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七十七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七十七章 無心好像照天鏡04
接著第二個問題來了,所問問題的,一個比一個追問得厲害。
誰在生死路上行?
問:何故有心即妄,無心即無妄。答:以法界性空寂,無主宰故。有心即有主宰,有主宰即有分劑;無心即無主宰,無主宰即無分劑,無分劑即無生死。
那麼請問,為什麼有心就是妄念,無心就是沒有妄想?『法界性空寂』,法界指本體,本體的自性本來是空的,無所謂的主宰。這個主宰並不是宗教哲學所講的意義,而是沒有一個做主的、沒有一個當老闆的在那裡掌握控制。譬如,我們的思想並沒有一個領頭的,而是連續的、圓周性的關係。比如,早晨一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從過去、現在、未來都是終而復始成圓周性的關係,並沒有一個專門的、固定的中心主宰在那裡。一切念相本空,所以依本體來講無主宰。若有心呢?就有主宰。講空呢?一切無主宰。有了現象,宇宙人類的社會既然有了,就有想當老闆的,然後權利、義務等等就跟著產生了,這是世間法。心法也是這樣,有心就有主宰,有一個自以為是的想法與種種作為,以為有一個我在幹什麼。『有主宰即有分劑』,分劑即是分別,是比量。有了主宰就有比較性,就有是非善惡的分別去裁決。
『無心即無主宰』,無心呢?本來空嘛!因此是無所主,是絕對的、徹底的自在。『無主宰即無分劑』,不立一個自我當主,就沒有由此產生的妄想分別造作。『無分劑即無生死』,我們一般將人進了殯儀館才叫死,實際上,我們隨時都在生死中,小的生死是我們的念頭,念起了叫生,念沒有了叫死。還有一個生理的生死,晚上睡覺叫死,明天醒了又生了。生也好,死也好,都是由以為有一個我是主的分別心而來,假如不起分別心就無所謂生死。
心只是個樣子
問:無心者,為當離心是無心,即心得無心。答。即心得無心。
現在有人懂了,要無心才無生死,可是什麼叫無心呢?『當離心是無心』,當離心,就是心裡念頭一起來就把它丟開,把它空掉,這樣叫無心呢?還是『即心得無心』,念頭本身就是無心,就是空的?
答覆得很簡單,你自己的念頭本來就是空的,你不需要另外再去求個空。這也是前面文殊師利菩薩講的,因此大家打起坐來不要閉起眼睛,用很大功夫去求個空。因為你的思想念頭的本身是空的。因為講時空,講過更空了,你那聽話的作用、念頭也是本來就空的嘛!因此是『即心得無心。』
問:即心是有心,云何得無心。答:不壞心相而無分別。
『問:即心是有心,云何得無心』,我那思想、感覺來的時候,硬是有個東西在作用,這個是有啊!怎麼說能得到無心的境界。
『答:不壞心相而無分別。』空與有是你的意識形態所造的兩張畫面。假如,你沒有空的觀念,事情過去了就沒有了,還管它空與不空。因此空與有之間的差別是你自己心裡思想而產生的,是意識上的分別作用,比較性的。一切只是有一個心的現象的樣子,而實則沒有在分別的心。
問:豈不辯知也。答:即辯知無能所,是無心也,豈渾無用,始是無心。譬如明鏡照物,豈有心耶?當知一切眾生,恆自無心,心體本來常寂,寂而常用,用而常寂,隨境鑒辯,皆是實性自爾,非是有心方始用也。
問:照這麼說,那麼我們何必修道呀?又何必管它是空還是有,管它是有心或無心,那就用不著去辯知了嘛!也用不著看那麼多部經典,還要打坐、修道,那都是多餘了!
