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身有苦,不說樂於涅槃。」無常、苦、涅槃是佛法的三法印,是佛法的基礎。無常、苦、涅槃,再加無我,是佛法的四根大柱子,但是佛在說《涅槃經》的時候,就完全相反,他變成說:常、樂、我、淨。原先的無常變了常,苦成了樂,無我變成有我,涅槃成了淨。淨土不是專指西方極樂世界的淨土,一切眾生只要悟了道,就知道他本來在淨土中。小乘乃至不徹底的大乘,都是厭離苦、無常,而證取涅槃,認為證得涅槃就永遠不來了。不只是一般人,連當代幾個大法師都這麼說。當時在大陸有這麼一位,不提是誰了,他就是持這種觀念,我倆單獨在房間裡,我痛罵他一頓,他講了許多理由都被我駁倒了。我提醒他,《楞伽經》上講,「無有涅槃佛,無有佛涅槃」。
你們千萬不要認為,能涅槃就不來了,不來你還做不到。只是給你暫時請個假,百把年不來,三五百年不來的話,已經算給你很長的假了。大阿羅漢入八萬四千劫的定,在我們這個世界來說,算是夠久了,在其它星球世界是很短的,一下就過去了。就算入了八萬四千劫的有餘依涅槃,你也不可能不來,況且我們反覆講過,大乘菩薩要有「智不住三有,悲不入涅槃」的智悲雙運,但是許多學佛的朋友,始終搞不清楚這個觀念。而時下的年輕人,越來越自私,越來越小氣,自我觀念極重,真沒辦法,也就是業力越來越重了。大乘菩薩是不入涅槃的,沒得休息的。所以維摩居士告訴文殊菩薩,「說身有苦,不說樂於涅槃」,菩薩說身是苦的,但是決不逃避三界的痛苦,救世救人雖然是痛苦的事,但不會逃避。
「說身無我,而說教導眾生。」既然佛法要修到無我,但是如果無我了,誰來說法?誰來講經?誰來聽法?真正的佛法,在釋迦牟尼佛生下來就已經說完了。釋迦牟尼佛生下來走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開口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佛法就說完了。就是這個唯我獨尊,每個人都是這個我,你找到了就成功了。人人有一個本性本命,這個身體的我是假的,我們說話思想都是假的。每個生命都有個真我,你的真我找到了就是佛,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佛講這個話的時候,兩手這樣擺的,這是什麼手印,你們參!
佛法處處講無我,其實我們學佛的人,不要說做不到無我,就是無身都做不到。忘掉身體還不是無我,你還有念頭存在,一念之間就是我。學佛人的我,尤其厲害,處處有我,我的見解、我的學問、我的身體,這個我比普通人的還大。你看外面的人整天忙,晚上還要去玩,你問他的我在哪裡,他一定覺得莫名其妙。修持的人學了佛法,再加上壞個性,他的這個我就不得了啦!認為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還有,我最怕在大學裡搞佛學社的同學了,搞其它活動的同學都很活潑,佛學社的同學,往往目光呆滯,衣冠不整,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希望大家正視這個問題,不要搞得所有佛學社團都如此。我年輕的時候,對這些團體,簡直是羞與為伍。當然,我這又落入傲慢,也不對。有一年,有幾個大學生,要我為幾所大學的佛學社的聯合活動講演,我推不掉,但是我說明不講佛學,就定了個題目叫「我與無我之間」。當時講的內容沒有記錄下來,我主要告訴他們,學佛講無我,誰能做得到?但是作人做事必須有我。你寫一篇文章,如果無我,你就寫不出來了,筆都不要拿了。任何一篇文章、一個藝術品乃至繡一朵花,處處都有我。人生處處有我,我要穿什麼衣服才合適,我要坐在什麼位置才對。一部人類的歷史文明,無我就創造不出來,佛就告訴你,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但是在修養上,叫你無我,是無小我,不要執著現在假相的我,以為是真我。
佛法的修證,在於找到生命的真我,無我是個方便法門。修證功夫要放下身心,放掉我這一念,才可以證到涅槃清淨自性;在起用上,想成佛成菩薩,就要有我。你看,佛也有我嘛!阿彌陀佛的我,是西方極樂世界的形態,東方藥師如來的我,他的國土和阿彌陀佛的世界的我不同,北方不空如來,他的佛境界同別的佛又不同。十方三世諸佛,各有各的佛國土,各有各的我。佛佛道同,方便教化,起用功德不同,願力不同,作用不同。此我與那我彼此無妨,歸於一個大我。學佛這些道理沒有搞清楚,一天到晚無我,你無個什麼我?我與無我之間要去好好參究。
維摩居士這裡漏了個訊息:「說身無我,而說教導眾生」,沒有此身,無此我,誰來說法?釋迦牟尼佛現在真是無我了,他歸到那個大我去了,我們看不見他,他也無法來說法,只好靠他的弟子們替他宣揚。所以必須要有肉身在此,才能教導眾生。這些都是中道義,要搞清楚。
「說身空寂,不說畢竟寂滅。」此身是空的。我們常引白居易的話:「飽暖饑寒何足道」,那是無我,「此身長短是虛空」,這個身體不管活一百歲還是二百歲,總歸要走的。但這是偏於小乘的觀點,得道的人證到空了,身體死亡了以後他到哪裡去?涅槃是寂滅,可是他永遠不來嗎?沒這回事,釋迦牟尼佛和諸佛都是再來人,否則怎麼叫大慈大悲?所以大乘菩薩不說畢竟寂滅,不說永遠寂滅不來。
以上這幾段,維摩居士是說了無常、苦、空、無我,這四個法印。
——南懷瑾先生《維摩詰的花雨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