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文達公筆記摘要
紀文達公筆記摘要流通序
因果者,世出世間聖人,平治天下,度脫眾生之大權也。以若不提倡因果,則善無以勸,惡無以懲。唯大賢方能守分遵道,其他則孰不願任心肆意,以取快於一生乎?以既無前因後果,則一死永滅,堯桀同歸於盡,又何必無繩自縛,拘拘然循禮守分,以致諸凡皆不自在乎?儒教經史中,因果事理,不勝其多。惜後儒不深體察,徒見佛經詳說因果,遂欲與佛宗旨各別,反指佛說為妄,而不知其悖聖道而滅天理,喪治本而啟亂機,疑誤後人,埋沒道體,皆由此言以基之也,可不哀哉!
有清以來,博學多聞者,江慎修先生為第一,次則紀文達公,又其次則袁氏子才。江乃窮理盡性之隱君子,雖未研究佛學,其於佛法亦不辟駁,而且深信因果報應,故於護生殺生各報,悉記錄之,以期啟善念而息殺機,可以知其居心矣。袁子才初則闢佛,及中年以後,閱曆日深,遂於佛法生真信心。但以狂妄自大,懶惰懈怠,不肯親近高人,息心研究,雖於佛法感應事跡,悉皆記錄,其所論說,難悉恰當。紀文達公自幼至老,篤信因果,凡所見聞因果事跡,悉為記錄,敘述詳明,文筆順暢。由其絕未研究佛法,每欲暢談深理,或致有乖實義。佛言,世智辯聰,難以入道。以江、紀、袁三公之博達,尚不知佛法即自己心法,專精研究而親證之,豈不大可惜哉!使彼稍分餘暇,略為研究,能不發大菩提心,專精緻力,宏揚大法,以期自他同出苦輪,同成覺道,又何至唯以記錄因果事跡,僅為世人開一向善之路而已。然只此記錄,殊有大益。以故陳荻洲居士,於《閱微草堂筆記》,摘錄百篇,擬排印以普遍流通,以為世之不知因果者,作一殷鑑。夫因果者,猶形聲與影響耳,未有有形而無影,有聲而無響者。故書曰:「惠迪吉,從逆凶,惟影響。」彼高談闊論,謂因果為虛幻者,何異執母決不能生子,子決非母所生乎?世有此人,人必目為痴顛,獨怪儒者讀聖賢書,不以聖賢言論為準,不以古今事實為準,而以己之偏執謬見為準。一人倡之,眾人和之,盲引眾盲,相牽入火。故致世道人心,日趨日下,以至廢經廢孝廢倫,殺父殺母免恥。而猶囂囂自得,謂為吾務歸還大道,不效彼從前迂腐輩,處處拘執束縛,令人一生不能隨意所行,各得自在也。今而後吾輩同享自由之幸福,意之所至,皆可為之,世何幸而得吾輩之改革,人何幸而為吾輩之儕侶乎。若此邪說,皆彼排斥因果者所釀成。使因果之理,家喻戶曉,父母以是教子女,師長以是訓生徒,誰肯滅理亂倫,現醜態於明鏡之前乎?唯其世之大儒嘗駁斥之,小儒即深知其非,亦只可人云亦云,以避眾口譏刺。學宮既如是,家庭更莫由談及,竟至一班新學派,完全棄人倫,滅天理,欲與禽獸,了無所異。此其禍不歸之破斥因果者,則將誰歸乎?善哉!周安士先生之言曰:人人知因果,大治之道也;人人不知因果,大亂之道也。吾嘗憫世之亂,無力挽救,因陳居士之請,遂略敘其利害之源本云爾。
民國十七年戊辰六月釋印光謹撰
【譯文】
因果報應之說,是世出世間聖人,平治天下,度脫眾生的大權巧。因為如果不提倡因果,就無法得以勸勉善人,懲罰惡人。則世間只有大賢方能自覺地恪守本分遵循道德,平常的人有誰不願任心肆意,以取快於一生呢?既無前因後果,無論好人惡人,則一死永滅。即便是仁德的唐堯、暴虐的夏桀,也一樣同歸於盡,又何必無繩自縛,小心翼翼地循禮守分,以致做什麼事都感到不自在呢?儒教經史中,有關因果報應的事理,不勝其多。可惜後世的儒者不願深加體察,但見佛經中詳說因果,遂定欲與佛家的宗旨有所分別,反指責佛教所說的是虛妄。而不知他們這種觀念悖逆聖道,滅絕天理;不但喪失了治國安民的根本,而且更開啟了犯上作亂的先機,致使後人對禍福報應產生疑誤,埋沒進取向善的道心,都是由於他們這些言論所引起的,真是可憐!
清朝以來,博學多聞者,當推江慎修先生為第一,其次便是紀文達公,又其次則是袁子才先生。江先生是一位窮理盡性的隱逸高士,雖然他對佛學未加研究,但他對於佛法也不駁斥,而且深信因果報應。所以對於護生、殺生各種果報,都加以詳盡的記錄,以期啟人善念,消除殺機,即此可以知道他宅心仁厚。袁子才起初排斥佛教,及至中年以後,閱曆日深,居然對佛法生真信心。但由於他一向狂妄自大,懶惰懈怠,不肯親近高人,息心研究,雖於佛法感應事跡,都有所記錄,但他所論說的義理,卻未能完全恰當。紀文達公自幼至老,篤信因果,凡所見所聞因果事跡,悉為記錄,敘述詳明,文筆順暢。但由於他絕未研究佛法,每欲暢談深理,有時反而背離實義。這正如佛經所說的,世智辯聰,難以入道。以江、紀、袁這三位先生的博聞練達,尚且不知佛法即自己心法,皆未能專精研究而親證之,這豈不是太可惜了嗎!假使他們能稍微抽些空閒的時間,對佛學略為研究,怎能不發大菩提心,專精緻力,宏揚大法,以期自他同出苦輪,同成覺道。又何至於唯以記錄因果事跡,僅為世人開一向善之路而已。然而,就以這些記錄來說,對於改善世道人心也有很大利益了。故而陳荻洲居士從《閱微草堂筆記》一書中,摘錄百篇,擬排印以普遍流通,好讓世間那些不知因果的人,作一殷鑑。
因果,就像形聲與影響,從來沒有見過有形體而沒有影子,有聲音而沒有應響的。是以《尚書》上說:「人能順善而行則吉,倒行逆施則凶,就如影子總是跟從身形移動,山谷的迴響總是隨著音聲互應一樣。」那些高談闊論,認為因果是虛幻的人,豈不等於是認定母親決不能生子,子決不是母親所生嗎?假如世上持有這種謬論的人,人們必定會把他看成是痴呆顛狂。唯獨令人不解的是那些儒者們,讀的是聖賢書,卻不以聖賢言論為準,不以古今事實為準,而竟然以自己的偏執謬見為準。一人首倡,眾人附和。真是一盲引眾盲,相牽入火坑。以致世道人心,一天不如一天,乃至於摒棄經教、孝道、倫理,甚而殺父、殺母,不識廉恥,而仍囂張自得,極力鼓吹「我等務要歸還大道,不效從前那些迂腐輩,處處拘執束縛,令人一生不能隨意所行,各得自在。自今而後,我等同享自由之幸福,任憑自己的意願,為所欲為。世上何幸能有我們這些人提出全面改革之說?生而為人,何幸能與我們這些人結為朋黨?」像這等邪說,都是由那些排斥因果的人所釀成。倘若能把因果的道理廣為宣揚,使家喻戶曉,父母以這些道理教育子女,師長以這些道理訓導學生,試問還有誰肯滅理亂倫,於明鏡之前自現醜態呢?只因世上有某些大儒曾駁斥因果,那些小儒即使明知道這種言論是錯誤的,亦只好人云亦云,以避眾口譏刺。既然學校里那些教學的先生也抱這種態度,親職教育就更無從談起了。竟而至於一班新學派,完全拋棄人倫,滅絕天理,直要與禽獸了無差別。這種種禍源的產生,不歸咎於那些破斥因果的人,難道還要歸罪於誰呢?
正如周安士先生說得好:「人人知道因果,這是天下大治的規律;人人不知因果,這是天下大亂的必然現象。」我常悲憫現今世道之亂,而又無力挽救,因陳居士之請,就把這其間利害的本源作一約略地敘述。
民國十七年戊辰(1928)年六月釋印光謹撰
目 錄
1、一念孝心
2、孝感神佑
3、孝子尋親
4、義叟免難
5、奸惡絕嗣
6、美味促壽
7、放生消業
8、雷殛長舌
9、銜冤不平
10、惡口爛舌
11、效尤受報
12、積德延嗣
13、福祿有定
14、以怨報怨
15、受恩必報
16、小人之交
17、附體報仇
18、同流合污
19、神忌機巧
20、鬼避孝婦
21、孝感仙狐
22、天理昭然
23、夙怨酬報
24、大士慈悲
25、勇渡孝子
26、命數可挽
27、施不望報
28、畜生報怨
29、雷擊孽子
30、夙孽報應
31、鬼避節婦
32、殺業至重
33、蛇噬丐婦
34、欺人受欺
35、屠受惡報
36、負約受報
37、設謀召災
38、孝婦免難
39、贖牛護主
40、果報迅速
41、惡報難逃
42、埋屍神佑
43、無愧平生
44、授人把柄
45、誠格神天
46、悔罪解冤
47、丐婦效孝
48、雷殛奸惡
49、誤人害己
50、負債必償
51、理析牢騷
52、驢報夙怨
53、群牛索命
54、義馬助婦
55、厲鬼報復
56、造物忌巧
57、科名有命
58、怨憎聚會
59、殘忍受報
60、烏鴉示警
61、牛報夙冤
62、殺牛罪重
63、多藏厚亡
64、鬼索欠債
65、冥敬無私
66、訟師蒙羞
67、積德之報
68、醫忌同行
69、害人害己
70、知恩報恩
71、好勝致敗
72、卜命自誤
73、冤魂索命
74、天佑忠厚
75、以毒攻毒
76、弄巧成拙
77、兇殘之報
78、神理分明
79、奸邪孽報
80、夢幻泡影
81、輕薄遭懲
82、化雞償債
83、孝心感人
84、造謠招禍
85、人神共憤
86、恩怨相償
87、神佑孝婦
88、悖入悖出
89、德澤蔭後
90、侮兄自咎
91、以邪召邪
92、禍延後代
93、枉費心機
94、尖酸刻薄
95、巧舌罰啞
96、善巧勸誡
97、互證因果
98、續弦遺患
99、謗人招報
100、吃虧是福
101、借喻說教
102、神誡剛愎
103、奸詐遭懲
104、冥律無私
105、僧戲腐儒
106、人心可畏
107、儒佛異同
108、冥吏論命
109、惡墮為豬
110、輕薄顛狂
111、盜拯貞女
112、善延子壽
113、鬼懲惡人
114、妖叱空談
115、捫心自問
116、僧懺前業
117、前生冤債
118、挽轡報恩
119、交友論心
120、不露真相
121、不隨俗流
122、難逃心鏡
123、箭償宿怨
124、僧箴怨鬼
125、醫乘人危
126、鬼不侵正
127、鬼避正氣
128、瀆職減祿
129、劫後餘生
130、懸崖止步
131、克制情慾
132、禍由自召
133、修德消災
134、鬼猶濟物
135、鬼全孝悌
136、尼說倫理
137、深得佛心
138、護法警頑
139、改過滅罪
140、邪見誤人
141、自求多福
142、貌隨心變
143、念佛度冤
144、神鏡照心
145、淳樸得福
146、隨業感報
147、鬼神質疑
148、幕僚四救
149、將功贖罪
150、黠抨惡吏
151、堅心拒誘
152、賭徒改悔
153、惡口受辱
154、小人得意
155、橫財不堅
156、輪迴實有
157、鬼嘲懺師
158、寓言警俗
159、恃強者敗
160、持戒謹嚴
紀文達公筆記摘要
1、一念孝心
去余家十餘里,有瞽者姓衛。戊午除夕,遍詣常呼彈唱家辭歲。各與以食物,自負以歸,半途失足墮枯井中。既在曠野僻徑,又家家守歲,路無行人,呼號嗌乾,無應者。幸井底氣溫,又有餅餌可食,渴甚則咀水果,竟數日不死。會屠者王以勝驅豕歸,距井猶半里許,忽繩斷豕逸,狂奔野田中,亦失足墮井。持鉤出豕,乃見瞽者,已氣息僅屬矣。
井不當屠者所行路,殆若或使之也。先兄晴湖問以井中情狀。瞽者曰:「是時萬念皆空,心已如死。惟念老母臥病,等瞽子以養,今並瞽子亦不得,計此時恐已餓殍,覺酸徹肝脾,不可忍耳。」先兄曰:「非此一念,王以勝所驅豕,必不斷繩。」
【譯文】
離我們老家十幾里的地方,有位姓衛的盲藝人。乾隆戊午(1738)年除夕之前,他走家串戶為各家演唱辭年賀歲的小曲。每家也紛紛贈送給他一些食物,他便用口袋背著這些食物往家走。半路上,他不幸失足墜入一口枯井中。這口枯井地處荒郊曠野,又剛好是除夕,家家團圓守歲,路上幾乎沒有行人。盲藝人在枯井裡喊啞了嗓子,也沒人聽見。幸虧枯井底下溫度暖和,又有口袋裡的乾糧可吃,渴了便細細地嚼幾口水果,竟然幾天不死。
正巧碰上有位叫王以勝的屠夫驅趕著一口豬歸來。在離枯井半里多的地方,那豬忽然掙斷繩索,在田野里狂奔亂跑,結果也掉進了這口枯井裡。王以勝用撓鉤把豬鉤上來時,發現枯井中還有一個人。因而盲藝人才得救,但已奄奄一息了。
這口枯井原本不在王以勝所要走的路途上,他之所以被引到這裡來,大概是有鬼神在暗中指使吧。先兄晴湖曾問過盲藝人身處枯井中的心情狀態。盲藝人說:「我當時萬念俱空,心如死灰。只惦念家中有老母親臥病在床,還等著瞎兒子回來贍養呢!如今她連個瞎兒子也失去了,恐怕此時早已餓得不行了。想到這裡,不由得心潮洶湧,肝膽欲裂,痛不可忍。」
先兄晴湖說:「如果盲藝人當時沒有這個念頭,想必王以勝拴豬的繩子也不會斷了。」
2、孝感神佑
乾隆甲辰,濟南多火災。四月杪,南門內西橫街又火,自東而西,巷狹風猛,夾路皆烈焰。
有張某者,草屋三楹在路北。火未及時,原可挈妻孥出。以有母柩,籌所以移避。既勢不可出,夫婦與子女四人,抱棺悲號,誓以身殉。時撫標參將方督軍撲救,隱隱聞哭聲,令標軍升後巷屋尋聲至所居,垂綆使縋出。張夫婦並呼曰:「母柩在此,安可棄也?」其子女亦呼曰:「父母殉父母,我不當殉父母乎?」亦不肯上。
俄火及,標軍越屋避去,僅以身免。以為闔門並煨燼,遙望太息而已。乃火熄巡視,其屋巋然獨存。蓋回飆忽作,火轉而北,繞其屋後,焚鄰居一質庫,始復西也。非鬼神呵護,何以能然?
此事在癸丑七月,德州山長張君慶源錄以寄余。與余《灤陽消夏錄》載孀婦事相類。而夫婦子女,齊心同願,則尤難之難。夫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況六人乎?庶女一呼,雷霆下擊,況六人並純孝乎?精誠之至,哀感三靈。雖有命數,亦不能不為之挽回。人定勝天,此亦其一。事雖異聞,即謂之常理可也。余於張君不相識,而張君間關郵致,務使有傳,則張君之志趣可知矣。因為點定字句,錄之此編。
【譯文】
乾隆甲辰(1784)年,山東濟南常常鬧火災。這一年四月末,南門內的西橫街又發生了大火,火勢自東而西。這條街巷路面狹窄,再加上風急火猛,整個住宅區很快就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有位張某,他家的三間草屋就座落在這條街巷的路北。當大火還沒撲來之前,他原可以帶領妻子兒女轉移到安全的處所,只因家中還安放著他母親的靈柩,火勢蔓延之際,他們還在籌措如何把靈柩移離火區。瞬息之間,大火逼近,其勢已不能逃出火海了。張某夫婦和他們的四個兒女抱著棺材大哭,誓死要以身為老母親殉葬。
當時濟南巡撫的屬下撫標參將,正在現場指揮軍隊士兵救火。隱隱約約聽到街北有哭聲,就命幾名標軍登上後巷屋頂尋聲救人。標軍找到張家六口人,便從房上垂下一根大繩,讓他們系住,好一一營救上來。張某夫婦卻大喊:「母親的靈柩在這兒,我們怎能棄而不顧?」那四個兒女也不肯上,哭喊道:「爸爸媽媽要殉身奶奶,我們也要陪同爸爸媽媽死在一塊兒。」猶豫之間,烈焰掩至,標軍們只好跳上鄰居的房屋,才得以脫身。當時人們都以為張某一家六口,連同那三間草屋,必定化為灰燼。眾人望著熊熊烈火,只有長嘆而已。
大火熄滅之後,人們巡視現場,意外地發現張家三間草屋依舊巍然獨存。原來,當火勢將要撲向張家時,忽然颳起一陣暴風,把火勢卷而向北,繞過張家屋後,燒掉鄰居的一座倉庫,又轉而向西。這種現象若非鬼神的呵護,哪有可能?
這個故事是乾隆癸丑(1793)年七月,德州書院山長張慶源先生,把當時的情形記錄下來郵寄給我。這和我在《灤陽消夏錄》中記載某寡婦的故事相類似。然而能做到夫妻、子女六人齊心同德,誓死殉孝,實在是難而又難了。常言說:「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何況他們是父母子女六人同心呢?《淮南子·覽冥訓》中,記載齊國一位寡婦因蒙冤受屈不能自解,呼天作證,頓時雷電大作,擊毀景公的台榭,為她洗雪冤枉。何況張家六口皆是至孝啊!精誠之至,必能感通天地神靈。即使命數有定,神鬼也不得不給予挽回。這也是人定勝天的一例吧!這個故事聽來奇異,但說它順乎情理也是可以的。
我和張慶源先生並不相識,而張先生卻把此事記錄下來輾轉郵寄給我,務必使它流傳。張先生的志趣也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我把原文加以潤色著錄於此。
3、孝子尋親
寶坻王泗和,余姻家也。嘗示余《書艾孝子事》一篇,曰:
艾子誠,寧河之艾鄰村人。父文仲,以木工自給。偶與人斗,擊之踣。誤以為死,懼而逃。雖其妻莫知所往,第仿佛傳聞似出山海關爾。是時妻方娠,越兩月,始生子誠。文仲不知己有子,子誠幼鞠於母,亦不知有父也。迨稍有知,乃問母父所在。母泣語以故,子誠自是惘惘如有失。恆絮問其父之年齒狀貌,及先世之名字,姻婭之姓氏里居。亦莫測其意,姑一一告之。比長,或欲妻以女。子誠固辭曰:「烏有其父流離,而其子安處室家者?」始知其有志於尋父,徒以孀母在堂,不欲遠離耳。然文仲久無音耗,子誠又生未出里閭,天地茫茫,何從蹤跡?皆未信其果能往。子誠亦未嘗議及斯事,惟力作以養母。
越二十年,母以疾卒。營葬畢,遂治裝裹糧赴遼東。有沮以存亡難定者,子誠泫然曰:「苟相遇,生則共返,歿則負骨歸。苟不相遇,寧老死道路間,不生還矣。」眾揮涕而送之。
子誠出關後,念父避罪亡命,必潛蹤於僻地。凡深山窮谷,險阻幽隱之處,無不物色。久而資斧既竭,行乞以餬口。凡二十載,終無悔心。
一日,於馬家城山中遇老父,哀其窮餓,呼與語,詢得其故,為之感泣。引至家,款以酒食。俄有梓人攜具入,計其年與父相等。子誠心動,諦審其貌,與母所說略相似。因牽裾泣涕,具述其父出亡年月,且縷述家世及戚黨,冀其或是。是人且駭且悲,似欲相認,而自疑在家未有子。子誠具陳始末,乃噭然相持哭。蓋文仲輾轉逃避,乃至是地。已閱四十餘年,又變姓名為王友義,故尋訪無跡,至是始偶相遇也。
老父感其孝,為謀歸計。而文仲流落久,多逋負,滯不能行。子誠乃踉蹌奔還,質田宅,貸親黨,得百金再往,竟奉以歸。歸七年,以壽終。
子誠得父之後,始娶妻。今有四子,皆勤儉能治生。昔文安王原尋親萬里之外,子孫至今為望族。子誠事與相似,天殆將昌其家乎?子誠佃種余田,所居距余別業僅二里。余重其為人,因就問其詳而書其大略如右,俾學士大夫,知隴畝間有是人也。時癸丑重陽後二日。
案:子誠求父多年,無心忽遇,與宋朱壽昌尋母事同,皆若有神助,非人力所能為。然精誠之至,哀感幽明,雖謂之人力亦可也。
【譯文】
寶坻縣的王泗和是我家的親戚。他曾拿一篇《書艾孝子事》的文章給我看,內容說的是:
艾子誠,寧河艾鄰村人。他的父親名文仲,以做木工養家餬口。有一次艾文仲偶然與人爭鬥,失手把對方打昏在地,文仲誤以為打死人命,便畏罪潛逃,就連他的妻子也不知他的去向。後來聽到一些傳聞,仿佛說他已出了山海關。
艾文仲出走之前,他妻已有身孕,過了兩個月,便生下艾子誠。艾文仲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兒子。子誠從小都是由母親撫養的,也不知道還有個父親。
等到子誠稍稍長大懂事,便問母親:「爸爸哪兒去了?」他母親哭泣著把丈夫出走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從此,子誠終日惘惘然若有所失。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向母親和親朋鄰里詢問父親的年齡、相貌、特徵,以及祖輩人的姓名,親戚朋友之間的關係,與他們的鄉里住址等等。人們見他年歲少,猜不出他打聽這些的真實用意,姑且一一告訴他。
時光飛逝,轉眼之間,子誠長大成人,長輩們便張羅著要為他娶親。子誠一再辭謝說:「哪有父親流離失所,做兒子的卻成家立業,安居家室的?」人們才知道他立志尋父。只為老母在堂,暫時不能脫身遠離。然而艾文仲一去絕無音訊,子誠自幼不出鄉里,天蒼蒼,地茫茫,到哪兒去找?人們只信他有這份心意,未必能去尋找。而子誠也從未透露他要去尋父,只是努力地經營,儘量多掙些錢來贍養老母。
一晃過了二十年,子誠的母親因病去世。子誠為母親辦妥喪事之後,便整裝備糧,準備奔赴遼東一帶,去尋找父親。好心的人勸他說:「子誠呀,你父離家已二、三十年了,至今存亡難定,你到哪兒去找?還是算了吧!」子誠聽了,噙著眼淚說:「我此行決心已定,萬一尋得父親,則父子倆一塊兒回來拜見鄉親。萬一父親客死他鄉,也得背回他的屍骨。若是尋不著他,寧可老死路邊,也決不獨身回來見大家。」眾鄉親無奈,只得與他揮淚送別。
子誠出關之後,思忖父親是因逃避命案而出走的,不大可能留連於繁華街市,必是隱匿在荒郊山野。所以,凡深山幽谷,窮鄉僻壤,乃至險阻幽隱的地方,都一一探尋過,但仍蹤影全無。時間一長,他身上有限的錢財也花盡了。他就靠著乞討過日子,繼續尋父。這樣到處奔波了二十年,仍沒有找到父親,但他的決心卻沒有動搖。
一日,他行至馬家城山中,遇見一位老者,老人家憐他窮困饑寒,主動上前和他說話,問明了原委之後,也感動得潸然淚下。便把他帶到家裡,備酒食款待他。這時,有位木匠背著工具走進來,看他那年齡,估計與其父差不多。子誠的心忽然一動,再端詳那木匠的長相,竟和母親平日給他描繪父親的形象相似。不由得拉住木匠的衣袖,哭訴父親出走的原因、年月,並訴說祖上的淵源,及幾門親朋好友的舊事,希冀木匠或者就是自己的父親。
那木匠聽了現出驚愕、悲悽的神情。想要相認,又懷疑自己離家出走時並沒有兒子。子誠猜透了他的心思,就把他從出生到為母親養老送終的經歷述說一過。那木匠號啕失聲,於是父子相認,抱頭痛哭。
原來,艾文仲不斷輾轉逃避,才來到這馬家城山,已有四十多年了。他又改名換姓為王友義,所以尋訪無跡。直至此時才偶然相遇。那位老人被子誠的孝心所感動,積極為他們父子還鄉想方設法。但艾文仲在外飄泊日久,負債尤多,一時滯留,不得脫身。子誠又匆匆忙忙奔回家鄉,變賣了部分家產,又向親友借貸了一部分錢,湊足百兩銀子,返回馬家城,還清了父親的債務,父子這才同歸鄉里。七年後,艾文仲壽終正寢。
子誠迎父還鄉之後,才娶妻成家。如今他已經有了四個兒子,個個聰明能幹,勤儉持家,生活得滿不錯。明朝時文安縣有個王原,曾尋親於萬里之外,他的子孫後代繁衍興盛,至今稱為望族。子誠的故事與王原的事跡相類似,想來上天同樣會使艾家繁榮昌盛的。
王泗和說:「艾子誠是我的佃戶,他所住的村莊,離我的別墅僅僅二里地。我很器重他,因問明他千里尋親的經過詳情,梗概地寫在這裡,以供讀書人以及士大夫們參閱,讓人們知道鄉里田隴之間,也有這樣品德高尚、至賢至孝的人。」時年乾隆癸丑(1793)九月十一日記敘。
按:子誠千里尋父,偶然相遇,父子團圓。這故事的情節,又和《宋史》所載朱壽昌尋母的故事相類似。似乎皆有神助,非人力所能為。只因精誠之至,故能感天地、動鬼神,說是人力所為也合乎情理。
4、義叟免難
余有莊在滄州南,曰上河涯,今鬻之矣。舊有水明樓五楹,下瞰衛河。帆檣來往欄楯下,與外祖雪峰張公家度帆樓,皆游眺佳處。先祖母太夫人,夏月每居是納涼,諸孫更番隨侍焉。
一日,余推窗南望,見男婦數十人,登一渡船,纜已解,一人忽奮拳擊一叟,落近岸淺水中,衣履皆濡。方坐起憤詈,船已鼓棹去。時衛河暴漲,洪波直瀉,洶湧有聲。一糧艘張雙帆順流來,急如激箭,觸渡船碎如柿,數十人並沒。惟此叟存,乃轉怒為喜,合掌誦佛號。問其何適,曰:「昨聞有族弟得二十金,鬻童養媳為人妾,以今日成券。急質田得金如其數,齎之往贖耳。」眾同聲曰:「此一擊神所使也。」促換渡船送之過。時余方十歲,但聞為趙家莊人,惜未問其名姓。此雍正癸丑事。
又先太夫人言,滄州人有逼嫁其弟婦,而鬻兩侄女於青樓者,里人皆不平。一日,腰金販綠豆,泛巨舟詣天津。晚泊河乾,坐船舷濯足。忽西岸一鹽舟纖索中斷,橫掃而過,兩舷相切,自膝以下,筋骨糜碎如割截,號呼數日乃死。先外祖一仆聞之,急奔告曰:「某甲得如是慘禍,真大怪事。」先外祖徐曰:「此事不怪。若竟不如此,反是怪事。」此雍正甲辰、乙巳間事。
【譯文】
我家原有一莊園座落在滄州以南的上河崖,如今已經賣給別人了。那莊園裡,舊有「水明樓」五間,憑樓而望,可以俯瞰衛河,看舟帆點點來往於護欄下。這「水明樓」和外祖父張雪峰家的「度帆樓」一樣,都是登高遠眺的好去處。先祖母張太夫人,每到夏季便來這莊上居住,藉以避暑乘涼。我們幾位後輩子孫,便輪番來侍候、陪伴著她老人家。
有一天,我在「水明樓」上推窗南望,只見有男女數十人絡繹登上一條渡船,船已經解開纜繩,行將啟程了。突然,船上一人奮力揮拳,將一位老者擊落在岸邊的淺水中。老者的衣鞋全濕了。他掙扎著坐起來,憤怒地指著船上人破口大罵。這時候船已經鼓棹離岸了。
當時正當大雨之後,衛河水突然暴漲,洪波直瀉,洶湧有聲。就在這時候,有一艘運糧船張滿雙帆順流而下,恰似離弦之箭,直向那渡船撞去。渡船當下被撞個粉碎,船上數十人全部落水,無一人幸免於難。只有那沒有上船的老者倖存性命。這時他才轉怒為喜,不住口地合掌念佛。
有人便問老者要到哪兒去?老者說:「我昨天聽說我的一位族弟得了人家二十兩銀子,就要把自家的童養媳賣給別人去做小老婆,據說今天就要立下字據,我於心不忍,趕緊把我的幾畝薄田押給別人,弄到二十兩銀子,好把那女孩子贖回來,真沒想到……唉,唉!」
眾人聽了,無不交口稱讚,都說:「這一拳準是神明頤使那小子打的。」於是眾人急忙張羅其他渡船,將老者送過河去。
當時,我剛滿十歲。只聽人講這位老者是趙家莊人,可惜那時沒有問清他的姓名。這是雍正癸丑(1733)年的事。
又先祖母張太夫人說:滄州有個人,他逼迫寡居的弟媳改嫁,並把兩個侄女賣進妓院,鄉親們對此都憤憤不平。忽一日,此人懷揣不義之財,買下滿滿一船綠豆,直下天津去販賣。傍晚,船泊於河邊,他坐在船舷邊洗腳。忽然西岸邊一艘運鹽船纜繩中斷,那鹽船橫掃而過,兩船船舷相切,此人自膝蓋以下如被刀削,雙腿骨肉粉碎,他悲慘地呼叫了幾天後才死去。
先外祖父張雪峰家有個僕人聽了這件事後,忙來向主人報告,並且說:「某甲遭到如此慘禍,真是件大怪事!」雪峰公卻慢條斯理地說:「這事並不怪。依我看,他若是不落得這個下場,那才是大怪事呢!」
這該是雍正甲辰到乙巳(1724~1725)年間發生的事。
5、奸惡絕嗣
康熙中,獻縣胡維華,以燒香聚眾謀不軌。所居由大誠、文安一路行,去京師三百餘里。由青縣、靜海一路行,去天津二百餘里。維華謀分兵為二,其一出不意,並程抵京師。其一據天津,掠海舟。利則天津之兵亦北趨,不利則遁往天津,登舟泛海去。方部署偽官,事已泄。官軍擒捕,圍而火攻之,齠齔不遺。
初,維華之父雄於資,喜周窮乏,亦未為大惡。鄰村老儒張月坪,有女艷麗,殆稱國色,見而心醉。然月坪端方迂執,無與人為妾理。乃延之教讀。月坪父母柩在遼東,不得返,恆戚戚。偶言及,即捐金使扶歸,且贈以葬地。月坪田內有橫屍,其讎也。官以謀殺勘,又為百計申辯得釋。
一日,月坪妻攜女歸寧。三子並幼,月坪歸家守門戶,約數日返。乃陰使其黨,夜鍵戶而焚其廬,父子四人並燼。陽為驚悼,代營喪葬,且時周其妻女,竟依以為命。或有欲聘女者,妻必與謀,輒陰沮使不就。久之,漸露求女為妾意。妻感其惠,欲許之。
女初不願,夜夢其父曰:「汝不往,吾終不暢吾志也。」女乃受命。歲余,生維華,女旋病卒。維華竟覆其宗。
【譯文】
康熙年間,獻縣有個叫胡維華的人,以燒香拜把子的方式聚眾造反。這些逆賊駐紮的地方,由大城縣、文安縣一路走來,距京城有三百多里;由青縣、靜海縣一帶走來,距天津有二百多里。胡維華打算兵分兩路,一路出其不意沿大城、文安一線日夜兼程,直搗北京;另一路沿青縣、靜海一線攻下天津,並搶掠海船,扼住海口,伺機待命。如果北上一路得勢,天津一路也開赴北京;如果北上一路受挫,則折向天津,萬不得已,則乘船退居大海。
他剛布置計畫並任命了偽官,還沒來得及行動,陰謀便洩露了。官軍急速集結圍剿,並使用了火攻。結果所有逆賊全部被殺死,連同他們的家屬和未成年的小孩子無一倖免。
當初,胡維華之父在當地是位很有錢的人,平時還喜歡周濟窮人,也沒幹過什麼大罪惡。他的鄰村有位老先生名叫張月坪。張先生有個女兒長得很秀麗脫俗,堪稱是國色天香。那胡維華之父一見此女,便為之心醉。然而張月坪的性情迂腐而固執,絕不肯將女兒嫁給人去做小老婆。因此胡維華之父就沒敢公然暴露他這種企圖。
由於張月坪家境清寒,胡維華之父就假意延請張月坪來做家庭教師。張月坪父母的靈柩寄葬在遼東,他常為自己沒有能力移父母靈柩還鄉安葬而鬱鬱不樂。有一次閒談,張先生偶爾提起這件事,胡維華之父馬上慷慨解囊,差人協助張先生把靈柩運回,並贈給一塊墳地。
又時隔不久,張月坪的田裡發現一具橫死的屍體。而死者正是以往與張月坪有怨仇的人。官府以涉嫌謀殺立案,將張月坪逮捕入獄。胡維華之父又廣賄錢財,替張月坪多方斡旋申辨,才使張月坪得於無罪釋放。
有一天,張月坪的妻子帶著女兒回娘家省親。因為三個兒子還小,張月坪需要回家看守門戶,與維華之父約定住幾天後就回來。待月坪歸家之後,就在這天夜裡,胡維華之父便派遣他的黨羽,將張月坪家的房屋門在外面鎖緊,然後縱了一把火,把張月坪父子四人活活燒死,一併化為灰燼。
第二天,胡維華之父又佯為震驚哀痛的樣子,假惺惺來悼念。再一次慷慨解囊,為張家父子料理後事。以後又時常周濟張氏母女。因此,張氏母女一直被蒙在鼓裡,不知有詐,且懷著一種感恩的心依附胡家生活。
不久之後,不斷地有人來為張月坪的女兒提婚。那張氏寡居,又出於對胡維華之父的信賴,女兒的婚事,必與胡家去商量。胡維華之父必然每每從中作梗,使婚配不得成就。時間長了,胡維華之父便漸漸露出欲娶張女為妾的意圖。張妻感念胡家的恩惠,就想答應下來,而她的女兒卻從一開始就不願意。一天夜裡,這位女兒夢見父親對她說:「你要是不答應嫁給他,我恐怕永遠都無法實現我的願望!」於是女兒依從父教,嫁給了胡維華之父。過了一年多,便生下了胡維華。不久張氏女也因病逝去。
胡維華長大成人後聚眾謀反,終於使胡家遭到滅族絕嗣的報應。
6、美味促壽
文安王氏姨母,先太夫人第五妹也。言未嫁時,坐度帆樓中,遙見河畔一船,有宦家中年婦,伏窗而哭,觀者如堵。乳媼啟後戶往視,言是某知府夫人,晝寢船中,夢其亡女為人執縛宰割,呼號慘切。悸而寤,聲猶在耳,似出鄰船。遣婢尋視,則方屠一豚子,瀉血於盎,未竟也。夢中見女縛足以繩,縛手以紅帶。復視其前足,信然。益悲愴欲絕。乃倍價贖而瘞之。
其僮僕私言,此女十六而歿。存日極柔婉,惟嗜食雞,每飯必具,或不具,則不舉箸,每歲恆割雞七八百。蓋殺業雲。
【譯文】
文安縣王氏家的姨母,是先母張太夫人的第五個妹妹。這位姨母說:她沒有出嫁之前,有一天坐在渡帆樓上觀賞遠景。遠遠地看到河邊停著一條船,有一位官宦人家的中年婦女,伏在船窗上痛哭,圍觀者密密痲痲,像是一堵牆。王氏姨母打發一位奶媽從後門出去探個究竟。奶媽回來向王氏姨母稟告說,那船上哭泣的中年婦女是某知府的夫人。她剛才在船中睡午覺,夢見她死去的女兒被人捆綁去屠宰,呼號之聲悽慘悲切,一下子把她驚醒。夢醒之後,悲戚之聲猶在耳際,似乎是來自鄰船。這位知府夫人派一個丫環去查看,發現那裡剛剛宰完一頭小豬,瀉血盆還放在那裡,血還沒有流盡呢。這位知府夫人在夢中看見死去的女兒被用痲繩捆住腳,用紅帶子捆住手。命小丫環再去看個究竟,果然如知府夫人夢中所見。知府夫人聽了悲痛欲絕,便花了雙倍的價錢把那頭被宰的小豬買過來埋掉了。
據那位知府的僕人們私下裡議論說:這位小姐十六歲便夭折了。她生前極柔和溫順,只是特別愛吃雞肉,幾乎是每餐必備,一頓沒有雞,便不動筷子。每年為她佐餐而被宰殺的雞至少有七八百隻。這大概是她殺業過重的果報吧!
