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乳娘說,我出生的時候嘴裡就銜著這塊楊梅般大小,通體鮮紅的石頭。家裡人議論紛紛,不知是吉是凶。娘到山上的女媧廟求籤,回來後一句話也不說,和爹關在房裡商量了一天。幾個月後,家中的後山上建好一座佛堂。
那天,娘親自下廚燒飯。吃飯時爹和娘都一言不發,只爹一個勁往娘碗裡添菜。深夜,我睡得正熟,朦朧中連人帶被被卷了起來。年幼的我嚇得大哭大叫,等我終於從棉被中掙脫出來,卻發現已置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陰暗幽涼的殿堂裡面,風無聲的在空蕩蕩的屋檐穿行,幾縷煙氣充斥在空氣中,迎面青燈下,一尊神像露出笑臉瞪視著我,猙獰的樣子。我「啊」的大叫一聲,轉身向外跑,門口豎著很大一塊石碑擋住了去路,上面寫著「早登彼岸」。娘的聲音幽幽的從身後傳來:「奈兒,以後娘會陪你住在這裡,潛心向佛,以求早日贖脫你的罪孽。」
娘說那話的時候神情很奇怪。我一直記得她的眼神,黯淡而無奈。此後她再也沒有提起把我帶到後山上來的原因,只是將那塊我下生時銜在嘴裡的石頭用青色的絲線絡好,佩在我胸前。於是,從我懂事開始,再也沒離開過這座山。我不清楚自己要在這座佛堂里住多久,娘說是一直,但她不清楚一直是多久,我想,一直或許就是一輩子吧。
後山的桃花開了又敗,敗了再開,十八年……
一天,我又坐在後山的崖邊發獃。突然,一陣似緊似慢的馬蹄聲傳了過來。崖下出現了一個騎棗紅馬,穿雪白長衫,腰間別蕭的男子。他向上張望著,披散的長髮被風吹起,面如刀削,眼似電光。我就這樣呆呆的震懾在他的威嚴下,貪婪的留戀著他的面容……那夜,他的臉再次出現。在夢裡他帶她騎著馬馳騁在遼闊的草原上。她的臉醺然的仿佛那年的桃花。突然漫天烏雲翻滾,一聲霹靂,從天而降一塊鮮紅大石把馬斬成兩段。他們跌落下來。石碑立在他們的中間,上面刻著「早登彼岸」……
幾天後,爹把我和娘接下了山。又過了幾天,有人給爹送來成箱的金箔玉器,牽來上百頭牲口,還有一件通紅的嫁衣。
臨行前,娘塞給我一把三寸長的金鞘匕首。她說:奈兒,收好它,以後會有用的。記住娘曾對你說過的話,早日贖脫你的罪孽。門外的鑼鼓聲由遠及近。我突然迴轉過身頭來:娘,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說吧,孩子。」
「為什麼你和爹要把我留在後山上?」
娘沉默了一陣,輕嘆一聲:「奈兒,當年你出生時我曾去女媧廟幫你求籤,長老說你命中注定是個禍國的不祥之人。一國將亡,必生妖孽。要想讓你躲過這場大劫,除非終生不見外來之人」。娘說到這裡眼神黯淡了下來:「你知道你爹是個忠臣,他怎麼會讓妖孽禍亂天下呢?如果不是當年我百般哀求他把你關在後山,他早就結果了你的性命。可誰知到頭來……唉,天意,天意啊……」
迎親的花轎到了門口,金頂紅邊,還盤著一條龍……一路吹吹打打,轎子停下,轎簾被掀開。我瞪大眼睛向外看去,對面竟是那個面如刀削,眼似電光的男子,他霸氣的說:「以後你是我的王后,他們是你的臣民!」我的面前是匍匐在地的子民,我的身後是華麗雄偉的寢宮。他說,那是天石宮。我成了他最疼愛的女人,他是我生命中唯一男人。他知道我從小在家中的後山長大,就在宮裡用土石壘成了一座山。我告訴他我一直記得第一次在山上見到他的情景,像看著一個神,帶著驚訝,欣喜,尊敬與崇拜迎接著生命中第一個真正屬於我的男人。而關於那個來自我宿命的詛咒,連同伴隨我生命一起降臨的血石被我藏在了記憶的最深處。我開始期盼自己能夠擁有一個平常身,廝守在心愛人的身邊。其實,我只想做一個普通的女人,不要錦衣玉食,不要三拜九叩,不要至上的權利與地位,僅僅需要一份完完全全屬於我的愛,和一個屬於我們的孩子。
宮中的流言漸漸四起,那些蜚語從城池的各個角落鑽了出來。沸沸揚揚的怒斥和討罵聲緊緊包圍著「天石宮」。因為我下生時嘴裡銜了一塊鮮紅的血石;因為我的容貌讓他們至高無上的君主留戀;因為我的存在天下已經大亂;因為我是一個女人,一個會禍亂天下的女人,一個會帶來災難的女人,一個不祥的女人……而我,只是因為愛上了一個不自由的男人!古佛青燈前,我誠心的禱告,請求神明寬恕我的罪過,不要因為我的愛而把災難降臨在他身上!
