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愷晟
佛陀每次說法時,無量菩薩、天龍八部必集於會,而世尊亦必於眉間或面上或頂上或於身分各處放種種光,照耀東方或南西北方四維上下各各恆河沙世界,然後放光動地六種震動,天女散花,燒香,天樂自鳴……供養釋迦牟尼世尊。如大家所熟知的《大般若經》、《華嚴經》、《法華經》、《楞嚴經》、《地藏經》等等皆有記載。
然世尊在講《金剛經》時,既不放光動地現莊嚴境界,也無天女散花燒香供養,而是到了吃飯的時候,著衣持缽到城中乞食。如經文發起序云: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
世尊的這一系列行止,像其他人一樣極其平常,平常得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們讀《金剛經》時對此一段經文也往往容易忽略過去,以為平淡無奇,不求甚解,更不要說理解世尊這一極其平常動作背後的深刻含義。
然須菩提尊者(佛陀十大弟子之一,解空第一,乃虛空藏菩薩垂跡)獨具慧眼,於世尊日常生活行為中看出門道而大加讚嘆,如經文:時長老須菩提,在大眾中,即從座起,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希有,世尊!如來善護念諸菩薩,善咐囑諸菩薩……」
悉達多太子雖已成佛貴為世尊,卻於日常生活行為中以身作則,每於晨朝持缽乞食而不著佛相,收衣,洗缽,洗足,敷座而坐。此正是《金剛經》發起序的點睛之處。
《金剛經》具名《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乃般若部經典之精華,被視為禪宗印心的經典,歷代為古德所重視。註解論疏不下數十種。
金剛者,世間稀有寶貴之物也,以其堅固,為世間一切物所不能毀,喻若得無分別慧,則一切煩惱不能為害。又金剛鋒利,於一切物無堅不摧,喻無分別慧可斷一切煩惱。
般若即是無分別慧,此慧可斬斷煩惱,度脫生死,非是世間小聰明,因聰明不能斷煩惱,渡生死流。
波羅蜜意為到彼岸,喻乘般若船可由生死此岸到達解脫之彼岸。般若屬菩薩乘六度法門之一,若般若度不圓滿,其他五度如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無論怎樣修持,皆不為波羅蜜(見《六波羅蜜理趣經》)。可見般若在大乘佛法中的地位相當重要,若不通達般若,無論怎樣苦行歷劫,修行者不算進入佛門。
佛教迥異於外道(心外求法謂之外道),與其他宗教最大的區別唯般若而已。佛陀說法四十九年,僅般若就說了二十二年,可見般若為佛法之眼目、修行之關鍵、解脫之門徑,離般若無從談及大乘佛法。
因眾生取相分別,處處著我。順我者喜,逆我者嗔,遂生諸多煩惱。又於六塵緣影中,時時處處被假象所惑,以貪求故,耽欲嗜愛,為物所累,不知身是假有,「我」乃本空,如渴鹿趁陽炎,於幻生幻滅中追逐空花泡影,又如上緊了發條的時鐘停不下來。
試看時下工商文明高度發達的社會,很多人無法適應快節奏的生活,信仰缺失,精神空虛,僅僅為了滿足物質上的享受,無節制地放縱感官欲望,而忽略了建設精神家園,迷失了自己。再加上親情、友情的缺失,意識形態的誤導,生活的壓力,以及潛意識裡的惶惑不安,令很多人淪為行屍走肉。
超越物累,找回迷失的自我,重拾對生活的信心,灑脫、自在、清淨、安詳地度過人生,是每個人都希望的。然眾生見相著相,說空執空,處處滯著,不得自在,乃由不知事實真相。實則身乃四大五蘊假合,「我」亦虛妄不實,以分別故,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相繼而來,平等法界遂現種種差別。
修行若得般若之力破除我相(「我相」乃由「我見」而來,「我見」乃末那識——四煩惱之一,由末那識見分強烈執著阿賴耶識見分為「我」而不捨),繼而無人相、眾生相(人相、眾生相乃第六意識向外分別、攀緣與「我」對立之妄見)、壽者相(乃末那識持續執著出現之時間觀念)。若破分別我執、分別法執而證生空真如,及破俱生我執、俱生法執證法空真如,我相我見不復存在,始見真「我」(自性)之本來面目。
自性即是佛性(佛者覺悟也,一切眾生皆有覺悟之性,通因果而不改自體,是謂性),亦稱法身(無相之法性身,意為遍一切處)、圓覺(圓滿之靈覺)、真如(真謂真實,顯非虛妄;如謂如常,表無變易。謂此真實於一切法,常如其性,故曰真如)等,《金剛經》謂之如來(此約性體立名,來無所來,亦無所去,曰如來)、實相(諸法本來之真實相),然非具縛凡夫所能見。譬如明珠久被塵埋,要假以拂拭方能顯現,真如本性亦復如是。橫亙十方,豎窮三際,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上自諸佛,下洎螻蟻皆俱同一真性。真性於日用行為之中常自顯露,眾生因其不覺,所以不見。
自性即是佛性
在經中佛陀與須菩提的對話中反覆出現這樣的句式,即:「佛說……,即非……,是名……。」如:「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佛說三乾大幹世界,即非三千大幹世界,是名三千大幹世界」;「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名說法」等等。
