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字可以說救了王璽父子的命(圖片來源:華西都市報 攝影:田慧敏)
報恩寺共有斗拱2730餘朵(圖片來源:華西都市報 攝影:田慧敏)
報恩寺掩映在山巒綠樹中(圖片來源:華西都市報 攝影:田慧敏)
國內最大的轉輪藏經之一,5噸重11米高。(圖片來源:華西都市報 攝影:田慧敏)
柱子上的懸空塑像(圖片來源:華西都市報 攝影:田慧敏)
田慧敏
[原標題]報恩寺 國內保存最完好的「斗拱博物館」
國內叫報恩寺的廟宇不少,但川北平武縣報恩寺,被認為是目前國內保存最完好的明朝宮殿式佛教寺院建築群。這座距今近580年的「深山裡的宮殿」,背依群山,面臨涪江,掩映在黛色參天的古柏叢林中,在青山綠水襯托下顯得古樸靜雅,雄偉壯觀。
撇開建築風貌原汁原味不說,有「縮小版故宮」之稱的報恩寺,是一座極為有趣的建築群:它緣起於一場驚天騙局,完成一段刀尖上的舞蹈僥倖存活,最終成就驚世圭臬。
川北的熱辣陽光,在這座全楠木建築下投映出濃重的陰影,也讓我在歷史的褶皺中看到當年民眾辛勤勞碌的身影……
深山修王宮惹出大痲煩
最初是作為深山王宮修建的,迫於龍顏震怒、面臨株連之罪不得不改建成大型寺院——這是近600年來關於報恩寺為何修建的記載里,最為驚艷的一頁。如風過樹動,張揚著人生智慧的華麗虬枝。
報恩寺,由明代龍州宣撫司世襲土官僉事王璽、王鑑父子奉聖旨主持修建。王璽、王鑑何許人也?《龍陽郡節判王氏宗親墓誌》《敕修大報恩寺碑銘》記載:「王璽,字廷璋,系宋代龍州長官王坤厚之玄孫。明王朝建立後,王璽祖父王祥於太祖洪武四年(1371年),大軍伐蜀,率眾歸附大明朝廷。成祖洪武七年(1409年),改設龍州衙門,授從仕郎判官之職,世代相傳。至宣德三年(1428年),王璽乃奉兄襲父職。宜德九年(1434年)升龍州為龍州宣撫司,王璽提升為龍州宣撫貫上上官僉事,並賜封昭信校尉。」
這是說,作為白馬王氏土司世襲家族,王璽從他祖父王祥下來都是為朝廷立過大功、也受到重用的牛人。王璽本人出身世家,「貌異而才優」,自然也算是個牛人。
話說明正統年間,王璽進京朝貢。此時正是明英宗登基不久,距朱元璋開基建國已有近60年時間,經過前面五位皇帝的經營,國家已恢復穩定。來到北京,這位白馬王氏土司羨慕不已,他決定自己也來修一座王宮,便用重金僱請了幾名曾參與修建紫禁城的能工巧匠,帶回龍州,大興土木,歷時七載,經王璽、王鑑兩代土司的努力,終於建成這座「縮小版故宮」。這一年,是明正統十一年(1446年)。
王宮建成後,那些扛著叮噹作響錢袋子的工匠返回北地,購置田產房屋,盡顯風光。很快這事兒傳到明英宗耳朵去了。
明朝是個等級森嚴的時代,朱元璋的小兒子就因王府超違規制而被定以謀反之罪,雖貴為親王,但仍落得全家自焚而死的結局。
龍顏震怒,差點直接下令咔嚓砍人。王璽被宣進京,遭審查來審查去,老虎凳也坐了辣椒水也灌了,就是不認帳。皇帝拿不到證據,便派一個譚姓欽差大臣去四川看看。
譚欽差是個貪財貪色之徒,他一路走走停停,還不時找地方官順走點古玩珠寶,耗了兩年才走到龍州。此前,王璽的僕人早已趕回龍州稟報了王家夫人。王家緊急請工匠改建成一座佛教寺院。
譚欽差來到龍州後,眼睛瞪得像個銅鈴兒:這哪是啥王宮?分明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廟宇嘛。瞅那四大天王威武雄壯,千手觀音神態端祥,鍾罄法器樣樣俱備。尤其是大雄寶殿正中,赫然供奉著「當今皇帝萬萬歲」的九龍牌位……王家趁機送給譚欽差黃金美女若干,又哭訴自己的相公如何如何冤枉。
譚欽差回京後跟皇帝滿嘴跑火車:陛下那王璽是個懂得起的好人喃,他修建的不是王宮,而是為您老人家祈福祝壽的報恩大寺呀。英宗信以為真,認為錯怪了王璽,傳旨給王璽加官兩級,由從七品的龍州土通判升為正六品的龍州宣撫司世襲土官僉事,命「報恩寺」改為「敕恩報恩寺」。王璽一家感恩不盡,將聖旨刻成石碑並修碑亭保護起來。這座碑亭,至今立在大雄寶殿庭院裡。
平武縣文管所前所長向遠木所著《報恩寺攬勝》一書(中國三峽出版社,2000年,167-169頁),也記載了這個明顯帶有段子性質的野史。奇怪的是,這段野史570多年來一直成為報恩寺修建緣由的強力支撐。當地人更是津津樂道,認為這個說法是平武人審時度勢、逢凶化吉的巧妙隱喻。