7、放生消業
胡御史牧亭言:其里有人畜一豬,見鄰叟,輒嗔目狂吼,奔突欲噬,見他人則否。鄰叟初甚怒之,欲買而啖其肉。既而憬然省曰:「此殆佛經所謂夙冤耶?世無不可解之冤。」乃以善價贖得,送佛寺為長生豬。後再見之,弭耳昵就,非復曩態矣。
嘗見孫重畫伏虎應真,有巴西李衍題曰:「至人騎猛虎,馭之猶騏驥;豈伊本馴良?道力消其鷙。乃知天地間,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無為多畏忌。」可為此事作解也。
【譯文】
御史胡牧亭說:他家鄉有人養了一頭豬。這頭豬只要一見到鄰居的老頭兒,就瞪起眼睛狂吼,並橫衝直撞地追來要咬他。但見到別人卻不會這樣。那老頭兒起初非常憤怒,想把它買過來殺掉吃它的肉才解恨。不久他忽然省悟,心想:「這大概就是佛經上所說前生結下的冤讎吧?然世間上沒有不可解的冤讎!」於是,他就以高價把它買來,送進寺院作為長生豬餵養。此後這頭豬再見到老頭兒,便俯首貼耳很親昵地靠近他,再也不像從前所見那副兇惡的樣子了。
我曾看過孫重畫的一幅《伏虎應真圖》。圖上還有巴蜀西部人李衍題的詞。其大意說,道行廣大的人騎著猛虎,如同駕御良馬一般。豈是它本來就是馴良的,而是道力化解了它的凶性。由此可知天地之間,一切有情都可以成為契友,但願眾生能至誠相處,不要互相畏忌而成敵對。
我想,這段題詞正好可以作為胡御史所講這個故事的旁證。
8、雷殛長舌
雍正壬子,有宦家子婦,素無勃谿狀。突狂電穿牖,如火光激射,雷楔貫心而入,洞左脅而出。其夫亦為雷焰燔燒,背至尻皆焦黑,氣息僅屬。久之乃蘇,顧婦屍泣曰:「我性剛勁,與母爭論或有之。爾不過私訴抑鬱,背燈掩淚而已,何雷之誤中爾耶?」是未知律重主謀,幽明一也。
【譯文】
雍正壬子(1732)年間,有個官宦人家的媳婦,平時並沒有與任何人吵過架。可是有一天,突然烏雲蔽日,雷電交加,一道閃電穿過窗戶,如一束火光激射,擊中這個媳婦的心房,又從左脅下洞穿而出,這個媳婦當場死去。而她的丈夫也被雷火燒傷,從後背至臀部一片焦黑,只剩下一口氣尚存。過了許久才甦醒過來。他一見妻子被雷擊死的慘狀,不禁放聲大哭道:「我的脾氣暴躁,平日經常頂撞母親,這是有的。可你呢,只不過在私下裡向我傾訴心中的不快,一個人常悄悄地哭泣而已,怎麼雷電就這樣誤把你擊死了呢?」
這位做丈夫的似乎在埋怨上天懲罰得不公平,但他哪裡知道律例嚴懲主謀。這一點,無論陰間陽間的法律都是一樣的。
9、銜冤不平
先祖母張太夫人,畜一小花犬。群婢患其盜肉,陰扼殺之。中一婢曰柳意,夢中恆見此犬來嚙,睡輒囈語。太夫人知之,曰:「群婢共殺犬,何獨銜冤於柳意?此必柳意亦盜肉,不足服其心也。」考問果然。
【譯文】
我的祖母張太夫人曾養了一隻小花狗。她的婢女們嫌這小花狗總愛偷肉吃,就暗地裡合力將這小狗勒死了。
從那以後,其中有個名叫柳意的婢女,就常常夢見那小花狗來撲咬她,並在睡夢中喊叫,囈語不止。祖母知道了這件事後,說道:「一夥丫頭共同勒死小花狗,它為什麼單找柳意算帳?想必是柳意也有偷肉吃的毛病,所以小花狗死的很不服氣。」後經審問柳意,果然如此。
10、惡口爛舌
餘一侍姬,平生未嘗出詈語。自雲親見其祖母善詈,後了無疾病,忽舌爛至喉,飲食言語皆不能,宛轉數日而死。
【譯文】
我有一名近侍婢女,她為人善良,平生從來沒說過一句髒話,更不會罵人。
據她自己說,她曾經親眼見到她的奶奶平時特別會罵人,罵的話都很難聽。後來也沒發現她奶奶得了什麼病,但忽然間,她的舌頭從舌尖一直爛到咽喉部位,既不能吃飯,也不能開口說話,就這麼挨了幾天之後,便去世了。
11、效尤受報
餘八九歲時,在從舅實齋安公家,聞蘇丈東皋言:交河某令,蝕官帑數千,使其奴齎還。奴半途以黃河覆舟報,而陰遣其重台攜歸。重台又竊以北上,行至兗州,為盜所劫殺。
從舅咋舌曰:「可畏哉!此非人之所為,而鬼神之所為也。夫鬼神豈必白晝現形,左懸業鏡,右持冥籍,指揮眾生,輪迴六道,而後見善惡之報哉?此足當森羅鐵榜矣。」蘇丈曰:「令不竊資,何至為奴乾沒?奴不乾沒,何至為重台效尤?重台不效尤,何至為盜屠掠?此仍人之所為,非鬼神之所為也。如公所言,是令當受報,故遣奴竊資。奴當受報,故遣重台效尤。重台當受報,故遣盜屠掠。鬼神既遣之報,人又從而報之,不已顛乎?」從舅曰:「此公無礙之辯才,非正理也。然存公之說,亦足於相隨波靡之中,勸人以自立。」
【譯文】
我八、九歲時,在堂舅安實齋先生家裡,聽蘇東皋先生說了這樣一件事:交河縣的某縣官,侵吞官銀數千兩,指使他的奴僕悄悄帶回老家。不久這個奴僕中途返回,報稱在渡黃河時翻了船,銀子全掉進河裡。縣官自認晦氣。而實際是奴僕暗遣自己手下的人把這筆銀子攜走,以待日後一起瓜分。可是這奴僕的手下又竊據這筆銀子北上,走到兗州地方,卻被劫盜所殺,這銀子又落入劫盜手中。
我堂舅聽了,驚異得直吐舌頭,說:「太可怕了!這種安排絕非人力所能做得到的,肯定是有鬼神在暗中作弄。鬼神難道一定要在大白天現形,左手高懸業鏡,右手舉著生死簿,堂而皇之地指揮芸芸眾生輪迴於六道,才顯示出真的有善惡報應嗎?像上面這種因果報應的形式,便足以證明閻王爺的森羅殿是確實存在的。」
蘇東皋先生說:「縣令如果不貪污這筆官銀,何至於引起奴僕的貪婪之心?奴僕如果不侵吞縣老爺的贓款,何至於使奴僕的手下效尤?奴僕的手下要是不效尤,怎會在強盜的刀下送了性命?這一連串的惡性循環,都是人為所產生的,並非有鬼神在驅使。如果像你所說的那樣,則應該是:縣令貪污官銀理當受報應,所以鬼神陰遣奴僕竊取這筆錢財。奴僕竊取主人錢財理當受報應,所以奴僕的手下才會產生效尤的行為。奴僕的手下效尤理當受報應,所以才會遭強盜所殺害。然則陰間既遣鬼神來報應,推本溯源,應該報在縣官一人即可,其他的人又何必相從而受報,這不顯得繁瑣而又不合情理嗎?」
我堂舅說:這種分析足顯先生的辯才無礙,雖算不得為正理。但保留先生的這種見解,也足以使那些隨波逐流的人引為警戒,勸人們要能潔身自好。
12、積德延嗣
景城西偏,有數荒冢,將平矣。小時過之,老僕施祥指曰:「是即周某子孫,以一善延三世者也。」蓋前明崇禎末,河南、山東大旱蝗,草根木皮皆盡。乃以人為糧,官吏弗能禁。婦女幼孩,反接鬻於市,謂之菜人。屠者買去,如刲羊豕。周氏之祖,自東昌商販歸,至肆午餐。屠者曰:「肉盡,請少待。」俄見曳二女子入廚下,呼曰:「客待久,可先取一蹄來。」急出止之,聞長號一聲,則一女已生斷右臂,宛轉地上。一女戰慄無人色。見周,並哀呼,一求速死,一求救。周惻然心動,並出資贖之。一無生理,急刺其心死。一攜歸。因無子,納為妾。竟生一男,右臂有紅絲,自腋下繞肩胛,宛然斷臂女也。後傳三世乃絕。皆言周本無子,此三世乃一善所延雲。
【譯文】
景城西郊有幾座荒墳,因為年代久遠,墳頭幾乎快要被夷為平地了。我小的時候,曾經路過那裡。我家的老僕人施祥曾指著那片荒墳對我說:「看見了吧?這裡埋葬的就是周氏的後代子孫。只因為他們的祖先做了一件功德事,才使他的後代能夠延續三世啊!」
據施祥說,明朝崇禎末年,河南、山東等省連年遭遇大旱,又被蝗災肆虐莊稼,穀物顆粒不收。災民們把草根、樹皮都吃盡了,接著就發展到人吃人的地步,連官府也沒法禁止。許多婦女、小孩往往被反綁了兩手,拉到集市上去出賣,還起了個名稱,叫做「菜人」。屠戶們把這些「菜人」買了去,就像對待豬羊一樣,任意宰割。
當時,周氏的祖先剛從東昌府做生意回來,到一家餐館裡進午餐。店主人說:「肉暫時用完了,請你稍候,一會兒酒菜便齊。」這時候,周氏忽見有人把兩名年青的婦女,推推搡搡地拉向廚房。就聽店裡喊道:「客人已經久等了,還不先卸下一隻肘子來!」周氏聽了大驚,急忙跑入內去阻止。但是為時已晚。只聽一聲慘叫,一個婦女的胳膊已被活生生地砍下,而人已倒在血泊中。另一個婦女嚇得周身顫抖,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她們見到了周氏,慘絕哀號不已,一個求快死,一個求救命。周氏看到後,既驚懼又痛惜,頓生憐憫惻隱之心,當即出資贖下了這兩名婦女。那名被砍掉胳膊的婦女流血滿地,看來已經沒有救活的希望了,周氏便請人刺其心臟令她速死。另一名婦女則帶回家中。適值周氏年長無子,便收她做了小老婆。一年之後,她果然為周氏生了個兒子。落生之後,發現這孩子右臂有一道明顯的紅線,宛然是那斷臂女子的托生。後來周氏傳了三代才絕嗣。有人說,周氏本來命中無子,這三代子嗣是因為他做了這件善事才傳下來的。
13、福祿有定
董文恪公為少司空時,雲昔在富陽村居,有村叟坐鄰家,聞讀書聲,曰:「貴人也,請相見。」諦觀再四,又問八字乾支,沉思良久,曰:「君命相皆一品,當某年得知縣,某年署大縣,某年實授,某年遷通判,某年遷知府,某年由知府遷布政,某年遷巡撫,某年遷總督。善自愛,他日知吾言不謬也。」後不再見此叟,其言亦不驗。然細較生平,則所謂知縣,乃由拔貢得戶部七品官也。所謂調署大縣,乃庶吉士也。所謂實授,乃編修也。所謂通判,乃中允也。所謂知府,乃侍讀學士也。所謂布政使,乃內閣學士也。所謂巡撫,乃工部侍郎也。品秩皆符,其年亦皆符,特內外異途耳。是其言驗而不驗,不驗而驗,惟未知總督如何。後公以其年拜禮部尚書,品秩仍符。按推算乾支,或奇驗,或全不驗,或半驗半不驗。
余嘗以聞見最確者,反覆深思,八字貴賤貧富,特大略如是。其間乘除盈縮,略有異同。
無錫鄒小山先生夫人,與安州陳密山先生夫人,八字乾支並同。小山先生官禮部侍郎,密山先生官貴州布政使,均二品也。論爵,布政不及侍郎之尊;論祿,則侍郎不及布政之厚。互相補矣。二夫人並壽考。陳夫人早寡,然晚歲康強安樂。鄒夫人白首齊眉,然晚歲喪明,家計亦薄。又相補矣。此或疑地有南北,時有初正也。
余第六侄與奴子劉雲鵬,生時只隔一牆,兩窗相對,兩兒並落蓐啼。非惟時同刻同,乃至分秒亦同。侄至十六歲而夭,奴子今尚在。豈非此命所賦之祿,只有此數。侄生長富貴,消耗先盡;奴子生長貧賤,消耗無多,祿尚未盡耶?盈虛訊息,理似如斯,俟知命者更詳之。
【譯文】
董文恪公任少司空時曾對我說,他以前住在老家富陽縣鄉下,村裡有一位老者在他的鄰居家小坐,聽到他讀書時音聲琅琅,便對鄰居說:「聽這讀書的聲音,便知這是一位富貴有福之人,可否請出來相見。」當他出來之後,老者就仔細地端詳著他,又詢問了他的生辰八字,然後沉思了好久,才對他說:「根據你的命相,將來一定會官居一品。在某年可以任知縣,某年將管轄大縣,某年將正式任命為大縣縣令,某年遷升為通判,某年又遷升為知府,某年由知府升任布政使,某年升為巡撫,某年將升為總督。請你好自為之吧!以後你準會知道我的話不錯。」這老者說完就離開了,從那以後,再也沒見過這位老者。但老者所說的許多預言,董先生覺得也沒怎麼應驗。
但如果仔細比較董先生一生致仕的歷程,也確實與老者所預算得差不多。老者所謂的做知縣,相當於董先生由拔貢得任戶部七品官。所謂管轄大縣,相當於授翰林院庶吉士。所謂實授,相當於任編修。所謂遷升通判,相當於任中允。所謂知府,相當於翰林院侍讀學士。所謂升巡撫,相當於董先生後來任工部侍郎。這些官爵品級都相當,授官的年月也與老者的預算相符。所不同的是一條是做京官的途徑,一條是任地方官的途徑罷了。所以說他靈驗吧,又與事實不大相合;說他不靈驗吧,又大體上與事實差不多。只有他預言董先生要官居總督的話還沒個著落。後來,董先生官至禮部尚書,這與總督的品級也相符了。
其實,按八字乾支來推算一個人的命運,有時候奇驗,有時候完全不應驗,有時候一半應驗一半不應驗。我曾經就其中比較應驗的幾件事反覆思考,覺得以八字來推算人的貴賤貧富,只能就大體上說是這樣的。這其間,因為人事消長盛衰,所以也略有異同。
比如,無錫鄒小山先生的夫人,與安州陳密山先生的夫人,她兩人的生辰八字是完全相同的。鄒小山先生官居禮部侍郎,而陳密山先生官居貴州布政使。他們都是二品官階。若論爵位,布政使當然比不上禮部侍郎尊貴;若論俸祿,禮部侍郎卻比不上布政使豐厚。這樣兩家各有所補,也就相抵了。
再從兩位夫人本身的情況來觀察,兩位夫人都頤享天年。陳夫人早寡,可晚年倒也康樂幸福。而鄒夫人與丈夫白頭偕老,然而,晚年卻雙目失明,家境又日趨衰落。這麼說來,兩位夫人命中又盈消互補而持平了。由此看來,這大概與她們出生的地點分別在南北,或出生的時刻稍有先後,會有些關係吧?
然而,我的第六侄和奴僕之子劉雲鵬出生的時候,兩家的產房只有一牆之隔,兩家的窗戶又相對應,兩個嬰兒同時呱呱落地,出生的時刻幾乎連一分一秒都不差。可是,我那六侄兒只活了十六歲就夭折了。而奴子劉雲鵬至今還健在。這豈不是他們兩人命里所帶的福祿,大概只有這個數。六侄兒生長在我們富貴之家,他嬌生慣養,十六年中,早把一生的祿數消耗盡了;而奴子劉雲鵬生長在貧賤之家,平常粗茶淡飯,消耗無多,自然他的祿數是尚未享盡了。盈虛訊息的規律,似乎理應如此。但究竟如何,還是留給那些通曉命數的人,去做更詳盡的解釋吧!
14、以怨報怨
曾伯祖光吉公,康熙初官鎮番守備。雲有李太學妻,恆虐其妾。怒輒褫下衣鞭之,殆無虛日。里有老媼,能入冥,所謂走無常者是也。規其妻曰:「娘子與是妾有夙冤,然應償二百鞭耳。今妒心熾盛,鞭之殆過十餘倍,又負彼債矣。且良婦受刑,雖官法不褫衣。娘子必使裸露以示辱,事太快意,則乾鬼神之忌。娘子與我厚,竊見冥籍,不敢不相聞。」妻哂曰:「死媼謾語,欲我禳解取錢耶?」
會經略莫洛遘王輔臣之變,亂黨蜂起。李歿於兵,妾為副將韓公所得。喜其明慧,寵專房。韓公無正室,家政遂操於妾。妻為賊所掠,賊破被俘,分賞將士,恰歸韓公。妾蓄以為婢,使跪於堂而語之曰:「爾能受我指揮,每日晨起,先跪妝檯前,自褫下衣,伏地受五鞭,然後供役,則貸爾命;否則爾為賊黨妻,殺之無禁。當寸寸臠爾,飼犬豕。」妻憚死失志,叩首願遵教。然妾不欲其遽死,鞭不甚毒,俾知痛楚而已。年余,乃以他疾死。計其鞭數,適相當。此婦真頑鈍無恥哉!亦鬼神所忌,陰奪其魄也。
此事韓公不自諱,且舉以明果報,故人知其詳。
【譯文】
我的曾伯祖光吉公,在康熙初年官居鎮番(今甘肅民勤)守備。光吉公說:有位李太學的正室夫人,常常虐待小妾,動不動就命人剝下小妾的褲子打屁股,這種鞭打,幾乎沒有一天間斷過。這個村子裡有一位老太婆,據說能入陰間、知因果。也就是通俗人們所說的「走無常」這一類。這位老太婆規勸李太學的夫人說:「夫人和小娘子上輩子是有些積怨。然而她所欠下你的只不過是二百鞭子。如今你妒嫉之心熾盛如火,每天這麼狠狠打她,鞭數早已超出她欠你的數目十幾倍了。這麼一來,你反而欠下了她的怨債。再說呢,國家的刑法都沒有良家婦女受刑要剝下褲子來鞭打這一條,可你每回都這麼辦,讓她裸露下體受辱。你這樣處事似乎覺得很快意,但這卻是冒犯了鬼神的禁忌!夫人平時待我恩厚,我才對你實話實說,我到陰間偷看過生死薄,你的這些作為都已經記錄在案了。我覺得事態嚴重,所以不敢不事先來通知你。」這位夫人不以為然,反而譏笑老婆子說:「你這個該死的老婆子,想拿這些鬼話來嚇唬我,讓我去向神明祈求解除災禍,你好從中蒙哄我的錢花是不?」
不久,經略使莫洛遭遇提督王輔臣叛變,一時北疆混亂,亂黨四起。李太學死於兵亂之中。他的小妾卻輾轉落入副將韓將軍手中。韓將軍喜她聰明智慧,對她極為寵愛。加上韓將軍並不曾有正室夫人,故而家庭的一切權宜便操之於她之手。而李太學的那位正室夫人,卻落入了叛軍手中。後來,朝廷派海圖擊破王輔臣,叛亂被平息。按舊例把繳獲的財物及婦女分賞給有戰功的三軍將士。這位被俘獲的原李太學夫人,又恰恰被分賞給了韓將軍。小妾把她收下,並明言作為奴婢來使用。叫她跪在堂前訓斥說:「你如果願意聽我使喚,每天早晨,甭等我說話,就乖乖地脫下褲子趴在我的梳妝檯前,先讓我打你五鞭子,然後去幹活。能做得到,就饒了你的命。如若不然,就以賊黨的妻室論罪,把你剁成肉塊,拿去餵豬餵狗!」這位原太學夫人貪生怕死,早已喪盡了志氣。她連連磕頭謝罪,表示從命。但這位小妾並不想將太學夫人置之死地而後快。所以每次鞭打她,並不兇狠,只是讓她稍感疼痛,受了羞辱而已。這樣過了一年多,太學夫人因患了其它的病而死去。粗略地計算一下她所挨的鞭打數,大約和她當年打小妾的數目相當。這位太學夫人真可謂是頑鈍而沒有骨氣的一個人。所以連鬼神也惱恨這種人,才暗中剝奪了她的性命。
韓將軍對這些家庭私事毫不隱諱,並經常以此作為因果報應的實例來教育大家,所以人們才得以知道其間的細節。
15、受恩必報
先姚安公,性嚴峻,門無雜賓。一日,與一襤縷人對語,呼余兄弟與為禮。曰:「此宋曼珠曾孫,不相聞久矣,今乃見之。明季兵亂,汝曾祖年十一,流離戈馬間,賴宋曼珠得存也。」乃為委曲謀生計。
因戒余兄弟曰:「義所當報,不必談因果。然因果實亦不爽。昔某公受人再生恩,富貴後,視其子孫零替,漠如陌路。後病困,方服藥,恍惚見其人手授二札,皆未封。視之,則當年乞救書也。覆杯於地曰:『吾死晚矣!』是夕卒。」
【譯文】
先父姚安公(紀容舒)性情嚴峻,平時很少與閒雜人等交往。然而有一天,卻有一位衣衫襤縷的人坐在堂上,先父恭敬地陪著他吃茶說話。一會兒,先父又把我們兄弟幾人喚上堂來,與此人見禮,並對我們說:「這位先生就是宋曼珠先生的四世孫。我們紀、宋兩家失去聯繫已經很久了,今天才見了面。想當年,正遇上明朝末年的戰亂,那時候,你們的曾祖父(紀潤生)年僅十一歲。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里,多虧曼珠先生將他收留教養,才得生存下來。」於是,先父便留下這位宋曼珠的後裔在家中,並多方為他謀求生計。
此後,先父還經常以此事為例教誡我們兄弟說:「別人對我們有恩有義,我們理當盡心盡意去報答,且不必去談論因果如何,而事實上因果絲毫不會差錯。過去曾有個人受過別人的救命之恩。後來這人富貴了,眼看著恩人的後代衰敗零落,卻冷漠得如同素不相識的過路人。不久這位富貴人得了一場大病,他剛要舉杯服藥,恍惚間見有人遞給他手裡兩封信,信封且不曾封口,他抽出信函一看,竟是當年他危難時親筆寫給恩人的求救信。他又是驚恐、又是悔恨,當下把藥杯擲之於地,長嘆一聲說:『我死得太晚了!』當天夜裡,他就斷氣了。」
16、小人之交
浙江有士人,夜夢至一官府,雲都城隍廟也。有冥吏語之曰:「今某公控其友負心,牽君為證。君試思嘗有是事不?」士人追憶之,良是。
俄聞都城隍升座,冥吏白某控某負心事,證人已至,請勘斷。都城隍舉案示士人,士人以實對。都城隍曰:「此輩結黨營私,朋求進取,以異同為愛惡,以愛惡為是非。勢孤則攀附以求援,力敵則排擠以互噬。翻雲覆雨,倏忽萬端。本為小人之交,豈能責以君子之道?操戈入室,理所必然。根勘已明,可驅之去。」顧士人曰:「得無謂負心者有佚罰耶?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因果之相償也。花既結子,子又開花,因果之相生也。彼負心者,又有負心人躡其後,不待鬼神之料理矣。」士人霍然而醒。
後閱數載,竟如神之所言。
【譯文】
有位浙江籍的學子夜間做了一個夢,仿佛有人帶他來到一座官府,那人告訴他說:「這裡便是都城的城隍廟。你在這裡稍候。」
一會兒,就有一位冥官過來對他說:「今有某先生控告他的朋友忘恩負義,做了虧心事,並舉出你可以作證。你好好想一想,某先生所言是否屬實?」這位學子仔細思前想後,覺得確實有那麼回事。
這時忽聽堂上鼓聲雷動,原來是城隍爺升堂了。那位冥官即上前向城隍爺稟報說:「某先生控告其友負心一案,證人已經帶到,請城隍爺明斷。
城隍爺即命人宣讀案情,然後問學子道:「以上案情,是否真有其事?」學子便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一以實相告。城隍爺聽罷,點點頭說:「看來這一幫人平時結黨營私,彼此交朋結友,只不過是互相利用。他們各懷狼子野心,將同黨或異己作為愛憎的對象,又以自己所愛所憎作為衡量是非的標準。勢窮力屈時則互相攀附以求援助,勢均力敵時則勾心鬥角彼此傾軋。他們之間的關係真可以說是翻雲覆雨,瞬息萬變。本是小人之交,怎能以君子的標準來要求他們呢?像這樣的烏合之眾同室操戈是理所當然的。現在案子已經查清,將原告和被告一齊趕出去了事。」
城隍爺又對這位學人說:「你是不是認為我這樣草草結案,對那個負心的人處罰不當呢?常言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就是因果報應的事實。花開後結子,子長大後又開花,這是因果相應而生的過程。那位忘恩負義的人,以後自然也會有忘恩負義的人跟著他,這事用不著鬼神出面料理。」
這時候,學子豁然醒來,夢境中的事仍歷歷在目,幾年之後,這位學子從自己親身閱歷中覺察到,社會上許多人際關係確實和城隍爺所說的大致相同。
17、附體報仇
乾隆庚午,官庫失玉器。勘諸苑戶。苑戶常明對簿時,忽作童子聲曰:「玉器非所竊,人則真所殺。我即所殺之魂也。」問官大駭,移送刑部。
姚安公時為江蘇司郎中,與余公文儀等同鞫之。魂曰:「我名二格,年十四。家在海淀,父曰李星望。前歲上元,常明引我觀燈歸。夜深人寂,常明戲調我。我力拒,且言歸當訴諸父。常明遂以衣帶勒我死,埋河岸下。父疑常明匿我,控諸巡城,送刑部。以事無佐證,議別緝真兇。我魂恆隨常明行,但相去四五尺,即覺熾如烈焰,不得近。後熱稍減,漸近至二三尺,又漸近至尺許。昨乃都不覺熱,始得附之。」
又言初訊時,魂亦隨至刑部,指其門乃廣西司。按所言月日,果檢得舊案。問其屍,雲在河岸第幾柳樹旁,掘之亦得,尚未壞。呼其父使辨識,長慟曰:「吾兒也!」
以事雖幻杳,而證驗皆真。且訊問時,呼常明名,則忽似夢醒,作常明語。呼二格名,則忽似昏醉,作二格語。互辯數四,始款伏。又父子絮語家事,一一分明。獄無可疑,乃以實狀上聞,論如律。
命下之日,魂喜甚,本賣糕為活,忽高唱「賣糕」一聲。父泣曰:「久不聞此,宛然生時聲也!」問:「兒當何往?」曰:「吾亦不知,且去耳!」自是再問常明,不復作二格語矣。
【譯文】
乾隆庚午(1750)年,國庫被盜,丟失了許多玉器珍玩。官吏將負有看守之責的苑戶們拘來,逐一審問。
有個苑戶名叫常明,他在受審的時候,忽然用小孩子的聲音說道:「玉器不是常明偷去的,可殺人的事確實是他幹的,我就是被他害死的冤魂。」審問此案的官員一聽此話,大驚失色,因覺此事牽涉命案,遂將他移交刑部處理。
那時候,先父姚安公官居江蘇司郎中。他和刑部尚書余文儀先生等人,共同受理此案。在提審常明時,附在常明身上的冤魂說道:「我名叫二格,今年十四歲了,家住在海淀,我父親名叫李星望。去年元宵節,常明帶我去看燈,回來時夜深人靜,常明企圖污辱我。我奮力抗拒,並且說回家之後定要把此事秉報父親。常明驚怒之下,便用腰帶把我勒死,並把我的屍體掩埋在河堤之下。我失蹤之後,我爸爸就懷疑是常明把我隱藏起來了,便到巡城御使那裡去告狀,後來案子又轉送刑部。刑部以『事無佐證,擬別揖真兇』為由,將此案擱置下來,暫不過問。從此我的靈魂總是尾隨著常明。與他相距四、五尺的距離,便覺得他像熾熱的一團火,使我不敢過於接近他。後來他身上的溫度逐漸削弱,我便一尺近似一尺地接近他。到昨天一點兒都不覺得熱了,我的靈魂才得於附在他的形體上。」
二格的靈魂又說:「其實在初次審訊時,我的靈魂就悄悄跟隨在他身後來到刑部,我還清楚地記得受理此案的部門是廣西司。」根據二格靈魂所提供的年月日,果然在廣西司查到了原案的卷宗。又查問埋屍滅跡的具體地點,則指說在河堤某處第幾棵柳樹下。據此,果然發掘了二格尚未完全腐爛的屍體。傳李星望來辨認時,他見狀放聲慟哭,悲聲說道:「兒呀,你怎麼死得這麼慘!」
這樁案子虛幻飄渺,但經過驗證,卻又情節屬實。在審訊兇犯常明的時候,叫常明的名字,他恍如大夢初醒,用自己的口吻回話。叫二格的名字,他又如醉如痴,用二格的聲音來回答。這樣,經過多次審訊對質,常明終於認罪伏法。又在大堂上,讓李星望父子倆敘說家常事,二格的靈魂都能說得條理分明。於是這個案情大白,已無可置疑了。因將此案實情呈報上司,批文很快下達,依故意殺人罪判處,按律論斬。
判決書下達那一天,二格的鬼魂分外欣喜。他生前幫助父親賣糕餅以謀生,此時忽然高聲吆喝一聲:「賣糕餅的來啦!」他父親李星望聽了,聲淚俱下,說道「很久沒有聽見他的吆喝聲了,這聲音簡直跟他活著的時候一樣。」他又問兒子今後要往哪兒去,二格的靈魂說:「這個我也不知道,姑且往前走吧!」
從那以後再問常明,就不再是二格的聲音說話了。
18、同流合污
先姚安公有僕,貌謹厚而最有心計。一日,乘主人急需,飾詞邀勒,得贏數十金。其婦亦悻悻自好,若不可犯,而陰有外遇。久欲與所歡逃,苦無資斧。既得此金,即盜之同遁。越十餘日捕獲,夫婦之奸乃並敗。
余兄弟甚快之。姚安公曰:「此事何巧相牽引,一至於斯?殆有鬼神顛倒其間也!夫鬼神之顛倒,豈徒博人一快哉?凡以示戒云爾!故遇此種事,當生警惕心,不可生歡喜心。甲與乙為友,甲居下口,乙居泊鎮,相距三十里。乙妻以事過甲家,甲醉以酒而留之宿。乙心知之,不能言也,反致謝焉。甲妻渡河覆舟,隨急流至乙門前,為人所拯。乙識而扶歸,亦醉以酒而留之宿。甲心知之,不能言也,亦反致謝焉。其鄰媼陰知之,合掌誦佛曰:『有是哉,吾知懼矣。』其子方佐人誣訟,急自往呼之歸。汝曹如此媼可也。」
【譯文】
先父姚安公有個僕人,從外表上看,他為人恭謹厚道,其實他是一個最有心計的人。有一回,他乘主人差他去辦一件緊要的事,他便推三阻四地找藉口,從主人手裡勒索了幾十兩銀子才罷休。他的妻子表面上也是一副懍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其實,她暗中卻有外遇,早就打算跟那個相好的人一起逃走,只是苦於沒有路費罷了。這回,她得知丈夫從主人手裡撈了一把,便設法把這筆錢盜來,然後與她的相好一起私奔了。可是沒過十幾天,一對逃跑的男女全被抓了回來。這樣夫婦二人虛偽狡詐的居心全都敗露了。
為此,我們幾位兄弟都很快意。先父說:「這事怎麼這麼巧呢?竟然和他家的姦情牽連起來,大概是有鬼神從中干預控制。鬼神出面干預的事,豈只是為了博得人們一時的快意,那是在提醒人們當有所警戒啊!所以,凡遇有這種事,應當生警惕心,而不可生歡喜心。」
先父又舉一則故事說:「甲和乙是好朋友。甲家住下口,乙家住泊鎮,兩地相距不過三十多里。有一回,乙的妻子因為有事路過甲家,甲招待乙妻時用酒把她灌醉,並留宿了一夜。乙對此事心知肚明,但這事怎麼好明說,他反而向甲道謝,感謝他對妻子的關照。沒過多久,甲妻渡河時翻了船,她被激流衝到了泊鎮,有人將她救上岸來。乙認出來這是朋友甲的妻子,便將她挽扶回家,也給她喝了些酒,同樣將她留在家中過了一夜。甲對此事也是心明似鏡,卻說不出話來,他反而去感謝乙對妻子的救命之恩。甲的鄰居有位老太太,她是深知甲、乙兩家關係內幕的人。一提起此事,那老太太就合掌念佛,說道:『阿彌陀佛!有了這兩家的事當鏡子,我可知道什麼叫害怕了!』當時,這位老太太的兒子正協助別人作誣告打官司,老太太得知後,親自去把兒子叫了回來。你們以後遇事,若能像這位老太太一樣謹慎,也就不錯了。」
