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祖師禪到看話禪——宋元禪學管窺賴永海中國佛教自會昌毀佛之後,由於經典、文物多遭破壞,各宗均呈頹勢,唯無須多少經典、儀軌之禪宗一枝獨秀。而禪宗自唐末、五代之後,又「一花開五葉」,出現了五祖分燈,其中:溈仰創立並繁興於唐末五代,開宗最先,衰亡亦最早,前後僅四世,仰山慧寂後四世即法系不明;法眼在五宗中創立最遲,興於五代末及宋初,至宋中葉即告衰亡;雲門一宗勃興於五代,大振於宋初,至雪竇重顯時宗風尤盛;曹洞宗自雲居道膺後即趨衰微,從芙蓉道楷後宗風再振,丹霞子淳下出宏智正覺,倡「默照禪」,是趙宋一代禪學之一大代表;臨濟在五宗中流傳時間最長,影響也最大,一至於有「臨天下」之說。該宗自石霜楚圓下分出黃龍、楊歧二系,大盛於宋中葉,至佛果克勤下出大意宗杲,倡「看話禪」,風行一代,對後世影響至為深遠。從傳法世繫上說,此五宗均出於慧能門下,屬南宗禪;從禪宗自身的發展史說,此五宗均屬「分燈禪」。為了能更好地把握宋代禪學的思想特質,有必要先看看此時的禪學較諸以往的禪學在哪些方面發生了變化。一、從「不立文字」到「不離文字」宋元禪學有一個不同於前期禪宗的重要地方是出現了許多「語錄」、「燈錄」,甚而「評唱」、「擊節」。如果說,前期禪宗曾以「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為號召而在中國佛教界獨樹一幟,那麼,此時期的禪宗則又由「不立文字」一變而成為「不離文字」。宋元禪學的「不離文字」如溯其源頭,蓋來自於匯集各種「公案」及對「公案」的註解。所謂「公案」,原指官府之案牘,禪宗借用它指前輩師祖之言行範例,並以它作為判斷當前是非的準則,或以此機緣語句去探討「古德」的意蘊禪趣。正如中峰和尚在《山房夜話》中所說的:或問:佛祖機緣,世稱公案者何耶?幻曰:公案,乃喻乎公府之案牘也。法之所在,而王道之治亂系焉。公者,乃聖賢一其轍,天下同其途之至理也。案者,乃記聖賢為理之正文也。凡有天下者,未嘗無公府;有公府者,未嘗無案牘。蓋欲取以為法,而斷天下之不正者也。……夫佛祖機緣目之曰公案亦爾。(中峰和尚:《山房夜話》卷上)克勤禪師在《碧岩錄》第九十八則評唱中也說:「古人事不。獲已,對機垂示,後人喚作公案。」所謂「斗機鋒」,實際上也就是對「公案」之疑參,禪師之間或者師徒之間通過各種隱語、比喻、暗示甚而拳打腳踢、棒喝交加來繞路說禪。中國禪宗史上的「公案」,據《碧岩錄》的三教老人序說:「唱於唐而盛於宋,其來尚矣」。也就是說「公案」非後期禪宗所發明,而是早已有之,只是到了趙宋才大為盛行而已。考諸中國禪宗史,此說是切合實際的。據《五燈會元》記載,二祖慧可曾因其「心未寧,乞師與安」,達摩曰:「將心來,與汝安」。過了許久,慧可說:「覓心了不可得」。達摩便說:「我與汝安心竟」。(《五燈會元》卷一)這也就是後來所謂「公案」,即通過暗示,繞路說禪。此外,南嶽懷讓通過磨磚不能成鏡啟發馬祖道一:坐禪不能成佛,也屬此類。馬祖道一之後,此種繞路說禪的方法就逐漸盛行,至黃櫱希運時,就蔚然成風,以致希運禪師竟說:「若是土夫漢,須看個公案。」此類公案至宋時已有數千則之多,當時的禪師就把它們匯集成編,因之出現了多達數十萬字的各種《語錄》、《燈錄》等。對於這種現象,《文獻通考》曾評之曰:禪宗「本初白謂直指人心,不立文字,今四燈總一百二十卷,數千萬言,乃正不離文字耳。」(《文獻通考》卷二二七)也就是說,禪宗至宋,已由原來的「不立文字」發展成「不離文字」。宋代禪宗的「公案」雖有文字,但這種文字往往十分簡略、晦澀,意義極是含混。因之,趙宋以後,就有許多禪師出來為這些「公案」作注。據有關資料記載,最早出來為「公案」作注的是臨濟存獎一系的汾陽善昭禪師。他作《頌古百則》,繞路說禪,其後,天童正覺、投子義青、丹霞子淳、雪竇重顯四禪師均有頌古之舉,史稱「禪宗頌古四家」(詳見受登檠譚《犖絕老人頌古直注序》。