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無礙之境界——菩薩明難品
無礙之面具——新羅元曉
韓國慶尚北道之觀光地,古都慶州市之九黃洞,有國寶——芬皇寺石塔。芬皇寺為創建於新羅善德女王三年(公元六三四年)之名剎。為現存在新羅之古塔中,最古之建築物。原有七層之塔,現僅存三層。第一層之四周,有花崗岩所造之龕室,其左右各嵌有「刻著一尊矮小身材之仁王立像」之花崗岩,仁王像系作為護法神之用。
芬皇寺原為與皇龍寺並列之莊嚴寺剎。新羅出生,曾經注釋《華嚴經》之偉大佛教家——元曉(公元六一八——六八六年),亦曾住於芬皇寺,元曉對於《華嚴經》中所說「無礙自在之思想」,頗有興趣。不論出家過持戒之生活,或著俗服過在家之生活,對元曉來說全皆自由自在。曾私通於瑤石宮孀居之王女,而生一子名薛聰。元曉自稱非僧侶,而以居士自居。
曾經,元曉與一「歌舞伎」演員來往,其演員手持一演戲用之面具,其面具為瓢所製成,頗大,面具之形狀甚怪,元曉即仿此而作一同樣之面具,並取名為「無礙」。元曉帶面具,邊歌邊舞。是後,元曉所唱之歌亦逐漸廣為流傳。元曉帶著面具至各村莊歌舞。且弘傳佛教。因此,偏僻鄉下之村民,雖無學識,但卻皆知悉佛號,且皆唱念「南無阿彌陀佛」。
元曉之名面具為「無礙」,乃依據《華嚴經》之經文而來。《華嚴經》自此即敘述其內容,為〈菩薩明難品〉。據賢首菩薩言:
文殊漢常爾,法王唯一法;
一切無礙人,一道出生死。
無礙之人,以一法(一道)出於生死,而得自在無礙。生死為束縛;無礙之人,不為一切束縛所縛,能得無礙者,即為能悟。因此,元曉名其面具為「無礙」,帶著面具,離去束縛與拘泥,而於舞踴中念佛,元曉著,豈非即〈菩薩明難品〉中所說之無礙人。
髑髏之水——唯心之道理
文殊菩薩所讚嘆之「如來之光明」,無不令眾生生起淨信。為開覺眾生之淨信,必須令能信之智慧顯現,敘說此理者,即〈菩薩明難品〉。實則〈明難品〉、〈淨行品〉、〈賢首品〉等三品,皆說明如何令「信」得以顯示。其中,〈明難品〉說明信中之「解」,〈淨行品〉說明信中之「行」,〈賢首品〉說明信中之「德」。(〈探玄記〉卷四)
〈明難品〉之品名中,所謂「難」者,即經中所說之「十種甚深」;「明」者,即顯揚之意。〈明難品〉,即顯揚十種甚深之意。所謂「十種甚深」,即下列所述之十種:
(一)緣起甚深,覺首菩薩說。
(二)教化甚深,財首菩薩說。
(三)業果甚深,寶首菩薩說。
(四)說法甚深,德首菩薩說。
(五)福田甚深,目首菩薩說。
(六)正教甚深,進首菩薩說。
(七)正行甚深,法首菩薩說。
(八)助道甚深,智首菩薩說。
(九)一乘甚深,賢首菩薩說。
(十)佛境界甚深,文殊菩薩說。
說明顯示此十種深者,即為〈明難品〉之課題。
首先,第一項說「緣起甚深」。對於「心性是一,為何能生種種果報?」之問題,覺首菩薩為說「如實之性」。
譬如駛水流,流流無絕已;
二具不相知,諸法亦如是。
水急速地流,流著流著,不曾停歇,前流與後流亦彼此互不相知,一瞬又一瞬地生滅不已。水之流動,依據華嚴學之解釋,即因「相由」之故。因後水之推動,而前水始能不停地流著;或因前水之牽引,而後水始能不停地流著。前水、後水互相依恃,故稱為「相由」。或雲因風動而水流,因風動而起浪;或雲因地面之高低而水流。
觀此水之流動,恰如吾人心念之動轉,永不間斷地。
第二項之「教化甚深」,乃文殊菩薩問:「如來如何教化眾生?」財首菩薩為之作答:
一切世間法,唯以心為主;
隨樂取相者,皆悉是顛倒。
世間一切所有,皆由自心之變化所作,即以心為根本。但因凡夫不明唯心之道理,乃隨欲樂等念之生起,而執著其相,此皆為顛倒,實際上一切皆是空,又執一切空為有。
「一切世間法,唯以心為主」,此乃〈菩薩明難品〉中所說,新羅之元曉,對於此間義理定有深刻之禮認。原因是,元曉本與義湘相偕赴中國(唐)遊學,途中,元曉突然改變志向,放棄入唐。有關詳細情形,據說:
