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佛教研究中的一個時代課題
魏德東(人民大學講師)
一、引言
著名的宗教對話與全球倫理倡導者,德國神學教授孔漢思(Hans Kung)教授有一句名言:沒有宗教之間的對話,就沒有宗教的和平;沒有宗教的和平,就沒有世界和平。此語從宗教的社會功能角度,說明了宗教對話之於現代社會的重要性。實際上,問題還存在另一個方面,這就是,就當代宗教自身而言,如果沒有宗教之間的對話,以及沒有宗教與其他社會形態的對話,宗教就沒有自己的未來。
佛教是古老而青春的宗教。論其古老,她是已有兩乾六百年的歷史的世界性宗教:說其青春,她不僅在傳統的佛教文化圈生機勃勃,與現代社會表現出極大的適應性,而且依然不斷向異質文化圈擴展,是近三十年來歐美地區發展最快的宗教之一,表現出強烈的普世性特徵。
佛教的這些特徵,註定了對話在其當代發展中的重要性。就對話的內容而言,有兩個方面最為重要。一是佛教對當代社會問題的回答,也就是佛教與當代其他社會實踐的對話,這是佛教在現代社會生存與發展的基礎;二是佛教與基督教、伊斯蘭教等其他宗教的對話,這是佛教在其他宗教文化圈擴展的前提。
對話有被動和主動之分。就佛教自身的氣質而言,似乎不太喜歡主動對話。佛門有句俗話叫佛度有緣人,表現在傳教上,就是遠沒有某些基督教宗派形式上的熱情和主動,經常給人以冷漠和難以接近的感覺;表現於佛教研究,則是更加重視對佛教自身義理和歷史等問題的探討,而對佛教與當代社會的適應,佛教與其他宗教、文化的比較等,著力較弱。筆者在台灣就曾聽一中生代僧人的如是說法:佛祖已經將道理說得很圓滿,我們今天只要照著做就可以下。
給筆者留下更深印象的,是佛光山佛學院畢業的一位在美國弘法的比丘所表現出一種主動對話的心態。他急切想探討的,是佛教對自殺問題、同性戀問題,以及在家居士等問題的看法。因為他在美國弘法,就必須對美國人所熱衷的社會問題作出佛教的解答。又因為他是地方跨宗教委員會的成員,經常與多種宗教的教士共議社會問題,因此他不僅要向其他宗教的人十介紹佛教,還要對其他的宗教有切身的體認。
我感覺,這位佛光山法師的主動對話心態,代表了佛教當代發展的一個重要方向。在社會急劇變化的今天,佛教必須與時俱進,對現代社會問題做出自己的解釋,以滿足大眾的精神需要;在這個全球村的時代,佛教也必須對其他宗教與文化把握世界的方式有透徹的理解,並主動合理地取長補短,相互促進。
非常值得高興的足,二〇〇二年的《普門學報》,秉承了佛光山道風!—一貫的現代意識與開闊胸襟,在佛教與現代社會、與不同宗教的主動對話方面,有新的拓展。
二、佛教對當代社會問題的回應
二〇〇二年的開篇論文,就是陳錫中先生的(人間佛教思想在高科技社會的切入點) (第七期)。高科技是當代的主要特徵之一,也代表了人類未來文明的基本定向,探討高科技條件下佛教的價值使命及具體的因應方式,是人問佛教必須回答的問題。作者總結二十餘年供職於美國高科技企業的經歷,提出了人間佛教與高科技社會相融和的四個方向,即以平等與包容,對治競爭與衝突;以圓融中觀,轉識成智,破所知障;以念念見性,常行平直,健全個人身心;以菩提宏願,人我一體,建設人間淨土。二〇〇二年《普門學報》的這一開篇論文,體現了編輯重視現代問題研究的追求。
男女平等是一個世界性的大問題,無論在宗教界,還是在世俗界部是很刺激,充滿挑戰的。就世俗社會而言,自父系社會以來,男人主宰世界的局面延續了幾千年,直到近代才有系統的男女平等主張出現,但就連最發達之美國,至今仍在努力的過程中。宗教界更是如此。一九九九年,筆者訪問美國伊里諾大學芝加哥校區的著名宗教社會學家沃那爾(R StephenWarner),他說:就當代宗教界的情況看,「女人起作用,男人做權威」,天主教、伊斯蘭數、佛教等莫不如是。二十世紀七〇年代,天主教界曾發生了修女要求平等的運動,三十年後的今天,台灣昭慧法師作獅子吼,提出了佛教僧團中的女權問題。可以說,這是一個時代挑戰的佛教回應。星雲大師以男眾、宗教領袖的雙重身分,支持了這一新的傾向,而他早已從實踐面落實了這一點。他的(比丘尼僧團的發展)一文,站在男女平等,兩性平權的潮頭,提出應該;晅給比丘尼與比丘一個同等的地位」 (第九期第二二四—二三五頁):至於佛陀所定的一八敬法」,作者認為「也不需要刻意去廢止,時問一久,自然會因為不適用而漸漸失傅一(第九期第二四三—二四四頁)。這顆重磅炸彈,得到宗教界和學術界激賞,著名佛教學者楊曾文更是稱其為「既仁且智」 ((既仁且智之舉),第十一期第三一九—三二六頁)。