19、神忌機巧
河間馮樹柟,粗通筆札,落拓京師十餘年。每遇機緣,輒無成就。乾祈於人,率口惠而實不至。窮愁抑鬱,因祈夢於呂仙祠。夜夢一人語之曰:「爾無恨人情薄,此因緣爾所自造也。爾過去生中,喜以虛詞博長者名。遇有善事,心知必不能舉也,必再三慫恿,使人感爾之贊成。遇有惡人,心知必不可貸也,必再三申雪,使人感爾之拯救。雖於人無所損益,然恩皆歸爾,怨必歸人,機巧已為太甚。且爾所贊成拯救,皆爾身在局外,他人任其利害者也。其事稍稍涉於爾,則退避惟恐不速,坐視其人之焚溺,雖一舉手之力,亦憚煩不為。此心尚可問乎?由是思維,人於爾貌合而情疏,外關切而心漠視,宜乎不宜?鬼神之責人,一二行事之失,猶可以善抵,至罪在心術,則為陰律所不容。今生已矣,勉修未來可也。」後果寒餓以終。
【譯文】
河間府有個叫馮樹柟的人,粗通文墨,還算有點本事。但是,他流落在京城十幾年一直不得志。每次遇到機緣,最後總是落空了。他去懇請人幫忙,人家口頭上答應得滿好,實際上卻置之不理。
生活上的窮困潦倒、心理上的壓抑苦悶,逼得他到呂洞賓的廟裡去求夢,祈求仙人能在夢中對他的命運給予啟示與引導。
那一天夜裡,他夢見有個人對他說:「你不要怨恨世道的艱難、人情的冷漠。其實,你這一生的命運全是你自己造成的,怨恨又有什麼用?你上輩子喜歡以虛偽的言詞博得忠厚長者的好名聲。遇有善舉好事,你明知道該事不可能辦成,卻極力慫恿他人去做,以使人感謝你的贊成與倡導。遇有惡人犯法,你明明知道他的罪行不可饒恕,卻再三為他申辨,以使人感謝你的拯救之恩。你的這些做法,雖然談不上對別人有什麼好處或壞處,但是充好人讓人感恩的都落在你身上,而把怨仇憤恨全歸結到別人身上。你的機巧奸詐也太過份了!何況你所贊成慫恿的事,或是你極力拯救的人,你都是處身在局外人的位置上,無論成功或失敗,全由他人去承當利害。假如有某件事稍稍觸及你一點兒利益,你就唯恐躲閃不及。就算是眼看著別人被烈火焚身、溺水將死,你只消一舉手之勞,便能救人於水火,你也會因怕痲煩而撒手不管。你這種險惡的居心,還用得著鬼神來指教嗎?由此看來,別人對你看似親近,實為疏遠;形似關切,實為冷漠,也是理所當然了。你自己想想,這是應該不應該?神鬼對一個人的要求,若是他偶然有一兩件事做錯了,還可以用他其它的善行補償。但如果一個人的心術壞了,那便是為陰曹的條律所不容。你這輩子算完了。只能是努力去做好事,為下輩子造福吧!」
那馮樹柟,最終落得個饑寒交迫貧病而死。
20、鬼避孝婦
滄州劉士玉孝廉,有書室為狐所據。白晝與人對語,擲瓦石擊人。但不睹其形耳。知州平原董思任,良吏也。聞其事,自往驅之。方盛陳人妖異路之理,忽檐際朗言曰:「公為官頗愛民,亦不取錢,故我不敢擊公。然公愛民乃好名,不取錢乃畏後患耳,故我亦不避公。公休矣,毋多言取困。」董狼狽而歸,咄咄不怡者數日。
劉一僕婦甚粗蠢,獨不畏狐,狐亦不擊之。或於對語時舉以問狐。狐曰:「彼雖下役,乃真孝婦也。鬼神見之猶斂避,況我曹乎?」劉乃令僕婦居此室,狐是日即去。
【譯文】
滄州舉人劉士玉,他有一書房被狐妖占據了。這狐妖大白天公然與人對話,有時還拋磚擲石擊人。但是誰也看不見狐的蹤影。
山東平原人董思任官居滄州知州。人們都說他是一位好官。董思任聽說劉士玉家裡有狐狸精作怪,便親自前往驅逐狐妖。當他在劉家大發人妖異路的宏論時,忽聞狐妖在房檐間大聲搶白他道:「你為官還算懂得愛護老百姓,也不貪財,所以我不襲擾你。但你愛護老百姓,只是圖個好名聲;你不貪財,只是害怕留下後患,所以我也不怕你。你還是算了吧!別在這裡饒舌,自討沒趣。」董思任被狐妖這般數落,狼狽逃回,心中悶悶不樂好幾天。
劉家有個僕婦,看似粗朴笨拙,但惟獨她不怕狐,狐也不襲擾她。有人與狐妖對話時問狐為什麼對那蠢女人特別尊重,狐妖說:「她雖然是個僕婦下人,卻是一位真正的孝婦。像她這樣至誠孝道的人,連鬼神見了都要整肅迴避,何況是我們呢?」
於是,劉士玉就請這位僕婦住進書房,狐妖當天便銷聲匿跡了。
21、孝感仙狐
先太夫人乳媼廖氏言:滄州馬落坡,有婦以賣面為業,得余面以養姑。貧不能畜驢,恆自轉磨,夜夜徹四鼓。姑歿後,上墓歸,遇二少女於路,迎而笑曰:「同住二十餘年,頗相識否?」婦錯愕不知所對。二女曰:「嫂勿訝,我姊妹皆狐也。感嫂孝心,每夜助嫂轉磨。不意為上帝所嘉,緣是功行,得證正果。今嫂養姑事畢,我姊妹亦登仙去矣,敬來道別,並謝提攜也。」言訖,其去如風,轉瞬已不見。婦歸,再轉其磨,則力幾不勝,非宿昔之旋運自如矣。
【譯文】
先母張太夫人的乳母廖氏說:滄州東南的馬落坡,有位以賣面為生的婦女,她用盈餘所得的面來養活老婆婆。因為家境貧寒買不起驢,她一直都是自己推磨磨麵,每天夜裡乾到四更鼓。
後來她婆婆過世。有一次她上墳回來,在路上遇見兩位少女迎面而來,並笑著對她說:「咱們一塊兒住了二十多年,你還認識我們嗎?」她一時驚慌詫異,不知說什麼好。那兩位少女說:「嫂子不必驚訝,我們姐妹倆都是狐女。因為嫂子的孝心使我們非常感動,所以每天夜裡都來幫助嫂子推磨。沒想到因此受到上帝的嘉獎。正因為積了這個功行,使我們得證正果。如今嫂子對婆婆的孝心已經盡完,我們姐妹倆也該登仙去了。故此特來向嫂子道別,還要感謝你的提攜之恩。」說罷,像颳起一陣風,轉眼之間就不見了。
這位婦女回家後再去推那石磨,就覺得特別沉重,有些力不從心,再也不像以前那麼旋轉自如了。
22、天理昭然
滄州城南上河涯,有無賴呂四,兇橫無所不為,人畏如狼虎。一日薄暮,與諸惡少村外納涼。忽隱隱聞雷聲,風雨且至。遙見似一少婦,避入河乾古廟中。呂語諸惡少曰:「彼可淫也。」時已入夜,陰雲黯黑。呂突入,掩其口。眾共褫衣沓嬲。
俄電光穿牖,見狀貌似是其妻。急釋手問之,果不謬。呂大恚,欲提妻擲河中。妻大號曰:「汝欲淫人,致人淫我,天理昭然,汝尚欲殺我耶?」呂語塞,急覓衣褲,已隨風吹入河流矣。旁皇無計,乃自負裸婦歸。雲散月明,滿村譁笑,急前問狀。呂無可置對,竟自投於河。蓋其妻歸寧,約一月方歸。不虞母家構回祿,無屋可棲,乃先期返。呂不知,而構此難。
後妻夢呂來曰:「我業重,當永墮泥犁。緣生前事母尚盡孝,冥官檢籍,得受蛇身,今往生矣。汝後夫不久至,善事新姑嫜,陰律不孝罪至重,毋自蹈冥司湯鑊也。」至妻再醮日,屋角有赤蛇垂首下視,意似眷眷。妻憶前夢,方舉首問之,俄聞門外鼓樂聲。蛇於屋上跳擲數四,奮然去。
【譯文】
滄州城南上河涯村,有一無賴漢名叫呂四,兇狠橫暴,什麼壞事都敢做,村里人怕他猶如虎狼。
有一天傍晚時分,呂四夥同幾個流氓惡少,到村外河邊乘涼。忽聞雷聲陣陣,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這時,呂四遠遠看到似有一位少婦,匆匆忙忙躲進河邊一座古廟裡去避雨。呂四頓生歹心,對同夥說:「咱們趕過去玩玩那女人。」當時天已入夜,陰雲密布,天色昏暗。呂四突然闖入古廟中,首先掩住那少婦的嘴。眾惡少七手八腳把少婦的衣服剝個精光,然後對她任意狎侮。
這時候忽然打了個響雷,一道電光穿窗而進,呂四借著電光,發現那少婦的狀貌似乎是自己的妻子,便急忙鬆手。經查問,果然不錯。呂四氣急敗壞,想把妻子扔到河裡去。呂四妻子大哭大叫說:「你想姦污別人家的妻子,結果反招致別人姦污我,這是上天對你的報應,你還忍心把我溺死?」呂四張口結舌,急忙尋找妻子的衣褲,但這些衣服早就被風吹到河裡去了。
呂四彷徨無計,只好背著裸身的妻子往家走。這時雨過天晴,雲散月朗,全村人見著,無不掩口失笑。有些人故意上前詢問,呂四無言以答,羞愧難當,默默地把妻子送回家後,竟投河自盡了。
其實,呂四的妻子是回娘家去的,她與呂四本來約定一個月才回來。不料娘家突遭火災,沒地方住,只好提前返回。呂四不知有此變故,以致演出這場悲劇。
後來呂妻夢見呂四對她說:「我生前罪業深重,本該打入十八層地獄,但閻王爺體念我當初對母親尚能克盡孝道,冥官查核籍薄,改判我下世轉生為蛇身,我這就要去投胎了。不久你將再嫁,要好好侍奉新公婆。陰間條律,把不孝的罪判得極重,你可別自蹈陰司的鑊湯地獄啊!」
呂妻改嫁的那天,果然有一條赤練蛇在屋梁上蜿蜒爬行,不住地垂頭下望,好像戀戀不捨的樣子。妻憶前夢,方想問個明白,忽聞門外迎親的鼓樂聲已至,呂妻不得不起身。只見那赤練蛇在樑上跳躍翻騰三四下,才奮然離去。
23、夙怨酬報
先祖有小奴,名大月,年十三四。嘗隨村人罩魚河中,得一大魚,長几二尺。方手舉以示眾,魚忽撥剌掉尾,擊中左頰,仆水中。眾怪其不起,試扶之,則血縷浮出。有破碗在泥中,鋒銛如刃,刺其太陽穴,死矣。
先是其母夢是奴為人執縛俎上,屠宰如羊豕,似尚有餘恨。醒而惡之,恆戒以毋與人斗。不虞乃為魚所擊。佛氏所謂夙生中負彼命耶!
【譯文】
先祖父當年有個小奴僕名叫大月,年約十三四歲。有一天,大月跟隨村里人一起到河邊捕魚。他用竹筐一下子扣住了一條大魚,有二尺多長。他剛要把魚舉起來讓大家看。那魚在他手中忽然撥剌一甩尾巴,正打在他左頰上。他一失神,腳下一滑,倒在水中。眾人奇怪,他為什麼好久沒從水中爬起來?有人便走過去挽扶他。只見縷縷鮮血在水面上漾開。原來,有一塊破碗片嵌在河底泥土中,鋒利如刀刃,正刺中了他的太陽穴。大月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了。
在此之前,他母親曾夢見大月被一群人綁起來,推上肉砧板,像豬羊一樣宰割,似仍不解恨。她從夢中驚醒,心裡一直很喪氣。從那以後,她常提醒大月,千萬不可與人爭鬥,以免發生不測。但沒想到會被一條魚所擊而死。這大概就是佛家所謂的前世夙怨吧。大月上輩子可能欠下這魚一條命!
24、大士慈悲
滄州插花廟尼,姓董氏。遇大士誕辰,治供具將畢,忽覺微倦,倚幾暫憩。恍惚夢大士語之曰:「爾不獻供,我亦不飢;爾即獻供,我亦不加飽。寺門外有流民四五輩,乞食不得,困餓將殆。爾輟供具以飯之,功德勝供我十倍也。」霍然驚醒。啟門出視,果不謬。自是每年供具獻畢,皆以施丐者。曰:「此菩薩意也。」
【譯文】
滄州的插花廟,有一位姓董的尼師。適值觀世音菩薩的聖誕,她便置備供品,敬獻佛前。當她擺設完供品之後,忽然感到有些疲倦,便靠著供案暫歇片刻。恍惚之間,夢見菩薩對她說:「你不給我上供,我也餓不著。你給我上供,我也不會因此而加飽。寺門外有四五個難民,他們乞不到食物,快要餓死了。希望你把這些供品拿去給他們吃。能救活他們的命,比給我上供的功德要大上十倍呀!」這位尼師忽然驚醒,她打開寺門一看,果然有四五個飢餓的人,遂將供品布施給這些難民充飢。
從此她每年上供之後,都把這些供品施捨給乞丐們吃,她說:「這是菩薩的意思啊!」
25、勇渡孝子
先太夫人言:滄州有轎夫田某,母病患臌將殆。聞景和鎮一醫有奇藥,相距百餘里。昧爽狂奔去,薄暮已狂奔歸。氣息僅屬。然是夕衛河暴漲,舟不敢渡。乃仰天大號,淚隨聲下。眾雖哀之,而無如何。
忽一舟子解纜呼曰:「苟有神理,此人不溺。來來,吾渡爾!」奮然鼓楫,橫衝白浪而行。一彈指頃,已抵東岸。觀者皆合掌誦佛號。
先姚安公曰:「此舟子信道之篤,過於儒者。」
【譯文】
先母張太夫人說:滄州有位姓田的轎夫,他母親得了鼓脹病快要不行了。他聽說景和鎮有個醫生有專治這種病的特效藥,但距離家鄉有一百多里。天還沒亮,他便動身狂奔到景和鎮,取藥之後,夜幕降臨,他又狂奔而回,累得氣喘吁吁,精疲力竭。但這一天夜裡衛河的河水暴漲,風急浪高,沒有一隻船敢渡他過河。他急得仰天長號,聲淚俱下。眾船家都非常哀憐他,但也無可奈何。
這時候,有一位船家倏地站起身來,一邊解開繫船的纜繩,一邊招呼田某說:「只要上天有眼,是不會淹死你這個人的!來來!我送你過河!」
船家奮力划槳,那船橫衝白浪,如離弦之箭,轉眼之間便到達東岸。在場的人都嘆息不已,合掌念佛。
先父姚安公說:「這位船家篤信孝道,比一般的儒生還要深摯啊。」
26、命數可挽
辛彤甫先生官宜陽知縣時,有老叟投牒曰:「昨宿東城門外,見縊鬼五六,自門隙而入,恐是求代。乞示諭百姓,仆妾勿凌虐,債負勿逼索,諸事互讓勿爭鬥,庶鬼無所施其技。」先生震怒,笞而逐之。老叟亦不怨悔,至階下拊膝曰:「惜哉!此五六命不可救矣。」越數日,城內報縊死者四。先生大駭,急呼老叟問之。老叟曰:「連日昏昏,都不記憶,今乃知曾投此牒。豈得罪鬼神,使我受笞耶?」
是時此事喧傳,家家為備,縊者獲解者果二。一婦為姑所虐,姑痛自悔艾。一迫於逋欠,債主立為焚券,皆得不死。乃知數雖前定,苟能盡人力,亦必有一二之挽回。又知人命至重,鬼神雖前知其當死,苟一線可救,亦必轉借人力以救之。蓋氣運所至,如嚴冬風雪,天地亦不得不然,至披裘御雪,墐戶避風,則聽諸人事,不禁其自為。
【譯文】
辛彤甫先生任宜陽知縣的時候,有位老者向他遞上一份呈文說:「昨天晚上我住在城東門外,看見有五六個吊死鬼從城門縫裡鑽進城裡來了。恐怕是來找替身的。請你趕緊諭示百姓,對童僕姬妾不要凌辱虐待,欠債的不要追索得太緊迫,凡事要互相謙讓別爭鬥,使那些吊死鬼沒有機會施展他的伎倆。」
辛先生看罷呈文大怒,以妖言惑眾的罪名把老者打了一頓板子,並命人將老者轟了出去。老者並不怨恨,走到台階下,便坐在那裡撫著膝蓋說:「可惜呀!這五六條命算是沒救了!」
過了幾天,有人向辛先生報告說,城裡最近有四人上吊而死。先生大驚,這才感到事態嚴重。急忙命人將那送呈文的老者傳來問話。老者說:「這幾天來,我總是昏昏沉沉的,什麼都不記得了,今天我才知道曾遞送過一份呈文。難道是因為這個得罪了吊死鬼,才叫我挨一頓板子?」
當時這件事便傳揚開來,於是家家有了戒備。後來,果然有兩個上吊的人都被及時救活了。一個是媳婦因為被婆婆虐待而上吊的,那婆婆非常痛悔。另一起是因為欠債被債主逼迫太緊而上吊,債主當即焚毀了借據。因此兩個人都得救了。
由此可知,雖說命數皆由天定,但如能盡人力,也必然還能挽回其中的一兩個。又當知人的生命特別寶貴,鬼神雖然預先知道他該死,苟有一線可以挽救他的希望,也必然轉借於人力來救他。一個人的氣數命運,正像嚴冬的季節下起風雪,天地也不得不然。至於穿上皮襖來禦寒,或者關閉門戶以避風,那就任憑各人去想辦法了,老天是不會加以禁止的。
27、施不望報
獻縣史某,佚其名。為人不拘小節,而落落有直氣,視齷齪者蔑如也。偶從博場歸,見村民夫婦子母相抱泣。其鄰人曰:「為欠豪家債,鬻婦以償。夫婦故相得,子又未離乳,當棄之去,故悲耳。」史問:「所欠幾何?」曰:「三十金。」「所鬻幾何?」曰:「五十金,與人為妾。」問:「可贖乎?」曰:「券甫成,金尚未付,何不可贖。」即出博場所得七十金授之。曰:「三十金償債,四十金持以謀生,勿再鬻也。」
夫婦德史甚,烹雞留飲,酒酣,夫抱兒出,以目示婦,意令薦枕以報。婦頷之,語稍狎。史正色曰:「史某半世為盜,半世為捕役,殺人曾不眨眼。若危急中污人婦女,則實不能為。」飲啖訖,掉臂徑去,不更一言。
半月後,所居村夜火。時秋獲方畢,家家屋上屋下,柴草皆滿,茅檐秫籬,斯須四面皆烈焰。度不能出,與妻子瞑坐待死。恍惚聞屋上遙呼曰:「東嶽有急牒,史某一家並除名。」剨然有聲,後壁半圮。乃左挈妻,右抱子,一躍而出,若有翼之者。火熄後,計一村之中,爇死者九。鄰里皆合掌曰:「昨尚竊笑汝痴,不意七十金乃贖三命。」余謂此事見佑於司命,捐金之功十之四,拒色之功十之六。
【譯文】
獻縣有一個姓史的捕役,忘了他叫什麼名字。此人不拘小節,但性情豁達剛直。對那些卑鄙齷齪行徑的人,他卻非常看不起。
有一天,他偶爾從賭場歸來。看見村裡的一家人,正在夫婦、母子相擁痛哭。他便向人打聽其中的原因。這家的一位鄰居說:「只因他家欠下了豪強的債,豪強逼迫很緊,萬般無奈,只好把妻子賣給人家去抵債。這夫妻二人平素相親相愛,感情非常好,再加上小孩子還沒有斷奶,就這麼扔下走了,他們能不悲痛嗎?」
史某便上前問那位村民:「你欠人多少債?」村民說:「三十兩銀子。」史某問:「她賣了多少錢?」村民回答:「賣了五十兩,給人家做妾。」史某問:「還能贖回來嗎?」村民說:「賣身契雖已寫好了,但錢還沒有付,怎麼不能贖呢?」
史某當即把從賭場上贏來的七十兩銀子全部給了這位村民,並對他說:「這三十兩你拿去還債,另外四十兩,你做個謀生的資本,不要再賣媳婦了。」
村民夫婦感激涕零,當即殺雞置酒款待史某。酒喝得差不多了,那村民藉故抱起孩子出門去了,並用眼神示意妻子陪史某,以報答他的資助之恩。那婦人默默地點頭會意,與史某說話便漸漸露出親昵的樣子。史某也察覺到這一步,便正顏厲色地對婦人說:「我史某半輩子當強盜,半輩子給官府當捕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但是,要讓我乘人之危污辱良家婦女,我是絕對不乾的!」吃喝完畢,一甩胳膊,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半個月之後,史某所居的村里在夜間突然燃起一場大火。當時正值秋收完畢,家家屋上屋下堆滿穀物柴草。茅草屋、秫秸、籬笆皆是易燃之物,又值風高物燥,火借風勢,頃刻之間,熊熊烈火已逼向史家房屋。史某估量一家無計逃生,便與妻子坐在家中閉目等死。正在恍惚之間似乎聽到屋頂上有人遠聲喊道:「東嶽神有緊急文書到:史某人一家全豁免!」話音剛落,屋子的後牆便轟隆一聲倒塌下來,眼前洞開逃生之路,史某左手拉著妻子,右手抱著兒子,一躍而出,好似背生雙翅,飛身逃離火海。
大火熄滅之後,計村里共有九人被燒死。街坊四鄰都合掌念佛說:「昨天我們還在背後笑你傻!沒想到七十兩銀子會贖回三條命!」
我認為史某能得到司命之神的保佑,這其中捐錢資助村民的功德占十分之四,拒絕女色的功德要占十分之六呢。
28、畜生報怨
姚安公官刑部日,德勝門外有七人同行劫,就捕者五矣,惟王五、金大牙二人未獲。王五逃至漷縣,路阻深溝,惟小橋可通一人。有健牛怒目當道臥,近輒奮觸。退覓別途,乃猝與邏者遇。金大牙逃至清河橋北,有牧童驅二牛擠仆泥中,怒而角斗。清河去京近,有識之者告裡胥,縛送官。
二人皆回民,皆業屠牛,而皆以牛敗。豈非宰割慘酷,雖畜獸亦含怨毒,厲氣所憑,借其同類以報哉?不然,遇牛觸仆,猶事理之常,無故而當橋,誰使之也?
【譯文】
姚安公在刑部任職的時候,德勝門外有七個人合夥攔路搶劫,官府抓住了其中的五個人,只有王五和金大牙兩人漏網了。
王五逃到漷縣,被一條大深溝擋住去路,唯一可通行的一座小橋,卻有一頭壯牛怒睜著雙目當橋而臥。他稍一接近那小橋,那牛便奮力用犄角頂撞他。他想退回另尋別的逃路,恰與巡邏兵相遇,便被抓獲歸案。
金大牙逃到清河橋以北,被一個放牛娃驅趕的兩頭牛擠倒在泥濘里。金大牙大怒,與那個放牛娃爭鬥起來。清河離北京不遠,就有人認出他是被通緝的金大牙,並報告給當地的官吏。當地官吏將他抓獲綁縛,送交官府。
王五、金大牙二人都是回民,都以殺牛為業,又都敗在牛身上,這豈不是因為他們操持屠宰行業太慘酷,雖是畜生也心懷怨毒,所以它們的暴戾之氣,便借同類以施行報復!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金大牙被牛擠倒還可說是事出偶然,而王五碰上那頭牛無緣無故當橋而臥,又是誰指使的呢?
29、雷擊孽子
戈太僕仙舟言:乾隆戊辰,河間西門外橋上,雷震一人死,端跪不仆,手擎一紙裹,雷火弗爇。驗之皆砒霜,莫明其故。俄其妻聞信至,見之不哭,曰:「早知有此,恨其晚矣!是嘗詬誶老母,昨忽萌惡念,欲市砒霜毒母死,吾泣諫一夜,不從也。」
【譯文】
太僕寺卿戈仙舟說:乾隆戊辰(1748)年,河間縣西門外的橋上,有一人被雷震死。他的屍體仍端端正正地跪在橋上,並不倒地。手裡還舉著一個紙包,雷火也沒有把紙包燒毀。打開紙包一看,原來裡面全是砒霜,大家都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不一會兒,他的妻子聞訊趕來,見到他這樣死去,竟然不哭,且說:「早就知道你會落得這樣下場。只怪老天爺對你的報應太遲了。」人們細問根由,他妻子說:「他經常辱罵自己的老母。昨天又忽萌惡念,想買砒霜把老母毒死。我苦苦地哭勸了一夜,他還是不肯聽從。所以才會遭天打雷擊。」
30、夙孽報應
余長女適德州盧氏,所居曰紀家莊。嘗見一人臥溪畔,衣敗絮呻吟。視之,則一毛孔中有一虱,喙皆向內。後足皆鉤於敗絮,不可解,解之則痛徹心髓。無可如何,竟坐視其死。此殆夙孽所報歟!
【譯文】
我的長女嫁給德州的盧氏家。他們所居住的地方叫紀家莊。我聽長女說,她曾在紀家莊附近看見一個人躺在小溪邊,身上穿著一件破棉襖,躺在那裡呻吟。近前一看,發現他身上每一個汗毛孔上都叮著一個虱子。虱子的嘴叮進肉皮,後腿都鉤在破棉絮上。棉襖不能脫下來,若要強脫,便痛徹心髓。無可奈何,只能眼看著他死去。這大概是上輩子造了孽,所以落得這個報應。
31、鬼避節婦
廖姥,青縣人。母家姓朱,為先太夫人乳母。年未三十而寡,誓不再適,依先太夫人終其身。歿時,年九十有六。性嚴正,遇所當言,必侃侃與先太夫人爭,先姚安公亦不以常媼遇之。余及弟妹皆隨之眠食,饑飽寒暑,無一不體察周至。然稍不循禮,即遭呵禁。約束僕婢,尤不少假借,故僕婢莫不陰憾之。顧司管鑰,理庖廚,不能得其毫髮私,亦竟無如何也。
嘗攜一童子,自親串家通問歸。已薄暮矣,風雨驟至,趨避於廢圃破屋中。雨入夜未止,遙聞牆外人語曰:「我方投汝屋避雨,汝何以冒雨坐樹下?」又聞樹下人應曰:「汝毋多言,廖家節婦在屋內。」遂寂然。後童子偶述其事,諸僕婢皆曰:人不近情,鬼亦惡而避之也。嗟乎!鬼果惡而避之哉?
【譯文】
廖姥姥是青縣人,娘家姓朱。她是我先母張太夫人的奶母,未到三十歲就守寡,便發誓不再嫁人,願意跟隨先太夫人過一輩子。當她去世的時候,年紀已九十六歲了。
她為人性情嚴正,遇上該說的話,總要理直氣壯地與先太夫人爭論。就連先父姚安公也格外尊重她,不把她與一般婢媼同等看待。
我和我的幾個弟弟妹妹,小時候都隨著她睡覺吃飯,凡起居生活,饑寒飽暖,她都體察周到,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但我們兄妹稍有悖謬違禮之處,便遭到她呵斥禁止。
她管束那些童僕婢媼就更加嚴格了,簡直沒有一點兒通融的餘地。所以,那些下人們心裡沒有不恨她的。就是那些掌管庫房鎖鑰的、管理庖廚的,也休想從其中得到絲毫私利,但也對她無可奈何。
有一回,她只帶了一個小童僕回娘家探親戚話家常。回來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走到半路上,忽然下了一場暴雨,她和小童僕就躲進一間廢菜園子的破屋裡。到了夜間,雨猶不止,隱約聽到牆外邊有人在說話:「怪了,我正要到你的屋子裡去避雨,你幹麼冒雨坐在樹下不進去?」又聽樹下那個人說:「你別廢話了!沒看見老廖家那位節婦在屋裡嗎。」此後,就再沒有聽到聲音了。
後來那個小童僕偶然在眾僕人面前說起這件事。那些婢僕們都說:「這老婆子太不近人情,所以連鬼見了她都討厭她,想躲避她。」
唉!難道真的是鬼討厭她而躲避她嗎?
32、殺業至重
閩中某夫人喜食貓,得貓則先貯石灰於罌,投貓於內,而灌以沸湯。貓為灰氣所蝕,毛盡脫落,不煩撏治。血盡歸於臟腑。肉白瑩如玉,雲味勝雞雛十倍也。日日張網設機,所捕殺無算。後夫人病危,呦呦作貓聲,越十餘日乃死。盧觀察撝吉嘗與鄰居,撝吉子蔭文,余婿也,嘗為余言之。
因言景州一宦家子,好取貓犬之類,拗折其足,捩之向後,觀其孑孓跳號以為戲,所殺亦多。後生子女,皆足踵反向前。
又余家奴子王發,善鳥銃,所擊無不中,日恆殺鳥數十。惟一子,名濟寧州,其往濟寧州時所生也。年已十一二,忽遍體生瘡,如火烙痕。每一瘡內有一鐵子,竟不知何由而入。百藥不痊,竟以絕嗣。殺業至重,信夫!
【譯文】
福建某地方有位夫人愛吃貓肉。她逮住貓之後,先在罈子裡面放進生石灰,把貓扔進去,再倒進一壺開水。貓被石灰氣蒸騰侵蝕,皮毛完全脫落下來,就不用人來脫毛整理了。而且貓血集中於心臟,使得貓肉晶瑩鮮美,潔白如玉。她說:「經過這樣處理,貓肉的味道比嫩雞肉的味道還要強過十倍。」因此她天天張機布網,被她逮住吃掉的貓不計其數。後來這位夫人病危,口中像貓一樣呦呦地亂叫了十幾天才死了。
觀察(道員)盧撝吉曾與這位夫人是鄰居,撝吉的兒子盧蔭文是我的女婿。這件事就是蔭文說給我聽的。
提起殘害小動物,盧蔭文又講起另一個故事:景州地方有個官宦子弟,他喜歡逮住貓狗之類的小動物,把它們的腿折斷,把腳扭轉向後,然後觀看它們趑趄難行、不住地哀嚎的慘狀,用以取樂。被他弄死的小動物也很多。後來他生下來的子女,個個腳後跟朝前,腳趾向後。
又我家有一僕人叫王發,他酷愛玩鳥槍,而且百發百中,每天都有數十隻鳥被他殺死。王發只有一個兒子,出生在山東濟寧州,所以就取名叫濟寧州。濟寧州長到十一二歲,忽然遍體生瘡,密密痲痲就像被火槍打的一樣。每一個瘡泡里都有一粒鐵沙子,竟不知是怎麼進去的。王發雖為他百般延醫治療,但終於不治而死。王家因此斷了後代。殺生的罪業極重,由這幾則實例看來,你該相信了吧!
33、蛇噬丐婦
侍姬之母沈媼言:高川有丐者,與母妻居一破廟中。丐夏月拾麥斗余。囑妻磨麵以供母。妻匿其好面,以粗面溲穢水,作餅與母食。是夕大雷雨,黑暗中妻忽噭然一聲。丐起視之,則有巨蛇自口入,嚙其心死矣。丐曳而埋之。沈媼親見蛇尾垂其胸臆間,長二尺余雲。
【譯文】
我侍姬的母親沈老太太說:高川縣有個乞丐,他和母親、妻子同住在一所破廟裡。夏天時節,乞丐拾了一斗多麥子,囑咐妻子磨成面,供給老母吃。那乞丐之妻竟把好面藏起來,而把含麩皮多的次面用污水調和了,作成烙餅給婆婆吃。
這天夜裡下了一場大雷雨,黑暗中忽聽乞丐妻子一聲慘叫。乞丐起來一看,有一條大蛇從她口中鑽進了肚子,咬住她的心肝,已經死了。乞丐把妻子拉出去掩埋時,沈老太太還親眼看見那蛇的尾巴從那女人嘴裡一直垂到胸前,少說也有二尺多長。
34、欺人受欺
某公之卒也,所積古器,寡婦孤兒不知其值,乞其友估之。友故高其價,使久不售。俟其窘極,乃以賤價取之。越二載,此友亦卒,所積古器,寡婦孤兒亦不知其值。復有所契之友效其故智,取之去。或曰:「天道好還,無往不復,效其智者罪宜減。」余謂此快心之談,不可以立訓也。盜有罪矣,從而盜之,可曰罪減於盜乎?