很多人對此難以理解。其實,此正是般若點睛之處,蓋世尊隨說隨破,就是讓學人不要執著於法相,於破後再立,警示須菩提不要執著於非法相,所謂立得徹底必須破得徹底,破得徹底才能立得徹底,方能不執一端、取乎中道。如:「佛說般若波羅蜜」,乃是約相說,「即非般若波羅蜜」,乃是約性說,「是名般若波羅蜜」乃性相一如。
約相說,是有,約性說,是空,隨順俗諦則名般若波羅蜜。若歸入性體,無有般若波羅蜜可講,因般若波羅蜜也只是勉強立名,佛、菩提、涅架、真如、佛性、圓覺、如來,一切一切皆是隨處施設符號,只是概念。因性體乃絕對現量,而所有言說不脫意識分別,都是比量,縱說得天花亂墜也非是真實。
「三千大幹世界,即非三千大千世界,是名三千大千世界。」約相說有三千大千世界,約性說空無一物,因三千大幹世界是性體隨緣起用,乃因緣所生法,受成住壞空的制約,而性體乃不遷不變,遠離因緣所生法,故說「三千大千世界,即非三千大幹世界」;「是名三千大幹世界」乃由相會性,由用達體,性相一如,性於相不一不異,不可分割。「
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名說法。」因所有言說、邏輯、概念,皆是比量而非現量,譬如以指指月,語言、概念皆如「指」,誤認所說為真實,便犯了執指為月的毛病;「是名說法」,雖然說語言文字是「指」非「月」,仍要藉文字言說悟入實體,此謂不執文字,不廢文字,故說「是名說法」。
不能於此領會,執有執空都是病。故世尊先說「有」,再說「即非」破「有」,最後再說「是名」破「空」,如是護念,空有不著,冥會體性,於性相一如中領會般若妙旨。
有人不讀《金剛經》則已,一讀《金剛經》後便說,喔,原來一切皆空(此「空」是凡夫理解的空,即什麼都沒有,乃頑空;實則隨緣起用空即有,緣謝之時有即空,即有即空,即空即有,乃絕對真實之性體),遂不信因果,膽大妄為,於殺盜淫妄無忌憚,破壞倫常,美其名曰:善巧方便。實則是惡取空,《金剛經》謂之斷滅空。
相者虛妄意,凡夫卻執相為實有。二乘於因緣所生法徹底了達,知一切法不離緣生,一切皆空;但修四諦法證得阿羅漢後便認為徹底究竟,不復前行,遂又執為空,被佛呵為「焦芽敗種」。菩薩發菩提心上求佛道,下化眾生,知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盤,不落有為,不墮無為;於一切法不取不捨,徹底了達空有同時,性相一如,啟建水月道場,大做夢中佛事。
《金剛經》以世尊吃飯穿衣的生活細節為發起,可見用意之切、寓意之深。我輩當於此處用心,方可領會於生活中修行、於修行中生活,掌握佛法的精神要領。
世尊每天不斷重複如此平常的生活細節,正揭示了修行不離生活、生活不離修行。
六祖云:「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修行若與生活脫節而能得佛法利益者,無有是處。須菩提尊者於世尊平常舉動的背後看出了極不尋常的深刻含義,正昭示了吃飯穿衣雖是平常小事,卻能呈現修行者的見地和功夫,如此看,吃飯穿衣若與修行打成一片,亦非簡單平常事呀!
如《景德傳燈錄》記載源律師問:「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大珠慧海)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飢來吃飯,困來即眠。」曰:「一切人如總是,同師用功否?」師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師曰:「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般須索(思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
有人以為佛法奇特,單向奇特處領會,殊不知於道大遠。如有僧問:「路逢猛虎時如何?」禪師曰:「千人、萬人不逢,偏汝便逢!」又有僧問:「孤峰獨宿時如何?」曰:「閒卻七間僧堂不宿,阿誰教汝孤峰獨宿?」若不領會般若,諸相未除,孤峰獨宿也會摔死山下;諸相若除,無我無物,路逢猛虎又有何懼。
佛法不在奇特處,在一顆平常心,當知平常心是道。趙州問南泉:「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道。」州曰:「還可趣向否?」泉云:「擬向即乖。」
生活中豈止吃飯穿衣是道,若能領會般若,搬柴運水,灑掃除淨,言談語默,行住坐臥,動止運為,乃至一切處,皆合於道,此正是「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的理念。
《金剛經》云:「一切法皆是佛法。」《法華經》云:「一切治生產業,皆與實相不相違背。」明此,當能領會於一切法不取不捨,時時處處者是在修行。在《金剛經》中記載的世尊日用作為,堪為後人垂範。修行不能與生活脫節,住著我相;而要修行不作修行想,暗與般若妙慧相合,修行才有幾分相應。
由此可見,吃飯穿衣雖然平常,實則不尋常。此亦名相也。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