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9日是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的忌辰。1946年,黑塞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其作品《荒原狼》、《東方之旅》、《玻璃球遊戲》深受世界各地讀者的喜愛。他的第九部作品《悉達多》以佛陀為主角,包含著他對於東方智慧的理解。
在德語圈子中,有兩位大師對東方文化有相對準確的理解和證悟。一位是弗洛伊德的學生與對手——榮格(1875-1961),另一位則是黑塞(1877-1962)。兩人都是瑞士籍,在1921年,榮格曾給黑塞做過心理治療,原因是黑塞在創作《悉達多》的過程中經歷了創作危機。
作家黑塞
喬達摩·悉達多(GautamaSiddhārtha)是佛陀的真實姓名,即是迦毗羅衛的王子。
《悉達多》是一本關於佛教核心人物釋迦摩尼的書,以佛陀在世時的生平為背景。小說先寫佛陀的一生,前半部分是佛陀事跡的文學化,而到了後半部分,黑塞雖然加入了自己的理解,也融合了儒家的觀念——逝者如斯夫,但至始至終,這本書講的都只是一個人覺悟的路途。這可能也是我們每個人尋求解脫的路途,一種不帶宗教神秘色彩的、真實的解脫。
黑塞提供了一種認知佛的角度,這個角度對於漢傳佛教盛行的中國而言,或許有點陌生。他嘗試從「人」的角度,去理解「神」。這也呼應了那句流傳已久的話——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不刻意去拉開凡與聖距離,而是強調每個人都有覺悟的潛力,這就使得黑塞這本《悉達多》不同於其它佛教經典的神聖莊嚴,它帶有更多的青春和勇敢。
以下選自《悉達多》經典章節。
覺醒
當悉達多離開一切圓成的佛陀世尊以及僑文達所停留的袛園,他感到他也將從前的生活拋在了身後,留在了園中。當他緩緩地踽踽獨行,這種思緒占據了他的腦海。他深沉地冥想,直到完全沉入那種深潭般感覺的最底處,直到他認識到事物的因緣;因為在他看來,認識到事物的因緣就意味著思想,而只有通過思想,感覺才成為知識並且不會失去,而是變得真實,其內在熠熠生輝。
悉達多一邊踽踽獨行,一邊深沉地思索。他意識到自己已不再是青年,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他感到某種東西已然脫離了他,仿佛一條蛇已蛻去了舊皮。那種伴隨他整個青年時代並一直是他自我一部分的東西已被拋在了身後:這就是尋覓導師和聆聽教義的願望。他離開了他所見到的最後一位導師——這位賢明的導師,最神聖的佛陀世尊。他不得不離開他,他無法接受他的教義。
這位思想者緩緩地走自己的路並向自己道:「你想要從教義和教師那裡學到,而儘管他們教給你許多,卻無法傳授與你的那件事到底是什麼呢?」他接著想:「那就是自我,我希望學到有關自我的意義和本質。過去我一直想要擺脫自我並征服自我,然而我從未能夠征服自我,我只是在欺騙它,逃離它,躲避它。的確,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如自我那樣占據我全部的思緒。這是一個難解之謎:我存在,而且我是惟一的不同於任何其他人的獨立個體。我是悉達多。我對世上萬有所知最少的恰恰是我的自我,恰恰是悉達多。」
這位踽踽獨行的沉思者突然停下來,為那種意念所攫住,而另一種意念會立刻從前念之中浮現出來:「之所以我對自我一無所知,之所以悉達多對我來說一直如此陌生與未知,只因為一點,只由於這惟一的原因——我害怕自我,我在逃避自我。我在追尋梵天,阿特曼。我欲求摧毀自我、擺脫自我以便在自我未知的最深層發現萬相的核心,即阿特曼、生命、神靈或絕對終極之物。而正因為如此,我卻一路丟失了自我。」
悉達多抬頭向四周望去,不覺臉龐上展開一絲笑意,一種強烈的大夢初醒的感覺滲透了他的全部身心。隨即他邁步向前,這次則快步疾行,好像一個人終於知道了自身的使命。