【譯文】
某先生死後,家裡積存了不少古玩玉器。寡婦孤兒不知道這些東西值多少錢,就拜託死者生前的一位好友估價變賣。這位朋友故意抬高價錢,使這些古玩玉器一直賣不出去。等到寡婦一家的生活窘迫已極,他便乘機以低價把這些珍品買過來,占了一個大便宜。
過了兩年,這位先生也死了,所積的這些古玩玉器,這家的寡婦孤兒也不知這些古董值多少錢,於是他生前的一位朋友來了個故伎重演,用同樣方法把這批古董弄到手。
有人說:「天地間的自然規律總是不斷循環往復。這後一位朋友是效法前人的故技,按理說罪過應該小一點。」
我認為這些話只能是說說讓人聽了痛快罷了,但不可以立為法則。譬如盜賊有罪,那些效法盜賊的人,難道可以說他們的罪應該比盜賊減輕些嗎?」
35、屠受惡報
屠者許方,其屠驢,先鑿地為塹,置板其上,穴板四角為四孔,陷驢足其中。有買肉者,隨所買多少,以壺注沸湯沃驢身,使毛脫肉熟,乃刳而取之。雲必如是始脆美。越一兩日,肉盡乃死。當未死時,箝其口不能作聲,目光怒突,炯炯如兩炬,慘不可視。而許恬然不介意。後患病,遍身潰爛無完膚,形狀一如所屠之驢。宛轉茵褥,求死不得,哀號四五十日乃絕。病中痛自悔責,囑其子志學急改業。方死之後,志學乃改而屠豕。余幼時尚見之,今不聞其有子孫,意已殄絕久矣。
【譯文】
屠戶許方,他屠宰毛驢時,先在地上挖一個深坑,坑上蓋一塊木板,在木板上鑿了四個孔,把驢的四條腿插入孔中。當有人來買驢肉的時候,便隨其買量的多少,用開水澆在驢身上,使驢毛脫落,肉也半熟了,就把這塊驢肉割下來。他還說:「必須這麼幹,驢肉才鮮嫩味美!」
過一兩天,驢身上的肉被割完了才死去。驢在未死之前,雖因籠頭箍住它的嘴而不能號叫,但依然怒目圓睜,眼珠外突,炯炯然如兩火炬,使人慘不忍睹。而許方卻毫不介意。
後來許方得了一種病,全身潰爛,體無完膚,形狀和被他所宰割的驢身上的傷痕一模一樣。躺在床褥上宛轉哀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了四五十天的活罪,才悲慘地死去。
他在病中知道自己一生用殘酷的方式來殺驢,所造的罪業極其深重,臨終時叮囑他兒子許志學趕緊改行。許方死後,他兒子卻改為殺豬。我在小時候還見過他從事這個殺生的行業,如今卻沒聽說他還有子孫,大概他家早已滅絕了。
36、負約受報
張福,杜林鎮人也,以負販為業。一日,與里豪爭路,豪揮仆推墮石橋下。時河冰方結,觚稜如鋒刃,顱骨破裂,僅奄奄存一息。里胥故嗛豪,遽聞於官。官利其財,獄頗急。福陰遣母謂豪曰:「君償我命,與我何益?能為我養老母幼子,則乘我未絕,我到官言失足墮橋下。」豪諾之。福粗知字義,尚能忍痛自書狀。生供鑿鑿,官吏無如何也。福死之後,豪竟負約。其母屢控於官,終以生供有據,不能直。豪後乘醉夜行,亦馬蹶墮橋死。皆曰:「是負福之報矣。」
先姚安公曰:「甚哉!治獄之難也,而命案尤難。有預凶者,甘為人代死。有賄和者,甘鬻其所親。斯已猝不易詰矣。至於被殺之人,手書供狀,雲非是人之所殺。此雖皋陶聽之,不能入其罪也。倘非負約不償,致遭鬼殛,則竟以財免矣。訟情萬變,何所不有?司刑者可據理率斷哉?」
【譯文】
張福,是杜林鎮人。他以販運為業。有一天他與當地的土豪爭路,土豪指揮他的惡僕把張福推下石橋。當時,河水剛剛結冰,冰塊的稜角利如鋒刃,張福的頭顱骨被撞破裂,人們把他抬上來時,已經是奄奄一息了。
杜林鎮的里長一向痛恨這位土豪,便立即將此案上報官府。官府估量這樁案件有利可圖,所以對獄訟迫得很急。
張福讓他母親私下裡去見土豪,並轉達他的話說:「讓你給我償命,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只要你答應在我死後,代養我的老母和幼兒,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可以到官府去,承認是自己失足掉下橋去的。」土豪當即滿口答應了他所提出的條件。
張福粗識文字,便伏在床上忍痛寫下了一篇自供狀,並送到了官府。由於張福的供狀確鑿無疑,官府也無可奈何。但是,張福死後,土豪矢口否認了生前的秘約,不承擔任何義務。張福的母親屢次向官府控告,只因有張福手書的供狀為據,官府也無法為她申冤。後來土豪乘醉騎馬夜行,走在橋上,忽然馬失前蹄,他也掉落橋下摔死了。人們都說:「這是他害死張福並自食其言的報應。」
先父姚安公說:「治理獄案真是難啊!而審理人命案就更難了。其中,有頂替兇手而甘願代人受死的。有接受賄賂達成和解,而甘心出賣自己親友的。像這樣的案子,已是不容易查究了。至於被殺害的人自寫供狀,承認不是被兇手所殺害。這類案子你就是讓虞舜的大臣皋陶來審理,恐怕也治不了兇手的罪。假如這個土豪不是因負約而遭到鬼神的誅戮,他肯定還可以用金錢買回這條命。訟案的案情變化多端,可以說是無所不有,掌管刑律的人能據理而輕率斷案嗎?」
37、設謀召災
羅與賈比屋而居,羅富賈貧。羅欲並賈宅,而勒其值。以售他人,羅又陰撓之。久而益窘,不得已減值售羅。羅經營改造,土木一新。落成之日,盛筵祭神。紙錢甫燃,忽狂風捲起著樑上,烈焰驟發,煙煤迸散如雨落。彈指間寸椽不遺,並其舊廬爇焉。
方火起時,眾手交救,羅拊膺止之曰:「頃火光中,吾恍惚見賈之亡父,是其怨毒之所為,救無益也。吾悔無及矣!」急呼賈子至,以腴田二十畝書券贈之。自是改行從善,竟以壽考終。
【譯文】
羅某人與賈某人比鄰而居,羅家富而賈家貧。羅某人想兼併賈家的住宅,卻極力壓低房價。賈某想賣給別人,羅某又暗中阻撓。時間久了,賈家生活更加窘迫窮困,不得已只好以低價賣給了羅某。羅某加以經營改造,使之煥然一新。落成那天,羅某大擺盛宴,祭祀鬼神。當他剛點燃紙錢,忽然颳起一陣狂風,把那紙錢卷到房梁之上,一剎那時,濃煙烈炎驟然而起,火星煙塵崩落如雨。頃刻之間,新修繕的房屋燒得寸椽無存,就連羅某的舊住宅也一齊燒毀了。
當烈火剛起的時候,在場的人們爭相撲救。羅某卻捶著自己的胸膛阻止說:「不用救了!剛才我在火光之中,恍惚看見賈某已過世的父親,是他懷著怨恨的心在報復,救也無用。我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羅某當即把賈某請來,願意送給他二十畝良田作為對賈家的補助,並寫下契約。從此羅某改惡從善,竟得以長壽善終。
38、孝婦免難
佃戶曹二,婦悍甚,動輒訶詈風雨,詬誶鬼神。鄰鄉里閭,一語不合,即揎袖露臂,攜二搗衣杵,奮呼跳擲如虓虎。一日,乘陰雨出竊麥,忽風雷大作,巨雹如鵝卵,已中傷仆地。忽風卷一五斗栲栳墮其前,頂之得不死。豈天亦畏其橫歟?或曰:「是雖暴戾,而善事其姑。每與人斗,姑叱之,輒弭伏。姑批其頰,亦跪而受。」然則遇難不死,有由矣。孔子曰:「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豈不然乎?
【譯文】
佃戶曹二的媳婦,極為兇橫潑辣,動不動就呵風罵雨,責辱鬼神。她和鄰里鄉親有一句話不合,她就掀起袖子露出胳膊,拿著兩根搗衣棒,呼叫跳躍像頭母老虎,要跟人家拚命,所以誰也不敢去惹她。有一天,她乘著陰雨天出去偷人家的麥子。忽然狂風大作,雷電交加。接著如鵝蛋大的冰雹猛落下來,她被砸傷倒地。這時大風忽然捲來一個能裝五斗糧的大笆斗,正好落在她跟前。她急忙把笆斗扣在頭上,才倖免不死。這難道是老天也怕她蠻橫不成?
有人說:「這潑婦雖然暴虐兇橫,但侍奉婆婆卻很孝順。每當她和別人爭鬥時,她婆婆出來呵斥制止,她便服服帖帖地隨婆婆回家。有時候婆婆被她氣極了,狠狠地打她一個嘴巴,她便跪下來認錯謝罪。」可見她遇難不死是有原因的。正如孔子說的:「孝道,這可是天經地義的事呀。」難道為人可以不孝順麼!
39、贖牛護主
護持寺在河間東四十里。有農夫於某,家小康。一夕,於外出。劫盜數人從屋檐躍下,揮巨斧破扉,聲丁丁然。家惟婦女弱小,伏枕戰慄,聽所為而已。忽所畜二牛怒吼躍入,奮角與盜斗。挺刃交下,斗愈力。盜竟受傷,狼狽去。
蓋乾隆癸亥,河間大飢,畜牛者不能芻秣,多鬻於屠市。是二牛至屠者門,哀鳴伏地,不肯前。於見而心惻,解衣質錢贖之,忍凍而歸。
牛之效死固宜。惟盜在內室,牛在外廄,牛何以知有警?且牛非矯捷之物,外扉堅閉,何以能一躍逾牆?此必有使之者矣,非鬼神之為而誰為之?
此乙丑冬在河間歲試,劉東堂為余言。東堂即護持寺人,雲親見二牛,各身被數刃也。
【譯文】
護持寺村,在河間縣以東四十里。那裡住著一位姓於的農夫,他家小康,日子還算過得去。一天夜裡,於某因事外出,有幾個盜賊從於家的屋檐上躍下,揮動大斧頭乒桌球乓把門劈開。當時,家裡只有婦女和小孩子,他們嚇得趴在床上打哆嗦,惟有聽天由命而已。在這緊急的當頭,他家所飼養的兩頭牛,突然怒吼著跳進屋裡,奮起犄角與盜賊博斗。在刀斧交加的情形下,二牛愈斗愈勇。盜賊們紛紛受傷,終於狼狽逃竄而去。
這二牛為什麼這樣拚命護主,說起來還是有前因的。原來乾隆癸亥(1743)年,河間縣鬧了大饑荒。許多養牛人家買不起草料,多半把耕牛賣給了屠宰場。這兩頭牛被趕到屠宰場門前的時候,悲哀地趴在地上吼叫,不肯往前走。於某見了,心生憐憫。竟脫下身上的衣服當了錢,把這兩頭牛贖過來,自己忍著寒冷把牛趕回家。所以,牛在危急時刻誓死報效主人,自有一定的道理。然而,強盜在屋裡作案,牛是關在外院的牛棚里,怎麼會知道房院裡發生了險情呢?而且牛又是個龐然大物,動作並不矯健敏捷,又怎麼能闖出堅固的牛欄跳牆而入呢?這裡面想必有某種力量在暗中主使著,而這主使的,不是鬼神還能是誰?
這個故事是乾隆乙丑(1745)年冬在河間鄉試的時候,劉東堂對我說的。劉東堂就是護持寺村人。他說,他還親眼見到這兩頭牛,它們身上都還留著好幾處傷疤。
40、果報迅速
先四叔父栗甫公,一日往河城探友。見一騎飛馳向東北,突掛柳枝而墮。眾趨視之,氣絕矣。
食頃,一婦號泣來,曰:「姑病無藥餌,步行一晝夜,向母家借得衣飾數事,不料為騎馬賊所奪。」眾引視墮馬者,時已復甦。婦呼曰:「正是人也。」其袱擲於道旁,問袱中衣飾之數,墮馬者不能答。婦所言,啟視一一合。墮馬者乃伏罪。眾以白晝劫奪,罪當繯首,將執送官。墮馬者叩首乞命,願以懷中數十金,予婦自贖。婦以姑病危急,亦不願涉訟庭,乃取其金而縱之去。
叔父曰:果報之速,無速於此事者矣。每一念及,覺在在處處有鬼神。
【譯文】
我四叔栗甫先生,有一天到河城鎮探望朋友。半路上,他看見有個人騎著馬向東北方向飛奔。突然,此人被一柳樹枝掛住,摔下馬來。眾人跑過去一看,墮馬者已經沒氣了。
大概過了一頓飯的功夫,只見有位婦女哭號著走來,她向人們哭訴說:「我婆婆病得很重,沒有錢買藥。我步行一天一夜到了娘家,向娘家借了幾件衣服首飾,準備換幾個錢給婆婆買藥。沒想到這幾件東西竟被一個騎馬的強盜搶去了。」
眾人帶領這位婦女去看那個從馬上摔下來的人,當時,那人已經甦醒過來了。那婦女一見此人,就大叫:「正是他!就是這個人!」
那個搶來的包袱被扔在道路旁邊。問墮馬者包袱里有什麼東西,他答不上來。再問那婦女,她一件件說得很清楚。打開包袱一看,果如她所說。那個從馬上摔下來的人立刻低頭伏罪。眾人認為他大白天搶劫,罪當絞死,要把他扭送官府。
那個墮馬人磕頭請求饒命,並從懷裡掏出幾十兩銀子給那婦女,表示贖罪。那婦女心裡急於婆婆病危,更沒心思打官司,就收下了銀子,任他逃去了。
四叔說:「因果報應的事我見得很多,但還沒有比這事報應更快速的。我每想起這件事,就覺得在在處處都有鬼神存在啊。」
41、惡報難逃
齊舜庭,前所記劇盜齊大之族也。最剽悍,能以繩系刀柄,擲傷人於兩三丈外,其黨號之曰「飛刀」。其鄰曰張七,舜庭故奴視之,強售其住屋廣馬廄。且使其黨恐之曰:「不速遷,禍立至矣!」張不得已,攜妻女倉皇出,莫知所適。乃詣神祠禱曰:「小人不幸為劇盜逼,窮迫無路,敬植杖神前,視所向而往。」杖仆向東北。乃迤邐行乞至天津,以女嫁灶丁,助之曬鹽,粗能自給。
三四載後,舜庭劫餉事發,官兵圍捕,黑夜乘風雨脫免。念其黨有在商舶者,將投之泛海去。晝伏夜行,竊瓜果為糧,幸無覺者。一夕,饑渴交迫,遙望一燈熒然,試叩門。一少婦凝視久之,忽呼曰:「齊舜庭在此!」蓋追緝之牒,已急遞至天津,立賞格募捕矣。眾丁聞聲畢集,舜庭手無寸刃,乃弭首就擒。少婦即張七之女也。使不迫逐七至是,則舜庭已變服,人無識者,地距海口僅數里,竟揚帆去矣。
【譯文】
齊舜庭,就是我前面講過的獻縣大盜齊大的家族。此人剽悍兇狠,能用繩子拴住刀柄,殺傷兩三丈以外的人,他的黨羽送給他一個外號叫「飛刀齊」。
齊舜庭有個鄰居叫張七,舜庭像對待奴隸一般欺侮他。他強迫張七把相鄰的房子賣給他,以擴充他的馬棚。並且指使他的黨羽威脅恐嚇張七說:「你若不趕快搬家,大禍立刻就會落在你頭上!」
張七不得已,只得帶領妻女倉皇出走。他茫茫然不知要到哪裡去棲身,就來到神廟裡,對神禱告說:「小的不幸,被強盜逼得無路可走。現在我把手杖敬立在你面前,請你給我指引一條生路吧!」他一鬆手,手杖就倒向東北方。於是他帶領妻女幾經展轉曲折,來到了天津。張七把女兒嫁給了一個煮鹽的青年。小夫妻勤儉操業,生活倒也能自給自足。
三、四年之後,齊舜庭搶劫官餉的案子事發,官府里發兵圍捕他。在一個風雨之夜,他乘機逃脫了追捕。慌急中,想起他的黨羽有在天津航船經商的,就準備投奔他們去。倘若情形萬不得已,就乘船逃亡出海。於是,他白日潛藏,夜裡趕路,一路上偷摘瓜果充飢,幸虧沒有人能認出他來。
這天晚上,齊舜庭又飢又渴。他在海灘附近徘徊,遠遠看見一戶人家亮著熒熒的燈火。他走去試著敲了幾下門,有個少婦出來對他凝視片刻,忽然大喊道:「快來人哪!齊舜庭在這兒!」當時,輯拿齊舜庭的公文已經到了天津,早就立下賞格四處搜捕他。官兵們聞聲四面圍來,飛刀齊此時手無寸鐵,只能俯首就擒了。
這喊叫的少婦,就是張七的女兒。如果齊舜庭當初不迫逐張七,張七一家就不會來到天津,那麼齊舜庭經過喬裝打扮之後,恐怕就不會有人認出他來。這裡距海口僅僅幾里之遙,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就可以登船揚帆出海了。
42、埋屍神佑
辛卯春,余自烏魯木齊歸。至巴里坤,老僕鹹寧據鞍睡,大霧中與眾相失,誤循野馬蹄跡,入亂山中,迷不得出,自分必死。偶見崖下伏屍,蓋流人逃竄凍死者。背束布橐,有餱糧,寧藉以療飢。因拜祝曰:「我埋君骨。君有靈,其導我馬行。」乃移屍岩竇中,運亂石堅窒,惘惘然信馬行。越十餘日,忽得路出山,則哈密境矣。哈密游擊徐君,在烏魯木齊舊相識,因投其署以待余。余遲兩日始至,相見如隔世。此不知鬼果有靈,導之以出?或神以一念之善,佑之使出?抑偶然僥倖而得出?徐君曰:「吾寧歸功於鬼神,為掩胔埋骼者勸也。」
【譯文】
乾隆辛卯(1771)年春,我獲赦從烏魯木齊還京師。走到巴里坤地區,我的老僕人鹹寧在馬鞍上睡著了,當時大霧瀰漫,鹹寧的馬就和大家拉開了一段距離,又沿著野馬的蹄跡誤入亂山之中。等鹹寧驚醒,已經是失群迷路,不得出山了。鹹寧心想,這回人和馬非得一塊兒餓死在深山裡不可了。
在亂山聳立中,鹹寧偶然看到在一座山崖下,伏著一具屍體,大概是逃亡的流犯,被凍死在這兒。屍背上有一布袋,裡面裝著乾糧。鹹寧就取來聊以充飢。因向這具屍體拜了又拜,並祝告說:「我把你的遺體掩埋起來。你若是有靈,請引導我的馬找到出山的路。」說罷,就把屍體拉進一處山岩的孔穴里,並用山石堵住了穴口。之後,鹹寧帶上那一點乾糧,重新跨上馬,惘惘然往前走,任憑馬自己去選擇道路。這樣轉了十幾天,忽然找到了出山的道路。出山以後,發現已經到了哈密縣境內了。哈密有一位姓徐的游擊官員,是鹹寧在烏魯木齊的時候結識的老朋友,鹹寧投奔徐游擊,就在他的官署里等我們。我們比鹹寧晚了兩天,也到達了哈密,大家相見,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不知是鬼真的有靈,給鹹寧帶路,或者是因為他有掩埋屍體的善行,神明暗中保護他,或許是他偶然僥倖找到了出山的路口?徐游擊說:「我覺得這應該歸功於神的保佑,可以作為對那些掩屍埋骨的人一種勸勉。」
43、無愧平生
庚午四月,先太夫人病革時,語子孫曰:「舊聞地下眷屬,臨終時一一相見,今時果然,幸我平生尚無愧色。汝等在世,家庭骨肉,當處處留將來相見地也。」
姚安公曰:「聰明絕特之士,事事皆能知,而獨不知人有死。經綸開濟之才,事事皆能計,而獨不能為死時計。使知人有死,一切作為,必有索然自返者。使能為死時計,一切作為,必有悚然自止者。惜求諸六合之外,失諸眉睫之前也。」
【譯文】
庚午(1750)年四月,先母張太夫人病危。臨終之前,她對子孫們說:「我聽說人在臨死之前能和已故的親屬一一相見,現在看來果然如此。幸虧我這輩子還沒什麼有愧於人的地方。你們活著的時候,家庭骨肉之間要和睦相處,當處處留將來過世後還有相見的餘地。」
先父姚安公說:「聰明絕頂的人事事都能知道,唯獨不知道人隨時會死。懷有治國濟世才能的人,事事都能考慮周到,唯獨不能為身後的事考慮。假如人們都能知道自己隨時會死,有些作為就會覺得索然無味而回心轉意。假如人們都能為死後考慮,有些作為就會因有所畏懼而中止。可惜許多人都在追求六合(指上、下和四方,泛指天地或宇宙)以外的事,而忘失了該為自己眼前生死的大事構想。
44、授人把柄
州縣官長隨,姓名籍貫皆無一定,蓋預防奸贓敗露,使無可蹤跡追捕也。
姚安公嘗見房師石窗陳公一長隨,自稱山東朱文。後再見於高淳令梁公潤堂家,則自稱河南李定。梁公頗倚任之。臨啟程時,此人忽得異疾,乃托姚安公暫留於家,約痊時續往。其疾自兩足趾寸寸潰腐,以漸而上,至胸膈穿漏而死。死後檢其囊篋,有小冊作蠅頭字,記所閱凡十七官,每官皆疏其陰事。詳載某時某地,某人與聞,某人旁睹,以及往來書札,讞斷案牘,無一不備錄。其同類有知之者,曰:「是嘗挾制數官矣。其妻亦某官之侍婢,盜之竊逃,留一函於几上,官竟弗敢追也。今得是疾,豈非天道哉!」
霍丈易書曰:「此輩依人門戶,本為舞弊而來。譬彼養鷹,斷不能責以食谷,在主人善駕馭耳。如喜其便捷,委以耳目腹心,未有不倒持干戈,授人以柄者。此人不足責,吾責彼十七官也。」姚安公曰:「此言猶未揣其本,使十七官者絕無陰事之可書,雖此人日日橐筆,亦何能為哉?」
【譯文】
州、縣官的長隨人員,他們的姓名籍貫往往都沒有準定,這是他們為了防範萬一自己的奸贓行為敗露,可以使人無法尋蹤追捕。
先父姚安公曾見過房師(同考官)陳石窗先生的一位長隨,他自稱是山東朱文。後來又在高淳縣縣令梁潤堂家裡見到他,他又自稱是河南人李定。梁潤堂很信任他,有許多事都交代他去辦。當梁潤堂啟程上任時,這個李定忽然患了個怪病,梁先生就把他拜託給先父姚安公,讓他暫留下來,等病好了再去任所。但李定得的這個病很怪,從兩腳趾開始一寸一寸向上潰爛,一直爛到胸膈之間,直至爛透而死。
他死後,先父姚安公命人檢點他的箱囊行裝,從中發現一本小冊子,裡面用蠅頭小楷詳細記載他所跟隨過的十七位官員的隱私事例。某位官員如何營私舞弊,某位官員如何貪贓枉法,在何時何地辦理何案,當時參與者為誰,旁觀者為誰,以及來往信件的內容,審理結案的檔案,都一一詳加記錄。
李定的同行里有知道他底細的人說:「他曾經用這種方法挾制了好幾位他所跟隨的官員。李定的妻子本來也是某官員的侍婢。他拐了這個侍婢後潛逃,還公然留下個便條在桌上,這位官員竟然不敢去追。如今他得這怪病死了,豈不是上天對他的懲罰。」
霍易書老先生說:「這種人依人門戶,原本就是為了營私舞弊而來。這就像養鷹一樣,斷不能只怪它會吃糧食,關鍵還在於主人如何駕馭它。如果因為喜愛他的伶俐便捷,就把他作為耳目心腹加以重用,沒有不遭到反戈一擊的。這就等於將把柄交到別人手裡,自己沒有不倒霉的。我認為這種人倒不足以責備,應該受責備的,反而是那十七位官員。」
先父姚安公說:「霍先生這話還沒說到根本上。假如那十七位官員絕沒有什麼隱私事可記錄,即使這種人天天背著一口袋筆,也量他沒的可記!」
45、誠格神天
理所必無者,事或竟有。然究亦理之所有也,執理者自太固耳。
獻縣近歲有二事。一為韓守立妻俞氏,事祖姑至孝。乾隆庚辰,祖姑失明,百計醫禱,皆無驗。有黠者紿以刲肉燃燈,祈神佑,則可速愈。婦不知其紿也,竟刲肉燃之。越十餘日,祖姑目竟復明。夫受紿亦愚矣,然惟愚故誠,惟誠故鬼神為之格。此無理而有至理也。一為丐者王希聖,足雙攣,以股代足,以肘撐之行。一日,於路得遺金二百。移橐匿草間,坐守以待覓者。俄商家主人張際飛倉皇尋至,叩之,語相符,舉而還之。際飛請分取,不受。延至家,議養贍終其身。希聖曰:「吾形殘廢,天所罰也。違天坐食,將必有大咎。」毅然竟去。後困臥裴聖公祠下,忽有醉人曳其足,痛不可忍。醉人去後,足已伸矣,由是遂能行。至乾隆己卯乃卒。際飛,故先祖門客,余猶及見。自述此事甚詳。蓋希聖為善宜受報,而以命自安,不受人報,故神代報焉。非似無理而亦有至理乎?
戈芥舟前輩嘗載此二事於縣誌。講學家頗病其語怪。余謂芥舟此志,惟乩仙聯句及王生殤子二條,偶不割愛耳。全書皆體例謹嚴,具有史法。其載此二事,正以見匹夫匹婦,足感神明。用以激發善心,砥礪薄俗,非以小說家言濫登輿記也。漢建安中,河間太守劉照妻葳蕤鎖事,載《錄異傳》。晉武帝時,河間女子剖棺再活事,載《搜神記》。皆獻邑故實,何嘗不刪薙其文哉!
【譯文】
有許多事如從情理上講,是不可能發生的,但事實上往往會有。而且經過仔細的考究,又完全在情理之中。人們往往對某些事無法理解,便認為不可能有,這未免過分的固執。
獻縣近幾年就發生了這樣兩件事。
其一是:韓守立的妻子俞氏,她對祖婆婆特別孝順。乾隆庚辰(1760)年,老人家雙目失明,俞氏千方百計為她延醫用藥,又在神佛面前為她祈禱,但都沒有效驗。後來,有個狡黠的人對俞氏說:「你在自己身上割一塊肉,點燃了去求神保佑,你祖婆婆的眼睛就會好的。」俞氏不知這是在愚弄她,竟真的照他所說的去辦了。過了十幾天,老太太的雙目果然復明。
當然,輕易受人哄騙未免愚蠢,但正因為她心地單純敦厚才特別的真誠,因為她真誠,才感動了鬼神來幫助解除了她的困苦。這便是於情理之外又具有至理在。
其二是:有個乞丐叫王希聖,他雙腳萎縮蜷曲,要用屁股代替兩腳,用兩臂支撐著走路。一天,他在路上拾得二百兩銀子,他便把這裝錢的口袋藏在草叢裡,自己坐在一旁看守,等待失主來認領。一會兒,商家主人張際飛倉皇跑來尋找。王希聖問明情況,聽他所回答的失物式樣、錢數完全相符,便把錢口袋歸還給他。張際飛對王希聖千恩萬謝,並拿出一部分銀子酬謝他,王希聖堅決不受。張際飛又表示願意把他接回家,贍養他一輩子。王希聖辭謝說:「我身體殘廢,這是我前生造的業,上天對我的懲罰。我如果違背天意去坐享現成,將來必遭更大的禍難。」說罷,毅然離去。
後來,王希聖困臥在裴聖公的神祠里,忽然有個醉漢用力拉拽他的兩腿,使他痛不可忍。醉漢走後,他那兩隻蜷曲的腳竟能伸直,並且可以站起來走路了。從此他自謀生計,到了乾隆己卯(1789)年他才去世。
張際飛原是先祖的門客,我曾經見過他。他講起王希聖拾金不昧的故事,講得非常詳細。
王希聖做了好事,收下些報酬原是應該的。但是,他樂天知命,不接受意外的報酬。所以神明就改變他的命運來作為他的善報。這不也是情理之外的理所當然嗎?
前輩戈芥舟曾把這兩個故事載入獻縣誌中。一些講學家批評他不該把這種怪異故事寫入縣誌。我認為戈先生所修的縣誌,除了記載乩仙聯句和王生喪子這二條屬於他不忍割愛之外,全書皆體例謹嚴,頗具史家手筆。他把以上兩則故事寫入縣誌,正好說明匹夫匹婦的高貴品德足以感動神明。可以用來砥礪薄俗,激發人們向善之心。這不能算是無原則地把小說家的濫言載入地方志。
漢代建安年間,河間太守劉照的妻子在夢中贈給後任太守葳蕤鎖的故事,曾載入《錄異傳》。晉武帝時,河間有位女子開棺再活的故事,也載在《搜神記》中。這兩則故事都發生在獻縣本地,只因其情節有傷於風化,戈先生何嘗沒有把這兩段文字在他所編的縣誌中刪除呢?
46、悔罪解冤
先叔儀南公言:有王某、曾某,素相善。王艷曾之婦,乘曾為盜所誣引,陰賄吏斃於獄。方營求媒妁,意忽自悔,遂輟其謀。擬為作功德解冤。既而念佛法有無未可知,乃迎曾父母妻子於家,奉養備至。如是者數年,耗其家資之半。曾父母意不自安,欲以婦歸王。王固辭,奉養益謹。又數年,曾母病,王侍湯藥,衣不解帶。曾母臨歿,曰:「久荷厚恩,來世何以為報乎?」王乃叩首流血,具陳其實,乞冥府見曾為解釋。母慨諾。曾父亦手作一札,納曾母袖中,曰:「死果見兒,以此付之。如再修怨,黃泉下無相見也。」後王為曾母營葬,督工勞倦,假寐壙側。忽聞耳畔大聲曰:「冤則解矣。爾有一女,忘之乎?」惕然而寤,遂以女許嫁其子。後竟得善終。
以必不可解之冤,而感以不能不解之情,真狡黠人哉!然如是之冤猶可解,知無不可解之冤矣。亦足為悔罪者勸也。
【譯文】
先叔公儀南公說:有王某和曾某二人,平時一向很要好。但王某卻愛上曾某之妻的溫柔艷麗,便趁曾某被盜賊誣陷入獄的機會,暗中賄賂獄吏,把曾某折磨死在監獄裡。
曾某死後,王某正打算托媒牽線把曾某之妻弄到手,但他突然良心發現了,感到既害怕而又後悔,就不敢再存占有曾妻的念頭。他想為曾某做一場超度法事來化解冤結,但又懷疑誦經拜懺有無效驗未可知,覺得還是做點實事為好。於是,他就把曾某的父母、妻子,接到自己家中,精誠奉養。這樣過了幾年,就耗費了他家資的一半。曾某的父母心裡很過意不去,提出要把兒媳婦歸附王某,王某堅決辭謝。從此侍奉兩位老人愈加恭謹。又過了幾年,曾母病重,王某侍奉床前,送湯煎藥,衣不解帶。曾母臨終對王某說:「多年來蒙受您的大恩大德,下輩子該怎樣報答您呢?」王某急忙跪下來磕頭至流血,便把他當年如何謀害曾某的事,都一一如實地向曾家二老說了。並哀求曾母在泉下見到曾某時為他講情開脫,寬恕他往昔的罪惡。曾母慨然應諾。曾父也寫了一個條子,揣在老伴的袖子裡,並對老伴說:「到陰間果然能見到兒子,把這張字條交給他。如果再記恨舊怨,以後我到了黃泉,就讓他別來見我!」
曾母死後,王某為她營辦喪事,奔波勞碌,身體疲憊,就坐在墳旁暫作歇息。他剛閉眼,便進入朦朧,忽聽耳邊有人大聲說道:「你我之間的冤讎就這麼化解了。但你還有個女兒,可別忘了呢!」王某忽地驚醒,隨即明白這話中的意思,就把自己的女兒許嫁與曾的兒子為妻。後來,王某竟得以善終。
用真誠懇切的深情厚意來感動對方,以解除原先必不可解的冤讎,王某這人也真夠狡黠的了!然而,如此的深仇大恨尚且能化解,那麼,世上就沒有什麼不可解的冤讎了。這個故事也足以勸勉那些知罪的人要及早悔過自新呀!
