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脫自在的人生
【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以般若波羅密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有情因為對有的認識不足,總是在有所得的心態下生活,對於世間一切都能生起執著。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會執著財富、地位、情感、家庭,會執著生存環境、人際關係,會執著自身見解、技能長處,等等。由於執著,又對這一切產生強烈的占有欲。希求而無法得到,便給人生帶來種種煩惱。 《心經》在短短的二百多字中,從「照見五蘊皆空」到「無苦集滅道」,都是針對凡夫對有的錯誤認識及執著,揭示存在現象是無自性空,是因緣的假相。其目的,就是要我們放棄對妄境和妄想的執著,超越能所二元對立的世界,從妄流的相續中走出,安住於無所得的空性中。如此,才能像《金剛經》所說的那樣,「不住色生心,不住聲香味觸法生心」。 「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是說認識到妄境空之後,於妄境不起虛妄分別,不起執著。那麼,這顆能認識的心是否實在呢?其實,心也是緣起的。比如眼識的活動,須依賴眼睛、色塵、光線、空間、種子、俱有依、分別依、染淨依、根本依這九個條件。此外,耳識、鼻識等其它一切精神活動也是同樣,都是緣起的。當我們認識到妄境無自性空,遠離妄執,心無所得,隨即妄心亦不生起,所謂境寂心空,無智無得。當妄心、妄境、妄執息滅後,所顯現的,正是明空不二的般若智慧。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菩提薩埵是梵語,為菩薩的全稱。唐譯「覺有情」,具有覺悟、或令他有情覺悟的內涵。有情以情愛為中心,對世間一切都想占為己有,想使與我有關的一切都從屬於我,想在我所的無限擴大中實現自我價值。卻不知,我所涉及得愈多,自我所受的牽制愈甚。而對於覺悟者來說,則能以般若觀照人生,無我亦無我所,從而超越世間名利,心無牽掛。 唐朝時,有位名叫懶殘的禪者,修行造詣極高,遐爾聞名。一日,皇上委派使者請他進宮。使者到來時,禪師正在山中燒烤芋頭。待使者宣讀聖旨後,禪師卻充耳不聞。時值隆冬,禪師衣著單薄,凍得清涕直流。使者見狀,勸禪師擦去鼻涕。不料禪師卻說:「我沒有工夫給俗人揩鼻涕。」因為在禪師的境界中,早已超越這些分別,瀟灑自在,無拘無束。他的詩,正是這種生活、這種心境的真實寫照: 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澗長流。 山雲當幕,夜月為鉤。臥藤蘿下,塊石枕頭。 不奉天子,豈羨王侯。生死無慮,更復何憂。 水月無形,我常只寧。萬法皆爾,本自無生。 兀然無事坐,春來草自青。 禪者隱居山林,面對青山綠水,唯有一瓶一缽,了無牽掛。對於他們來說,生死都已不成問題,還有什麼值得操心,值得牽掛呢? 佛陀時代,有位跋提王子和兩位同參法友在山林中參禪打坐。一天,三人情不自禁地喊著:「快樂呵!快樂呵!」佛陀聽後就問:「什麼使你們這麼快樂呢?」跋提王子說:「想我當初在王宮時,日夜為事務操勞,常年累月,不得悠閒,還要耽心自家性命安全。雖住於奢華舒適的王宮,吃著山珍海味,穿著綾羅錦緞,更有衛兵時時保衛身邊,但我總感到恐懼不安,吃不香,睡不好。現在出家參禪,內心不再有任何負擔,每天都在法喜中度過,無論走到哪裡,都覺得舒心自在,所以,不禁從內心深處湧出歡呼之聲。」 「無掛礙故,無有恐怖。」有情被執著所縛,擁有什麼,就會牽掛什麼。