《續藏經》第一輯,第二編,第二二套,第三冊,第二五三頁)。此四家除雪竇重顯出自雲門外,天童正覺、投子義青、丹霞子淳皆屬曹洞。所謂「頌古」,一般至少包含兩個部分:一是「拈古」;二是「頌古」。「拈古」者,也就是拈出「古則』』(亦即「公案』』);『『頌古』,則是對所拈出之「公案」加以評頌。例如,汾陽善昭禪師在其《頌古百則》中先拈出慧可於達摩處立雪斷臂、請求安心的「古則」後,再加以評唱曰:「九年面壁待當機,立雪齊腰未展眉,恭敬願安心地決,覓心無得始無疑。」至於「拈古」,禪宗史上也是早已有之,如雲門文偃禪師在拈出「世尊初生下,二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顧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之古事後說:「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給狗子吃,卻圖天下太平。,』(《五燈會元》卷一五)此中先列出釋迦牟尼初生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古則屬「拈古」。因此,有的人(如太虛)認為,「頌古」之風,端肇雲門文偃。禪師們按照自己的理解對「公案」加以評頌之後,「公案』,自然較為明白、易懂一些。但是,這些禪師的評頌,往往語言簡略,意蘊含蓄,許多評頌本身,就不太容易理解,為了使這些「公案」能更加明白、易懂一些,有些禪師又在前人「評頌』』的基礎上,進一步對原有之「公案」及「評頌」進行重新「評唱』』和「擊節」。這方面最有影響的當推趙宋之圓悟克勤和宋、元之際的萬松行秀。圓悟以其《碧岩錄》聞名於禪宗史。此外,他還有《擊節錄》二卷。《碧岩錄》是對雲門雪竇重顯的《頌古百則》加以評唱;《擊節錄》即是對雪竇的《拈古百則》加以「擊節」。二者都是對雪竇「頌古」和「拈古」的注釋,所謂「雪竇頌百則,圓悟重下註腳」是也。《碧岩錄》對《頌古百則》的注釋,採用篇前加「垂示」(亦即總綱),頌中加「著語」(亦即夾注),同時再加以「評唱」(亦即具體發揮),使得「公案」更加明白、易懂。萬松行秀的「評唱」主要是注釋天童正覺的《頌古百則》。他有《從容庵錄》六卷,在正覺《頌古百則》的基礎上增加「示眾」、「著語」、「評唱」,也使正覺所拈、頌的「公案」更加易於理解。「評唱」、「擊節」之盛行,給當時禪宗至少帶來兩個結果:一是使得禪師們注重文字技巧、走上舞文弄墨的道路,失卻禪宗「不立文字」的本色;二是「評唱」、「擊節」的目的,就是為了使人容易「理解」,但是,「禪」本身就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可以義理加以解釋的,正如大慧宗杲所說的,參禪「是一超直人如來地」,「須是直心、直行」,「擬議思量已曲了也」。(《大慧普覺禪師宗門武庫》)可見,「評唱」、「擊節」本身就與「經是佛語,禪是佛意」的思想相違背。因此,注重文字技巧、強調義理解釋的「評唱」、「擊節」十分自然地、漸漸地受到某些深得禪之底蘊的禪師們的抵制和反對。首先起來反對這種文字、義理禪的,就是《碧岩錄》的作者——佛果克勤的高足大慧宗杲。據宋淨善重集的《禪林寶訓》記載,「天禧間雪竇以辯博之才,美意變異,求新琢巧,籠絡當時學者,學風由此一變矣。逮宣政間,圓悟又出己意,離之為《碧岩錄》……紹興初,佛日(宗杲)人閩,見學者牽之不返,日馳月騖,浸漬成弊,即碎其板,辟其說。」元布陵在《重刊圜悟禪師碧岩集後序》中也說:宗杲「因……慮其後不明根本,專尚語言以圖口捷,由是火之,以救斯弊也。」(《大正藏》卷四八,第224頁)宗杲毀板之舉在某種程度上正是「物極則反」現象的體現——因為《碧岩錄》確把「評唱」、「頌古」推到極至,與禪之直指之旨相去太遠。