47、丐婦效孝
從兄旭升言:有丐婦甚孝其姑,嘗飢踣於路,而手一盂飯不肯釋,曰:「姑未食也。」自雲初亦僅隨姑乞食,聽指揮而已。一日,同棲古廟,夜聞殿上厲聲曰:「爾何不避孝婦,使受陰氣發寒熱?」一人稱手捧急檄,倉卒未及睹。又聞叱責曰:「忠臣孝子,頂上神光照數尺,爾豈盲耶?」俄聞鞭棰呼號聲,久之乃寂。次日至村中,果聞一婦饁田,為旋風所撲,患頭痛。聞其行事,果以孝稱。自是感動,事姑恆恐不至雲。
【譯文】
堂兄旭升說:有個討飯行乞的婦女,她對婆婆特別孝順。有一次,她自己餓得跌倒在路旁,但她手裡討來的一碗飯卻捧得緊緊不肯撒手。她嘴裡還不停地叨念說:「婆婆還沒吃飯呢!」
有人關切地過來幫助她,並詢問她一些情況。這位討飯的婦女說,當初她隨婆婆出來討飯,只是謹慎地跟隨在婆婆身後,聽從指揮而已。有一天晚上,她和婆婆蜷縮在一座古廟的廊下過夜。半夜裡,她聽見殿堂之上有人厲聲吼道:「你這混蛋!為什麼不避開那位孝婦?害得她受了陰氣,發冷發熱,頭昏腦脹!」就聽另一個聲音辯解說:「當時我手裡拿著緊急檄文,慌裡慌張地沒看清是誰。」又聽前一位的聲音更加火冒三丈,罵道:「混蛋!凡是忠臣孝子,頭頂上都有幾尺神光照耀,難道你是瞎子,沒看見嗎?」接著聽到一頓鞭打聲和呼號聲,這樣鬧了好久才平靜下來。
第二天,婆媳倆來到村里,果然聽說有位農婦往田裡送飯的時候被旋風所襲,現在還頭痛不止。當人們談論起那位農婦時,都交口稱讚她的賢淑與孝道。這位討飯的婦女為此深受感動,從那以後,侍奉婆婆唯恐有不周到的地方。
48、雷殛奸惡
董曲江言:陵縣一嫠婦,夏夜為盜撬窗入,乘其睡污之。醒而驚呼,則逸矣。憤恚病卒,竟不得賊之主名。越四載余,忽村民李十雷震死。一媼合掌誦佛曰:「某婦之冤雪矣。當其呼救之時,吾親見李十逾牆出,畏其悍而不敢言也。」
【譯文】
董曲江說:陵縣有一位寡婦,在夏天的一個夜晚,有個盜賊撬開窗戶竄入她的居室,乘她熟睡將她姦污了。她醒來驚慌呼叫,但賊已經逃跑了。這寡婦悲憤交加,不久就病死了。竟不知作案的是何人。
過了四年多,村裡有個名叫李十的人忽然被雷殛死。有位上年紀的老婦人合掌念佛道:「阿彌陀佛!總算老天有眼!這回寡婦的仇可報了。當年,我聽見她的呼喊聲,親眼瞧見李十從她家院裡跳牆出來。這傢伙狠毒,我一直把話憋在心裡不敢說呀!」
49、誤人害己
歙人蔣紫垣,流寓獻縣程家莊,以醫為業。有解砒毒方,用之十全。然必邀取重資,不滿所欲,則坐視其死。一日暴卒,見夢於居停主人曰:「吾以耽利之故,誤人九命矣。死者訴於冥司,冥司判我九世服砒死。今將赴轉輪,賂鬼卒得來見君,以此方奉授。君能持以活一人,則我少受一世業報也。」言訖,泣涕而去曰:「吾悔晚矣!」
其方以防風一兩研為末,水調服之而已,無他秘藥也。又聞諸沈丈豐功曰:「冷水調石青,解砒毒如神。」沈丈平生不妄語,其方當亦驗。
【譯文】
歙州人蔣紫垣,寄居在獻縣程家莊,以行醫為業。他握有治療砒霜中毒的秘方。據說用他這個秘方極靈驗。但蔣紫垣要價很高,如果達不到要求,他是寧可眼看著中毒的人死去也不給醫治。
有一天蔣紫垣突得暴病死了。不久,託夢於他的房東。他對房東說:「因我平生貪財,以致耽誤死了九條人命。死者在陰司聯名告我,閻王爺判我九世服砒霜死。現在將要押我去轉世投生。我請求鬼卒給我寬限一刻時間,才得以來見你,請你收下我這個秘方。你如果能用它救活一個人,我就可以少受一世的業報。」說罷,傷心哭泣而去,嘴裡還不住地說:「我現在後悔太晚了啊!」
蔣紫垣的所謂解砒霜藥方,不過是防風一兩,研成粉末,加於水調和服下而已。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藥物。又聽沈豐功老先生說:「用涼水調石青,解砒霜中毒可奏神效。」沈先生平生從來不說假話,相信這個藥方也一定是靈驗的。
50、負債必償
董文恪公老僕王某,性謙謹,善應門,數十年未忤一人,所謂王和尚者是也。言嘗隨文恪公宿博將軍廢園,月夜據石納涼,遙見一人倉皇隱避,一人邀遮而止之,捉其臂共坐樹下,曰:「以為汝生天久矣,乃在此相遇耶!」因先述相交之契厚,次責任事之負心,曰:「某事乘我急需,故難其詞以勒我,中飽幾何?某事欺我不諳,虛張其數以紿我,乾沒又幾何?」如是數十事,每一事一批其頰,怒氣坌涌,似欲相吞噬。
俄一老叟自草間出,曰:「渠今已墮餓鬼道,君何必相凌?且負債必還,又何必太遽?」其一人彌怒曰:「既已餓鬼,何從還債?」老叟曰:「業有滿時,則債有還日。冥司定律:凡稱貸子母之錢,來生有祿則償,無祿則免,為其限於力也。若脅取誘取之財,雖歷萬劫,亦須填補。其或無祿可抵,則為六畜以償;或一世不足抵,則分數世以償。今夕董公所食之豚,非其乾仆某之十一世身耶?」其一人怒似略平,乃釋手各散。
老叟,意其土地神也。所言乾仆,王某猶及見之,果最有心計雲。
【譯文】
董文恪公有位老僕人王某,他為人謙虛,處事謹慎,善於照管門戶,幾十年來沒有得罪過一個人。因而人們都稱他為「王和尚」。
「王和尚」說:他曾經跟隨文恪公住在博將軍的廢園裡,在一個月明之夜,他坐在園中的山石旁乘涼,忽然看見有個人從遠處倉皇跑來,似乎想找個隱蔽處躲避;不意黑暗中又冒出一人,當下把他攔截住,並拽住他的手臂,一起坐在樹下,厲聲地責斥前一人說:「我以為你早就往生到天界去了,想不到在這兒又碰上你!」於是,後一個人便追述他們二人以前相交是如何的默契,友情是何等的深厚,接著便痛責面前這位逃匿者處事居然如此負心,他問:「某事某事,你乘我急需,故意措詞刁難,藉機敲詐勒索我,想必你的私囊一下子鼓起許多吧?某事某事,你欺我不了解實情,虛報個假數來哄騙我,你大概從中也侵吞不少錢財吧?」就這麼一連舉出數十事,每說一事,就狠狠地打前者一個嘴巴,而且越說越來氣,越打越不解恨,幾乎想把對方吞下去似的。
這時候,忽然從草叢間鑽出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頭兒來,這老人家拄著拐杖走近二人前,對後者說:「他如今墮落成餓鬼已經夠慘了,你盡可不必這樣過分凌辱他,況且他欠你的債必有歸還的日子,你又何必逼人太急呢?」那人聽了,怒容似乎有所緩和,但他問道:「這廝既然成了餓鬼,還談得上什麼還債?」老人家說:「無論罪業多麼深重,苦報總有受滿的時候,則所欠的債務便有償還的日子。陰司所規定的冥律是:凡是有本有利的正當借貸,在生時沒有還清,下一世有祿者則償還,無祿者則免除,這是考慮到本身無祿的人根本沒有能力還。至於那些用威脅誘騙等不正當手段巧取豪奪的錢財,即使經歷千萬劫,也是要償還的。若是下世無祿可抵債,就要罰作六畜(牛、馬、羊、豬、雞、狗)去償還;如果一世還不清,則要延續幾世,直到還清為止。就像今晚董公所食的豬肉,不就是他以前那位僕人的第十一世投胎為豬身呢?」 後一人聽了老人家這樣解釋,怒氣似已平息,於是放開前一人的手,各自散去。
這位老人大概就是土地神吧。他所提到董公以前的那位僕人,「王和尚」還曾經見過,現在回想起來,果然是個最會耍心計的人。
51、理析牢騷
交河蘇斗南,雍正癸丑會試歸。至白溝河,與一友遇於酒肆中。友方罷官,飲酣後,牢騷抑鬱,恨善惡之無報。
適一人褶袴急裝,系馬於樹,亦就對坐。側聽良久,揖其友而言曰:「君疑因果有爽耶?夫好色者必病,嗜博者必貧,勢也。劫財者必誅,殺人者必抵,理也。同好色而稟有強弱,同嗜博而技有工拙,則勢不能齊;同劫財而有首有從,同殺人而有誤有故,則理宜別論。此中之訊息微矣。其間功過互償,或以無報為報。罪福未盡,或有報而不即報。毫釐比較,益微乎微矣。君執目前所見,而疑天道之難明,不亦顛乎?且君亦何可怨天道?君命本當以流外出身,官至七品。以君機械多端,伺察多術,工於趨避,而深於擠排,遂削減為八品。君遷八品之時,自謂以心計巧密,由九品而升。不知正以心計巧密,由七品而降也。」因附耳密語,語訖,大聲曰:「君忘之乎?」友駭汗浹背,問:「何以能知?」微笑曰:「豈獨我知,三界孰不知?」掉頭上馬,惟見黃塵滾滾然,斯須滅跡。
【譯文】
交河縣的蘇斗南先生,雍正癸丑(1733)年參加會試歸來,走到新城縣白溝河畔,在一家酒店裡遇上一位剛被罷官革職的朋友。這位朋友幾杯酒下肚,便把滿腹牢騷鬱憤傾泄出來。他怨恨這個世道不公平,善惡因果沒有報應。
這時候,有個穿著緊身衣褲的人騎馬而來。他來到酒店前翻身下來,系馬於樹,大步走進店來,在蘇斗南先生與他朋友的對面坐下,靜靜地聽那位朋友所發的牢騷。然後站起來對蘇的朋友作揖為禮,說道:「聽你這一番議論,好像很抱怨世間不公平,因果不兌現。告訴你,那些好色的人必落得一身病,愛賭博的人必落得一貧如洗,這是勢所必然的。搶劫他人的財物必受誅罰,殺人的人定要抵命,這是理所當然的。但同樣是好色,而他們的體質有強弱之差。同樣是賭博,而他們的賭技有高明和笨拙的不同。這樣,其結果勢必就會參差不齊。同樣是搶劫,而其中有首犯與從犯。同樣是殺人,也有誤殺和故殺的區別,這在情理上講,也應該按情節輕重處理。此中的訊息變化是非常細緻而微妙的。再則,有的人能夠及時悔過自新,將功贖罪,冥冥中就以沒有報應的形式顯示報應。又有的人因從前的罪福還沒有完結,原該受現報的只得暫時緩報。這中間的相互比較,毫釐不會差錯,真是微乎其微的。你只根據眼前的見聞,就懷疑因果不分明,豈不成了呆子!就拿你本身來說吧,也沒有什麼理由可怨天尤人!按你的命里註定,本當由官居流外(九品以下)出身,而後可以升到七品。只因你機謀深算,善於察言觀色,工於趨炎附勢,深於排除異己,所以被削減為八品。你晉升為八品官的時候,心裡還洋洋得意,自以為心計巧密,由九品而升為八品。可那裡知道,正因你心計巧密,實從七品而降為八品呢!」接著,這人又附在蘇先生那位朋友的耳邊密語一番,最後大聲說:「這些事,難道你全忘了嗎?」那位朋友嚇得臉色蒼白,汗流浹背,聲音顫抖地問:「這……這些事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那人微微一笑說:「不但我知道,天、地、人三界之中,誰不知道?」說罷離席,策騎揚長而去。只見黃塵滾滾,轉眼之間就不見了。
52、驢報夙怨
從兄萬周言:交河有農家婦,每歸寧,輒騎一驢往。驢甚健而馴,不待人控引即知路。或其夫無暇,即自騎以行,未嘗有失。
一日,歸稍晚,天陰月黑,不辨東西。驢忽橫逸,載婦逕入秫田中,密葉深叢,迷不得返。半夜,乃抵一破寺,惟二丐者棲廡下。進退無計,不得已,留與共宿。次日丐者送之還,其夫愧焉,將鬻驢於屠肆。
夜夢人語曰:「此驢前世盜汝錢,汝捕之急,逃而免。汝囑捕役縶其婦,羈留一夜。今為驢者,盜錢報。載汝婦入破寺者,縶婦報也。汝何必又結來世冤耶?」惕然而悟,痛自懺悔。驢是夕忽自斃。
【譯文】
堂兄萬周說:交河縣有位農家媳婦,她每次回娘家時都騎著一頭驢。那驢生得健壯,性情馴良,不用人驅趕便能認路。那媳婦的丈夫忙的時候不能送她,她便騎著這驢自己往來,從來沒出過差錯。
有一天,她從娘家動身時比往常晚了一點,天色陰沉,沒有一點月光,她辨不清東西南北。這時候,那驢忽然一反常態,凶暴地亂跑起來,馱著她闖入叢深的高梁地,使她迷了路。走了大半夜,來到一座破廟前,那兒只有兩個乞丐住在殿廊下。那農家婦進退無路,只好與他們棲息在一起。
第二天,兩個乞丐把她送回家。她丈夫是又愧又恨,要把這驢賣到屠宰場去。
夜裡,這位農夫夢見有人對他說:「這頭驢前世做人時偷了你的錢。你派人追捕他,他奮力逃脫了。你就囑咐捕役把他妻子捆來,羈留了一個晚上。他今世托生為驢,是他前生偷錢的報應。馱著你媳婦闖入破廟,令你懸望不已,是對你前生拘留他妻子的報應。因果就此了結,你何必又要採取報復手段,結下來世的冤怨呢!」農夫一害怕,忽然驚醒。他痛自懺悔,決心不再報復。那頭驢也在當天晚上忽然死去。
53、群牛索命
奴子任玉病革時,守視者夜聞窗外牛吼聲,玉駭然而歿。次日,共話其異,其婦泣曰:「是少年嘗盜殺數牛,人不知也。」
【譯文】
奴僕任玉病危時,守護在他身旁的人半夜裡忽然聽到窗外有群牛的吼叫聲。任玉被這吼聲一嚇,當即氣絕。第二天,人們議論紛紛,都說這事怪誕。
任玉的媳婦哽咽哭泣著對大家說:「他少年時不學好,曾偷過人家好幾頭牛,都被他殺掉了。他幹這些缺德事,外人怎麼能知道呢?」
54、義馬助婦
洛陽郭石洲言:其鄰縣有翁姑受富室二百金,鬻寡媳為妾者。至期,強被以彩衣,掖之登車。婦不肯行,則以紅巾反接其手,媒媼擁之坐車上。觀者多太息不平。然婦母族無一人,不能先發也。僕夫振轡之頃,婦舉聲一號,旋風暴作,三馬皆驚逸不可止,不趨其家而趨縣城。飛渡泥淖,如履康莊,雖仄徑危橋,亦不傾覆。至縣衙,乃屹然立。其事遂敗。用知庶女呼天,雷電下擊,非典籍之虛詞。
【譯文】
洛陽人郭石洲說,他的鄰縣有一對翁姑,他們接受了富人的二百兩銀子,竟把守寡的兒媳婦賣給人家去做小老婆。
到了迎娶那天,強迫兒媳婦穿上綵衣,拉拉扯扯地把她推上車。那媳婦還是哭叫掙扎著不肯走,就有人用紅布巾把她的雙手反綁於身後,媒人老婆子一擁而上,把她推上車。見到這個場面的人無不嘆息,憤憤不平。可惜她的娘家已經沒人,也就無法阻止這種罪惡的勾當。
當馬車夫挽起韁繩,即將揚鞭催馬,那媳婦在車中悲痛地一聲長號。突然,狂風暴起,三匹駕車的馬一時皆驚,再也不受控制。馬車背離通向富人家的道路,一直朝縣城的方向奔去,一路上狂奔急馳,飛渡泥潭如走康莊大道,即使過危橋走險路也一樣暢通無阻。到了縣衙門口,那馬車嘎然而止,三匹馬安然地站立不動,那媳婦哭叫喊冤,這樁不法的勾當才告敗露。
由此可知,《淮南子》上記載「庶女呼天,雷電下擊,景公台隕」的故事,並不是典籍中的虛構之詞。
55、厲鬼報復
從舅安公介然曰:厲鬼還冤,見於典記者不一,得於傳聞者亦不一。癸未五月,自鹽山耿家庵還崔莊,乃親見之。其人年約五十餘,戴草笠,著苧衫,以一驢馱襆被,系河乾柳樹下,倚樹而坐。余亦系馬小憇。忽其人蹶然而起,以手作撐拒狀,曰:「害汝命,償汝命耳,何必若是相毆也?」支拄良久,語漸模糊不可辨。忽踴身一躍,已汩沒于波浪中矣。同見者十餘人,鹹合掌誦佛。雖不知所報何冤,然害命償命,則其人所自道也。
【譯文】
堂舅安介然說:厲鬼向仇人索命報冤的事,在許多典籍記載中看了不少,平時聽人傳說的也不少。然而,我在乾隆癸未(1763)年五月,從鹽山縣耿家庵返回崔莊時,還親眼見過這樣一件事。有個人大約五十多歲,頭戴一頂草帽,身穿苧痲衫。他把袱被馱在一頭毛驢背上,又把驢拴在河邊的柳樹下,然後他便坐下來倚樹歇息。當時我也把馬系在另一棵樹下稍作休息。
忽然,只見那人踉踉蹌蹌地站起來,雙手作出極力支撐抗拒的樣子,而且爭辯說:「我害你一命償你一命不就結了,你何必這麼惡毒地毆打我!」他支撐抵擋了一陣子,顯得精疲力竭,所說的話也漸漸模糊不清。驀然,他縱身一跳,已經淹沒於河水之中了。當時在場同見的有十多人,都合掌念佛。雖然不知道這個人受的是什麼冤報,但「害命償命」的話卻是他親口說的。
56、造物忌巧
奴子紀昌,本姓魏,用黃犢子故事,從主姓。少喜讀書,頗嫻文藝,作字亦工楷。最有心計,平生無一事失便宜。晚得奇疾,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動,周身並痿痺,不知痛癢。仰置榻上,塊然如木石,惟鼻息不絕,知其未死。按時以飲食置口中,尚能咀咽而已。診之,乃六脈平和,毫無病狀,名醫亦無所措手。如是數年,乃死。
老僧果成曰:「此病身死而心生,為自古醫經所不載,其業報歟!」然此奴亦無大惡,不過務求自利,算無遺策耳。巧者造物之所忌,諒哉!
【譯文】
我的奴僕紀昌,他本來姓魏。因借用「黃犢子」故事之意,便從主人改姓為紀。
紀昌幼小的時候就喜歡讀書,嫻熟於文學藝術,字也寫得很工整。此人最有心計,一輩子沒有那件事不占便宜。到了晚年,他得了一種怪病,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著,嘴裡說不出,四肢不能動,全身痿縮痳痺,整天躺在床上像個木雕泥塑,只有那鼻子還在呼吸,可以斷定他還沒有死。每天按時給他餵飯,他還能咀嚼下咽而已。醫生為他診斷,卻發現他六脈平和,並不覺得有什麼病狀。所以許多名醫都感到很棘手。就這樣拖了幾年才死去。
據一位名叫果成的老僧說:「這種病屬於身死而心活,自古以來,醫學典籍上沒有這方面的記載。這大概是他的報應吧?」但紀昌平生並沒有什麼大罪惡,他不過是務求自己多貪些財利,在算計上從沒有落空而已。哪知道一個人過分的機巧卻是造物主所忌諱的。這一點,很值得人們引為警誡啊!
57、科名有命
乾隆己卯,余典山西鄉試,有二卷皆中式矣。一定四十八名,填草榜時,同考官萬泉呂令瀶,誤收其卷於衣箱,竟覓不可得。一定五十三名,填草榜時,陰風滅燭者三四,易他卷乃已。揭榜後,拆視彌封,失卷者范學敷,滅燭者李騰蛟也。頗疑二生有陰譴。然庚辰鄉試,二生皆中式,范仍四十八名。李於辛丑成進士。乃知科名有命,先一年亦不可得,彼營營者何為耶?即求而得之,亦必其命所應有,雖不求亦得也。
【譯文】
乾隆己卯(1759)年,我出任山西鄉試主考官。有兩份試卷本來都中舉。一份確定為第四十八名,但在填草榜時,這一份試卷被同考官萬泉人呂令瀶誤裝入自己的衣箱中,竟到處尋找不著。另一份確定為第五十三名,但在填草榜時,忽然陰風颯颯,把案前的蠟燭吹滅了三四次,換上其他的考卷,陰風就停止了。因此,這兩人在這一年的鄉試中,都沒能榜上題名。
揭榜後拆開試卷上封藏姓名的地方,才知道丟失試卷的考生名叫范學敷,被陰風阻撓填榜的考生名叫李騰蛟。我當時懷疑這兩名考生大概是做了什麼缺德事,以致陰差鬼使故意阻撓他們的仕途前程。
但到了庚辰(1760)那年恩科鄉試,這二位考生又同時中舉,范學敷依然是第四十八名舉人。而李騰蛟於辛丑(1781)那年考中進士。由此可見,科舉功名也是命中早有定數,提前一年都不行。這麼說來,那些人畢生為名為利奔走鑽營,又有什麼用呢?即使名利求得了,也還是自己命中所應有的。命中應該有的,就是不去營求也同樣可以得到。
58、怨憎聚會
奴子劉琪,畜一牛一犬。牛見犬輒觸,犬見牛輒噬,每斗至血流不止。然牛惟觸此犬,見他犬則否;犬亦惟噬此牛,見他牛則否。後系置兩處,牛或聞犬聲,犬或聞牛聲,皆昂首瞑視。後先姚安公官戶部,余隨至京師,不知二物究竟如何也。
或曰:「禽獸不能言者,皆能記前生。此牛此犬,殆佛經所謂夙冤,今尚相識歟?」余謂夙冤之說,鑿然無疑,謂能記前生,則似乎未必。親串中有姑嫂相惡者,嫂與諸小姑皆睦,惟此小姑則如仇。小姑與諸嫂皆睦,惟此嫂則如仇,是豈能記前生乎?蓋怨毒之念,根於性識,一朝相遇,如相反之藥,雖枯根朽草,本自無知,其氣味自能激鬥耳。因果牽纏,無施不報。三生一瞬,可快意於睚眥哉?
【譯文】
奴僕劉琪,他養了一頭牛和一隻狗。那牛一見到這隻狗,便用角去牴觸。那狗一見到這頭牛,便撲過去狂咬。因此經常斗得兩敗俱傷,流血不止。但這頭牛隻觸這隻狗,見到其它的狗卻不會去觸。而這隻狗也只是咬這頭牛,見到其它的牛也不會去咬。後來把它們分別拴在兩個地方,但只要一聽到對方的叫聲,它們都會仰起頭來怒目瞪視。後來,先父姚安公到戶部任職,我便跟隨他來到京師,就不知道這兩隻畜生的後果如何了。
有人說:「禽獸雖然不會說話,但都能記得前生的事。這頭牛和這隻狗,大概就是佛經中所謂前世結下的冤讎,因此到現在還能互相認識,報怨不休。」
我認為夙冤這種說法可以確信無疑。但若說它們能記得前生的事,則似乎未必。我們家有個親戚,嫂子和小姑互相憎恨,可這位嫂子與其他小姑子都很和睦,惟獨與這位小姑似乎有仇;而這位小姑與其他嫂子相處也不錯,只與這位嫂子似乎有仇,這難道可以說她們能記得前生的恩怨嗎?
其實,怨毒的念頭根植於各人的性識之中,有朝一日相遇,就會像兩種藥性相反的草藥,雖是枯根朽草,本身並無知覺,但因為彼此的氣味不相投,就會激起相互的對立和抑制。可見,因果糾纏不清,沒有任何造作可以不受果報。三世輪迴只在一瞬之間,何必為一點兒小事就吹鬍子瞪眼睛呢?
59、殘忍受報
東光霍從占言:一富室女,五六歲時,因夜出觀劇,為人所掠賣。越五六年,掠賣者事敗,供曾以藥迷此女。移檄來問,始得歸。歸時視其肌膚,鞭痕、杖痕、剪痕、錐痕、烙痕、燙痕、爪痕、齒痕,遍體如刻畫。其母抱之泣數日,每言及,輒沾襟。先是,女自言主母酷暴無人理,幼時不知所為,戰慄待死而已。年漸長,不勝其楚,思自裁,夜夢老人曰:「爾勿短見,再烙兩次,鞭一百,業報滿矣。」果一日,縛樹受鞭,甫及百,而縣吏持符到。蓋其母御婢極殘忍,凡觳觫而侍立者,鮮不帶血痕,回眸一視,則左右無人色,故神示報於其女也。然竟不悛改,後疽發於項死。子孫今亦式微。
從占又云:一宦家婦,遇婢女有過,不加鞭棰,但褫下衣,使露體伏地,自雲如蒲鞭之示辱也。後患顛癇,每防守稍疏,輒裸而舞蹈雲。
【譯文】
東光人霍從占說:有個富戶人家的女兒,在五六歲的時候,晚間出門看戲,不幸被人拐騙到遠處賣了。又過了五六年,拐賣她的人案發敗露,供認當年曾用藥迷了這個女孩,才將她拐賣。當地官府發公文到女孩家鄉詢問,她的父母才把她認領回來。
回家之後,她的家人察看她的身上,只見鞭抽的傷痕、杖打的傷痕、剪刀刺的傷痕、錐子扎的傷痕、烙鐵烙的傷痕、沸水燙的傷痕、指甲抓的傷痕、牙齒咬的傷痕,真可謂遍體鱗傷,交錯如刻畫。她母親心疼如割,抱著她哭了好幾天。每當提起她女兒的慘狀,她都哭得淚濕衣裳。
這位被拐賣的女孩說,她被賣給這家的女主人,殘暴到沒有一點人性。那時候她年紀小,面對那個凶神惡煞,不知如何是好,整天戰戰慄栗地等死而已。後來漸漸長大,更加忍受不了這種虐待的苦楚,就想自殺一死了之。有一天夜裡,夢見一位老人對她說:「你不要自尋短見,你只要經受再烙兩次,打一百鞭子,你的業報就滿了。」果然有一天,她又被綁在樹上受鞭撻,剛打滿一百,縣裡官差就手持文書趕到,把她解救了。
原來,這位女孩的母親對待家裡的奴婢也是極其殘酷的。奴婢們站在她面前,無不渾身顫抖,沒有一個身上不帶傷痕。她只要回頭一瞥,奴婢們便個個嚇得面無人色。所以神靈就顯示報應在她自己女兒身上。但她竟然怙惡不悛,不思改悔。後來她脖子上生了惡瘡,終於毒發身亡。她的子孫也從此衰敗下來。
霍從占又說:有位官宦人家的夫人,每當她的婢女犯了過錯,她並不加於鞭撻,而是命她們脫去褲子,裸露著身子躺在地上。她說,這就像漢代的劉寬,吏人有過,但用蒲鞭示辱而已。後來這位官夫人得了癲癇病,看護她的人稍有疏忽,她就脫光自己的衣服跳起舞來。
60、烏鴉示警
余在烏魯木齊日,驍騎校薩音綽克圖言:曩守紅山口卡倫,一日將曙,有烏啞啞對戶啼,惡其不吉,引骹矢射之。噭然有聲,掠乳牛背上過。牛駭而奔,呼數卒急追。入一山坳,遇耕者二人,觸一人仆。扶視無大傷,惟足跛難行。問其家不遠,共舁送歸。入室坐未定,聞小兒連呼有賊。同出助捕,則私逃遣犯韓雲,方逾垣盜食其瓜,因共執焉。
使烏不對戶啼,則薩音綽克圖不射。薩音綽克圖不射,則牛不驚逸。牛不驚逸,則不觸人仆。不觸人仆,則數卒不至其家。徒一小兒見人盜瓜,其勢必不能執縛。乃輾轉相引,終使受縶伏誅。此烏之來,豈非有物憑之哉?蓋雲本劇寇,所劫殺者多矣。爾時雖無所睹,實與劉剛遇鬼因果相同也。
【譯文】
我在烏魯木齊的時候,聽驍騎校薩音綽克圖說:過去他曾駐守在紅山口的關卡哨所里。有一天,天將蒙蒙亮,便有幾隻烏鴉對著他的哨所呱呱地亂叫起來。薩音綽克圖忌惡這種叫聲不吉利,便引弓搭箭向它們射去。那烏鴉哇哇地一聲怪叫,從一頭乳牛背上飛掠而去。奶牛受驚嚇,朝哨所外狂奔。薩音綽克圖急忙帶幾個士兵去追趕。牛跑進一個山坳里,遇見兩個正在耕地的農夫,牛將其中一位農夫撞倒。士兵們把他扶起來,傷勢不重,只是腳拐了一點,走不了路。聽農夫說他家離這兒不遠,士兵們就攙扶他回家。進了這位農夫家,還未坐定,就聽一個小孩連聲呼叫:「有賊!有賊!」眾士兵急忙出來追捕,認出是遣送邊疆服刑的潛逃犯韓雲。韓雲潛逃後到處流竄,此時正感飢餓,就跳過牆來偷瓜吃,結果被捕獲了。
假如烏鴉不是大清早就對門啼叫,薩音綽克圖就不會去射它們。薩音綽克圖不射,乳牛就不會被烏鴉怪叫聲驚跑。乳牛不驚跑,就不會撞倒農夫。農夫不被牛觸傷,則士兵們就不會送他回家。士兵不來到農夫家,只憑一個小孩見人盜瓜,其勢必不能捉住韓雲。只因輾轉相引,才使韓雲被捕伏誅。可見此烏鴉之聒噪聲,豈不是有鬼神憑藉它來示警的呢?那韓雲本是一位作惡多端的強盜,他在被遣送邊疆之前,曾作過多起劫殺案。當時,我雖然沒有看過整個過程,實際上這和劉剛遇鬼的故事一樣,可說是因果報應相同啊。
61、牛報夙冤
小奴玉保言:特納格爾農家,忽一牛入其牧群,甚肥健。久而無追尋者,詢訪亦無失牛者,乃留畜之。其女年十三四,偶跨此牛往親串家,牛至半途,不循蹊徑,負女度嶺驀澗,直入亂山。崖陡谷深,墮必糜碎,惟抱牛頸呼號。樵牧者聞聲追視,已在萬峰之頂,漸滅沒於煙靄間。其或飼虎狼,或委溪壑,均不可知矣。皆咎其父貪攘此牛,致罹大害。
余謂此牛與此女,合是夙冤,即驅逐不留,亦必別有以相報也。
【譯文】
小奴玉保說:在特納格爾有一家農戶,有一天,忽然有一頭牛闖入他家的牛群。這頭牛膘肥健壯。但很久時間都沒有人來尋找,農家四處詢問,也沒有人來認領。農戶便把它當作自家的牛來飼養。
這家農戶有個十三四歲的女兒,有一天,她偶然騎著這頭牛去串親戚。走到半路上,這頭牛忽然不順著道路走,卻馱著那女兒狂奔亂跑,竄嶺越澗,進入亂山之中。那山坡兩邊都是懸崖陡壁,只消稍有閃失,就會墮入萬丈深淵,摔個粉身碎骨。那女兒只有死抱著牛脖子,拚命呼號而已。
那些砍柴的、放牧的聞聲都瞪大眼睛追逐叫喊,但見那牛馱著女孩已登上萬峰之頂了,漸漸湮沒在煙雲霧海之中。想來此女不是被虎狼果腹,就得葬身於坑壑,這就不得而知了。
此後,大家都埋怨她父親不該貪便宜,留下這頭健牛,致使女兒遭此禍害。我認為這頭牛與這位女孩可能是上輩子有冤讎,即使當時把它驅逐,以後也必定會以其它方式來尋仇報復的。
62、殺牛罪重
里有古氏,業屠牛,所殺不可縷數。後古叟目雙瞽。古嫗臨歿時,肌膚潰烈,痛苦萬狀。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呼號月余乃終。侍姬之母沈媼,親睹其事。
殺業至重。牛有功於稼穡,殺之業尤重。《冥祥記》載晉庾紹之事,已有「宜勤精進,不可殺生。若不能都斷,可勿宰牛」之語,此牛戒之最古者。《宣室志》載夜叉與人雜居則疫生,惟避不食牛人。《酉陽雜俎》亦載之。今不食牛人,遇疫實不傳染,小說固非盡無據也。
【譯文】
我們家鄉有個姓古的人,以殺牛為職業。被他殺掉的牛不計其數。後來,古某年紀大了,落得個雙目失明。他的老伴臨死之前全身肌膚潰爛,痛苦萬狀。她說:「陰司正按照丈夫宰牛的法子來屠宰我。」這樣痛苦呼號了一個多月才死去。我侍姬的母親沈老太太親眼見到這古氏夫婦晚年的報應。
殺生的罪業本來就很重,而牛在耕種勞作上,對人類有很大功勞。所以殺牛的罪業就更加深重了。《冥祥記》中述晉代庾紹之死後現形,對中表昆弟宗協言「宜勤精進,不可殺生。若不能都斷,可勿宰牛。」這是勸戒不殺牛最早的記載。《宣室志》記載夜叉與人雜居會傳染瘟疫,但夜叉卻迴避那些不吃牛肉的人。《酉陽雜俎》也有類似的記載。如今凡不吃牛肉的人,若遇有瘟疫流行,真的不會被傳染。可見雜記小說中的記載,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據的。
63、多藏厚亡
劉香畹言:一孝廉頗善儲蓄,而性嗇。其妹家至貧,時逼除夕,炊煙不舉。冒風雪徒步數十里,乞貸三五金,期明春以其夫館穀償。堅以窮辭。其母涕泣助請,辭如故。母脫簪珥付之去,孝廉如弗聞也。
是夕,有盜穴壁入,罄所有去。迫於公論,弗敢告官捕。越半載,盜在他縣敗,供曾竊孝廉家,其物猶存十之七。移牒來問,又迫於公論,弗敢認。其婦惜財不能忍,陰遣子往認焉。孝廉內愧,避弗見客者半載。
夫母子天性,兄妹至情,以嗇之故,漠如陌路,此真聞之扼腕矣。乃盜遽乘之,使人一快。失之弗敢言,得而弗敢取,又使人再快。至於椎心茹痛,自匿其瑕,復敗於其婦,瑕終莫匿,更使人不勝其快。顛倒播弄,如是之巧,謂非若或使之哉?然能愧不見客,吾猶取其足為善。充此一愧,雖以孝友聞可也。
【譯文】
劉香畹說:有一位舉人家裡積存了很多錢財,但他生性嗇吝。他有個已出嫁的妹妹,家境十分貧窮。當時逼近除夕,家裡糧食短缺,眼見得炊煙不舉。她冒著風雪,步行幾十里來到娘家,想向哥哥借上三五兩銀子,以求餬口過年。並答應等明年春天她丈夫教書錢一拿來,便立刻歸還。這位嗇吝鬼哥哥卻堅以家境窘迫來推辭。他的老母親也流著淚替他妹妹求情,他仍是鐵定心肝不借。那老人家無奈,只好取下頭上的簪釵耳環,交給女兒拿去典當權且度日。那舉人目睹此事,仍無動於衷,像沒看見似的。
不料就在這天夜裡,有盜賊破牆而入,把那舉人所有積蓄的錢財全部掠走。那舉人白天還聲言自己窘迫,如今丟了巨款,卻懼怕引起公眾輿論譴責,竟然不敢去報案。過了半年多,那盜賊在其他縣犯案,被捕入獄,在審訊中,供出曾盜過某舉人的巨款。官府追回所盜的財物尚存有十分之七,便發出公文於本縣招失主去認領。這位舉人又迫於公眾輿論的壓力,仍不敢去認領。他的妻子心疼這些財物,就打發他兒子去認領,才算了結此案。那舉人內心愧疚,有半年時間都不敢露面出來見人。
母親對兒女的愛是天性,兄妹至親,情同手足。只因貪吝錢財,鬧得兄妹之間冷漠如陌路人。聽了這個故事,真叫人扼腕慨嘆!