「是的,」他深深地呼吸並想到,「我再不會企圖逃離悉達多,我再不會熱衷於思索阿特曼和世間的苦難,我再不會去摧殘和毀滅自我並試圖在自我的廢墟中尋找秘密。我不會再修習《瑜伽吠陀》、《阿闥婆吠陀》,或苦行主義,或其它任何教義。我將向自我學習,以自我為師;我將從自我證得悉達多的秘密。」
他舉目四望,仿佛初次見到這個世界。這世界美麗而斑斕,奇特而神秘。瞧!那兒是金黃,那兒是湛藍,那兒又是碧綠。漫流的天空與河流,高聳的森林和山巒,一切都如此美好,如此神秘,如此誘人,而在所有這一切之中,他,覺醒的悉達多,正走在通向自我的道路上。所有這一切,所有這些金黃與湛藍,河流與樹木,第一次映入悉達多的眼帘。那不再是魔羅魅惑迷人的幻術,不再是瑪耶虛無縹緲的面紗,也不再是世界萬象毫無意義的偶然世相。儘管這一切為那些追求圓融統一、輕視個別差異的思想高深的婆羅門貴族所鄙棄,而河流畢竟就是河流。假如悉達多中的惟一和神性隱秘地居於湛藍或河流之中,那麼金黃與湛藍、天空與森林,以及站在這裡的悉達多的存在本身也正是天意,正是神的安排。意義與實在並非隱藏於事物的背後,而是寓於事物自身,寓於事物的一切現象。
「我過去是多麼懵懂、多麼愚蠢!」他一邊快步行進一邊想到。「一個人閱讀一本所要研究的書,他不會去鄙棄書的字母和句點並把它們斥為幻象,斥為偶然的無意義的軀殼,而是去一字一句地閱讀、研究並喜愛。然而,我本想閱讀世界這本大書以及我的自性之書,卻推定需要鄙棄書中的字母和符號。我將現象的世界斥為幻影,我將自身的眼耳鼻口斥為偶然之物。現在該結束了,我終於覺醒了。我確實已經覺醒並於今日又獲得了新生。」
當這些思緒掠過悉達多的腦際,他突然停步,仿佛一條毒蛇擋住了前路。
剎那間,他突然醒悟:他,事實上正如大夢初醒或剛剛出生一般,必須徹底重新開始他的生活。那天清晨,當他離開世尊居住的袛園,已然覺醒,已然走在通向自我之路上,他很自然地認為,經過多年的苦行,他應該回家,回到父親的身邊。而現在,當他突然停步的瞬間,又一想法湧向心頭:「我已不再是過去的我;我已不再是苦行者,不再是祭司,也不再是婆羅門。那麼在家與父親在一起我還能做些什麼呢?研究還是獻祭?或者修習冥想?不,所有這一切對於我都已經結束。」
悉達多佇立不動,一陣徹骨的寒意瞬間襲過他的全身。當他意識到自己是多麼孤獨,他的內心像一隻小動物一般顫慄了一下(像一隻小鳥或一隻小野兔)。他已多年漂泊無依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直到現在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孤獨。從前,即使當他陷入極深的冥想,他仍舊是他父親的兒子,仍舊是一位高貴的婆羅門,仍舊是一位篤信宗教的人。而現在,他僅僅是覺醒了的悉達多而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然又顫慄了一下,世上無人如他一般孤獨。貴族可以屬於某個上流階層;工匠可以屬於某個行會並在其中安身立命,過行會的生活,說行會的語言;婆羅門可以與婆羅門一起生活;苦修者可以進行沙門的修行。甚至林中最與世隔絕的隱士也並非孤單一人,他仍屬於某一群體。僑文達已是一個僧人,成千上萬的僧侶皆是他的兄弟;他們身披同樣的僧衣,擁有共同的信仰,使用同樣的語言。而他,悉達多,他該歸屬何方?他該加入何人的生活?他該使用誰的語言?
一瞬間,當周圍的世界在他心中融解並消退,當他像太空的一顆恆星一般孤獨地佇立,一種冰冷的絕望感吞沒了他;但是,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堅定地成為他自己,這是他覺醒之最後的顫慄,這是他新生之最後的陣痛。隨後他立刻重又上路並開始急切地快步前行,不再朝著回家的方向,不再希望回到父親的身邊,不再猶疑和回顧。
《悉達多》
作者:[德]赫爾曼·黑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