若是擁有財富,就害怕別人惦記他的財富;擁有地位,就害怕別人嫉妒他的權位;擁有嬌妻,就害怕被別人窺視他的家庭。即使只是穿上一貴重件新衣,也害怕弄髒了,小心翼翼地不敢亂動。總之,只要執著於自己擁有的,就會因為這種執著而害怕失去,終日處於恐怖中。 覺者透徹世間的是非、得失、榮辱,無牽無掛,不再有任何恐怖。即使世人最為恐懼的死亡,禪者同樣能從容面對,視死如歸。在佛教史上,這樣的故事比比皆是。如唐朝的德普禪師,臨終前將所有門徒召齊,詢問大家:「我死後你們準備如何行事?」弟子們立刻表示:「我們會以豐盛果物祭拜,以各種輓聯追思。」禪師說:「可惜我死後看不到這些祭拜場面,不如趁現在提前舉行這些儀式,讓我開心而後死,豈不更好?」弟子們聽得面面相覷,卻又不敢違抗師命,於是布置靈堂,撰寫祭文,舉行了隆重的祭拜儀式。禪師看得十分開心,對眾弟子嘉獎一番,悠悠坐化。 性空禪師的離世方式也很奇特。禪師臨終前留下一詩:「坐脫立亡,不若水葬。一省柴火,二省開礦。撒手便行,不妨暢快。誰是知音?船子和尚。」然後,令門人弟子為其造好木盆並扛到江邊。在眾弟子的歡送下,禪師坐上木盆,吹著橫笛隨波而去。這個木盆的特別之處,是盆底留有小洞。於是乎,禪師就伴隨著悠悠笛聲,漸漸沉入水中,了無痕跡。與性空禪師同樣採取水葬的,還有船子和尚。所以禪師在詩中說:「誰是知音,船子和尚。」關於船子和尚,性空禪師還有詩言:「船子當年返故鄉,沒蹤跡處妙難量。真風遍寄知音者,鐵笛橫吹作散場。」 禪師們面對死亡尚且如此從容,就更不會介意榮辱了。日本有位白隱禪師,德高望重。他有個開布店的信徒,其女兒和一青年相戀,還未出嫁就懷有身孕。其父怒極,逼問女兒原委。女兒生怕說出真相後男友會被父親打死,想到父親平素最敬重白隱禪師,故將責任全部推於禪師。父親信以為真,不分青紅皂白就將禪師痛打一頓。禪師也不加辯解。待孩子出生後,他們便將這個私生子扔給禪師。白隱禪師又像保姆一樣,四處乞討乳汁餵養孩子,受盡辱罵與恥笑,禪師還是不加辯解。許多年後,當年遠走他鄉的孩子生父得知事情經過,就站出來說明了真相。全家人深感愧疚,一起去向禪師道歉。白隱禪師並不覺得受了多少委屈,依然不加辯解,就將孩子還給他們。 「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顛倒夢想,就是錯誤、與事實不符的想法。用一句最簡單的話表達,便是「妄想」。妄想一詞本淵源於佛教,後在社會廣泛流傳,內涵也出現了變化。通常,人們會將一些不切實際、難以實現的想法斥為妄想。但從佛教角度來看,這些固然是妄想,但即使是那些切合實際且可能實現的願望,假如與真理不相應,也屬於妄想範疇。 依佛法智慧來看,在證得諸法實相之前,人們都是生活於妄想中。妄想的產生,是以無明為根源,欲望為動力,執著為助緣。十二因緣中的無明緣行,就說明人類行為的思想基礎是無明,即生命的迷惑狀態。在此狀態下出現的想法,都屬妄想之列。 人們生存在這個世間,因欲望驅使,就會引發與之相應的種種想法。當我們感到寒冷時,就想找衣服穿;感到飢餓時,就想找東西吃;覺得孤獨寂寞,就想結婚成家;覺得閒來無聊,才會追求各種娛樂;覺得精神貧乏,才會追求藝術;覺得人生苦短,才會信仰宗教。總之,人類有什麼欲望,就會有什麼妄想。有什麼妄想,世界就會出現什麼現象。 此外,執著也是妄想的重要助緣。就像孩子在乾柴上玩火,正好颳起一陣大風,火借風勢熊熊燃燒,不幸將家中房子也燒得一乾二淨。孩子點火有如無明,乾柴、房屋有如欲望,大風有如執著。欲望之火因無明而燃燒,因大風而猛烈。由欲望導致的妄想,也是隨執著而不斷增強。執著有多深,妄想就有多大。 因關注內容的不同,每個人的妄想又會出現不同傾向。比如女性關注服飾,就會留心社會上各種流行趨勢,比較自己穿些什麼才得體漂亮,還會設法賺錢購買時裝。