那盜賊趁此時掠了舉人的錢財,真令人拍手稱快。丟了錢不敢去報官,找到了不敢去認領,又是使人爽心稱快。至於他忍著錐心之痛,企圖遮掩自己的醜行,又被妻子的舉動破壞了,醜陋的嘴臉終於暴露無遺,這就更使人不勝其快了。這件事情顛來倒去地受擺布,竟是如此的巧妙,能說不是冥冥中自有造物在指使的呢?
然而這位舉人能因慚愧而不敢見客,我認為他完全可以重新做個好人。只要把這一念慚愧升華為寬厚仁愛,他日就是以孝友稱他也還是可以辦得到的。
64、鬼索欠債
恆王府長史東鄂洛,謫居瑪納斯,烏魯木齊之支屬也。一日,詣烏魯木齊,因避暑夜行,息馬樹下。遇一人半跪問起居,雲是戍卒劉青,與語良久,上馬欲行。青曰:「有瑣事,乞公寄一語,印房官奴喜兒,欠青錢三百。青今貧甚,宜見還也。」
次日,見喜兒,告以青語。喜兒駭汗如雨,面色如死灰。怪詰其故,始知青久病死。初死時,陳竹山閔其勤謹,以三百錢付喜兒,市酒脯楮錢奠之。喜兒以青無親屬,遂盡乾沒。事無知者,不虞鬼之見索也。
竹山素不信因果,至是悚然曰:「此事不誣,此語當非依託也。吾以為人生作惡,特畏人知;人不及知之處,即可為所欲為耳。今乃知無鬼之論,竟不足恃,然則負隱慝者,其可慮也夫!」
【譯文】
恆王府長史東鄂洛,被貶謫到瑪納斯。這個地方歸屬烏魯木齊管轄。有一天,東鄂洛從瑪納斯去烏魯木齊。為了避開酷暑的炎熱,他便選定在夜間趕路。半路上,他下馬在大樹旁稍事休息。這時有個人走來,半跪著向他問好。自稱是陳竹山屬下的戍卒劉青。因與他談了好一會兒話。當東鄂洛上馬欲行的時候,劉青說:「我有一件小事痲煩你,求你給烏魯木齊印房官的奴僕喜兒帶個信,他欠我三百文錢,你就說我現在處境十分貧寒,讓他把錢還給我。」
第二天,東鄂洛在烏魯木齊印房官處見到了喜兒,把劉青的話轉告於他。喜兒聽了嚇得汗下如雨,面如死灰。東鄂洛很奇怪,便追問他這是怎麼回事?喜兒告訴說:「劉青早已病死了。」
原來劉青病死之後,陳竹山念惜他生前辦事勤勞謹慎,特賞下三百文錢,交給喜兒,讓他去市面上置辦些牲禮紙錢祭奠劉青。喜兒知道劉青並無親屬,不會有人陪他來祭奠,所以就把這筆錢侵吞了。原以為不會有人知道。沒想到鬼會親自出面來討債。
陳竹山一向不信因果。當他得知這件事後,不禁悚然地說:「這件事確實不假。劉青捎來的話,決不是旁人可以捏造出來的。我原以為世人做惡事,最怕的是被人知道了,別人不知道的地方,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今天我才明白,有人抱定世間無鬼的這種論調,實在是靠不住了。然則,那些暗中做了虧心事的人,我真的要替他們捏一把汗了。」
65、冥敬無私
北村鄭蘇仙,一日夢至冥府,見閻羅王方錄囚。有鄰村一媼至殿前,王改容拱手,賜以杯茗,命冥使速送生善處。鄭私叩冥吏曰:「此農家老婦,有何功德?」冥吏曰:「是媼一生無利己損人心。夫利己之心,雖賢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者必損人,種種機械,因是而生;種種冤愆,因是而造。甚至貽臭萬年,流毒四海,皆此一念為害也。此一村婦,而能自制其私心,讀書講學之儒,對之多愧色矣。何怪王之加禮乎!」鄭素有心計,聞之惕然而寤。
鄭又言,此媼未至以前,有一官公服昂然入,自稱所至但飲一杯水,今無愧鬼神。王哂曰:「設官以治民,下至驛丞閘官,皆有利弊之當理。但不要錢即為好官,植木偶於堂,並水不飲,不更勝公乎?」官又辯曰:「某雖無功,亦無罪。」王曰:「公一生處處求自全,某獄某獄,避嫌疑而不言,非負民乎?某事某事,畏煩重而不舉,非負國乎?三載考績之謂何?無功即有罪矣。」官大踧踖,鋒棱頓減。王徐顧笑曰:「怪公盛氣耳。平心而論,要是三四等好官,來生尚不失冠帶。」促命即送轉輪王。
觀此二事,知人心微曖,鬼神皆得而窺,雖賢者一念之私,亦不免於責備。「相在爾室」,其信然乎。
【譯文】
北村鄭蘇仙,有一天夢見自己來到陰曹地府,剛好碰見閻羅王正在那裡審理案犯。當他看到鄰村的一位老婆子被帶到堂前時,閻羅王立刻改變了那威嚴可畏的面容,站起身來向老婆子拱手作禮,請她上座,並命人獻上茶來。最後又命手下判官說:「速送這位老人家到好的地方去投生。」鄭蘇仙小聲請教身旁的冥官道:「這位農家老婦生前有什麼功德,閻羅王竟如此禮待她?」冥官說:「若論她的功德,就是這位老太太一生不存損人利己之心。這利己之心,即使是有聲望的達官貴人也在所難免。人若存有利己之心,就必然會損害他人。於是許多機巧奸詐應運而生,許多罪惡冤讎隨之而造。甚至遺臭萬年、流毒四海,也都是因為這一念利己之心所造成的禍害。而這位老太太一輩子能努力克制利己的私心,從來不做損人的事。單憑這一點,就是那些整天讀聖賢書談論道學的儒生與她對比,也是多有愧色。因此,這就難怪閻王爺對她禮遇有加了。」鄭蘇仙一向是個有心計的人。聽了冥官這番話,不覺有所警醒,也就不再深問了。
鄭蘇仙還說,在這位老婆子沒來到之前,有一位身穿官服的人,氣概昂揚地走上殿來。此人對閻王說:「我做官以來,所到之處只喝一杯清茶,沒有任何沾染。今在鬼神面前,我可以說是毫無愧色了!」閻王爺對他這套話只付之一笑,說道:「朝廷設定官員,本是為了治理地方,安撫百姓。就連那些管理交通驛站和掌管水閘的小官,也都有興利除弊的職責。如果認為不貪財納賄,不吃喝玩樂就是好官,那麼,在官府大堂上設定一具木偶,它是連一杯清水也不喝的,豈不比你老兄強多了。」那官員又分辯說:「我雖沒有功勞,但也沒有什麼罪過呀!」閻王說:「你一輩子處處力求保全自己。像某獄某獄,你為了避免嫌疑,而不敢仗義執言,為民伸冤,這不是有負於百姓嗎?又如某事某事,你害怕煩勞繁重,便不肯去辦理,這不是有負於國家嗎?在三年一次的考績中,試問你的政績在哪裡?要知道,身為朝廷官員,無功便是過啊!」那官員當即現出羞愧的面容,顯得局促不安。剛才那傲慢的氣勢頓時大減。閻王見他這副表情,笑著說:「這也難怪你這麼高傲。平心而論,你還算得上是位三四等的好官。甭擔心,下輩子還會有官給你做!」隨即命手下鬼卒將他送去轉世托生。
從這兩個故事看來,可知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哪怕是很微小曖昧之情,鬼神都能窺見得很清楚。即使是正人君子,稍起一念私心,也不免要受譴責。就像《詩經》上說的:「鬼神隨時都在你身邊。」這話的確可信!
66、訟師蒙羞
有善訟者,一日為人書訟牒,將羅織多人。端緒繳繞,猝不得分明。欲靜坐構思,乃戒毋通客,並妻亦避居別室。妻先與鄰子目成,家無隙所,窺伺歲余,無由一近也,至是乃得間焉。後每構思,妻輒嘈雜以亂之,必叱使避出,襲為例。鄰子乘間而來,亦襲為例,終其身不敗。
歿後歲余,妻以私孕為怨家所訐。官鞫外遇之由,乃具吐實。官拊幾喟然曰:「此生刀筆巧矣,烏知造物更巧乎!」
【譯文】
有個人善於包攬詞訟。有一天,他為別人撰寫訟狀,打算給許多人羅織罪名。但由於案情複雜條理繁多,他一時理不出個頭緒來。便想一個人安安靜靜他坐在房中構思。於是吩咐家人謝絕賓客,就連他的妻子,也讓她迴避到別的屋子裡去。
他的妻子與鄰居一位男子互相眉來眼去,鍾情已久,只恨家裡無隙可乘,窺伺已有一年多,都沒有機會接近。這回他們不失良機,終於落得個如願以償。
後來,每當他需要靜坐構思的時候,他妻子就成心嘈雜吵嚷來干擾他,他就呵斥妻子迴避,妻子和鄰居的男人就得到了幽會的機會。日久天長,便形成慣例,這位善於包攬訴訟的人一直到死都沒有發現她妻子的姦情。
他死後一年多,他的遺孀因為懷孕被仇家告發到官府。縣官審訊她外遇的因由,她才詳細地吐出實情。縣官拍案叫絕,長嘆說:「此人玩弄刀筆真夠巧了,哪知造物主的安排比他更巧呢!」
67、積德之報
獻縣捕役樊長,與其侶捕一劇盜。盜跳免,縶其婦於官店(捕役拷盜之所,謂之官店,實其私居也。)。其侶擁之調謔,婦畏棰楚,噤不敢動,惟俯首飲泣。已緩結矣,長突見之,怒曰:「誰無婦女?誰能保婦女不遭患難落人手?汝敢如是,吾此刻即鳴官。」其侶懾而止。時雍正四年七月十七日戌刻也。
長女嫁為農家婦,是夜為盜所劫。已褫衣反縛,垂欲受污,亦為一盜呵而止。實在子刻,中間僅僅隔一亥刻耳。次日,長聞報,仰面視天,舌撟不能下也。
【譯文】
獻縣衙門有位捕役名叫樊長。有一次,樊長和他的同伴去追捕一名強盜,那強盜跳牆潛逃,他們就把這強盜的妻子拘押到官店裡作為人質。他的同伴趁樊長不在時摟著那女人調戲。那女人害怕挨打,不敢反抗也不敢吭聲,只是低頭哭泣。她的衣帶已被解開了,這時候樊長恰好走來,見到這情形,立刻對同伴怒吼道:「誰家沒有女人,誰能擔保自家的女人不遭患難而落入他人之手。你敢強行無禮,我馬上就告官去!」他的同伴怕事態鬧大,才悻悻地住手。這件事發生在雍正四年(1726)七月十七日戌時(晚上七點至九點之間)。
樊長的大女兒嫁給一戶農民為妻。也在這同一天夜裡,家中遭強盜搶劫。樊長的女兒被強盜剝光了衣服,反綁著雙手,眼看就要被姦污了,幸虧被另一個強盜呵斥制止,才得免遭強暴。當時正是子時(晚上十二點左右)。
這兩個事件發生在同一天晚上,中間只隔了一個時辰。第二天,樊長聽到女兒倖免遭難的訊息,不禁抬頭仰望蒼天,怔怔地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68、同行相忌
內閣學士永公,諱寧,嬰疾,頗委頓。延醫診視,未遽愈。改延一醫,索前醫所用藥帖,弗得。公以為小婢誤置他處,責使搜尋,雲不得且笞汝。方倚枕憩息,恍惚有人跪燈下曰:「公勿笞婢,此藥帖小人所藏。小人即公為臬司時,平反得生之囚也。」問:「藏藥帖何意?」曰:「醫家同類皆相忌,務改前醫之方,以見所長。公所服藥不誤,特初試一劑,力尚未至耳。使後醫見方,必相反以立異,則公殆矣。所以小人陰竊之。」公方昏悶,亦未思及其為鬼。稍頃始悟,悚然汗下。乃稱前方已失,不復記憶,請後醫別疏方。視所用藥,則仍前醫方也。因連進數劑,病霍然如失。公鎮烏魯木齊日,親為余言之。曰:「此鬼可謂諳悉世情矣。」
【譯文】
內閣學士永寧先生得了一場大病,身體疲乏,精神憔悴。請醫生診治,當時未見好轉。便另請一位醫生診治。這位醫生向他索要以前服過的藥方以備參詳,他沒有找到,以為是小丫環們誤置在什麼地方。就命丫環們尋找,說是找不到的話,就要給她們一頓痛打。永寧心裡又氣又急,就躺下來倚枕閉目養神。恍惚之中,似乎看見有人跪在案前燈下,對他說:「請大人不要鞭打丫環。那張舊藥方是小的給藏起來的。小的便是你任臬司時,替我平反昭雪得以生還的那個死囚啊。」永寧就問他藏藥方有什麼用意?那人說:「通常醫家同行相忌。他拿到舊藥方,必定要更改前一位醫生的方子,以顯示自己的醫術高明。而你所服的藥並沒有錯,只是你才服一劑,藥力不得持續發揮,所以不能即時見效。假如這位醫生見到舊藥方,必用相反的藥以立異,這麼一來,藥不對症,大人的性命可就危險了。所以小的才把舊藥方暗暗收藏起來。」永寧當時昏昏沉沉,並沒有意識到跪在他面前的是個鬼。過了會兒,才忽然有所醒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於是,他就稱說以前那張藥方已丟失了,而且用的是些什麼藥也記不清了,請這後一位醫生另開新方。待這位醫生開了藥方,他拿過來一看,方子上所用的藥,竟與前一位醫生開的處方完全相同。於是連服數劑,他的病很快就好了。
永寧先生鎮守在烏魯木齊的時候,曾親口對我說起他治病的這段經過。並說:「這個鬼真可說是深悉世故人情啊!」
69、害人害己
先師汪文端公言:有欲謀害異黨者,苦無善計。有黠者密偵知之,陰裹藥以獻。曰:「此藥入腹即死。然死時情狀,與病卒無異。雖蒸骨檢之,亦與病卒無異也。」其人大喜,留之飲。歸則以是夕卒矣。蓋先以其藥餌之,為滅口計矣。公因太息曰:「獻藥者殺人以媚人,而先自殺也。用其藥者,先殺人以滅口,而口終不可滅也。紛紛機械何為乎?」
張樊川前輩時在座,因言有好孌童者,悅一宦家子。度無可得理,陰屬所愛姬托媒嫗招之,約會於別墅,將執而脅污焉。屆期,聞已至,疾往掩捕。突失足墮荷塘板橋下,幾於滅頂。喧呼掖出,則宦家子已遁,姬已鬢亂釵橫矣。蓋是子美秀甚,姬亦悅之故也。後無故開閤放此姬,婢嫗乃稍泄其事。陰謀者鬼神所忌,殆不虛矣。
【譯文】
先師汪文端先生說:有個人想謀害他的對頭,又苦於沒有好計策。有個狡猾而詭譎的人察言觀色,看出了他這份心思,就暗暗拿了一包毒藥獻給他,並對他說這種藥入腹即死,而且死時的情狀,與病死的人沒有兩樣,就是採取蒸骨驗屍的方法,也與病死的人沒有區別。那人聽了非常高興,把藥收下,並設酒席款待這位獻藥的人。獻藥的人回家之後,當天夜裡就死了。原來這是預謀的人先用他所獻的毒藥讓他吞食,藉以殺人滅口。
汪先生因嘆息說:「獻藥的人,想提供殺人的方法取媚於人,結果自己先被殺了。而那個用毒藥的人,先殺人以滅口,但他的陰謀終究還是暴露了。世上的人紛紛擾擾,耍聰明、使詭計,究竟能有什麼用呢?」
前輩張樊川先生當時也在坐,就接著說了另一個故事。有個人喜歡玩弄少年,他看上了一個官宦人家的少年,苦於沒有得手的機會。就暗中與他心愛的小老婆商量,托一位媒婆把那少年勾引出來,教他到一處別墅中約會,然後藉機抓住他,加以迫脅,進而玷污之。到了約定的時間,那人打聽到那位少年已經到了別墅,他急忙起身,飛跑著要去捉拿,當他經過一座板橋時,突然失足掉落板橋下的荷塘里,差點丟了性命。他拚命掙扎呼救,等到眾人把他救起來後,那宦家少年早已逃得無影無蹤了,只見他的小老婆此時卻是衣衫不整,鬢亂釵橫了。原來那少年果然生得英俊秀美,他的小老婆一見到這少年,早已是情不自禁了。
後來這位吃了啞巴虧的老公,藉故把他的小老婆連同她使用的婢媼逐出家門。當那位婢媼離開主人之後,才稍稍把主人的這一段醜聞洩露出來。
所以說,使用陰謀詭計以害人,最為鬼神所忌諱,大概沒有錯吧。
70、知恩報恩
育嬰堂、養濟院,是處有之。惟滄州別有一院養瞽者,而不隸於官。瞽者劉君瑞曰:「昔有選人陳某,過滄州,資斧匱竭,無可告貸,進退無路,將自投於河。有瞽者憫之,傾囊以助其行。選人入京,竟得官,薦至州牧,念念不能忘瞽者。自齎數百金,將申漂母之報。而遍覓瞽者不可得,並其姓名無知者。乃捐金建是院,以收養瞽者。此瞽者與此選人,均可謂古之人矣。」
君瑞又言:「眾瞽者留室一楹,旦夕炷香拜陳公。」余謂陳公之側,瞽者亦宜設一坐。君瑞囁嚅曰:「瞽者安可與官坐?」余曰:「如以其官而祀之,則瞽者自不可坐。如以其義而祀之,則瞽者之義與官等,何不可坐耶?」
此事在康熙中,君瑞告余在乾隆乙亥、丙子間,尚能舉居是院者為某某。今已三十餘年,不知其存與廢矣。
【譯文】
像育嬰堂、養濟院這一類的慈善機構,差不多處處都有。而滄州卻有個專門收養盲人的地方,名字叫「養瞽院」。他和別的慈善機構不一樣,是不屬於官府主辦的。
盲人劉君瑞說,以前有位候補官員陳某,當他路過滄州時,身邊所帶的路費已經用盡了。他在此地舉目無親,更是無從借貸,思來想去,進退無路,竟想投河一死。這時候,有個盲人憐憫他,傾囊資助這位候補官員。陳某因之得以進京,並得到官職,後來被舉薦為一州之長。
陳某居官之後,總不能忘懷那位資助過他的盲人,便親自帶了幾百兩文銀,想效法當年韓信報答漂母之舉。但他四處尋訪,始終沒有找到這位盲人,就連盲人的姓氏名字也沒有人知道。於是,他就把這筆資金捐獻出來,在滄州修建了這座「養瞽院」,專門收養孤苦無依的盲人。
那位慷慨仗義的盲人,以及這位受恩必報的陳某,都可以稱得上具有古道熱腸的人。劉君瑞又說,眾盲人在「養瞽院」里留出一間房子,作為早晚燒香禮拜陳公靈位的地方。我說:「在陳公的牌位旁,那位盲人也應該設一個牌位。」劉君瑞聽了很不安,吱吱唔唔地說:「一個盲人怎敢與州官平起平坐?」我說:「如果按照官銜來祭祀,盲人當然沒有資格居位於此。但如果是以『義』來祭祀,則盲人樂於助人的俠義襟懷和陳某的報恩義舉相等,設牌位在那裡又有何不可呢?」
這件事發生在康熙年間,而劉君瑞講給我聽時,已是在乾隆乙亥(1755)、丙子(1756)年之間了。當時劉君瑞還能說出「養瞽院」中許多盲人的名字。如今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那「養瞽院」也不知存留興廢了。
71、好勝致敗
飛車劉八,從孫樹珊之御者也。其御車極鞭策之威,盡馳驅之力。遇同行者,必驀越其前而後已,故得此名。馬之強弱所不問,馬之饑飽所不問,馬之生死亦所不問也。歷數主,殺馬頗多。一日,御樹珊往群從家,以空車返。中路馬逸,為輪所軋,仆轍中。其傷頗輕,竟昏瞀不知人,舁歸則氣已絕矣。好勝者必自及,不仁者亦必自及。東野稷以善御名一國,而極馬之力,終以敗駕,況此役夫哉?自隕其生,非不幸也。
【譯文】
有個叫「飛車劉八」的人,他是我堂孫紀樹珊的車夫。他駕起車來,使盡了車把式鞭桿子的威風,用盡了策馬馳驅奔跑的力氣。路上遇到別人的馬車,他都要極力地超越過去才覺得過癮,因此得了個「飛車劉八」的綽號。至於那馬的體質強弱他不管,馬的飼養饑飽他不管,以及如此苦使後,馬的生死如何,他也全然置之不問。因此,他經歷了若干家主人,被他馭死的馬也不在少數。
有一天,飛車劉八駕車送紀樹珊到伯兄弟家去,自己空車返回。走到半路時,那馬忽然奔跑起來,他一時措手不及,摔下車來,被車輪所軋,倒在馬路中。從外表上看,他只是受了點輕傷,但他竟昏迷不省人事。等人們將他抬回家時,已經氣絕身亡了。
爭強好勝的人,最終必然害了自己。不仁不義的人,也必然自食惡果。春秋時代東野稷以善於駕車馳名全國,但他用盡了馬的力氣,終於在為衛莊公表演駕車時一敗塗地。何況劉八隻是個駕車的僕夫!他這是自己在毀滅自己的生命,不能說是出於不幸啊!
72、卜命自誤
京師西四牌樓,有卜者日設肆於衢。雍正庚戌閏六月,忽自卜十八日橫死。相距一兩日耳,自揣無死法,而爻象甚明。乃於是日鍵戶不出,觀何由橫死。不慮忽地震,屋圮壓焉。使不自卜,是日必設肆通衢中,烏由覆壓?是亦數不可逃,使轉以先知誤也。
【譯文】
北京西四牌樓附近有個算卦的人,他天天在街道旁擺攤為人算命。雍正庚戌(1730)年閏六月的一天,他趁著空暇,忽發奇想,為自己卜了一卦,居然算出自己在本月十八日將死於非命。離死期只有一兩天了,他琢磨不透自己無緣無故怎麼會死,但卦象上卻顯示得很分明。於是,他在十八日這一天便關門閉戶躲在家裡,看看自己到底會是怎麼個橫死法?沒想到那天忽然發生了地震,房屋倒塌,也就把他活埋在廢墟里了。
假如他不為自己占卜,這一天照常到大街上去擺攤算卦,怎麼會被房屋壓死?這也只能說是他命中注定,在劫難逃,以致於自己轉被先知的卦象誤了。
73、冤魂索命
烏魯木齊遣犯劉剛,驍健絕倫,不耐耕作,伺隙潛逃。至根克忒,將出境矣,夜遇一叟,曰:「汝逋亡者耶?前有卡倫(卡倫者,戍守瞭望之地也),恐不得過。不如暫匿我屋中,俟黎明耕者畢出,可雜其中以脫也。」剛從之,比稍辨色,覺恍如夢醒,身坐老樹腹中。再視叟,亦非昨貌。諦視之,乃夙所手刃棄屍深澗者也。錯愕欲起,邏騎已至,乃弭首就擒。
軍屯法:遣犯私逃,二十日自歸者,尚可貸死。剛就擒在二十日將曙,介在兩歧,屯官欲遷就活之。剛自述所見,知必不免,願早伏法。乃送轅行刑。
殺人於七八年前,久無覺者,而遊魂為厲,終索命於二萬里外,其可畏也哉!
【譯文】
有個名叫劉剛的罪犯被遣送到烏魯木齊服苦役。這劉剛驍健無比,但他卻無法忍受每天耕種田地的勞苦。後來,終於被他偵候到一個機會潛逃了,一直跑到根克忒,眼看就要越過國境了。
這天夜裡,他遇上一位老翁,老翁對他說:「看你這樣子,大概是逃亡的吧?前面有邊防哨所,恐怕你是逃不過去的。不如暫時藏匿在我屋裡,等黎明時當地人出外耕種,你可以混雜其間,再乘機溜出關去。」劉剛聽從他的建議,就住進他的屋裡。等到東方泛白,他才恍惚地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半躺半坐在一棵空心的老樹洞中。再看那老翁,也不是昨天夜裡見到的那面貌。仔細一瞧,卻記起原來是以前被他親手殺死、並棄屍於深澗的人。他驚恐詫異,剛要起身逃走,邊防巡邏的騎兵已趕到,他只得俯首就擒。
依照軍屯的法律:凡是私逃的罪犯,在二十天之內自動回來歸案的,還可以免於一死。劉剛就擒的日子是第二十天的拂曉,正介在免死與處死兩者之間,軍屯官想遷就讓他活命。劉剛卻向屯官敘述他被捕前的遭遇,自知冤鬼索命難免一死,表示願意早日伏法。於是就將他送至轅門外行刑。
劉剛殺人於七、八年前,很久以來沒有人知道此事,但是遊蕩的鬼魂依然積怨為厲,追到二萬里外來索命,想起來真令人不寒而慄啊!
74、天佑忠厚
崔崇屽,汾陽人,以賣絲為業。往來於上谷、雲中有年矣。一歲,折閱十餘金,其曹偶有怨言。崇屽恚憤,以刃自剖其腹,腸出數寸,氣垂絕。主人及其未死,急呼里胥與其妻至。問:「有冤耶?」曰:「吾拙於貿易,致虧主人資。我實自愧,故不欲生,與主人無預也。其速移我返,毋以命案為人累。」主人感之,贈數十金為棺殮費,奄奄待盡而已。有醫縫其腸,納入腹中,敷藥結痂,竟以漸愈。惟遺矢從刀傷處出,谷道閉矣。後貧甚,至鬻其妻。舊共賣絲者憐之,各贈以絲,俾拈線自給。漸以小康,復娶妻生子。至乾隆癸巳、甲午間,年七十乃終。其鄉人劉炳為作傳,曹受之侍御錄以示余,因撮記其大略。
夫販鬻喪資,常事也。以十餘金而自戕,崇屽可謂輕生矣。然其本志,則以本無毫髮私,而其跡有似於乾沒,心不能白,以死自明,其平生之自好可知矣。瀕死之頃,對眾告明里胥,使官府無可疑,切囑其妻,使眷屬無可訟。用心不尤忠厚歟?當死不死,有天道焉。事似異而非異也。
【譯文】
山西汾陽有個叫崔崇屽的人,以販賣蠶絲為業。多年來,經常往來於河北中部、北部及內蒙古地區。有一年,他在經營中虧損了十幾兩銀子,他的合夥中就偶爾有人流露出怨言。
崔崇屽對此萬分委曲,便用利刀剖腹,致使腸子流出來幾寸長,眼看就要斷氣了。他的股東主人趁他未死急忙把當地的官員和他的妻子找來,焦急地問他:「崔崇屽呀,你有什麼冤讎,就當著眾人的面快說吧!」
崔崇屽說:「我這人太笨了,不會做買賣,以致虧損了主人的資本。我為此著實感到愧疚,所以也就不想活了。我尋死,和旁人毫無關係。請快把我運回老家,別因為命案連累別人。」
股東主人聽了崔崇屽這番話非常感動,便捐贈數十兩銀子,作為他的喪葬費和安家費。崔崇屽只是氣息奄奄,一氣尚留而已。這時候,不知從哪兒冒出一位江湖醫生來。他把崔崇屽的腸子收進肚裡,擺擺位置,然後縫合了傷口,敷上藥。過了些日子,傷處便結痂癒合,竟神奇地活了下來。在沒好利落之前,只因刀傷過重,有時糞便從傷口溢出,這說明腸內排泄道有些堵塞。
崔崇屽雖說活了下來,他以後的生活更加貧困悽慘。萬般無奈,只得把妻子改嫁出去。後來,當年和他一起販賣蠶絲的人可憐他,紛紛把蠶絲贈送給他,使他能靠拈線自給自足。生活漸漸地富裕起來,他才又娶妻生子。到了乾隆癸己至甲午(1773~1774)年間,他因病去世,終年七十歲。他的鄉親劉炳為他作傳。官署中有人轉呈侍御使,侍御使抄下來拿給我看,我便撮錄其要,寫了這段故事。
要說做買賣虧本,這是常有的事。為了十幾兩銀子就自殺,崔崇屽未免太輕生了。但從他本身的操行上來說,他在做買賣中本來沒有存絲毫的私心,可是人們的流言蜚語,卻造成了他似有貪污侵吞的跡象。他心裡受了委屈,卻無法自白,只有用一死來明志。可見他平生是一位很珍惜愛護自己人格的人。他在瀕臨死亡的時刻,還能當眾告明地方官,使官府沒什麼可懷疑,又切切囑咐他的妻子,使家屬在他死後不去打官司,他的用心就愈加顯得忠厚。他當死而又沒死,這應該說是有天道在維護吧。這故事聽起來奇異,仔細琢磨起來,也就不奇怪了。
75、以毒攻毒
有納其奴女為媵者,奴弗願,然無如何也。其人故隸旗籍,亦自有主。媵後生一女,年十四五,主聞其姝麗,亦納為媵,心弗願,亦無如何也。喟然曰:「不生此女,無此事。」其妻曰:「不納某女,自不生此女矣。」乃爽然自失。
又親串中有一女,日構其嫂,使受譙責不聊生。及出嫁,亦為小姑所構,日受譙責如其嫂。歸而對嫂揮涕曰:「今乃知婦難為也。」天道好還,豈不信哉!
又一友好傾軋,往來播弄,能使膠漆成冰炭。一夜酒渴,飲冷茶。中先墮一蠍,陡螫其舌,潰為瘡。雖不致命,然舌短而拗戾,語言不復便捷矣。此亦若或使之,非偶然也。
【譯文】
有個主人強納奴僕的女兒為妾,這位奴僕不願意,但迫於他的勢力,竟無可奈何。可是此人本身又隸屬八旗,也另有主人。後來,被強納為妾的女人生了一個女兒,長到十四五歲,此人的主人聽說他女兒生得特別美麗,也要納她為妾,此人心有不願,但迫於主人的勢力,也無可奈何。事後,此人喟然長嘆說:「如果沒有生下這個女兒,也就沒有這樁惱恨的事。」他妻子說:「你要是不強娶奴僕的女兒為妾,自然也就不會生下這個女兒了。」此人聽了這話,才認識到自己以前的做法是錯的。
我的親戚家有個女兒,沒出嫁之前,經常誣陷她嫂子,使她嫂子挨責罵,痛不欲生。等她自己出嫁之後,也經常遭小姑誣陷,天天挨責罵,如同她嫂子一樣痛不欲生。她回娘家時,流著眼淚對嫂子說:「現在我才知道做人媳婦的難處啊。」這叫做天道有還,怎能不信呢!
又有一朋友好播弄是非,挑撥離間,任你多麼真摯的好朋友,多麼親密的夫妻,只要經他一挑撥,立刻反目成仇,如同冰炭,不能相容。有一天晚上,他酒後口渴,去喝一杯涼茶,沒想到有隻蠍子先掉進茶杯里。當他正要喝茶時,蠍子突然螫了他的舌頭。毒發潰爛成瘡,雖然沒有要了他的命,但舌頭殘短,口齒不清,不易再去搬弄是非了。有人說,這是鬼神在暗中指使,絕非偶然。
76、弄巧成拙
先師陳文勤公言:有一同鄉,不欲著其名,平生亦無大過惡,惟事事欲利歸於已,害歸於人,是其本志耳。一歲,北上公車,與數友投逆旅。雨暴作,屋盡漏。初覺漏時,惟北壁數尺無漬痕。此人忽稱感寒,就是榻蒙被取汗。眾知其詐病,而無詞以移之也。雨彌甚,眾坐屋內如露宿,而此人獨酣臥。俄北壁頹圮,眾未睡,皆急奔出,此人正壓其下,額破血流,一足一臂並折傷,竟舁而歸。此足為有機心者戒矣。
因憶奴子於祿,性至狡。從余往烏魯木齊,一日早發,陰雲四合,度天欲雨,乃盡置其衣裝於車箱,以余衣裝覆其上。行十餘里,天竟放晴,而車陷於淖,水從下入,反盡濡焉。其事亦與此類,信巧者造物之所忌也。
【譯文】
先師陳文勤公說:他有一位同鄉,在這裡不便說出他的名字。他平生也沒有什麼大的過惡,只是事事總要把利益歸自己,把害處推給他人,這是他一向以來做人的原則。有一年,他北上進京參加會試,和幾位朋友一起投店住宿。那一天,忽然暴雨驟作,房中到處漏雨。當開始漏雨的時候,發現只有靠北牆下有幾尺地方沒有水痕。這位同鄉忽然聲稱他著涼感冒,就搶先到那不漏雨的床上蒙頭大睡,說是發發汗。眾人知道他是裝病,但也沒有理由讓他移開。雨越下越大,眾朋友坐在屋裡如同露宿,而這位同鄉卻獨自躺在那裡鼾然大睡。不一會兒,忽然轟隆一聲巨響,北牆倒塌。眾朋友因漏雨未睡而及時逃脫,這位同鄉卻被壓在磚瓦土石之下。雖說沒有丟了命,可也弄得頭破血流,一條腿和一隻胳膊都被砸成骨折。只好派人把他抬回家去,應試也耽誤了。這件事足以讓那些存有機心狡詐的人引以為戒。
由此也使我想起我的一位奴僕於祿。他十分詭詐奸滑。他跟隨我從軍烏魯木齊時,有一天,大清早就出發了,當時天色昏沉,陰雲四合,估計會下雨。於祿便把自己的衣服行李放在車箱的下面,而把我的衣服行李覆蓋其上。走出十幾里,天氣忽然放晴,而車輪卻陷入泥坑中。泥水從下面浸入車箱,反而把他的衣服全都漬濕了。這件事也和上面那件事很類似。可見耍弄機巧,往往是造物主所忌諱的。
77、兇殘之報
臨清李名儒言:其鄉屠者買一牛,牛知為屠也,縋不肯前,鞭之則橫逸。氣力殆竭,始強曳以行。牛過一錢肆,忽向門屈兩膝跪,淚涔涔下。錢肆憫之,問知價八千,如數乞贖。屠者恨其獰,堅不肯賣,加以子錢,亦不許,曰:「此牛可惡,必剚刃而甘心,雖萬貫不易也。」牛聞是言,蹶然自起,隨之去。屠者煮其肉於釜,然後就寢。五更,自起開釜,妻子怪不回,疑而趨視,則已自投釜中,腰以上與牛俱糜矣。夫凡屬含生,無不畏死。不以其畏而憫惻,反以其畏而恚憤,牛之怨毒,加尋常數等矣。厲氣所憑,報不旋踵,宜哉!