佛說:你要懺悔。我說:我懺悔。佛說:你要遺忘。我說:我遺忘。佛說:孽緣。我說:我只是愛他,難道愛也有罪麼?佛說:你們註定不會有善果。這輩子只是為了了結前世他苦苦愛你,眼淚滴血成石的恩怨。我說:求您放過我們,您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無所不能,請指引我們一條明路吧。佛說:今生你們有緣無份。紅顏禍水,禍國殃民。來世吧。
宮殿外的吶喊和討伐聲急如擂鼓,士兵和百姓們憤怒而猙獰的面孔化成一道道利韌,穿過厚厚的宮牆直刺我的心。越來越清晰的嘶喊聲以逼近於耳,到處是鈍拙兵器穿透身體而發出的空洞沉悶的聲音。他緊緊的摟住我顫抖的身體,輕撫我高盤的髮髻,修長的脖子,然後將手停留在我潮濕的面孔,摩挲著:「奈兒,沒有人可以傷害你,沒有人,我會一直這樣守著你的……」陰暗幽涼的殿堂裡面,風無聲的在空蕩蕩的屋檐穿行。我抬起埋在他胸前的頭,迎視他深遂的眸子:「幽,放棄你的江山,遠離那些爭霸,讓我們離開這裡吧。」他捧起我的臉,細碎地吻上去,終於哭泣到斷續的哽咽:「奈兒,如果沒有權利,叫我如何保護你啊?但是現在我在這裡,我是至高無上的君王,他們不敢衝進來,他們不敢……」我慘澹的笑望著眼前這個我深愛的男人,這個我生命中唯一的主宰,這個除了權利而一無所有的懦弱男人,然後幽幽的說:「我想給你跳支舞。」
我在古佛青燈前靜謐的舞著,一身青衣素衫。面前是這個給了我幸福又無法保護我幸福的男人。哀怨的腳步聲在陰冷的殿堂裡面遊蕩著。他的長髮依然,他的面孔依然,仿佛初次相遇時的模樣,只是眼中少了雷利的電光。我豁地拔出一直藏在衣袖裡的匕首……肉體無法輕易地接受入侵,一些褐色的血液噴射了出來。順著我的掌紋往下滴落,發出寂寞的聲音。染紅了衣衫。他驚叫著擁住我癱軟的身體。一滴淚從我的眼角滑落,滴在胸前的血石上滲了進去。他驚叫著:「血,血,血色的眼淚……」我滲著血的唇微笑著、平靜的顫抖著:「幽,這是我的命運,我是來償還前世的恩怨,希望來生能重新開始……」
空曠的寺廟開始在她的眼前旋轉起來。她看到了娘黯淡的目光,娘說「奈兒,以後娘會陪你住在這裡,以求早日贖脫你的罪孽」……
幽說,奈兒,別拋下我。
我說,來世吧……
身後的神像露出笑臉,猙獰的樣子。
幽的面孔開始模糊起來,我的眼睛黯淡下去,停留在他臉上的手無力的垂落下來。如同一隻起舞的蝴蝶輕輕收攏了它的翅膀。終於不必再分離了,掌於手上,藏於心中,之至白骨。
公元前771,幽王當政11年,西周亡……
他是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做那個夢的。夢裡,一個青衣素衫的女子在古佛青燈前靜謐的舞著。頹敗幽深的寺廟前豎著很大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早登彼岸」。陰暗幽涼的殿堂裡面,風無聲的在空蕩蕩的屋檐穿行。女孩迴轉過身來沖他幽幽的笑著。每次他都希望看清她的樣子,醒來後,唯一只記得她胸前掛著一塊通紅通紅的石頭。
他是這座山上的獵戶。聽祖輩講,山下這一帶在幾百年前是座宮殿,後來因為一個不祥的女人滅亡了。據說,那個女人下生時嘴裡就銜著一塊楊梅般大小通紅的石頭。「冤孽啊……」人們嘆著氣說。他想,他是因為先聽了這個傳說,才會做那個夢的。