王璽父子為啥修報恩寺,正統史書當然另有說法:平武當地誌書《龍安府志》認為,父子倆確確實實是出於對皇上的感恩,也想利用宗教來鞏固自己的世襲統治。但無論如何,白馬王氏土司世襲七百多年,從京城聘請工匠建成的這座經典建築群已成為珍貴文化遺產,所謂正史野史爭議流言,在這座苦心建造的古寺面前已經不重要了。
保存完好的「縮小版故宮」
綿陽平武縣,古稱龍州,先秦時為氐羌民族聚居地,是氐人所建白馬國的一部分。《史記•西南夷列傳》載:」自冉駹以東北,君長以什數,白馬最大,皆氐類也。」縣境內南壩鎮,是三國時魏將鄧艾率3000精兵偷渡陰平道,最終克綿州(今綿陽市)、陷成都的古戰場。歷史的刀光劍影,早已如風吹雲散消失在青山綠水間。
我是今年初夏和朋友自駕去的報恩寺。在平武縣城中心停好車,抬頭看到一座單檐歇山式山門,層層台階逐級而升,門上橫匾高懸,上書明代蜀中文學家楊升庵題寫的「敕修報恩寺」。
寺前廣場上有「華表」兩座,寺內有「金水橋」三座。布局完全是故宮前庭的樣子。山門外,是一對八字牆,形制也極似故宮的排場。山寺背後,大片參天古樹和低矮灌木,掩映著這座明代大寺院的巍峨身影。
進寺去,見大門路邊台上有彩塑的四大天王神像,雖然色彩有些脫落,但勝在雕刻精細,神態威武,一看便知與那些現代仿製的神像是不同的。
寺院裡,由鐘樓、天王殿、大悲殿、華嚴藏、大雄寶殿、碑亭、萬佛閣等主要建築構成。以大雄寶殿為中心,分為前中後30個院落。
《平武縣誌》裡說:報恩寺東西長278米,南北寬100米,占地面積27800平方米,建築面積3518平方米。格局次第升高,主體建築布置在一條中軸線上,附屬建築左右對稱配列,相互烘托,渾然一體。
報恩寺的鎮寺之寶,是一座重5噸、高11米、直徑7米的轉輪藏經。十足的龐然大物。這也是我國現存三座轉經輪中最完整的一座,那天下午在華嚴藏殿,我和兩個朋友試著去合抱,哪夠得上?寺院住持說,這轉輪藏經歷經幾百年仍可轉動自如,甚是罕見。轉輪藏經邊上的雕龍栩栩如生,大有蓬勃飛騰之勢。
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教授樓慶西所著《極簡中國古代建築史》(人民美術出版社,2017年,P115)稱:平武報恩寺,是目前我國保存最完整的明代建築群之一,修建以來皆受到歷代官府的明令保護,歷經近580年未遭受大的破壞,所有建築、木雕、石刻、泥塑、壁畫、神像均為建寺之初的原貌,這非常難得。
平武報恩寺,已成為川北地區古代歷史、文化、宗教和藝術遺蹟的活化石。平武縣歷史上多次遭受過包括「五一二」那樣的大地震,報恩寺依靠獨特的楠木建築材料和承重良好的斗拱結構,得以數次脫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當地人為了保護寺院不被破壞,用紙和木板將壁畫、雕塑等遮住,掛上毛澤東主席的畫像和標語,讓報恩寺免於遭難。
舟亢《建築的魅力》(華文出版社,2009年,P56-57)認為:報恩寺是目前中國保存最好的「斗拱博物館」。斗拱,是中國漢族建築特有的結構。斗拱上承屋頂,下接立柱,在中國古建築中扮演著頂天立地的隼合作用,尤其在抗擊地震方面更是個以「柔」克剛的狠角色兒。按梁思成先生的說法,這比西方的石材建築有著明顯的緩衝能力。打個不大準確的比方,有點像古羌人玩疊羅漢遊戲那般重疊咬合、契合隼合、盤結鑲嵌、勾心鬥角,完成的是令人吆喝逗樂的行為藝術,而報恩寺出檐深遠的合理斗拱,構建的則是令世人讚頌的實物建築藝術。
向遠木他們多次統計估算,報恩寺有斗拱2730餘朵,這些斗拱形狀各異:有的如蓮花,有的像芙蓉,有的如象鼻,有的則像犀角,製作精巧,造型獨特,也蘊含著古老的民間哲理。無論是樣式還是數量,都屬全國罕見。
全楠木建築下的歷史暗影
報恩寺保存至今,還得益於所用材質良好的原因——寺內所有殿堂的柱、額、梁、枋、檐、椽、斗拱、雀替、門窗以及樓板、天花、藻井、迴廊、欄桿等,全用楠木構成,其中有大量極為珍貴的金絲楠木。楠木質地堅固,芳香長溢,蟲蟻不蛀,蛛網不結。我在報恩寺呆了兩個小時,多次用長焦鏡頭放大瞅,都沒看到房樑上結一點兒蜘蛛網。
大悲殿內,那尊高9米、呈扇形密布1004隻手的千手觀音,就是以一根金絲楠木精雕而成的。這些手兒,前後參差,左右環繞,上下重疊,互不遮掩,懸空排成15道圓孤,美麗壯觀。而這個通體金絲楠木雕制的千手觀音像,規模之大,造型之精緻,僅次於承德避暑山莊和北京雍和宮的雕像。
這堂堂皇皇建築面積達3500平方米的報恩寺,得耗費多少楠木啊?這些楠木又是從哪裡來的呢?它在歷史的褶皺中凸現了哪些難以言說的暗影?