宗教立法問題可以說是近代以來困擾中國政軟關係的一個夢魘。星雲大師從台灣地區的情況出發,發表了:不教立法之芻議) (第七期第二三九—二七五頁)。全文回顧了中國歷史上的宗教法令,考察了世界各國的宗教法現狀,探討了宗教立法的得失及其必要性。作者特別總結了近年來台灣擬訂的種種宗教法版本,在此基礎上,就未來宗教法的內容從各個方面提出了自己的意見,總計三十六條。作者的目的是「透過此次的宗教立法,明定宗教士的資格,讓宗教師都能獲得最大的尊重,讓各宗教都能在公平、公正、平等之下,獲得廣大的弘法空間,以從事軟化,安定人心」 (第七期第二七五頁)。近年來,大陸各界對建立宗教法的呼聲也很高,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課題組的調查,各界對宗教立法都是翹首以待。星雲大師的觀點,應該對兩岸都有啟發。
梁啓超曾經說過,整個佛教就是一門心理學。佛教與心理學的對話是二十世紀以來的熱門話題,但佛教心理學如何套用到現實生活,卻是一個日新月異的問題,需要隨著時間地點的變化而損益。在佛教對現代社會問題的回應上,恩慧教授的(人間佛教在心理治療與心理輔導上的套用) (第九期),在佛教與心理學對話的道路上更進一步,進入了心理治療的領域。作者在介紹當代流行的心理治療方法後,從人間佛教的角度作出了抉擇,認為卡爾、榮格和羅吉斯以受輔者為中心的療法,艾利斯的理性情緒治療法最為適應,也是西來大學「佛教心理學暨咨商研究中心」努力融和的方向,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在西方通常由精神科醫師負責,現尚不適合西來大學。但在筆者看來,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與唯識學派的八識論頗有可通之處,似有必要進一步探討其與佛教互動的可能性。
三、佛教與異質文化的對話
二〇〇二年的《普門學報》在對話方面的另一個重要領域發生在不同的宗軟和文化之間。其中從西方文化角度與佛教對話者,有張祥龍教授的(「Dasein的含義與譯名(緣在))(第七期)。此文對海德格爾的口asein概念,作了帶有佛教色彩的翻譯,譯其為「緣在」。他仔細厘析德語的「Da」,認為它的譯名必須包含五層含義:(一)相互纏結;(二)純發生或生成;(三)有限:(四)域或存在空間;(五)原初的時間。根據這一要求,作者認為中文的「緣」與之甚為接近。作者特別認為,翻譯的核心還不是簡單的符合,「而是以打開一有效的對話情境或交流空間為自己的目的」,人類總是首先以非概念的方式達到某種深切的相互理解。(第七期第一〇五頁)。這篇論文透視出佛教在貫通東西方文化過程中所蘊涵的獨特價值。二十世紀以來占據西方哲學思想界主流的現象學,迄今依然外在於中國文化,難以為中國文化所恰當地解讀,從佛教的理路譯解現象學,不僅有助於對現代西方這些的消化,同時也可以反觀佛教義理的當代價值。