反對把「公案」作為正面的文章去理解,大慧宗杲提出了一種新的參禪方法,也就是從「公案」中提取某一語句,作為話頭,執著不捨地對它進行內省式的參究,這就是曾經對宋元及往後禪學產生過深遠影響的所謂「看話禪」。二、從,「不離文字」到「但舉話頭」對於「看話禪」,明代古音淨琴有一段頗得要領的評述,先摘引於下:凡作工夫,當離喧鬧,截斷眾緣,屏息雜念,單提本參話,至於行住坐臥,苦樂逆順,一切時中,不得忘失,念茲在茲,專心正意,切切思思,念念自究,返觀自己,這個能追能問的,是個什麼人?若能如是下疑,疑來疑去,疑到水窮山盡處,樹倒藤枯處,擬議不到處,心忘絕緣處,忽然疑團進散,心花朗發,大悟現前。這段話大致包含這樣幾層意思:一是「看話禪」不像以往的「頌古」、「評唱」注重意解理會,注釋「公案」,論量古今,而是單參一個「話頭」;二是對此「話頭」之參究,必須做到行住坐臥,時時提撕,專心致志,念念不忘;三是在參究過程中,應該返觀自己,提起疑情;四是此疑必須一疑到底,疑到水窮山盡,處,「大死一番」;五是要驀然咬破疑團,疑團一破,則朗然大悟,生死心絕而諸佛現前。下面我們就沿著這一思路,對大慧宗杲的「看話禪」作一番較為深入的剖析。「但舉話頭」大慧宗杲「看話禪」的人手處是「只看個話頭」。在《大慧普覺禪師語錄》中,此話到處可見,或曰:「只教就未拔處看個話頭」(《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二一);或曰:「只就這裡看個話頭」(《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二一);或曰:「雜念起時,但舉話頭」(《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二)。而他最經常舉的「話頭」就是趙州和尚的「狗子還有佛性也無?」據《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一四記載,「和尚(宗杲)只教人看狗子無佛性話,竹篦子話,只是不得下話,不得思量,不得向舉處會,不得去開口處承當。狗子還有佛性也無?無。只恁麼教人看。」也就是說,參禪既不能像以往的「頌古」、「評唱」那樣專在語言、文字上討意度,曲指人心、說性成佛,也不能今日參一個話頭,明日參一話頭,而是應專就一個話頭歷久真實參究,只要還沒達到「洞見父母生前面目」,「誓不放舍本參話頭」。一時參不透,參一年;一年參不透,參一生。死死咬住本參話頭,毫不放鬆,一參到底。當然,所參的話頭不局限於「狗子佛性」話,也可參「父母未生之前,如何是本來面目?」。像香嚴智閒禪師那樣,被溈山禪師的「父母未生之前,如何是本來面目?」一問,苦苦參究數年,後終於「偶拋瓦礫,擊竹作聲,忽然省悟。」(《五燈會元》卷九)而宗杲後之高峰原妙禪師則專參「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原妙禪師在《開堂普說》中曾這樣描述他苦參此話頭的情形:「山僧昔年在雙徑歸堂,未及一月,忽於睡中,疑著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自此疑情頓發,廢寢忘食,東西不辨,晝夜不分,開單展缽,屙屎放尿,至於一動一靜,一語一默,總只是個一歸何處,更無絲毫異念……如在稠人廣眾中,如無一人相似。從朝至暮,從暮至朝,澄澄湛湛,卓卓巍巍,絕清絕點,一念萬年,境寂人忘,如痴如兀。不覺至第六日,隨眾在三塔諷經次,抬頭忽睹五祖演和尚真,驀然觸發日前仰山老和尚問拖死屍句子,直得虛空粉碎,大地平沉,物我俱忘,如鏡照鏡。(《高峰和尚禪要》。《續藏經》第一輯,第二編,第二七套,第四冊)高峰禪師這一參禪方法就是一種典型的「看話禪」。