《龍安府志》記載:平武縣自古就是盛產楠木之地,縣境內豆叩、水晶、古城、南壩、平通等地,四周群山合抱,林木幽深,除了銀杏、古杉、樟樹、香椿等植物,更盛產大量的楠木。
有必要交代一點背景史實。重慶市林業局天然林保護辦公室主任龔忠軒告訴我:在明代,金絲楠木(楨楠),俗稱皇木,素來被視為最珍貴的建築用材。《明史》卷三十載:「正德十年,宣慰彭世麒,限大木三十,次者二百,親督運京,賜赦寶諭。」明成祖朱棣建造紫禁城長陵時,其楠木主要採集地就是四川、重慶和雲貴等地。其中四川的金絲楠木被認為是上等佳品:紋理直而結構細密,不易變形和開裂,木材表面在陽光下金光閃閃,金絲浮現,且有淡雅幽香。筆者曾經在四川滎經縣雲峰寺,看到兩株分別為31米、36米高的金絲楠木,樹齡上千年。當時有七八個人試圖合抱其中一株,根本不行。雲峰寺一僧人說,他們考證出,那兩株金絲楠在整個亞洲地區都首屈一指。
在中國古代,木材資源被皇上「寵幸」並非都是好事。《五雜俎》載:「曾見采皇木者,深山窮谷之中,人跡不到……毒蛇驚獸出入山中,蜘蛛大如車輪。采者以天子之命,諭祭山,縱火焚林,然後敢入。其非王命者,不惟橫罹患害,即求終年,不得一佳木也。」可見采木之艱難。明永樂年間,龍州土官曾押送龍州楠木赴京進貢,這些皇木要從數千里之外的龍州運往北京,其艱辛可想而知。史料記載,進貢這些皇木主要靠水運和「雙腳車」陸路拉運,一般要輾轉二至三年才能運到北京工地。途中歷經酷暑寒冬,屢遇蝗蟲野獸,不斷有人慘然倒下,凌冽朔風颳起漫天飛雪,很快將他們埋得無影無蹤,或許他們本來命如草芥,賤如泥石。
經常和我參加戶外徒步的老趙說,他的老家在平武縣城,很小的時候,每遇山洪暴發,他看到鄉人在涪江邊撿到許多烏木和楠木。這些古樹大多是被江水衝出地面的,摸上去梆硬結實,糙鐵般沉甸。烏木,又稱陰沉木,是楠木、紅椿、痲柳、鐵力木等因自然災害埋入淤泥,在高壓狀態下經成千上萬年碳化過程而形成的。至於楠木,很可能是當年龍州土官來不及運走的「皇木」。
老趙聽他曾祖父講過,古代的平武人對朝廷沒完沒了的皇木採集苦不堪言,就偷偷將許多山嶺里的楠木砍掉後埋在地里,或是將沒來得及運走的丟進涪江里,以免被發現招來殺身之禍。這實在是一種雞蛋碰石頭般的無力抗爭,史書裡沒有記載當年王璽父子修建報恩寺時,是如何動用滔滔人力採集楠木的,碑亭里說,他們家族有個很大的私家園林,園林里種植了大量楠木,除了就地取材,有很多樹是從大橋、水晶等地砍伐運來的,想來動靜定然小不了。
建築是無聲的音樂,是崇拜與吟唱的雅聚場所。一座建築就是一部歷史,建築給人的感慨永遠具有「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的魅力。報恩寺古建築下端,是一條蜿蜒南去的涪江,它汩汩滔滔,永不停息,帶走的不僅是泥沙碩石,沖刷的不只是灘涂泥淖,也永遠將巍峨青山映照在一代代人的記憶里,沉澱出揮之不去的美麗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