同『病』相憐的法王與象王
答:這個問題,永明壽禪師發揮得比較多了。他也不得不發揮,因為這是論辯的問題,這個問題很重要。有些人學佛以為佛經的那些道理用不著管,只要你肯打坐,什麼都不想,一直下去就能成道。這樣很危險,很容易把昏沉當成是定,換句話說,你整天閉著眼睛坐在那裡,也是心裡畫出來的一個境界,這就大錯特錯。世界上許多學佛修道的把這個大錯誤的境界,當作是自己在用功,其糊塗不可思議,其果報亦不可思議。因此,非辯知認清楚不可,差一點點就差得非常大。
『即辯知無能所,是無心也』。他說,必須要把理論推演到究竟,理論清楚了,用功起來你就曉得,自己起知覺與感覺,這個心的作用是無能也無所,沒有相也沒有作用。一起便空,因為它是本空、無體的。『能所』,能即代表本體;所即是用與現象。佛學就用『能所』兩個字,在中國文化來講,『能』這個字是佛經翻譯時先提出來的。這個能就是能源的能,我們心裡這個『能』是心能,『所』是指心裡所起的各種現象。他說,你要辯知能也空、所也空,即是無心。先認清這個理,然後去求證這個境界。
『豈渾無用,始是無心』,不是昏頭昏腦地閉著眼睛打坐,就以為是無心,那是昏頭不是無心,是大昏沉。換句話說,成佛以後入定是無所不知。那麼你說是真的啊?那我問個難題。根據佛經記載,佛有一次在恆河邊上打坐,當時有很多弟子在一起,有一大隊騾馬過來要渡過恆河,他們走了好幾個鐘頭也吵了好幾個鐘頭,佛就在河邊打坐,當佛出定一看,唉喲!旁邊怎麼有那麼多的馬大便,河邊也都被水花給濺濕了。他就問徒弟,怎麼搞的,這個地方變成這個樣子?徒弟說,剛才有一大群騾馬隊從這兒過去。佛您怎麼不知道啊?由此,佛也入渾然之定啊!怎麼講是有知呢?你說佛無知嗎?佛說自己入定三千大千世界如觀掌中庵摩羅果,看得清清楚楚,可見他有知啊!這要如何說?古人沒有提出來問,我現在提出來。
我們要知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明白了道理,昏沉也是定,散亂也是定,無往而不定。假如不明白道理,就是入定也是昏沉啊!散亂更是混帳!佛者覺也,最主要的是覺與不覺。佛在那個時候講經說法,說得疲勞了,他要休息就入那個定去了。佛經上可以看到,佛有一天『煩』極了,跟著那麼多人,一天到晚圍著他,雞毛蒜皮的事情也問他,你說他煩不煩。針怎麼縫衣也問他,針怎麼穿線也問他。他被囉嗦得走開了,一個人跑出來,跑到山裡頭。他在那裡也聽到那一邊有一群大象在聚集,那些象吵起來,打啊鬧啊!那個象王也煩得很,也走開了,剛好跟釋迦牟尼佛碰了個頭。釋迦牟尼佛摸摸這個象王的頭,這個時候我的心情跟你是一樣的,我懂得你!因此,佛的喜怒哀樂與大家平常人都一樣,只是他即用即空,這是辯知的問題,所以佛者覺也。『豈渾無用,始是無心』,你把那昏頭昏腦,一切不起作用,認為這個是道、是入定,那就錯了。古文只加一個字『豈』,意指不是這個道理。什麼叫無心呢?就是這樣。
無心的真諦
『譬如明鏡照物,豈有心耶』,那個鏡子把它擦得乾淨,一點灰塵都沒有,那個叫無心。當然我們去照它,鏡子裡有我,但是我離開了,鏡子還是無心,因此鏡子的起用就好像我們講的感覺,有事則應,應過了本空,過去則不留。這難道是有心嗎?所以無心的道理要在這個地方認清楚。
『當知一切眾生,恆自無心』,我們向哪裡找無心?他告訴我們,我們個個都是無心的。當然,你不能把那個昏頭昏腦當成是無心。媽媽說,你出門幫我買一包草紙回來,回來時,啊!忘記了。你怎麼連草紙都忘記啊?我學佛,我無心嘛!那是糊塗,不是無心。要如明鏡照物粗細不遺。你看那明亮的鏡子照萬物,連個灰塵都跑不掉。
『心體本來常寂』,寂就是空,心體本來常空,那是方便的說法,只講空的一面。要『寂而常用,用而常寂』,隨用隨空,隨空隨用,因為空所以能夠用,不空就不能用。比如,這個教室我們都把它坐滿了,人家想再進來就做不到了,因為不空啊!假如,這裡空就可以做各種用途,現在是課堂,待會兒也可以變舞廳,因為它空嘛!
『隨境鑒辯』,辯知,這一知是相對的依他起性。唯識學所講的依他而起,對境就認知。『皆是實性自爾』,那為什麼會有這個作用呢?是我們心性本來的功能。『非是有心方始用也』並不是靠你起心動念硬是挑起而引動這個心性的作用。所以,神通妙用是個個都有的,只是你沒有找到心的本源,因此自己把自己神通的功能給喪失了。打起坐來,本來的智慧、神通不用,專門去看那些幻相,然後把眼睛看得紅紅的。真神通是大智慧,能知過去、未來。有沒有?有!是你心性本來就具備了這個功能。所以,只要隨時都在清淨的智慧中,神通一定會發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