當然,像他那樣僅用六日時間就得悟的,禪宗史上也許不多。「時時提撕」大慧「看話禪」的第二個特點就是要「時時提撕」。所謂「時時提撕」,也就是時時處處,行住坐臥,死死咬住這一話頭,毫不放鬆。在《大慧普覺禪師語錄》中,宗杲說:常以生不知來處,死不知去處,二事貼在鼻孔尖上,茶里飯里,靜處鬧處,念念孜孜,常似欠卻人百萬貫錢債,無所從出,心胸煩悶,迴避無門,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當恁麼時,善惡路頭,相次絕也。覺得如此時正好著力只就這裡看個話頭。僧問趙州:狗於還有佛性也無?州云:無。看時不用博量,不用註解,不用要得分曉,不用向開口處承當,不用向舉起處作道理,不用墮在空寂處,不用將心等悟,不用向宗師處領略,不用掉在無事匣里。但行住坐臥,時時提撕:狗子還有佛性也無?無!提撕得熟,口議心思不及,方寸里七上八下,如咬生鐵钁,沒滋味時,切勿忘志,得如此時,卻是個好訊息。(《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二一)在這段文字中,宗杲一連用了九個「不用」。總之,不用思量分曉,不用求知求解,只要一心一意咬住那個沒義味之話頭,時刻都不要放鬆,越是覺得沒滋味,越是不要放棄,長此以往,好訊息就在後頭。對於宗杲這種「時時提撕」,後來的禪師把它比作「如雞抱卵」、「如貓捕鼠」、「如飢思食」、「如渴思水」、「如兒思母」,時刻也不能放鬆,否則將功虧一簣。同時,這種「時時提撕」,還必須專就一個話頭,如看「無」字,要緊在「為什麼狗子無佛性?」上用力;看「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要緊在「一歸何處?」若參念佛,要緊在「念佛者是誰?」切切不可見異思遷,今日一話頭,明日一話頭,如此則永無得悟之期。尤其是在參到精疲力竭、心灰味窮之時,千萬不要打退堂鼓,因為此時也許正是大悟之前夜。正如《大慧普覺禪書》中所說的:「行提撕,坐也提撕,提撕來,提撕去,沒滋味,那時便是好處,不得放舍,忽然心花發明,照十方剎,便能於一毛端,現寶王剎,法微塵里,轉大*輪。」。「提起疑情」大慧宗杲「看話禪」的第三個特點,就是在死死參究某一話頭的時候,必須不斷地提起疑情。在「看話禪」看來,「疑以信為體,悟以疑為用。信有十分,疑有十分;疑有十分,悟得十分。」(宗杲:《示信洪居士》。《續藏經》第一輯,第二編,第二七套,第四冊)「不疑言句,是為大病。」(《五燈會元》卷一九)「大疑之下,必有大悟。」(《禪家龜鏡》)此謂疑是悟的前提條件,是悟的必經路徑,所謂「不疑不悟,小疑小悟,大疑大悟」是也。當然,「看話禪」的「疑」又非全然不「信」,而是與「信」互為體用,「疑以信為體」。因此,高峰和尚說:參禪要具足三個條件:「第一要有大信根」;「第二要有大憤志」;「第三要有大疑情」。此中所謂「信」或「大信根」,實際上就是,一要信自己,二要信死某一話頭,最後定能開悟。如果無此「大信根」,三天捕魚,兩天曬網,或者今日一話頭,明日一話頭,自然沒有成功的希望,用高峰禪師的話說,「譬如折足之鼎,終成廢器」。所謂「大憤志」,實則須有一往無前的精神和鍥而不捨的意志,所謂「泰山崩於前而心不跳,刀劍加於項而色不變」。能如此,則「管取克日成功,不怕雍中走鱉」。所謂「大疑情」,就比較複雜了,至少有這樣兩層含意:一是疑什麼?二是怎麼疑?對此,我們先聽聽禪師們是怎麼說的。在《高峰和尚禪要》中,原妙禪師是這麼說的:先將六情六識,四大五蘊,山河大地,萬象森羅,總溶作一個疑團,頓在眼前……行也只是個疑團,坐也只是個疑團,著衣吃飯也只是個疑團,屙屎放尿也只是個疑團,以至見聞覺知,總只是個疑團。疑來疑去,疑至省力處,便是得力處,不疑自疑,不單自舉,從朝至暮,粘頭綴尾,打成一片,無絲毫疑縫,撼也不動,趁也不去,昭昭靈靈,常現在前。