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沒有建立一個人生觀,自己沒有中心思想,受環境的轉變。有的人沒事做時,會很痛苦,就是因為自己沒有中心思想的修養。如果自己有中心思想而退休閒居,就沒有關係,否則的話,閒居時就很可憐,這情形就是子張這個話,「焉能為有?焉能為亡?」子張認為要做到「執德能弘,信道能篤」,自己有中心思想才可以。能處有處無,坦然自在。
——《論語別裁》
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人遂行。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孔子周遊列國到了衛國,衛靈公就向孔子請教軍事作戰的事。孔子並不是不懂,但提問題的是衛靈公這個人,孔子就不答覆他。孔子希望他不要發動戰爭。對侵略的戰爭,孔子是反對的。所以孔子說對於俎豆之事——俎豆就是行大禮的祭器,以現在的觀念講,代表禮樂文化的真精神——我還懂;軍事學我還沒學過,對不起,我不懂。第二天就離開衛國,到了陳國,結果餓飯,糧食斷了,還帶了一大批學生。絕糧的種因就在這裡。
跟著他的學生,因此病得躺下,起不來的很多。這時子路很不高興,頗有怨言,臉色很難看,跑去對孔子說,老師你天天講道德、學問,講了半天,結果怎樣?現在同學們都快餓死了。君子!君子竟然窮得這麼倒楣?孔子說,君子才能夠守窮,換句話說,要看什麼人才有資格窮,只有君子才有受窮的資格,雖然處在貧困中,還是能夠信仰堅定,不動搖。如果是小人,則相反,一窮了什麼事情都可以幹了。受不了窮就不算君子。
講到窮與不窮,也是很妙的,有些境界是需要修養才能達到的,這也是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不同點之一。古代歷史上這類的人很多。像明朝一位名士(一時記不起名字來了,很抱歉。)是大畫家,詩文也非常好,窮得不得了,第二天沒有米下鍋了,頭天晚上還坐在樹下賞月吟詩。太太嘮叨他:「明天沒有米,還作詩?!」他看看天上的月亮說:「時間距明天早晨還有好幾個時辰哩!明天的事明天管,現在還是看月亮吧,風景太好了。」這是文人的修養,但是這種文人修養的胸襟、器度,又談何容易!總而言之,一個人要在心理上構成一個中心思想,自己要有個境界。假使內在沒有一個東西,人生是相當空虛的。有事情做,忙的時候不覺得,如果一個人把事放下來,處在清靈當中,就要受不了啦!這個窮還不只是指經濟環境窮,人到了窮途末路,上了年紀,萬事俱空,兒女離開了身邊,老伴也去了,冷清清的一個人,的確不好受。這個時候,必須自己有自己天地中性天風月,自己有自己的修養才行。有了這個境界,才能做到「君子固窮」。
——《論語別裁》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孔子說假使沒有達到仁的境界,不仁的人,不可以久處約,約不是訂一個契約,約的意思和儉一樣,就是說沒有達到仁的境界的人,不能長處在簡樸的環境中。所以人的學問修養,到了仁的境界,才能像孔子最得意的學生顏回一樣,一簞食,一瓢飲,可以不改其樂,不失其節。換句話說,不能安處困境,也不能長處於樂境。沒有真正修養的人,不但失意忘形,得意也會忘形。到了功名富貴快樂的時候忘形了,這就是沒有仁,沒有中心思想。假如到了貧窮困苦的環境就忘了形,也是沒有真正達到仁的境界。安貧樂道與富貴不淫都是很不容易的事,所以說:「知者利仁」。如真有智慧、修養到達仁的境界,無論處於貧富之際,得意失意之間,就都會樂天知命,安之若素的。
——《論語別裁》
孟子所說的「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的兩句話,不但是一個國家的政權如此,即使一個家庭的興衰,每一個人的成敗,也都是如此。儘管是做了龐大的事業,擁有千萬美金,如果沒有中心思想,沒有建立起一個道德標準,作為自己立身處世的基礎,也是沒有用的。因為這些有形的財富,只是暫時屬於你的,而不是真正為你所有的。當你到了眼睛一閉,兩腿一伸的時候,一塊錢也不是你的了,這也就是孟子說的「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
再說,物質環境好,是不是就一定能夠快樂?這是一個觀念問題,並不是絕對的。固然,物質環境的好壞,可以影響到人的心情與思想。但有高度精神修養的人,同樣地能夠以自己的心,去轉變環境的。如孔子說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他自己有自己的天地,並不因為物質環境的影響而有所改變。如果沒有中心思想,沒有立身處世的道德標準和這一些精神的修養,縱然有再多的財富,再好的物質環境,而他的心理上,並不會快樂的。
——《孟子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