在當代中國,基督軟和佛教可能是兩個最有活力的宗教,而兩者的對話也一直是學術熱點。朱彩方的(佛教與基督教的會合點) 一文(第八期),從贖罪與禪定,恩賜與證悟的角度,尋找佛教與基督宗教之間深層次的契合點,提出:耶穌被吊在十字架上,那種淌血、呼號、無助的樣子正是佛教所主張的苦空無常的證明,基督宗教通過釘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穌表達無常與不完滿,佛陀因舊睹生老病死而體悟無常與苦的實相,他們的差異只是中介之別,而在對世界無常與苦的體認上,以及對和平永恆的解脫境界上,並無不同。作者又分析了佛教證悟的條件,認為它與基督宗教的恩賜有可比之處,因為證悟的地點和時間不可預測,個人的努力和事功與證悟有關,卻不是證悟的直接原因。越是深入禪定、冥想等宗教體驗,就越能發現兩者之間擁有的共通之處。筆者認為,基督教要實現在中國的本上化,透徹地理解佛教中國化的進程是必由之路;而佛教要完成現代轉型,也必須對基督教與近代社會的互動有全面的體認。在這個意義上,從思想、神學層面對佛教與基督教基本義理的予以比較,對於這兩大宗教的自身發展及社會融和,都很有意義。
四、佛教的對話實踐
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常青。二〇〇二年的《普門學報》記載的星雲大師九一一後的北美弘法,從實踐的視角活生生地展現了佛教對話的重要性和可行性。
佛教是主張不殺生的,佛教如何看待戰爭,這是大師在美期間屢屢遇到的發問,也可以說是佛教遇到的一個緊急課題。星雲大師的回應是:「佛教基本上是崇尚和平的宗教,不主張戰爭。然而和平也並非懦弱沒有力量。」 (第七期第三五一頁)一方面,「武力報復終非究竟解決之道,因為「以爭止爭,終不能止」」 (第三四七頁), 「世界上不是只有戰爭的力量最大,還有文化、教育、善行等,由於慈悲心,慈悲的力量才是最大。因戰爭只能制裁於一時,慈悲愛心才能讓人心永久歸順,中國古書《三國演義》裡的諸葛亮「七擒孟獲」,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 (第三四八頁);但另一方面,「和平也需要有力量才能獲得」 (第七期第Ⅱ頁,(給讀者的一封信)),有時候「戰爭足一個不得已的手段,戰爭也可以轉化為慈悲的力量」(同上),「戰爭的目的不是只有殘殺,它也有仁慈的另外一面。所以佛教里也有以「殺一儆百」,達到大慈悲救人的目的」 (第三四八頁),佛陀也曾「為救五百個商人而殺一壞人」(第三五九頁)。同時,大師特別提到要肯定美國只鎮定攻擊軍事目標,以及轟炸前空投食物並發起美國兒童人人捐二兀活動的人道考量。星雲大師對戰爭的佛教分析很值得深思。星雲大師還以佛教大師的身分,親自到紐約廢墟為死者灑淨,成為不同宗教相互尊重相互關心的經典篇章,也為佛教贏得了榮譽。祈願祝禱儀式由大紐約區的主教J〇hn Heimstra陪同,星雲大師的發言使在場不同宗教的人士感動落淚,佛教的慈悲、基督教的博愛交會於紐約上空。大師說:「你們大都是信仰基督教、天主教的信徒,你們所信仰的上帝必定會接引你們到天堂安息。我們是來自東方的佛教徒,此來一是表示關心慰問,同時也為你們助念誦經,希望為你們助長因緣,上生天國。」 (第七期第三五八頁)這一發言體現了宗教大師的時代精神,已經成為九一一後宗教對話的經典。
在紐約的梵暝音樂會上,星雲大師更是將佛陀與上帝並舉,為罹難者祈福,贏得了雷鳴歡呼和滾滾熱淚:「偉大的佛陀!偉大的耶穌基督!請您們垂慈護念死難者!」 (第七期第1頁,(給讀者的一封信))星雲大師以自己的實踐推動了佛教與其他文化的對話,而大師也從中體會到二不教的融和是多麼善美啊」!(同上)
五、結語
在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之交,由於科學主義、共產主義思潮的鼎盛,很多時代精英斷言:隨著科學的昌明,物質生活的改善,社會公平的獲得,宗教將日益衰弱直至消亡。但一個世紀的歷史證明了這一論斷的錯誤,原因是他們一方面低估了現代化條件下人們的宗教需求,另一方面低估了宗教適應社會變遷的能力。這一判斷同樣適用於中國佛教。在歷經二十世紀的煉獄再生以後,中國佛教迎來了新的春天。在新的世紀,佛教註定會在更好地服務世界中有嶄新的發展,其前提則是主動的對話與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