(《續藏經》,第一輯,第二編,第二七套,第四冊)此段話的意思是說,先將內情外色,溶作一個疑團,然後死死咬住這個疑團,行住坐臥,屙屎放尿,甚至地動山搖、山崩地裂,都不放鬆。這種說法似乎比較空泛,不易把握。有些禪師的解釋就比較具體,例如,明末無異元來禪師所作之《博山和尚參禪警語》中有這樣一段話:「做工夫,貴在起疑情。何謂疑情?如生不知何來,不得不疑來處;死不知何去,不得不疑去處。」也就是說,所謂「提起疑情」,疑個什麼呢?疑個生究竟是從何處來的?死又是到何處去了?然後緊緊抓住這個話頭,歷久真實參究。再如高峰禪師的「萬法歸一,一歸何處?」之疑,也是一例。萬法歸一,一又歸於何處呢?「便就在一歸何處上東擊西敲,橫拷豎逼,逼來逼去,逼到無棲泊、不奈何處,誠須重加猛利,翻身下擲,土塊泥團,悉皆成佛。」(《續藏經》,第一輯,第二編,第二七套,第四冊)所謂「萬法歸一,一歸何,只貴惺惺著意疑,疑到情忘心絕處,金雞夜半徹天飛。」(《續藏經》,第一輯,第二編,第二七套,第四冊)上面這兩段話,如果說「一歸何處」是指疑個什麼?那麼,所謂「東擊西敲、橫拷豎逼」及「只貴惺惺著意疑,疑到情忘心絕處」則在說明「怎麼疑」。當然,對於「怎麼疑」問題,「看話禪」的論述很多,思想也頗深刻豐富,因此,有必要作深入一步的探討。「大死一番」 「大死一番」是「看話禪」對怎麼疑、疑到何種程度為好的一個十分形象的說法。所謂「大死一番」,語出宋、元之際的中峰和尚《示雲南福元通三講主》。在那篇示文中,中峰和尚說:近代宗師,為人涉獵見聞太多,況是不純一痛為生死,所以把個無義味話頭,拋在伊八識田中,如吞栗刺蓬,如中毒藥相似。只貴拌舍形命,廢忘寢食,大死一番,驀忽咬破,方有少分相應。你若不知此方便,於看話頭起疑情之際,將一切心識較量動靜,妄認見聞,坐在馳求取捨窠臼中,或得暫時心念不起,執以為喜,或昏散增加,久遠不退,承以為憂,皆不識做工夫之旨趣也。(《天目中峰和尚廣錄》卷四之上)中峰禪師這裡所說的「大死一回」,主要是指參話頭應該拋棄一切心識計量、見聞取捨,而應該忘餐廢寢地死死咬住所參話頭,幾致於拚捨身命,如痴如愚。這種情形,高峰和尚有一段更為生動的論述。在《高峰和尚禪要·示眾》中,他說:直得胸次中,空勞勞地,虛豁豁地,蕩蕩然無絲毫許滯礙,更無一法可當情,與初生無異。吃茶不知茶,吃飯不知飯,行不知行,坐不知坐,情識頓淨,計較都忘,恰如個有氣底死人相似,又如泥塑木雕底相似。(《天目中峰和尚廣錄》卷四之上)這後句最是形象、逼真,所謂「大死一番」,亦即參話頭必須參得如「有氣的死人」、「泥塑的木雕」,一切情識、見聞、計較全無,如痴如愚,吃茶不知茶,吃飯不知飯。用佛果克勤等禪師的話說:「養得如嬰兒相似,純和沖淡」(《示成都雷公允居土》)、「終朝兀兀如痴,與昔嬰孩無異」(高峰原妙:《示眾》)。又如達摩參禪,心如牆壁,夫子三月忘味,顏回終日如愚。倡「看話禪;』的禪師們認為,只有經過這樣「大死一番」之後,才有希望藉助於某一機緣,如靈雲桃花,香嚴擊竹,長慶捲簾,玄沙墊指,突然得悟,「絕後復甦」。而此中之關鍵是要「驀然咬破」疑團。「驀然咬破」『『驀然咬破』』在參禪中是十分重要的一環。在「看話禪」看來,參禪者的提起疑情、大死一番本身並不是目的,目的是看破疑團、絕後復甦。這是因為,「疑情不破,生死交加;疑情若破,則生死心絕矣。,』(《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二八)而要看破疑團,最重要的在話頭上用力,這正如大慧宗杲所說的:「千疑萬疑,只是一疑。話頭上疑破,則千疑萬疑一時破;話頭不破,則且就上面與之廝崖。若棄了話頭,卻去別文字上起疑,經教上起疑,古人公案上起疑,日用塵勞中起疑,皆是邪魔眷屬。」