元曉與義湘二人於入唐求法途中,有一夜晚,野宿冢·間,因渴而索水喝。翌朝,是所飲之水乃髑髏中之水,頓覺不適而噁心。因此,元曉即悟得一切唯心所造之道理。夜晚,毫無任何思慮而飲下之水,一旦得知系觸髏之水。則無論如何吞再也吞咽不下,此實為萬法皆由心生,元曉對道理體悟頗為深刻。
此時,或許〈菩薩明難品〉中,「一切世間法,唯以心為主」之經文,正不由自主地在元曉口中朗朗而出。元曉於悟得唯心所造之理後,遂於國內,自唯心之立場,從事一切經論之研究。終於,不負所望,成為不亞於中國佛教學者之「偉大佛教學者」,且為一獨創型之思想家。
無量之說法
第三項說「業果甚深」。實首菩薩之答話,有下列諸語:
如大地獄中,眾生受苦惱;
苦惱無來處,業性亦如是。
因自身所造之罪業,而獲報投生於恐怖之地獄中。有八大地獄、八寒地獄、孤獨地獄等。地獄中司職者為閻魔大王,其屬下有冥官、獄卒等,負責拷問墮落地獄之人,並施加各種苦楚。《地獄草紙》等繪卷中,可詳見各種地獄之寫實狀況。
墮於大地獄中之眾生,須受各種苦惱,然此苦惱並非加諸於外,實乃眾生自身所造作者。即自身所犯之罪業所產生之果報。業,自體並無自性,而其果報卻必然存在。即「果報」乃為自身之所招感。
其次,說第四項之「說法甚深」。文殊菩薩曾問:佛陀僅覺悟一法,為何能說無量法?且能以無量音聲教化眾生。針對文殊菩薩之質問,德首菩薩以偈答道:
猶如大地一,能生種種芽;
地性無別異,諸佛法如是。
此即說明大地僅為一種,而自在地中卻能生出各種植物之芽;植物之芽多種多樣,而能培育此芽之大地卻僅一種,且土地之性質亦毫無變異。佛之教法亦然,教法即如大地,而所說之法卻無量無數。教法為體,所說之法為用;體雖僅為一,而其用卻無數。若不能深刻徹悟「為體之教法」,則亦不能說無量之法。聽法之眾生因根機、能力而有各種差異,或根機利者,或根機鈍者,因此,說示教法時,亦須觀眾生之根機,而說能夠相應之法。《無量義經》云:
以諸眾生性慾不同,性慾不同種種說法;
種種說法以方便力,四十餘年未曾顯實。
眾生之性質、欲望各不相同。對此不同能力之眾生說法,須采觀機逗教之方式,此即所謂以方便力說法。
元曉一方面以帶著面具於舞踴中念佛、說法,一方面則著書立說。即對能力強者,為說「二障義」、《金剛三昧經論》等較深入之思想;同時,對一般無學民眾,則教以唱念「南無阿彌陀佛」之名號。由此可說元曉亦能「說法無量」。
怨親平等之大悲
其次,說第五項「福田甚深」。文殊菩薩問:為何佛之福田僅一種,而布施之果報卻各不相同?目首菩薩者,凡見一法,即速能了解,故名為「目首」。福田者,為能生幸福之田,若播下布施或供養等之種子時,必能結幸福之果實。此乃以田地為例所作之說明。
譬如淨滿月,普照四天下;
諸佛聖福田。平等無遍黨。
此即說明如皎潔之滿月,遍照世間;佛之福田,對於一切眾生亦平等無差別,且無絲毫之遍黨。經文中有「如來平等,無有怨親」之語,即所謂之怨親平等。怨者,為能殘害自身者;親者,為能保護、關愛自身者。對加害已身之敵者不懷憎惡,對關愛自身之親友亦不執著,即不論敵者或親友,皆能平等地以慈悲待之,此即為怨親平等,亦即佛之大慈悲。昔時,於日本,因戰爭而陣亡者,不論敵人或親友,凡所有陣亡者,皆為之立碑祭祀,此乃「怨親平等」思想之表現。
〈菩薩明難品〉中之所說,即此思想之實踐。
第六項所說者為「正教甚深」。即進首菩薩所說,眾生依如來之教法,能斷除煩惱。經云:
若欲求除滅,無量諸過惡;
應當一切時,勇猛大精進。
即謂若欲斷除煩惱,則須勇猛精進。此精進亦偶爾行之,須一切時中,不間斷地精進,又云:
譬如人鑽火,未出數休息;
火勢隨止滅,懈怠者亦然。
昔時,鑽木取火,當煙未出時,即數度休息,則火勢將永遠不能生成。即謂懈怠者永不能得火種。《長阿含經》有言:
今不勉力,後悔無益。(卷十〈三聚經〉)
此即說明現今不精進努力,一味懶隋懈怠,將來即使後悔,亦無益處。可知欲斷煩惱,行大精進乃為切要之事。其實,不僅斷除煩惱如此,不論任何事,若不精進,終不能實現。《長阿含經》又云:
若不計寒暑,朝夕勤修務;
事業無不成,至終無憂患。
