏天,接手的西人屋主將馮馮故居里外裝修,正門外牆砌上石片,後園的圍欄梯級有序,六十年古屋變成富麗典雅的新宅。
永懺樓隨筆之八十七──《韋陀菩薩三重彩虹奇觀》
原載香港《內明》第181期:1987年0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