他依然早出晚歸的靠打獵為生。每天傍晚回家時都會路過一座廟宇。因為常年失修,殿堂已經破爛不堪,四周的牆壁和地面上長滿了雜草。他只記得小的時候進到裡面玩過,被爹娘知道後是拎著耳朵把他帶回家的。爹娘說那是個受詛咒的地方。所以以後再沒進去過。現在每次打獵回來走到這,他會放下獵物坐在台階上歇一會。廟門口有一塊很大的石碑,上面的字已模糊不清了。這讓他不由的想起他經常做的那個夢和那個刻著「早登彼岸」的石碑。那年冬天的雪很大。他早早就在林子裡挖好了陷阱。那天早上他起的很早,天沒亮就出門了。他有預感今天會有好的收穫。路過那座殘破的廟宇時,他看見門口有一行腳印。腳印是直通大殿的。是什麼人進去了呢?他疑惑著向裡面走。腳印很淺,像風吹沙礫,只輕輕划過雪面。也許這個人已經進去很久了,腳印被大雪覆蓋住,所以才不會這麼清楚吧。他安慰自己。
殘牆斷壁安靜的橫桓在那裡。殿堂里陰森森的,透著逼人的寒氣。高高在上的神像殘破了面孔向下張望著。懸掛在樑柱上長明燈被風吹的左右搖擺,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雜草叢生的地面已經斑駁不堪……他四處張望,並沒有人,正要轉身離開時,供桌下發出輕微的響聲。他疾步走過去一把掀翻了供桌。腳下是一個白衣盛雪的女子,如瀑的長髮散亂在肩後,赤著一雙腳蜷縮著身體,修長的脖子上用青色的線絡著一塊石頭,通紅通紅的顏色。他顧不得多想,攔腰抱起她轉身向外奔去。身後發出「喀嚓」的斷裂聲音。回頭看時,殿堂中的佛像已經坍塌成一捧黃砂……
我醒來時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叫奈石。
我沒有告訴他關於我的來歷。他也沒有問過。每天天不亮的時候,他仍早早起來去打獵。我安靜的呆在家裡,傍晚時會到廟宇前等他。我總是盪著兩條腿坐在以前供神像的石桌上,靜靜地聽廊外鴉雀悲鳴。然後等著被他抱下來。走出廟門的時候,我常會忽然停下來說:幽,你知道這石碑上刻的是什麼字麼?他搖搖頭。我笑著說,也許是「永不超升」呢。然後我們一起回家。
幽的屋裡開始有了炊煙,幽的床開始暖和起來,幽的衣服開始乾淨起來,幽開始笑起來,他打到的獵物開始多了起來……幽的屋裡多了一個來歷不明陌生的女人。村里人開始議論紛紛。不久,大家都知道這個女人脖子上掛著一塊浸血般鮮紅的石頭。於是開始恐慌。
那一年大旱,地里的糧食顆粒無收,連山上的野獸也逃走了。村里最年長的族長拄著拐杖帶著大夥來找幽。村民門把幽的茅屋圍的水泄不通。幽關緊了房門,緊緊抱住了蜷在角落裡的我。屋外是村民門憤怒的叫喊聲「燒死這個帶來災難的女人」,「殺了她」,「殺了這個妖孽」……幽忽然抱起我,一腳揣開了緊關的柴門。屋外的人群被突如其來的情景驚住了,頓時安靜下來。幽悲憤的吼著:有我一天在,你們就休想碰我的女人。村民們面面相覷,都不約而同的看向族長。族長瞪著暴紅的眼睛,顫顫微微的指著幽說:這是個不祥的女人,她會給我們整個村莊帶來災難的。她是受到過詛咒的。幽摟緊了懷裡的我溫柔的說:奈兒,不要怕,我帶你離開這裡。我的眼睛濕潤了,這千百年來要等的不就是這句話嗎?輾轉了多少輪迴來完成今生的宿願,不就是希望得到一刻真正的相守嗎?