即謂能不計寒暑,朝夕勤勉作務,則不論任何事情,終能成就,最後亦無任何憂惱。
此乃說明精進之重要。
行之重要
第七之「正行甚深」乃法首菩薩之所說。若僅聽聞正法,而不實行,則不能斷除煩惱。即僅多聞,不能入如來之教法中。
譬人水所漂,懼溺而渴死;
不能如說行,多聞亦如是。
此乃譬如一漂流水中之人,因懼怕溺死而拒不飲水,終至渴死。佛陀之教法,若僅止於聽聞,而不依之實行,則亦不能得救。此即「如說修行」之重要。
日本日蓮上人曾說:若將佛教僅作為知識之佛教,則不能獲得真正之信仰。
「世間之學者,若以佛法作為學問,而欲求得智慧,實為不可能之事。人生一行,徒然而過,如睡夢般,不知唯一之大事。切記於心,切記於心。」《殿御返事》)
僅在佛法上求理解,實為一種錯覺;一生如夢囈般地虛擲,真正之人生在事卻懵懂無知。若以佛教當成為一種知識,則無法獲得真正信仰與安心。日蓮上人又道:「行學二道必須勤勉精進,若不堪於勤奮,則無佛法可言。」(《諸法實相鈔》)
所謂「不堪於勤奮,則無佛法可言。」實乃千均之言。佛法若不實踐,則佛法勢必衰滅。法首菩薩亦言不能只求多聞。
譬如貧窮人,日夜數他寶;
自無半錢分,多聞亦如是。
貧窮之人,只為他人數財寶,自人兒半分錢亦無法獲得;多聞之人亦如貧窮人,僅在佛法上數說,自身絲毫無法獲得佛法之利益。又道:
譬如有良醫,具知諸方藥;
自疾不能救,多聞亦如是。
此即謂具足各種醫藥知識之名醫。當自身染病時,亦無法救愈自己。僅具醫藥知識而無法救已一命,恰如多聞而不實行者,得不到佛法好處,救度不了自身。
所謂佛這境界
第八項說明「助道甚深」,此乃智首菩薩所說。即敘述佛陀為何為眾生說六波羅密乃慈悲喜舍四無量心。此即因為適應眾生不同根機之故,例如:
慳者贊布施,毀禁贊持戒,
瞋志贊忍辱,懈怠贊精進,
亂意贊禪定,愚凝贊智慧,
不仁贊慈愍,怒害贊大悲。
即為慳吝不捨者,敘說布施之重要;毀壞戒律者,教以持戒之重要;易於憤怒者,勸誡多忍辱;懶惰懈怠者,教示須精進;心意散亂者,示以禪定之法;愚凝無知者,為說求智慧。此外,缺乏慈愛心者,教其須具悲愍心;常害人者,說大悲之重要;憂鬱沈悶者,勸其生歡喜心;愛憎之念強者,教示怨親平等之重要。佛陀所以敘說六波羅密及四無量心,乃為導正眾生各自之缺陷。
第九項「一乘甚深」,為賢首菩薩所說。即於敘述六波羅密、四無量心之重要後,接著闡明「一法」之重要性。元曉所引用之「一切無礙人,一道出生死」等經文,即賢菩薩所說最初偈文。闡揚「法王唯一法」者,即「一乘甚深」。
一切諸佛身,唯是一法身;
一心一智慧,力無畏亦然。
諸佛之身,為一法身、一心、一智慧,於根本上說,即為「一法」。因眾生之根機、修行不同,而各見不同佛國土之情況。有見佛之壽命、有見佛之光明、有見佛之神通力、有見大眾聚會等,雖所見各異,而其根本僅為一法身,或一法。元曉於《華嚴經》中能着眼於經文,足見其力非凡。
最後之第十項「佛境界甚深」,即文殊菩薩說「佛之境界」究竟如何?
如來深境竟,其量齊虛空;
一切眾生入,真實無所人。
佛之境界如虛空。眾生盡入其中,卻不見其入跡。如鳥飛於空中。卻不見其留下之跡,佛之境界亦然,唯佛能知、能言。
如來境界因,唯佛能分別;
自余無量劫,演說不可盡。
佛之境界,唯佛能言;他人若欲言,即使費盡無限長之時間,亦不能言盡。因眾生不能知佛之境界,故佛乃隨順眾生,入眾生界,為說種種法。
隨順眾生故,普入諸世間;
智慧常寂然,不同世所見。
佛為救度眾生,乃隨順眾生之能力而說法,於任何眾生界,佛皆能隨緣示現,如地獄、畜生道等。佛雖入此眾生界,然佛之智慧卻常寂然,不為所穢,且迥異於眾生界。即使於最污濁之中,亦絲毫不染佛境界。
佛之境界清淨無垢,絲毫不為穢垢污染。佛之境界,不論至何處,皆是深遂、廣闊、清淨。元曉於此敘述佛境界之《華嚴經》,有著無限之親切感,因此,將舞踴念佛之面具名為「無礙」,自身亦感受無礙自在。此乃因能體悟佛之境界、生於佛之境界、救度一切眾生之悲願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