先叔儀南公,嘗見屠者許學牽一牛。牛見先叔,跪不起。先叔贖之,以與佃戶張存。存豢之數年,其駕耒服轅,力作較他牛為倍。然則恩怨之間,物猶如此矣,可不深長思哉!
【譯文】
臨清李名儒說:他家鄉有個屠戶買了一頭牛。那牛知道將要被宰殺,怎麼拉它也不肯往前走。鞭打它,它就橫衝直闖。等它鬧得精疲力竭,才勉強被硬拽著往前走。那牛走到一家錢莊前,忽前雙膝一屈,對著錢莊的大門跪下,眼淚涔涔而下。錢莊老闆覺得很可憐,問明牛價八千錢,便與屠戶商議,願以原價贖買此牛。屠戶恨這牛倔犟,堅決不肯賣。錢莊老闆又在八千之外加些零頭錢,屠戶還是不答應,而且說:「這牛太可惡,定要殺了它才甘心,你就是出一萬貫我也不賣。」那牛聽了這話,猛地站了起來,堅毅地跟隨屠戶走回去。就在當天,屠戶把牛殺了,把肉放在大鍋里煮,然後回房睡覺。到了五更,他起身去看牛肉煮得怎麼樣,卻很久沒有回來。屠戶老婆覺得奇怪,便起身去看,只見屠戶的上半身栽進肉鍋,已經煮得同牛肉一樣糜爛了。
凡是有血氣的動物,無不貪生畏死。這屠戶不但不因其畏死而心生憐憫,反以其畏死而心懷恚憤。這就不能不使這頭牛的內心激起加倍的怨恨。它藉著滿腔猛烈的怨氣,報復也就在一轉眼之間,這自是理所當然的了。
我的先叔儀南公,曾見屠戶許學牽著一頭牛走來,那牛見到儀南公,也是雙腿跪地不起。儀南公就把這頭牛買下來,交給他的佃戶張存飼養。張存豢養此牛數年,它無論是耕地或駕車,都比其它的牛加倍賣力。由此可見,世上恩怨之間的互相報償,畜類尚且如此,人們怎可不加以深刻的省思啊!
78、神理分明
康熙末,張歌橋有劉橫者,居河側。會河水暴滿,小舟重載者往往漂沒。偶見中流一婦,抱斷櫓浮沉波浪間,號呼求救。眾莫敢援,橫獨奮然曰:「汝曹非丈夫哉?烏有見死不救者?」自掉舴艋追三四里,幾覆沒者數,竟拯出之,越日,生一子。
月余,橫忽病,即命妻子治後事。時尚能行立,眾皆怪之。橫太息曰:「吾不起也。吾援溺之夕,恍惚夢至一官府。吏卒導入,官持薄示吾曰:『汝平生積惡種種,當以今歲某日死,墮豕身,五世受屠割之刑。幸汝一日活二命,作大陰功,於冥律當延二紀。今銷除壽籍,用抵業報,仍以原注死日死。緣期限已迫,恐世人昧昧,疑有是善事,反促其生,故召爾證明,使知其故。今生因果並完矣,來生努力可也。』醒而心惡之,未以告人。今屆期果病,尚望活乎?」既而竟如其言。
此見神理分明,毫釐不爽。乘除進退,恆合數世而計之。勿以偶然不驗,遂謂天道無知也。
【譯文】
康熙末年,河間張歌橋有個綽號叫劉橫的人,住在河邊。這一年,接連下了幾場暴雨,河水暴漲,濁浪滔天,氣勢非常兇猛,負載過重的小船經不住狂風巨浪的衝擊,往往會遭覆沒之災。
有一天,劉橫偶然看見激流中有一個女人,緊緊抱著一支殘破的船槳,拚命地在浪花里掙扎、呼救。當時河邊雖有許多人站著觀看,但是風狂浪急,誰也不敢冒險去援救。
劉橫非常激奮地說:「你們這些人還算是男子漢大丈夫嗎?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說罷,他毅然獨駕舴艋小舟,順流直追三四里。由於風急浪高,幾次險些翻了船。但他終竟還是將這位落水的婦女救上岸來。第二天,這位婦女生下了一個男孩。
過了一個多月,劉橫忽然得了病,他就囑咐妻子安排後事。當時他還能夠行走,人們都覺得他這種想法奇怪。劉橫長嘆一聲說:「我是肯定不行了。我救了那個落水的女人後,當天夜裡做了一個夢,恍惚之中,似乎來到了一座官府門前。吏卒帶我進去,有位官吏拿出一本檔案薄,指著對我說:『你這一輩子積下了種種惡業,本當在今年某月某日死去,轉世為豬,後五世都要受屠宰之刑。幸虧你白天一下子救活了兩條性命,總算做了一次大陰功。根據陰間的法律,應當給你延壽二十四年。現在將這兩紀壽數與你往日所作的惡業相抵銷,你還是按原註定該死的那天死去,好給你豁免了轉世為豬,受那五世屠宰之苦。如今你的死期將臨,恐怕世人不明真相,懷疑說你做了這麼大的好事,反而落得早死。因此特地把你召來,把這些原委講清楚,讓大家知道這其中的事由。你這輩子的因果就此了結,下輩子努力從善吧!』我醒來之後,覺得這夢很晦氣,就沒有對人說起。現在到了死期果然得病,我還奢望能活下去嗎?」過後不久,劉橫竟真的如期死去。
由此可見,神理賞罰分明,絲毫也不含糊。一個人命運的消長,總是按照他幾輩子來的行為做綜合計算的。不要因為有些事偶然沒有表現出因果關係,就以為天道無知。
79、奸邪孽報
鄭蘇仙言:有約鄰婦私會,而病其妻在家者。夙負妻家錢數千,乃遣妻齎還。妻欣然往。不意鄰婦失期,而其妻乃途遇強暴,盡奪衣裙簪珥,縛置秫叢。皆客作流民,莫可追詰。其夫惟俯首太息,無復一言。人亦不知鄰婦事也。
後數年,有村媼之子挑人婦女,為媼所覺,反覆戒飭,舉此事以明因果,人乃稍知。蓋此人與鄰婦相聞,實此媼通詞,故知之審。惟鄰婦姓名,則媼始終不肯泄,幸不敗焉。
【譯文】
鄭蘇仙說:有個人約鄰居的女人幽會,而擔心被自己家裡的妻子發覺。他曾欠岳父家幾千錢,便乘機打髮妻子回去還錢。他妻子也樂得藉此回娘家探望父母,便高高興興地去了。不料鄰居那個女人失約,而他的妻子卻在半路上遭到盜賊強暴,還把她的衣服首飾等也搶光了,最後把她捆綁起來推進高梁地里。作案的人都是些來自各地的流民,竟無從追查緝捕罪犯。她的丈夫至此不由得垂頭喪氣,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別人也不知他和鄰居女人有那勾搭的事。
過了幾年,本村中有個老婆子的兒子挑逗勾引別人家的婦女,被老婆子發現了。她再三再四勸戒兒子,並舉以上這件事為例,讓他明白因果報應的可怕。從這之後,人們才稍稍知道這段風流孽報。因為此人當初和鄰居女人私通,實際上還是這個老婆子牽的線,所以她才知道這其中的詳情。只是鄰居那個女人究竟是誰,老婆子始終不肯說出她的姓名,才使那女人僥倖沒有落下壞名聲。
80、夢幻泡影
寧波吳生,好作北里游。後昵一狐女,時相幽會,然仍出入青樓間。一日,狐女請曰:「吾能幻化,凡君所眷,吾一見即可肖其貌。君一存想,應念而至,不逾於黃金買笑乎?」試之,果頃刻換形,與真無二。遂不復外出。
嘗語狐女曰:「眠花藉柳,實愜人心。惜是幻化,意中終隔一膜耳。」狐女曰:「不然。聲色之娛,本電光石火。豈特吾肖某某為幻化,即彼某某亦幻化也。豈特某某為幻化,即妾亦幻化也。即千百年來,名姬艷女,皆幻化也。白楊綠草,黃土青山,何一非古來歌舞之場?握雨攜雲,與埋香葬玉,別鶴離鸞,一曲伸臂頃耳。中間兩美相合,或以時刻計,或以日計,或以月計,或以年計,終有訣別之期。及其訣別,則數十年而散,與片刻暫遇而散者,同一懸崖撒手,轉瞬成空。倚翠偎紅,不皆恍如春夢乎?即夙契原深,終身聚首,而朱顏不駐,白髮已侵,一人之身,非復舊態。則當時黛眉粉頰,亦謂之幻化可矣,何獨以妾肖某某為幻化也?」吳洒然有悟。後數歲,狐女辭去,吳竟絕跡於狎游。
【譯文】
浙江寧波有一位姓吳的書生,他迷戀於宿娼嫖妓的生活。後來他愛上一位狐女,時常與狐女幽會。但他仍然不斷出入於青樓。
有一天狐女對他說:「我能變化成各種人的面貌。凡是您所眷戀的女人,我只要見過一面,就能變得和她一模一樣。您心裡一想誰,我就立刻變成她的樣子。這豈不比那花錢取樂好得多麼?」吳生就請狐女一試。那狐女果然在頃刻之間就變成他平時所眷戀的女人,當真是惟妙惟肖。從此吳生便廝守在狐女身旁,不再外出冶遊了。
後來,吳生對狐女說:「和你朝夕相處,勝似眠花宿柳,確實是很愜意的。只可惜畢竟是你幻化的,心裡總感覺有一層隔膜似的。」
狐女說:「這您就不能太認真了。您該知道,聲色這方面的娛樂,猶如石火電光,本來就是一現即逝的。豈只我變化某某人是虛幻的,就是那位某某人本身也是虛幻的。豈只某某人是虛幻的,就連我自己也是虛幻的。千百年來,歷代的名姬艷女,有哪一位不是虛幻的?白楊綠草,黃土青山,有哪一處不曾是古來歌舞的地方?握雨攜雲,百般恩愛,終不免埋香葬玉;聚首親昵,千種情懷,總難免別鶴離鸞。這一切,只不過如手臂一屈一伸的頃刻之間。這中間二人相愛在一起,或者幾刻鐘,或者幾天,或者幾月,或者幾年,終究都有訣別的期限。到了訣別那一刻,則相聚數十年而散與片刻暫遇而別,卻是同一種滋味,都像是懸崖撒手,轉瞬成空。那種倚紅偎翠,留連繾綣的生活,不都一樣恍惚如一場春夢麼?即使是夙緣情深,兩人得於終生相伴,也禁不住歲月的流逝,各自都會紅顏老去,兩鬢侵霜,非復故我。回想起來,當初的黛眉粉面,妙齡青春,也不過是幻化而已。您何以唯獨說我變化別人的形像是虛幻的呢?」
吳生聽了狐女這番話,恍然有所醒悟。過了數年,那狐女與吳生辭別而去。吳生從此也就不再迷戀於聲色之好了。
81、輕薄遭懲
天津某孝廉,與數友郊外踏青,皆少年輕薄。見柳陰中少婦騎驢過,欺其無伴,邀眾逐其後,嫚語調謔。少婦殊不答,鞭驢疾行。有兩三人先追及,少婦忽下驢軟語,意似相悅。俄某與三四人追及,審視,正其妻也。但妻不解騎,是日亦無由至郊外。且疑且怒,近前訶之。妻嬉笑如故。某憤氣潮湧,奮掌欲摑其面。妻忽飛跨驢背,別換一形,以鞭指某數曰:「見他人之婦,則狎褻百端;見是己婦,則恚恨如是。爾讀聖賢書,一恕字尚不能解,何以掛名桂籍耶?」數訖逕行。某色如死灰,僵立道左,殆不能去。竟不知是何魅也。
【譯文】
天津有位舉人,在清明時節同幾個朋友到郊外春遊。這些朋友都是品行不端,行為放蕩的年輕人。他們看見柳蔭道上有一位少婦騎驢而行,欺負她身邊無人陪伴,便相邀跟隨在她的後面,說些輕薄話來戲謔她。這位少婦不理睬他們,只管用鞭子抽打毛驢,催驢急行。當時,有兩三個無賴先追上她,那少婦忽然下驢止步,和這幾個人溫聲細語地說笑起來,意頗相投。
不一會兒,舉人和另外三四人也追了上來。舉人仔細一看,這少婦正是自己的妻子。但他又想,妻子並不會騎驢,而且今天她也不可能會獨自來到這荒郊野外。可是眼前這女人,又明明是她。舉人心中又驚疑又憤怒,便上前大聲呵斥她。他的妻子卻依然笑個不停。舉人怒不可遏,舉起手掌要來摑她的耳光。他妻子忽然飛身跨上驢背,立刻變換成另一個面貌,用鞭子指著舉人斥責說:「你看見他人的妻子,便對人家百般猥褻,肆意調戲;今見自己的妻子被人戲弄,卻如此惱恨。你枉然讀了那麼多聖賢書,連一個『恕』字都不能理會,你還有什麼資格配名列科第?」說罷揚鞭策驢而去。
這位舉人被數落得面如死灰,直僵僵地站在路旁,幾乎邁不開步。但不知這騎驢的少婦究竟是何方妖魅。
82、化雞償債
沈媼言:里有趙三者,與母俱傭於郭氏。母歿後年余,一夕似夢非夢,聞母語曰:「明日大雪,牆頭當凍死一雞,主人必與爾,爾慎勿食。我嘗盜主人三百錢,冥司判為雞以償。今生卵足數而去也。」次日,果如所言。趙三不肯食,泣而埋之。反覆窮詰,始吐其實。此數年內事也。然則世之供車騎受刲煮者,必有前因焉,人不知耳。此輩之狡黠攘竊者,亦必有後果焉,人不思耳。
【譯文】
沈老婆子說:她們村裡有個名叫趙三的人,這人和他母親都在郭家做傭人。他母親死後一年多,有一天晚上,趙三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似夢非夢,聽見他母親對他說:「明天下大雪,牆頭底下,有一隻凍死的老母雞,主人要賞給你,你千萬別吃。我活著的時候,曾偷過主人三百錢,閻王爺便判我轉世為母雞來還他的債。如今,我下的蛋已經夠還清這筆錢的數目,我也該去了。」
第二天,果然下了一場鵝毛大雪,一隻老母雞凍死在牆角下,主人便賞給趙三。趙三不肯燉著吃,暗自流著眼淚把它埋了。主人非常奇怪,再三追問他為什麼不吃,趙三無奈,才說出真情。
這是近幾年內的事。由此可見,世上那些供御騎的驢馬,那些受人宰割的豬羊,皆必有前因,只是人們不知道罷了。而那些奸猾兇狠,明搶暗竊的人,也必招致將來的惡果,只是沒人去多想這些罷了。
83、孝心感人
餘十一二歲時,聞從叔燦若公言:里有齊某者,以罪戍黑龍江,歿數年矣。其子稍長,欲歸其骨,而貧不能往,恆蹙然如抱深憂。一日,偶得豆數升,乃屑以為末,水摶成丸,衣以赭土,詐為賣藥者以往,姑以紿取數文錢供口食耳。乃沿途買其藥者,雖危症亦立愈。轉相告語,頗得善價,竟藉是達戍所。得父骨,以篋負歸。歸途於窩集遇三盜,急棄其資斧,負篋奔。盜追及,開篋見骨,怪問其故。涕泣陳述,共憫而釋之,轉贈以金。方拜謝間,一盜忽擗踴大慟曰:「此人孱弱如是,尚數千里外求父骨。我堂堂丈夫,自命豪傑,顧乃不能耶?諸君好住,吾今往肅州矣。」語訖,揮手西行。其徒呼使別妻子,終不反顧,蓋所感者深矣。惜人往風微,無傳於世。余作《灤陽消夏錄》諸書,亦竟忘之。癸丑三月三日,宿海淀直廬,偶然憶及,因錄以補志乘之遺。倘亦潛德未彰,幽靈不泯,有以默啟余衷乎?
【譯文】
我十一二歲的時候,聽堂叔燦若公說過這麼一個故事。在我們老家有個齊某人,因犯罪被發配到黑龍江去服勞役,已死在那裡有好幾年了。他的兒子稍長大,就想把父親的遺骨從北大荒迎回故鄉安葬。但家境貧困,連往返的盤纏都沒有,怎麼去得了?為此齊某的兒子常常心懷憂愁,不勝惆悵。
有一天,這小子偶然得到幾升小豆。他就把這小豆輾成粉末,和水揉成丸,表面上又滾上一層赭紅色。然後他就假冒為江湖郎中,一路走,一路賣假藥,藉此騙取幾文錢,權做行路餬口之用。令人奇怪的是,沿途中凡買他這藥丸吃的人,無論大病小病,甚至是危急不治之症,吃了就好,藥到病除。於是大家互相轉告,這小子一時很有點兒名氣,他的假藥也賣了好價錢。他就靠著這錢,到達了父親服役去世的戍所。他尋覓到父親的遺骨後,小心地裝進一隻特製的小箱子裡,然後背著箱子踏上返回故鄉之路。當他途經一處偏僻的地方,突然遇到三個強盜。他急忙扔下行李盤纏,背著箱子就跑。強盜追上他,搶過小箱子打開一看,裡面裝的竟是骨骸。強盜覺得奇怪,問他為什麼背著箱子裡的骨骸拚命跑?他不由得淚下如雨,如實地陳述了他為迎取父親遺骨所經歷的種種艱難曲折。這些強盜聽了很同情他,就把搶奪來的財物歸還給他,還贈送些散碎銀兩,以備路上用。他更是磕頭稱謝,感激涕零。
忽然,一個強盜捶胸頓足,放聲大哭起來,傷心地說道:「像他這麼個瘦小虛弱而又貧困的小輩,還能不辭勞苦來到數千里之外收還父骨,我是個堂堂大丈夫,整天自命為豪傑,反而不能做到麼?二位兄弟在這兒好好住著,我馬上動身到甘肅收取先父遺骨去了。後會有期!」說罷,揮淚拱手,往西北方向而去。另兩位強盜喊道:「大哥!你既然要去,也得回家向嫂夫人說一聲呀!」那位強盜竟連頭也不回,只管往前走去。這是因為他受感動太深了,情發肺腑,是以任何外力都無法阻擋。可惜,事過境遷,他的孝行並未流傳於世。我寫《灤陽消夏錄》等諸書,竟忘記了記述這件事。乾隆癸丑(1793)年三月三日,我住在海淀官衙值班室里,偶然想到這件事,就把它記錄下來,以補地方志記載的遺漏。倘若還有類似德行未得到宣揚,而他們的幽靈又尚未泯滅,希望能默默地啟發我的余衷吧!
84、造謠招禍
御史佛公倫,姚安公老友也。言貴家一傭奴,以遊蕩為主人所逐。銜恨次骨,乃造作蜚語,誣主人帷薄不修,縷述其下烝上報狀。言之鑿鑿,一時傳布。主人亦稍聞之,然無以箝其口,又無從而與辯。婦女輩惟爇香吁神而已。一日,奴與其黨坐茶肆,方抵掌縱談,四座聳聽,忽噭然一聲,已仆於几上死。無由檢驗,以痰厥具報。官為斂埋,棺薄土淺,竟為群犬搰食,殘骸狼藉。始知為負心之報矣。
佛公天性和易,不喜聞人過,凡僮僕婢媼,有言舊主之失者,必善遣使去,鑒此奴也。嘗語昀曰:「宋党進聞平話說韓信,即行斥逐。或請其故,曰:『對我說韓信,必對韓信亦說我,是烏可聽?』千古笑其憒憒,不知實絕大聰明。彼但喜對我說韓信,不思對韓信說我者,乃真憒憒耳。」真通人之論也。
【譯文】
御史佛倫公,是先父姚安公的老朋友。他說:有個富貴人家雇了一個奴僕,因為遊手好閒且不務正業,被主人辭退了。不料他對主人懷恨在心,便製造種種流言蜚語,誣陷主人家庭生活淫亂,男女亂倫。而且說得繪聲繪色,有根有據。這謠言一下子就傳開了。這家主人對此也有耳聞,但無法鉗住這奴才的嘴巴,又不能跟這樣的小人去爭辯。婦女們只好燒香磕頭,求神靈來制止、澄清這種謠言。
有一天,這奴才正和他的狐朋狗黨坐在茶館裡指手劃腳,胡說八道,四座客人正聽得入神,忽然這奴才一聲怪叫,撲在桌上死了。也找不出他死亡的原因,只好以痰厥報官。官府出錢把他草草收殮掩埋。可憐棺薄土淺,竟被一群野狗扒開,吃得個血肉狼藉,只剩下幾根骨頭。人們才明白這是他負心的報應。
佛公天性平和,使人容易接近。但他不喜歡聽人議論別人的過失。凡僮僕婢媼,有在他面前說以前主人的過錯,他都好好地安排盤纏打發他們離去。這是有鑒於那個奴才的教訓啊。
他老人家曾對我說:「宋朝有個名叫党進的人聽人說評書,說書人正頭頭是道地評論當年韓信如何如何。党進當即把說書的人呵斥趕走。有人問党進為什麼把說書的人趕走?党進說:『此人在我面前說韓信,他在韓信面前肯定也會說我,這類話怎麼可以聽!』千古以來,人們都笑党進傻得可愛。卻不知這正是他絕大聰明的地方。那些只喜歡聽人在自己面前說韓信,卻沒有想到別人在韓信面前也會說自己,這才是真正的大傻瓜!」這的確也是一種遠見卓識的高論啊。
85、人神共憤
周景垣前輩言:有巨室眷屬,連艫之任,晚泊大江中。俄一大艦來同泊,門燈檣幟,亦官舫也。日欲沒時,艙中二十餘人,露刃躍過,盡驅婦女出艙外。有靚妝女子隔窗指一小婦曰:「此即是矣。」群盜應聲曳之去。一盜大呼曰:「我即爾家某婢父。爾女酷虐我女,鞭棰炮烙無人理。幸逃出遇我,爾追捕未獲。銜冤次骨,今來復仇也。」言訖,揚帆順流去,斯須滅影。緝尋無跡。女竟不知其所終,然情狀可想矣。
夫貧至鬻女,豈復有所能為?而不慮其能為盜也。婢受慘毒,豈復能報?而不慮其父能為盜也。此所謂蜂蠆有毒歟?
又李受公言:有御婢殘忍者,偶以小過閉空房,凍餓死,然無傷痕。其父訟不得直,反受笞。冤憤莫釋,夜逾垣入,並其母女手刃之。緝捕多年,竟終漏網。是不為盜亦能報矣。
又言京師某家火,夫婦子女並焚,亦群婢怨毒之所為。事無顯證,遂無可追求。是不必有父亦自能報矣。
余有親串,鞭笞婢妾,嬉笑如兒戲,間有死者。一夕,有黑氣如車輪,自檐墮下,旋轉如風,啾啾然有聲,直入內室而隱。次日,疽發於項如粟顆,漸以四潰,首斷如斬。是人所不能報,鬼亦報之矣。
人之愛子,誰不如我?其強者銜冤茹痛,鬱結莫申,一決橫流,勢所必至。其弱者橫遭荼毒,齎恨黃泉,哀感三靈,豈無神理?不有人禍,必有天刑,固亦理之自然耳。
【譯文】
前輩周景垣先生說:有個世家子弟帶著他的眷屬乘船去上任,傍晚把船泊在大江中。隨後又有一艘大船駛來,也停靠在他們的船旁。只見那船上燈火輝煌,旌旗飄舞,似乎也是一條官船。這位世家子弟並不在意。
當太陽落山,夜色朦朧時,隔壁那艘船上忽然竄出二十幾名彪形大漢。他們手持大刀,一一躍過船來,把這船上所有婦女都驅趕出艙外。這時候,大船上有個濃妝艷抹的女子站在窗前,指著這邊船上的一位少婦說:「沒錯!就是她!」於是這些強盜就把那位少婦擄過船去。
有一位強盜回過頭來,朝這條船上喊道:「告訴你,我就是你們家某某婢女的父親。你們家的女人殘酷虐待我的女兒也太狠毒了!辱罵鞭打這不算,竟然還用烙鐵來燙她,這還有天理嗎。幸虧她逃出來遇到我,你們雖追捕而沒有抓到她。我真恨透了你們這些有權有勢的人。所以今天我特地來把你家這位少奶奶搶走。她作惡多端,我們就拿她報這個仇!」說罷,大船揚帆順流而去。一會兒就無影無蹤了。後來雖然多方追查緝捕,仍一無所獲。那位少婦也不知結果如何,但她既落入仇人之手,她的處境也就可以想見了。
說起來,那些貧苦人窮到把女兒賣去做奴婢,難道還有什麼能為呢?但沒想到他會鋌而走險去做強盜。那婢女受盡虐待凌辱,料她沒有什麼能耐可以報復,但沒想到她會有個當了強盜的爸爸。這就是所謂「蜂蠍皆毒」,不可等閒視之的道理啊!
李受先生也講了一個類似的故事。有一家主人,對待婢女的手段特別殘忍。婢女偶然做錯了一點小事,就被鎖入空房,以致凍餓而死。由於屍體上沒有留下傷痕,婢女的父親去官府告狀,不但沒有告倒對方,反而挨了一頓大板。這位父親冤憤難消,半夜跳牆進入主人家,把這家的母女一併殺死。官府緝捕多年,始終沒有抓到他。這位婢女的父親雖然沒有去當強盜,但照樣也報仇雪恨了。
李先生又說,北京有一戶富人家發生火災,主人夫婦及其子女,全被活活燒死。揣測失火的原因,大概也是婢媼們怨恨主人平日對待她們太惡毒了,才故意點的火。但事無明顯的佐證,也就沒法子追究了。這是不必靠父親,自己也能報復。
我有一個遠房親戚,平日把鞭打婢女姬妾當兒戲。有時把婢女折磨死了,他也不當一回事。有一天夜裡,一團黑氣如車輪,從房檐上掉下來,旋轉如風,還會發出啾啾的聲音,一直滾入主人的內室,才忽然消失了。第二天,主人的脖子上就長出一個個有粟子大小的膿瘡,漸漸向四周漫延潰爛,最後,他的腦袋瓜像被刀砍一樣爛掉了。這是人活著的時候不能報仇,死後做鬼也還是會報仇的。
天下做父母的,有哪個不愛惜自己的子女呢?當子女遭受虐待屈辱的時候,那些倔強的父母含冤忍痛,怨氣鬱結於胸中不能發洩。一旦決流橫溢,鋌而走險,那也是勢所必然的。而那些軟弱的父母,不忍子女橫遭荼毒而含恨死去,他們悽慘的哀號必將感天動地,神明豈有不加干涉的道理?所以,那些心懷惡毒的人,不遭人禍,必遭天刑,這也是理所當然了。
86、恩怨相償
巴公彥弼言:征烏什時,一日攻城急,一人方奮力酣戰,忽有飛矢自旁來,不及見也。一人在側見之,急舉刀代格,反自貫顱死。此人感而哀奠之,夜夢死者曰:「爾我前世為同官,凡任勞任怨之事,吾皆卸爾;凡見功見長之事,則抑爾不得前。以是因緣,冥司注今生代爾死。自今以往,兩無恩仇,我自有賞恤,毋庸爾祭也。」
此與木商事相近。木商陰謀,故譴重。此人小智,故譴輕耳。然則所謂巧者,非正其拙歟?
【譯文】
巴彥弼說:在征戰新疆西部烏什的時候,有一天攻打一個城堡,戰事非常激烈。有位兵士正在奮勇力戰,忽然有一支箭從他側面射來,這位兵士毫無察覺。他身邊另外一名兵士見了,急忙舉起戰刀替他格擋飛箭,不料這支箭反而射穿了他自己的顱骨,當即倒地身亡。被救的兵士非常感動,在戰鬥結束後,悲痛地為他的戰友舉行祭奠。
當天夜裡,這位兵士夢見死者對他說:「我上輩子和你是同僚,凡任勞任怨的事,我都推卸給你。凡是領功受賞的事,我都抑止排擠使你不得上前。由於這種因緣,陰曹註定我今生代替你死。從今以後,咱們倆的恩仇就一筆勾銷了。我死後自有我的行賞和撫恤金,你就不必為我祭祀了。」
這個故事的情節和木器商的故事相類似。木器商耍陰謀,所受的懲罰比較重;這位替死的兵士耍小聰明,所受的懲罰也比較輕。然則,他們的所謂機巧,不正是他們的笨拙之處嗎?
87、神佑孝婦
乾隆庚子,京師楊梅竹斜街火,所燬殆百楹。有破屋巋然獨存,四面頹垣,齊如界畫,乃寡媳守病姑不去也。此所謂「孝悌之至,通於神明。」
【譯文】
乾隆庚子(1780)年,北京前門外的楊梅竹斜街發生一場大火,熊熊火勢燒毀了民房一百多間。但是就在這火海之中,卻有一間破房子巋然獨存。四周的斷壁頹垣,像是整齊地為這間破房子劃定了界限,火勢不再向這間破房子蔓延。
原來,這間破房子裡住著一位寡婦和她的婆婆,媳婦盡心盡力地守護著年老而臥病在床的婆婆,不願離去。這就是《孝經》上所說的「孝悌之至,通於神明。」
88、悖入悖出
獻縣吏王某,工刀筆,善巧取人財。然每有所積,必有一意外事耗去。有城隍廟道童,夜行廊廡間,聞二吏持簿對算。其一曰:「渠今歲所蓄較多,當何法以銷之?」方沉思間,其一曰:「一翠雲足矣,無煩迂折也。」是廟往往遇鬼,道童習見,亦不怖。但不知翠云為誰?亦不知為誰銷算?俄有小妓翠雲至,王某大嬖之,耗所蓄八九;又染惡瘡,醫藥備至。比愈,則已蕩然矣。人計其平生所取,可屈指數者,約三四萬金。後發狂疾暴卒,竟無棺以殮。
【譯文】
獻縣衙門裡有個王某,是個刀筆吏,專靠耍筆桿子幫人訴訟,乘機敲詐勒索他人的財物。但他每得到一筆不義之財後,必然被另一起意外事故消耗掉。
這衙門附近的城隍廟裡有個道童,一天夜晚,他路過大殿的走廊下,聽見有兩個官吏在殿堂里拿著簿子在對帳。其中一位說:「那傢伙今年搜刮的錢財可真不少!得想個辦法讓他損耗損耗!」正在沉思間,另一位說:「只要一個翠雲,就夠他受了,沒必要再費其它的周折啦!」這城隍廟裡經常鬧鬼,道童已經司空見慣,也不害怕。但不知那二吏所說的翠雲到底是什麼人?也不知是要給誰損耗?