幽抱著懷裡的我向廟宇走去。族長嘶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是要受到詛咒的,你們是註定要受到懲罰的。幽更緊的摟住了懷裡的我,大步走遠……
他帶著我來到我們相遇的廟宇。無限溫柔的說:奈兒,不要擔心,有我在沒有人敢傷害你。我輕輕的點了點頭,疲憊的靠在他的身上。幽撫摩著她披散的長髮,安慰的說:奈兒,我去給你弄些吃的,你呆在這裡,不要出去。他們是不敢進來的。我恐懼的睜大眼睛,一把捉住他的手哭到哽咽。他捧起我的臉,拂去眼角的淚水:乖,不哭,我很快就回來。他走到廟門口的時候,我突然叫住了他。我從脖子上解下那塊用青絲線絡著的血石,輕聲的說:幽,戴著它,這是下生時就跟著我的石頭,會保佑你找到我……我幫他系好。他安慰的拍拍我的頭,說:別胡思亂想了,我很快就回來。他轉身時,我忽然又看見廟門前豎著的那塊石碑。我清晰的看到了那上面刻著的字是「永不超升」……
我安靜的站在殿堂中。簌簌的風聲夾雜著沙塵在空氣中迴旋。風中搖擺的長明燈發出「咯吱」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大殿。大理石雕琢的壁堂經過了幾百年的風雨,斑駁了牆桓。廟宇外突然由遠及近的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樹枝的斷裂聲,人群的吵鬧聲……「快點,快點」,「這邊堆一些」「那邊再來點」……接著時間不長,煙氣就涌了進來。張狂的火苗閃爍著青紫色的光芒,露出詭秘而猙獰的面孔吞噬著地上和牆壁上的雜草。雄偉高大的廟宇在烈火中熊熊燃燒起來。我知道我是終究逃脫不了這場宿劫的。我魅影般站在炙熱的殿堂中,火苗瘋狂地往我身邊跳躍,翻滾,貪婪的舔舐著我的身體,燒灼著我的長髮,發出「噝噝」的得逞般的笑聲。我幽幽的笑了……
長明燈下,佛說:你要懺悔。我說:拒絕懺悔。佛說:你要遺忘。我說:拒絕遺忘。佛說:孽緣。我說:我只是愛他,難道愛也有罪麼?佛說:你們註定不會有善果。這輩子只是為了了結前世你苦苦愛他,眼淚滴血成石的恩怨。我說:您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無所不能,為什麼就不能指引我們一條明路呢。佛說:你們註定有緣無份,是生生世世為苦情人。在等來世吧……我慘笑:來世,來世……幾百年輾轉輪迴,到頭來仍不能相守,要來世又有何用呢?求您枉開一面,我願化做奈何橋邊的一塊石。只要能見到他每次輪迴轉世,我就心滿意足……佛說:你不後悔嗎?我說:我意已決,願變做青石,永生永世守在忘川河邊……
有條路叫黃泉路,有條河叫忘川河,有座橋叫奈何橋,橋邊有塊青石叫三生石,三生石記載著每個人的前世今生,石身鮮紅如血,上面刻著四個字「早登彼岸」……要投胎轉世的人,都要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忘卻了三生,重新轉入輪迴。三生石一直立在奈何橋邊,張望著紅塵中那些輪迴投胎的人們,尋找著人群中那個白衣如雪,面如刀削,眼似電光,脖子上繫著一塊楊梅般大小通體鮮紅石頭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