(《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二八)這也就是我們在上面語及的」但舉話頭」、「時時提撕」,不要隨便更換話頭,更不能半途而廢;而應該專在此話頭上與之「廝崖」,直到把此話頭看破為止。當然,更重要的在於,如何看破。「看話禪」認為,要看破話頭,不可以理論,不能以義解。如果「於言句上作路布,境物上生解會,則墮在骨董袋中,卒撈摸不著。」(《示璨上人》。《續藏經》,第一輯,第二編,第二五套,第四冊)因為「道貴無心,禪絕名理」,「唯忘懷泯絕,乃可趣向回光骨燭,脫體通透,更不容擬議,直下桶底子,……一了一切了。」(《示璨上人》。《續藏經》,第一輯,第二編,第二五套,第四冊)所謂「直下桶底子,一了一切了」,用通常的話說,就是「豁然貫通」,用禪宗的語言說,就是「頓悟」,用「看話禪」自己的話說,或如大慧宗杲所言「驀然打發,驚天動地,如奪得關將軍大刀人手,逢佛殺佛,逢祖殺祖,於生死岸頭得大自在,向六道四生中遊戲三昧。」(《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一九)或如高峰禪師所說:「跳來跳去,跳到人法俱忘,心識路絕,驀然踏翻大地,撞破虛空,元來山即自己,自己即山。」(高峰原妙:《示眾》。《續藏經》第一輯,第二編,第二七套,第四冊)「驀然打破疑團,如在羅網中跳出。」(高峰原妙:《示眾》。《續藏經》第一輯,第二編,第二七套,第四冊)看話禪的禪師們用了許多諸如「驀然」、「驀忽」、「爆地一聲」、「噴地一發」、「忽然爆地斷」、「忽然啐地破」等術語來表示疑團被打破的情形,旨在表明疑團的被打破絕不是靠義理分析或理性的思維,而是思維的中斷,或者說「飛躍」。只有通過這一「飛躍」,才能大徹大悟、超佛越祖。可見,看破疑團的關鍵,或者說「看話禪」的關鍵,乃在於「悟」,或者更準確點說——「頓『晤」。「須是悟得」「禪無文字,須是悟得。」(《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一六)這可說是宗杲對「看話禪」的一個畫龍點睛般的概括。我們在前面所說的一切,諸如「但舉話頭」、「時時提撕」、「提起疑情」、「大死一番」等等,都是為了達到「驀然咬破」——豁然貫通而大徹大悟這一最後的目標。當然,這一大徹大悟的到來,絕對必須是順其自然的,而不可去求、去等。也就是不可有絲毫「待悟之心」,「切忌作知解求覓,才求,即如捕影也。「(《示璨上人》。《續藏經》第一輯,第二編,第二五套,第四冊)而是「必須自然入於無心三昧」(《續藏經》第一輯,第二編,第二十套,第四冊)。按照「看話禪」的基本思想,「禪無你會底道理。若說會禪,是謗禪也。……若不妙悟,縱使解語如塵沙,說法如湧泉,皆是識量分別,非禪說也。」(《天目中峰和尚廣錄》卷五之下)也就是說,禪法非思量、分別之所能解,參禪亦非一切有作思維之所能及,做工夫既不是一種學問,也不可以事說,尤不可以理論,更不容以義解,「當知禪不依一切經法所詮,不依一切修證所得,不依一切見聞所解,不依一切門路所人,所以雲教外別傳。」(《天目中峰和尚廣錄》卷一一之上)至此,我們看到這樣一種現象,如果說五祖分燈後的禪宗有一種逐漸從「不立文字」轉向「不離文字」的傾向,那麼,大慧倡導的「看話禪」又出現一個轉機,開始從「文字禪」中擺脫出來,提倡直指見性;如果說超佛越祖的分燈禪較之前期禪宗注重心悟言,更主張「純任自然、無證無修」,那麼,宗杲以後的「看話禪」則又開始強調「頓悟」,當然這種「頓悟」是在專參某一公案話頭、經過「大死一番」後「驀然」而得的。不過,說「看話禪」使中國禪宗的禪風發生了重大的變化,絲毫不等於說宋元時期的禪宗是「看話禪」的一統天下,實際上,在趙宋一代,除了大慧宗杲所倡導的「看話禪」之外,當時的禪宗,另有一股禪風也頗具影響,這就是由宏智正覺倡導的「默照禪」。