因為對服飾的關注,就會使之在生活中占據重要地位,因這些外在包裝而忽略生命的內在。也有些人關注家庭,終日為全家生計奔波,為兒女成長操心,更要調和家庭各個成員的意見分歧。難怪有許多信眾都反映說,打坐念佛無法專心。如果每天糾纏在這些事務中,帶著這些牽掛來到座上,又怎麼可能靜下心來呢? 此外,關注科學的人,會有科學的妄想;關注藝術的人,就會有藝術的妄想;關注愛情的人,會有愛情的妄想;關注權力的人,會有權力的妄想;關注生命終極問題的人,會有哲學、宗教的妄想。在這個世間,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關注範圍,也有自己的妄想傾向。 妄想,使我們生活在無明構造的世界中,無法透徹宇宙人生的真實。佛教的唯識宗,將世界分為三個不同層次:一是遍計執性,是主觀的錯覺狀態;二是依他起性,是因緣顯現的假相;三是圓成實性,是世界的如實相。凡夫由於無明,糾纏於遍計執,無法透徹依他起性和圓成實性。所以說,人類無法正確認識世界的關鍵,就在於認識本身。若以妄心觀察世界,就像我們帶著變色眼鏡,所見自然是妄境,不是世間真實。 妄想,又使有情在生命旅途疲於奔命。在自然界,雞為一把米而奮鬥;蜜蜂為一巢蜜而奮鬥。在社會上,學生為升學而奮鬥;商人為經營而奮鬥;學者為職稱而奮鬥。每個人,都在為實現自身妄想而奮鬥。妄想越大,奮鬥得就越投入,越艱難。甚至在臨終時還不能放下,正所謂「天久地久有盡時,妄想綿綿無絕期」。 妄想,也給人們帶來種種煩惱。有些人總是沉溺於回憶和期盼中,因而無法面對現實。有些人總是高估自身能力,因而常感懷才不遇。有些人整天想著經營算計,因而吃不香、睡不好。有些人嚮往奢華生活,卻可望而不可即,痛苦不堪。沉溺於妄想,還會使人精神渙散,無所事事。不必說妄想無法達成,即使現有的生活,也會受到極大幹擾。 由此可見,妄想將導致人生的各種過患。因此,《心經》告誡我們要遠離顛倒夢想。當然,遠離並非易事。許多人開始打坐時,總感到妄想不絕如縷,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更讓人苦惱的是,越是克制,妄想越是活動頻繁,此起彼伏。怎麼辦呢?《心經》闡述的對治之道,就是從照見五蘊皆空,到認識一切諸法皆如夢幻泡影,不住色、聲、香、味、觸、法,無智亦無得,心無掛礙,妄想自然無從生起。正像蒼雪禪師所說的那樣:「南台靜坐一爐香,竟日凝然萬慮忘。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緣無事可思量。」凡人妄想紛飛,必須通過修觀、念佛、誦咒進行對治。而對於透徹諸法真相的禪者來說,世間並不存在使他們執著愛戀的境界,如是,妄想自然不生。 「究竟涅槃」:涅槃為梵語,意譯作滅,寂滅,滅度。滅,是滅除煩惱,滅除牽掛,滅除恐怖,滅除顛倒妄想,滅除對擁有的執著。只有這樣,才能超越生死,證得涅槃。涅槃,又是宇宙人生的真實相。《中論·觀涅槃品》說:「涅槃與世間,無有少分別,世間與涅槃,亦無少分別。涅槃之實際,及與世間際,如是二際者,無毫釐差別。」從世間與涅槃二者的幻相邊,似乎有生滅與寂滅之分。然而,生死的當下就是畢竟空,就是寂滅涅槃。所以說,涅槃並沒有離開世間,當於世間生死相中證得。那麼,涅槃也同於世間相的生滅、有無嗎?非也。《中論·觀涅槃品》說:「有尚非涅槃,何況於無耶?涅槃無有有,何處當有無。」也就是說,涅槃是非有非無的,不可以世間相對的有無去認識。《中論》又說:「無得亦無至,不斷亦不常,不生亦不滅,是說名涅槃。」進一步說明:涅槃的實質是空性,是煩惱的寂滅狀態。不生不滅,非有非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