三、從達摩之「面壁」到宏智之「默照」「默照禪」的最大的特點,是以看心靜坐為根本,認為無須多少文字語言,只要默默地靜坐,便可萌生般若智慧,洞見諸法本源,這有如宏智正覺在《默照銘》和《語錄》中所說的:「默默忘言,昭昭現前」,「廓爾而靈,本光自照,寂然而應,大用現前。」(《宏智正覺禪師廣錄》卷一)從某種角度說,「默照禪」帶有向傳統禪學復歸的色彩。它與達摩的「面壁而坐,終日默默」很相類似,所不同的是,「默照禪」也拈、頌公案,如宏智本人就有《頌古百則》留傳於世,且頗有影響。當然,後來的「默照禪」禪師可能就不太注重公案之參究,而更注重於攝心靜坐,潛神內觀,也許正由於這一點,導致了後來「看話禪」對「默照禪」的批評和攻擊。就私交說,大慧宗杲與宏智正覺的個人關係不錯,宏智在臨終前曾把後事托與宗杲;但就禪學思想說,二者則頗多差異。因此,二禪之間終於出現了論爭和相互指責,宗杲本人就曾直接批評「默照禪」。他說:「近年以來,有一種邪師說默照禪,教人十二時中是事莫管,休去歇去,不得做聲。恐落今時,往往士大夫為聰明利根所使者,多是厭惡鬧處,乍被邪師輩指令靜坐卻見省力,便以為是,更不求妙悟,只以默默為極則。」(《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二六)《五燈會元》中也記載有宗杲對默照禪的攻擊:少林九年冷坐,剛被神光覷破;如今玉石難分,只得痲纏紙裹。……老胡九年話墮,可惜當時放過;致令默照之徒,鬼窟長年打坐。(《五燈會元》卷一九)宗杲的這段話把「默照禪」與「達摩禪」聯繫起來是不無道理的,正如我們在前面指出的,「默照禪」確實帶有達摩「面壁而坐,終處默默」的特點。更有甚者,宗杲還斥責「默照禪」最後只能落得個二乘甚至外道的境界。在惜陳少卿書》中,宗杲指出:「邪師輩教士大夫攝心靜坐,事事莫管,休去歇去,豈不是將心休心,將心歇心,將心用心。若如此修行,如何不落外道二乘禪寂斷見境界,如何顯得自心明妙受用、究竟安樂、如實清淨、解脫變化之妙?」從這段話看,—個是注重「攝心靜坐」,另一個則強調「自心明妙受用」。如果把它們放到禪宗史上去考察,則前者無疑較接近於傳統的「禪定」,而後者無疑更接近於中國化了禪宗的「道由心悟」。至此,我們不妨對宋元時期禪學發展的基本路徑作一個簡要的回顧:如果說前期禪宗曾經以「以心傳心」、「不立文字」在中國佛教界獨樹一幟,那麼,宋元禪學由於出現了許多「公案」、「機鋒」以及對這些「公案」、「機鋒」進行註解的「評唱」、「擊節」,從而使這時期的禪學走向前期禪學的反面,出現了注重義解、不離文字的「義理禪」、「文字禪」。但是,所謂「禪」者,原屬「佛意」,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只可「悟得」,不可「理解」的,因此,「義理禪」、「文字禪」在相當程度上失卻了禪宗「以心傳心」的本色,故爾後來有大慧宗杲的提倡「看話禪」。如果說,出現於晚唐五代、盛行於趙宋的分燈禪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對前期慧能祖師禪的否定(如佛性理論和修行方法等),那麼,大慧的「看話禪」則是對這種否定的再否定,而向前期祖師禪注重「道由心悟」、提倡「直指見性」修行方法的復歸。當然,趙宋一代的禪學非止「看話禪」一家,宏智正覺所弘揚的「默照禪」就是一種與「看話禪」有著很大差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說是對立的禪法——與「看話禪」是對祖師禪的復歸不同,「默照禪」帶有向「達摩禪」復歸的色彩。就思想影響而論,不論廣度還是深度,「默照禪」均不及「看話禪」,真正對宋元以後之禪學產生較大影響的,當是「看話禪」。而「看話禪」的盛興、流行,則使中國禪宗自宋元之後更加走向非理性主義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