不久,獻縣城內的妓院中新來一位名叫翠雲的妓女。那王某立即就被這翠雲的美色迷住了,在她身上花去了所積蓄的不義之財有八九成,還被染上一身惡瘡,他延醫用藥,百般調治,等到他的病差不多治好了,他所有的積蓄也全花光了。有人統計他平生所得的不義之財,可以用手指頭算得出的,大約就有三四萬兩文銀。後來他得了瘋病暴死,竟連買口棺材的錢都沒有。
89、德澤蔭後
宛平陳鶴齡,名永年,本富室,後稍落。其弟永泰先亡,弟婦求析著,不得已從之。弟婦又曰:「兄公男子能經理,我一孀婦,子女又幼,乞與產三分之二。」親族皆曰不可。鶴齡曰:「弟婦言是,當從之。」弟婦又以孤寡不能征逋負,欲以資財當二分,而以積年未償借券,並利息計算,當鶴齡之一分。亦曲從之。後借券皆索取無著,鶴齡遂大貧。此乾隆丙午事也。陳氏先無登科者,是年,鶴齡之子三立竟舉於鄉。放榜之日,余同年李步玉居與相近,聞之喟然曰:「天道固終不負人!」
【譯文】
宛平縣有個陳鶴齡,名永年。他原本是個富豪人家,後來逐漸沒落了。他有個弟弟名叫陳永泰,先他而死。他弟媳就要求分家另居。陳鶴齡在不得已的情況之下,也就同意了。
弟媳說:「大哥你是一個男子漢,能多方經營。我只是一個寡婦女流,子女又小,請你把家產分給我三分之二。」他家的親戚黨族都認為這太不公平,不能這樣。陳鶴齡說:「弟媳說的是,應當依從她。」
弟媳又以孤寡不能出去追索欠債為藉口,要求把現有資財當作二份,而把多年以來沒有償還的債券,加上利息,作為鶴齡應得的那一份。鶴齡也委屈地應承下來了。後來那些債券大部分都索取無著落,鶴齡因此陷於極端貧困之中。這是乾隆丙午(1786)年發生的事。
陳家的祖先從來沒有登上科第的。這一年,鶴齡的兒子陳三立,卻在鄉試中考中舉人。我有一位同年名叫李步玉,他和陳鶴齡住在近鄰,得知三立中了舉人,長嘆一聲說:「皇天終究還是沒有虧待好心的人。」
90、侮兄自咎
郭大椿、郭雙桂、郭三槐,兄弟也。三槐屢侮其兄,且詣縣訟之。歸憩一寺,見緇袍滿座,梵唄競作。主人雖吉服,而容色慘沮,宣疏通誠之時,淚隨聲下。叩之,寺僧曰:「某公之兄病危,為叩佛祈福也。」三槐痴立良久,忽發顛狂,頓足捶胸而呼曰:「人家兄弟如是耶?」如是一語,反覆不已。掖至家,不寢不食,仍頓足捶胸,誦此一語,兩三日不止。大椿、雙桂故別住,聞信俱來,持其手哭曰:「弟何至是?」三槐又痴立良久,突抱兩兄曰:「兄固如是耶?」長號數聲,一踴而絕。
鹹曰神殛之。非也。三槐愧而自咎,此聖賢所謂改過,釋氏所謂懺悔也。苟充是志,雖田荊、姜被,均所能為,神方許之,安得殛之?其一慟立殞,直由感動於中,天良激發,自覺不可立於世,故一瞑不視,戢影黃泉,豈神之褫其魄哉?惜知過而不知補過,氣質用事,一往莫收。無學問以濟之,無明師益友以導之,無賢妻子以輔之,遂不能惡始美終,以圖晚蓋,是則其不幸焉耳。
昔田氏姊買一小婢,倡家女也。聞人誚鄰婦淫亂,瞿然驚曰:「是不可為耶?吾以為當如是也。」後嫁為農家妻,終身貞潔。然則三槐悖理,正坐不知,故子弟當先使知禮。
【譯文】
郭大椿、郭雙桂、郭三槐,是仨親兄弟。郭三槐經常欺侮兩位哥哥,而且還到縣衙去告兩位哥哥的狀。
有一天,他告狀回來,路過一座寺院,在那裡暫作休息。只見許多僧人莊嚴肅穆地立在大殿中齊聲誦經,鐘磬梵音清澈嘹亮。那位施主身上雖然穿著吉服,卻面容慘澹沮喪。當僧人宣讀疏文時,那位跪在佛前的官人不由得淚隨聲下,其形狀似有說不出的悽慘難過。
郭三槐問一位僧人說:「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哭得這麼傷心?」僧人雙手合掌說道:「阿彌陀佛!這位施主的尊兄病重垂危,他特來敝寺舉行消災普佛,為他兄長祈福。」
郭三槐聽了這話,呆呆地站在那裡,好久時間一動不動。忽然像發了瘋似的,頓足捶胸地喊道:「人家兄弟是這樣的啊!」此後,他就這麼反覆不斷地念叨這一句話。人們見他發狂,拉拉扯扯將他送回家。他回家之後竟不吃不睡,仍是頓足捶胸,不斷叨念這句話,一直折騰了三天三夜,也沒停止。
郭大椿、郭雙桂本來已和郭三槐分開住,聽到三槐突然發狂的訊息,都匆忙趕來看望。他們拉著三槐的手,淚流滿面地說:「弟弟你為何變成這個樣子啊?」郭三槐又是呆呆地站在那裡好久,突然抱著兩位哥哥說:「兩位哥哥原來待我這麼好啊!」說著不禁悲慟地號叫數聲,忽然鬆手往後一踴而倒,竟就此斷氣了。
人們都說,郭三槐以前對兩位兄長粗暴無禮,這是神明對他的懲罰。我認為這話不對。郭三槐自覺以前對兩位哥哥不住,感到慚愧而引咎自責,這在聖賢叫做改過,佛家稱之為懺悔。如果他能進一步擴充這個志向,要做到像田荊(安徽宿松人,事繼母至孝並撫育二弟)、姜被(後漢姜肱三兄弟友愛,同被而眠)那樣的孝悌之行也是可能的。神明理當讚許他,怎會對他施予懲罰呢?他之所以一陣慟哭之後氣絕身亡,是因看見別人兄弟是那樣的友愛,自己的兩位哥哥又是這樣的關懷。心中大受感動,一時天良激發,自覺無面目可立足於世上。所以兩眼一閉,匿身黃泉。這怎麼能說成是神明奪去他的魂魄呢?所可惜的是,他雖知道自己的過錯,卻不知道如何補過自新。只憑意氣用事,落得個一發不可收拾。加上他自己沒有學問的助益,又沒有良師益友的開導,更沒有賢淑妻子的規勸,以致他不能及時轉惡為善,以圖有個好的晚節。這不能不說是他最大的不幸。
記得以前田家姐姐買了一名小婢女,這婢女是個妓女的女兒。有一天,這小婢女聽見有人罵鄰居的女人是個淫婦時。她現出很驚訝的神情,自言自語道:「原來這種事是不能幹的,我還以為生做女人就應該是這樣的呀!」後來這位婢女嫁給了農夫為妻,卻能堅守婦道,終身貞潔。
由此可知,郭三槐已往的所作所為雖然是悖謬而不通情理,但最大的遺憾是他沒有得到良好的教育,不知做人應有的道德準則。所以凡人家子弟,從小就應該好好教育,使他們懂得禮義廉恥。
91、以邪召邪
陳雲亭舍人言:有台灣驛使宿館舍,見艷女登牆下窺,叱索無所睹。夜半琅然有聲,乃片瓦擲枕畔。叱問是何妖魅,敢侮天使?窗外朗應曰:「公祿命重,我避公不及,致公叱索,懼乾神譴,惴惴至今。今公睡中萌邪念,誤作驛卒之女,謀他日納為妾。人心一動,鬼神知之。以邪召邪,神不得而咎我,故投瓦相報。公何怒焉?」驛使大愧沮,未及天曙,促裝去。
【譯文】
舍人陳雲亭說:有位奉命去台灣的使臣,途中住在驛站的館舍里。忽然發現有個艷麗的女子扒在牆頭往院裡窺探,便加以怒斥,他出至外面搜尋,卻一無所獲。
睡到半夜,忽然哐當一聲,有一瓦片飛落在他枕邊。使臣大怒,大聲喝問道:「何方妖怪,膽敢侮弄天子的使臣?」只聽窗外一個女子朗聲答道:「你祿命大,白天我一時迴避不及,衝撞了你,惹你又是呵斥,又是搜尋。我害怕這事被神明察覺,可吃罪不起,心裡一直惴惴不安。可是你剛才睡在床上,卻胡思亂想,心生邪念,把我當做那驛站里老兵的女兒,打算如何耍手段,娶來做你的小老婆。可你哪裡知道,只要人心裡的念頭一動,鬼神立刻就知道了。人有邪心,必會招來邪鬼的騷擾,就是神明知道了也不會加於責備。因此我就投一塊瓦片給你作為相報,你這有什麼可惱火的?」
使臣聽了,心裡又慚愧又沮喪,等不及天亮,就命僕人收拾行裝,離開這館舍。
92、禍延後代
南皮瘍醫某,藝頗精,然好陰用毒藥,勒索重資。不饜所欲,則必死。蓋其術詭秘,他醫不能解也。一日,其子雷震死。今其人尚在,亦無敢延之者矣。
或謂某殺人至多,天何不殛其身而殛其子?有佚罰焉。夫罪不至極,刑不及孥。惡不至極,殃不及世。殛其子,所以明禍延後嗣也。
【譯文】
南皮縣有一外科醫生,醫術高超,頗負盛名。然而,每當他給人看病時,他就暗中在病人身上使用毒藥,使病情惡化,藉此來勒索患者貴重的錢財。如果不能付給他足夠的診金,這位病人就必死無疑。因為他下毒的方法很詭秘,別的醫生根本就解不了。有一天,他的兒子被雷擊死了。如今這位瘍醫依然健在,但沒有人敢再找他看病了。
有人說:「這位瘍醫品質惡劣,醫德敗壞,被他害死的人很多,老天爺為什麼不誅殺他本人,反而令他的兒子遭殃,這豈不是懲罰不當!」
其實,上天顯示懲罰還是有一定的標準。如果所犯的罪不是至極,刑罰不會牽連他的妻子兒女。所作的惡不是至極,禍難也不會殃及後代。天雷擊死他的兒子,這正是證明他的罪惡深重,所以才會禍延兒孫後代。
93、枉費心機
神奸機巧,有時敗也。多財恣橫,亦有時敗也。以神奸用其財,以多財濟其奸,斯莫可究詰矣。
景州李露園言:燕齊間有富室失偶,見里人新婦而艷之。陰遣一媼,稅屋與鄰,百計遊說,厚賂其舅姑,使以不孝出其婦,約勿使其子知。又別遣一媼與婦家素往來者,以厚賂遊說其父母,偽送婦還。舅姑亦偽作悔意,留之飯,已呼婦入室矣。俄彼此語相侵,仍互詬,逐婦歸,亦不使婦知。於是買休賣休,與母家同謀之事,俱無跡可尋矣。既而二媼詐為媒,與兩家議婚,富室以憚其不孝辭,婦家又以貧富非偶辭,於是媒娶之計亦無跡可尋矣。遲之又久,復有親友為作合,乃委禽焉。
其夫雖貧,然故士族,以迫於父母,無罪棄婦,已怏怏成疾,猶冀破鏡再合。聞嫁有期,遂憤郁死。死而其魂為厲於富室,合卺之夕,燈下見形,撓亂不使同衾枕。如是者數夜,改卜其晝,婦又恚曰:「豈有故夫在旁,而與新夫如是者?又豈有三日新婦,而白日閉門如是者?」大泣不從。
無如之何,乃延術士劾治。術士登壇焚符,指揮叱吒,似有所睹,遽起謝去,曰:「吾能驅邪魅,不能驅冤魂也。」延僧禮懺,亦無驗。忽憶其人素頗孝,故出婦不敢阻。乃再賂婦之舅姑,使諭遣其子。舅姑雖痛子,然利其金,姑共來怒詈。鬼泣曰:「父母見逐,無復住理,且訟諸地下耳。」從此遂絕。不半載,富室竟死,殆訟得直歟?
富室是舉,使鄧思賢不能訟,使包龍圖不能察。且恃其錢神至能驅鬼,心計可謂巧矣。而卒不能逃幽冥之業鏡。聞所費不下數千金,為歡無幾,反以殞生,雖謂之至拙可也,巧安在哉?
【譯文】
神機妙算,老奸巨滑的人,也有失算的時候。依仗財大氣粗橫行霸道的人,也不免有禍難臨頭的一天。然而那種利用奸詐謀取錢財,又用錢財去施行奸詐,這種陰險的手段,有時連法律對他也難於追究。
景州人李露園說:在河北與山東交界的地方,有一個財主的老婆死了。他不去明媒續娶,卻看上了本村一位青年新婚的小媳婦。這位財主秘密派遣一位老婆子,在新婚夫婦的鄰居家租了間房子住下,乘機接近新媳婦的公婆,千方百計地挑唆他們,並用重金收買他們,讓他們以不孝的名義把兒媳婦趕回娘家。並約定此事的內情不能讓他們的兒子知道。那公婆貪圖錢財,真的就把兒媳婦趕回娘家。
財主又派遣一位與女方父母素有交往的老婆子,帶著許多錢財去遊說新娘子的父母,讓他們假裝把女兒送還婆家。公婆家也假裝後悔,留親家吃飯,並答應讓兒媳婦回來住。但酒席間兩親家話不投機,逐漸爭吵起來,發展為互相謾罵。公婆一氣,又將兒媳婦轟了出來。父母憤怒之下,也將女兒重新帶走。也不讓新娘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於是兩家就這麼斷絕姻親關係。這樣,財主暗中買通兩親家,讓他們共同演出一場拆散婚姻的陰謀戲,竟絲毫不露痕跡。
此後財主又派兩個老婆子,假裝為這位被休棄的新娘和財主說媒。財主又故作姿態,說女方因不孝而被休棄,不宜收留。娘家父母則假意以貧富懸殊、門戶不相當來推辭。這麼一來,財主主動托媒求婚的罪惡意圖又被掩蓋起來,沒有留下任何破綻。過了一段時間,財主又鼓動幾家親友公開出面為他們兩家撮合。於是女方接受了財主的聘禮,一樁暗中搶奪婚姻的陰謀宣告成功。
這位少婦的原配丈夫家中雖然貧困,但他的祖輩卻是當地頗有名望的士族。因迫於父母之命,無緣無故休棄了新婚之婦,已經是心中憂鬱,釀成疾病。但他仍抱著希望,期盼有一天父母回心轉意,夫妻可以破鏡重圓,重歸於好。現在聽說自己的原妻已定下再嫁的日子,他悲憤之極,病情加重,終於鬱郁地離開了人世。
他死後,靈魂便徑直到財主家來作祟。在他們的新婚之夜,忽然在新房裡影影綽綽地出現了他的形象。嚇得那二人不敢同床。這樣一連攪亂了好幾夜,那財主忍耐不住慾火,要求白日同床。少婦羞憤異常地說:「哪有前夫守在一旁,卻和新夫做這種事的?又哪有剛過門三天的新媳婦大白天也關起門來做這事的?豈不叫人笑話。」說罷大哭起來,堅決拒絕。
財主沒辦法,就請江湖術士來治鬼。那術士登壇作法,焚符念咒,正指揮叱吒之際,他似乎看到了什麼,覺得不對勁,急忙收拾法器,起身向財主致歉說:「在下所能驅逐的,只限於邪魔鬼怪,真正的冤死鬼,恕我無能為力。」說罷告辭,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財主又請來僧眾來拜懺,超度亡魂,也沒有靈驗。
財主正感棘手,忽然想起這死鬼生前對父母很孝順,所以對於父母無故休了自己的妻子竟不敢阻攔。於是,他又心生一計,再次用金錢買通了死者的父母,讓他們來勸諭兒子的鬼魂離開。那兩個老糊塗雖然心疼兒子,卻禁不住金錢的誘惑,便一齊來責罵兒子。鬼魂哭泣說:「既然父母出面來趕我走,孩兒自然不會再住在這裡。我只有訴訟於陰曹,請閻王爺來公斷了。」從此,財主家雖然不再鬧鬼,但沒過半年,他便暴病身亡,這大概是冤魂在陰曹的訴訟奏效了吧?
這位財主所耍弄的這一整套陰謀手段,即使有鄧思賢的訴訟術,恐怕也很難告倒他;即使像包龍圖那樣的大青天,恐怕也很難洞察出他的奸計。加上他仗著錢能通神且能驅鬼,他的心計可說得是巧極了。然而,他終究逃脫不了幽冥界中照視眾生善惡的業鏡。據說他為了霸占人妻花費了不下數千金。但他又求得了幾多歡樂?反而因此喪了自己的性命。這種人,就是說他是個大笨蛋也是可以的。虧他賣乖弄巧,究竟巧在哪裡呢?
94、尖酸刻薄
賽商鞅者,不欲著其名氏里貫,老諸生也。挈家寓京師,天資刻薄,凡善人善事,必推求其疵纇,故得此名。錢敦堂編修歿,其門生為經紀棺衾,贍恤妻子,事事得所。賽商鞅曰:「世間無如此好人,此欲博古道之名,使要津聞之,易於攀援奔競耳。」一貧民母死於路,跪乞錢買棺,形容枯槁,聲音酸楚,人競以錢投之。賽商鞅曰:「此指屍斂財,屍亦未必其母。他人可欺,不能欺我也。」過一旌表節婦坊下,仰視微哂曰:「是家富貴,僕從如雲,豈少秦宮、馮子都耶?此事須核,不敢遽言非,亦不敢遽言是也。」平生操論皆類此。
人皆畏而避之,無敢延以教讀者,竟困頓以歿。歿後,妻孥流落,不可言狀。有人於酒筵遇一妓,舉止尚有士風,訝其不類倚門者,問之,即其小女也,亦可哀矣。
先姚安公曰:「此老生平亦無大過,但務欲其識加人一等,故不覺至是耳,可不戒哉!」
【譯文】
有個外號叫賽商鞅的人,這裡不提他的真實姓名和籍貫。他是位老秀才,帶著家眷寄居在北京。此人天性尖酸刻薄,凡是好人好事,他都要刻意從中挑剔,故而得了個賽商鞅之名。
翰林院編修錢敦堂先生死後,他的門生們為他籌措款項,置辦衾棺,料理喪事,並贍養憮恤他的妻子兒女。事事辦得周全妥貼。這位賽商鞅卻說:「世間哪有這麼好心的人。他們分明是藉機沽名釣譽,好博得人家稱他們有古道心腸,讓顯要人物知道他們的名聲,將來想攀附鑽營就容易了。」
有一位貧民,他的母親病餓死於路旁。這位貧民跪在母親的遺體旁,向路人乞錢買棺,以安葬母親。他面容憔悴,形體枯槁,聲音酸楚悲哀。很多人為之淚下,紛紛施捨給他零錢。這位賽商鞅說:「這人是借死屍發洋財!那躺在地上的,是不是他媽媽還不知道呢!什麼大孝子?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
有一次,這位賽商鞅路經一座表彰節婦的牌坊。賽商鞅抬頭看了一陣碑文,嘲笑說:「這位夫人生前富貴,家裡奴僕眾多。難道就沒有像秦宮、馮子都那種人?這事得加以查核,我不敢斷定她不是節婦,但也不敢說她肯定就是節婦。」
這位賽商鞅平生所操的論調都是這樣尖酸刻薄,所以人們都怕他,迴避他,也沒人敢請他教書。因此,他一輩子不得志,終於貧困潦倒而死。他死後,妻子兒女流落街頭,極為悲慘。後來,有人在朋友的宴席上見到一位陪酒的妓女,她那舉止言談,頗有書香門第的閨秀風度。人們感到驚訝,認為這樣一位女性不該淪為倚門賣俏之流。仔細一問,才知道她就是賽商鞅最小的女兒。他的女兒竟走到了這一步,是多麼地令人悲哀啊!
先父姚安公說:「這位綽號賽商鞅的老秀才,平生並沒有做過什麼大的罪惡。但他總要顯示自己的識見高人一等,所以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這種悲慘的地步,怎可不引以為戒呢!」
95、巧舌罰啞
王孝廉金英言:江寧一書生,宿故家廢園中。月夜,有艷女窺窗。心知非鬼即狐,愛其姣麗,亦不畏怖。招使入室,即宛轉相就。然始終無一語,問亦不答,惟含笑流盼而已。
如是月余,莫喻其故。一日,執而固問之。乃取筆作字曰:「妾前明某翰林侍姬,不幸夭逝。因平生巧於讒構,使一門骨肉如水火。冥司見譴,罰為喑鬼,已沉淪二百餘年。君能為書《金剛經》十部,得仗佛力,超拔苦海,則世世銜感矣。」書生如其所乞。寫竣之日,詣書生再拜,仍取筆作字曰:「借金經懺悔,已脫離鬼趣,然前生罪重,僅能帶業往生,尚須三世作啞婦,方能語也。」
【譯文】
舉人王金英說:江寧有位書生,住宿在某官宦人家的廢花園裡。在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有位年青漂亮的女子從窗外往裡偷看。書生心想,這個時候出現在窗外的女子,非鬼即狐。但見她容貌美麗,心生愛慕,也就不害怕了,便開門請她進來。那女子雖然忸怩羞澀,依然婉轉相就。但始終不發一言。書生向她問話也不回答,只是含笑顧盼,脈脈含情而已。
這麼相處過了一個多月,書生始終不知道她的身世。有一天,書生拉著她再三盤詰,她就拿過筆來寫道:「我本是明朝某翰林的侍姬,不幸短命而死。只因生前巧言令色,善於挑撥離間,搬弄是非,攪得一家骨肉反目為仇、情同水火。死後遭陰司譴責,罰我變成啞巴鬼。一直沉淪在鬼趣,到現在已經有二百多年了。你如果真的憐愛我,請為我抄寫《金剛經》十部,我便可依仗佛力,超脫苦海。我將生生世世感念您的大恩大德。」書生慨然答應她的要求,並立即抄寫。
十部《金剛經》寫圓滿的那天夜晚,女鬼又翩翩而來,她恭恭敬敬地向書生拜了又拜,然後取筆寫道:「憑藉《金剛經》的法力,我得以懺悔前生之過,現已脫離鬼趣。但因我前生罪孽深重,只能帶著宿業去轉生,還必須做三世的啞女,才能說話。」寫罷,作別而去。
96、善巧勸誡
汪閣學曉園言:有一老僧過屠市,泫然流涕。或訝之。曰:「其說長矣。吾能記兩世事。吾初世為屠人,年三十餘死,魂為數人執縛去。冥官責以殺業至重,押赴轉輪受惡報。覺恍惚迷離,如醉如夢,惟惱熱不可忍。忽似清涼,則已在豕欄矣。斷乳後,見食不潔,心知其穢。然飢火燔燒,五臟皆如焦裂,不得已食之。後漸通豬語,時與同類相問訊,能記前身者頗多,特不能與人言耳。大抵皆自知當屠割,其時作呻吟聲者,愁也。目睫往往有濕痕者,自悲也。軀幹痴重,夏極苦熱,惟汩沒泥水中少可,然不常得。毛疏而勁,冬極苦寒,視犬羊軟毳厚氄,有如仙獸。遇捕執時,自知不免,姑跳踉奔避,冀緩須臾。追得後,蹴踏頭項,拗捩蹄肘,繩勒四足深至骨,痛若刀劙。或載以舟車,則重疊相壓,肋如欲折,百脈涌塞,腹如欲裂。或貫以竿而扛之,更痛甚三木矣。至屠市,提擲於地,心脾皆震動欲碎。或即日死,或縛至數日,彌難忍受。時見刀俎在左,湯鑊在右,不知著我身時,作何痛楚,輒簌簌戰慄不止。又時自顧己身,念將來不知磔裂分散,作誰家杯中羹,悽慘欲絕。比受戮時,屠人一牽拽,即惶怖昏瞀,四體皆軟,覺心如左右震盪,魂如自頂飛出,又復落下。見刀光晃耀,不敢正視,惟瞑目以待刲剔。屠人先剚刃於喉,搖撼擺撥,瀉血盆盎中。其苦非口所能道,求死不得,惟有長號。血盡始刺心,大痛,遂不能作聲。漸恍惚迷離,如醉如夢,如初轉生時。良久稍醒,自視已為人形矣。冥官以夙生尚有善業,仍許為人,是為今身。頃見此豬,哀其荼毒,因念昔受此荼毒時,又惜此持刀人將來亦必受此荼毒,三念交縈,故不知涕淚之何從也。」
屠人聞之,遽擲刀於地,竟改業為賣菜傭。
【譯文】
內閣學士汪曉園先生說:有個老僧路過屠宰場時,忽然淚流滿面,好像很傷心的樣子。人們覺得奇怪,便去詢問他為何如此?
這位老僧道:「說來話長啊!我能記得前兩世的事。我早先一世是個屠戶,活到三十多歲就死了。亡魂被幾個鬼卒綁了去,閻王責斥我從事屠殺,罪業深重,便令鬼卒把我押赴去轉世受惡報。當時,我就感覺恍惚迷離,如醉如夢,只覺得全身熱得不可忍受,一會兒又忽然感到清涼,轉眼間便已降生在豬圈裡了。
斷奶之後,我發現主人給我們餵養的飼料很髒,看了這些飼料就覺得噁心。怎奈飢腸轆轆,餓火燔燒,五臟六腑像要焦裂,不得已,也得勉強吃下去。
後來我漸漸能通曉豬語,經常和同類們打招呼,它們差不多都能記得前生的事,只是沒法向人類訴說。它們都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被宰殺,所以時常發出呻吟的聲音,那是在為將來發愁啊!它們的眼角和睫毛上常常掛著淚花,那是為自己不幸的命運悲泣啊!它們的軀體笨重,到了夏天,酷熱難熬,只有把身體浸泡在爛泥水坑裡,才感覺好受些,但常常被關在豬欄里,連這泡爛泥的機會也是不可多得。它們的皮毛稀疏而堅硬,到了冬天,極不耐寒。所以,當它們看到狗和羊那一身柔軟厚實的毛皮,就羨慕得簡直像是獸類中的神仙一般。等到長夠了重量,當主人來抓捕時,心裡明知道難免一死,還是拚命蹦跳躲閃,以希求能夠多活片刻。終於被抓住後,人們用腳狠勁地踩住頭部,拽過四隻蹄肘用繩子捆綁起來,那繩子深勒得幾乎快到骨頭上,痛得像刀割一般。接著,就把我們裝載在車上或船上,互相積壓重疊,只覺肋骨欲斷,百脈涌塞,肚子似要裂開。有時候,用一根竹棍把我們四蹄朝天地抬著走,那滋味,比官府里給犯人上三木夾還難受呢!到了屠宰場,就一下子被扔到地上。這一摔,心脾內臟都被震動得快要碎了。有的當天就被宰殺了,有的被綁著扔在那裡好幾天,更難忍受。整天眼看著刀俎在左,湯鍋在右,不知哪一天輪到自己,那一刀刺下來將是怎麼樣的痛楚?整天提心弔膽,渾身上下只是籟籟顫抖不止。再想到自己這肥胖的軀體,不知將要被分割成多少塊,做誰家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又不免悽慘欲絕。等輪到自身被殺戮的時候,屠夫一拉拽,便嚇得頭昏眼花,四肢癱軟,只覺得一顆心在胸中左右震盪,神魂如從頭頂上飛出,又落了回來。一見刀光在面前閃耀,那敢正眼視之,只能緊閉眼睛等著那一刀刺下來。屠夫先用尖刀把喉嚨割斷,然後搖晃擺撥,把血瀉到盆盎中。那一霎時的痛苦就沒法用語言表達了,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有悲聲長嗥而已。血放完了,再一刀捅進心臟,痛得轉不過氣來,連痛楚的哀嚎都發不出來了。漸漸恍惚迷離,如醉如夢,又和剛轉生時的情形差不多。過了許久時間漸漸清醒,發現自己又轉為人形了。這是閻王爺念我前生還做些善業,允許我仍然托生為人,也就是現在的我。剛才,我看見這頭豬身受屠戮的哀痛,不由得使我聯想起我前生的那一番苦難遭遇,又憐惜這位屠夫來生也同樣免不了受屠戮之苦,這三種情感交縈於心,淚水竟不由自主地從眼眶中涌了出來。」
在場的那位屠夫聽了老僧這番話,二話沒說,當即把屠刀扔在地上,從此改行賣菜去了。
97、互證因果
曉園說此事時,李匯川亦舉二事曰:有屠人死,其鄰村人家生一豬,距屠人家四五里。此豬恆至屠人家中臥,驅逐不去。其主人捉去,仍自來;縶於鎖乃已。疑為屠人後身也。又一屠人死,越一載余,其妻將嫁,方彩服登舟,忽一豬突至,怒目眈眈,徑裂婦裙,嚙其脛。眾急救護,共擠豬落水,始得鼓棹行。豬自水躍出,仍沿岸急追。適風利揚帆去,豬乃懊喪自歸。亦疑屠人後身,怒其妻之琵琶別抱也。此可為屠人作豬之旁證。
又言:有屠人殺豬甫死,適其妻有孕,即生一女,落蓐即作豬號聲,號三四日死。此亦可證豬還為人。余謂此即朱子所謂生氣未盡,與生氣偶然湊合者,別自一理,又不以輪迴論也。
【譯文】
汪曉園先生講了上面這個故事時,李匯川接著也講了兩則類似的事例。
他說:有位屠夫剛剛死去,鄰村就有一家的母豬生了一頭豬仔。鄰村距離屠夫家有四五里,這頭小豬稍大後,經常跑到屠夫家裡來躺臥,怎麼驅逐就是不走。豬主人趕來把它捉回去,可轉眼之間它又跑到屠夫家裡來。這樣反覆多次,豬的主人只好用鐵鏈把它鎖起來。人們都猜疑這頭小豬大概是那屠夫轉世的。
還有一個屠夫死了,過了一年之後,他的妻子即將改嫁。穿上彩服,剛要登上迎親的船。忽然,有一頭公豬追來,圓睜怒目,橫衝直撞向她撲來,一口撕裂了她的彩裙,又咬傷她的腿。眾人急忙救護,一起把這頭豬擠落河裡,船才得於鼓棹離岸而去。那頭豬從水中竭力掙扎爬上來,仍沿岸追逐了好長一段路。多虧趕上順風,那迎親船揚帆疾駛。公豬實在追逐不上,才懊喪而回。人們也猜疑這頭公豬是那個屠夫的後身。它是惱恨妻子琵琶別抱啊!這也可以作為屠夫轉世為豬的旁證。
李匯川又說,有位屠夫剛剛殺死一頭豬,他那懷孕的妻子便生下一個女嬰。這女嬰一出生就像豬一樣號叫。沒過三四天,這個女嬰就死了。這也可以證實豬轉世為人。
我認為這些情況,大概就是朱熹先生所謂死後生氣未盡,偶然與新出生者的生氣相湊合的一種現象吧。朱熹先生所說是另據一理,若以佛家生死輪迴的理論來解釋,那又當別論了。
98、續弦遺患
九州之大,奸盜事無地無之,亦無日無之,均不為異也。至盜而稍別於盜,而不能不謂之盜;奸而稍別於奸,究不能不謂之奸,斯為異矣。盜而人許遂其盜,奸而人許遂其奸,斯更異矣。乃又相觸立發,相牽立息,發如鼎沸,息如電掣,不尤異之異乎?
舅氏安公五章言:有中年失偶者,已有子矣,復買一有夫之婦。幸控制有術,猶可相安。既而是人死,平日私蓄,悉在此婦手。其子微聞而索之,事無佐證,婦弗承也。後偵知其藏貯處,乃夜中穴壁入室。方開篋攜出,婦覺,大號有賊。家眾驚起,各持械入。其子倉皇從穴出,迎擊之,立踣。即從穴入搜余盜,聞床下喘息有聲,群呼尚有一賊,共曳出縶縛。比燈至審視,則破額昏仆者其子,床下乃其故夫也。
其子蘇後,與婦各執一詞。子云:「子取父財,不為盜。」婦云:「妻歸前夫,不為奸。」子云:「前夫可再合,而不可私會。」婦云:「父財可索取,而不可穿窬。」互相詬誶,勢不相下。
次日,族黨密議,謂涉訟兩敗,徒玷門風。乃陰為調停,使盡留金與其子,而聽婦自歸故夫,其難乃平。然已「鼓鍾於宮,聲聞於外」矣。
先叔儀南公曰:「此事巧於相值,天也。所以致有此事,則人也。不納此有夫之婦,子何由而盜,婦何由而奸哉?彼所恃者,力能駕馭耳。不知能駕馭於生前,不能駕馭於身後也。」
【譯文】
中國幅員遼闊,姦淫盜竊的事無處不有,也沒有一天不發生,這本是不足為奇的事。至於有人幹了盜竊的事,卻與其他盜竊稍有區別,但終究不能不說他是盜竊。有人犯了姦淫行為,卻與其他姦淫稍有區別,但終究不能不認定這是姦淫,這事就有點稀奇了。幹了盜竊之後,竟被人們所默許;有了姦淫行為,也被人們所默許,這事就更稀奇了。而且兩件事湊在一起,案情一觸即發,又因為他們之間互有牽制,案子又忽然平息下來。爆發時如湯水鼎沸,有不堪收拾之勢;平息時恰似閃電,一現即收,這事不就顯得更稀奇了嗎?
我的舅舅安五章先生說:有個人中年喪妻,他已有兒子,卻又花錢買了一個有夫之婦做續弦。幸而他對這位後妻控制有術,家庭里尚能保持相安無事。不久這人死了,他平日所積蓄的錢財,便全部落入這位後妻手中。他兒子聽說父親素有積蓄,就上門來向繼母索要。但因沒有什麼根據或佐證,那婦人硬是不承認家有積蓄。
後來兒子偵查到繼母藏錢的地方。便在夜間把繼母住房的後牆挖了個洞,從洞口潛入室內,找到藏錢的箱子,撬開箱蓋,剛要取錢,不想被那婦人發覺了,她拚命大喊有賊。家中上下人等被這喊聲驚起,各執器械趕上前來。那兒子倉皇爬出洞口,將要逃走,結果被圍上來的人當頭一棒,立刻摔倒在地。人們又從洞口闖入室內,立圖搜捕盜賊的同夥。忽聽床下喘息有聲,眾人大叫床下還有一賊,便一起把他拖出捆綁起來。此時,有人掌燈來照,這才發現被棒擊昏倒在地上的,正是主人的兒子;而從床下捉住的人,卻是婦人的前夫。
那兒子甦醒之後,便與他的繼母各執一詞爭論起來。
兒子說:「我是父親的兒子,來索取先父的遺財,不能說是偷竊。」
那婦人則說:「我本是前夫的妻子,現在歸還前夫,不能算是通姦。」
那兒子反駁說:「既是前夫,你可以與他公開再結婚和合,但不能私自幽會!」
那婦人也反駁說:「既是先父的遺財,你可以名正言順的來索取,不該採取那穿牆鑽壁的鄙劣手段!」
兩人互相爭駁,互相謾罵,落得個勢均力敵,不分勝負。
第二天,本族長輩在私下裡商議,認為「如果去打官司,勢必兩敗俱傷,只能玷污了我們家族的門風。」於是暗中加以調停,達成如下協定:把先主人遺留下來的積蓄全部歸兒子所有,至於那婦人,則聽其自便隨前夫一走了之。這場風波才算平息下來。但已經是 「鼓鍾於宮,聲聞於外。」了。
先叔父儀南公說:「這兩件事恰巧碰到一起同時發生,真是天意。但之所以引起爭端,全在人為。如果此人不娶有夫之婦為續弦,他的兒子就不會發生盜竊行為,遺孀也不會與人通姦了。此人自信他的能力足以控制這位續娶,但他萬沒料到,活著的時候儘管駕馭自如,一旦死了之後,就什麼也管不著了。
99、謗人招報
老儒劉泰宇,名定光,以舌耕為活。有浙江醫者某,攜一幼子流寓。二人甚相得,因卜鄰。子亦韶秀,禮泰宇為師。醫者別無親屬,瀕死託孤於泰宇,泰宇視之如子。適寒冬,夜與共被。有楊甲為泰宇所不禮,因造謗曰:「泰宇以故人之子為孌童。」泰宇憤恚。問此子,知尚有一叔,為糧艘旗丁掌書算。因攜至滄州河乾,借小屋以居。見浙江糧艘,一一遙呼,問有某先生否?數日,竟得之,乃付以侄。其叔泣曰:「夜夢兄雲侄當歸,故日日獨坐舵樓望。兄又云:『楊某之事,吾得直於神矣。』則不知所云也。」泰宇亦不明言,悒悒自歸。迂儒抱謹,恆念此事無以自明,因鬱結發病死。
燈前月下,楊恆見其怒目視。楊故獷悍,不以為意,數載亦死,妻別嫁。遺一子,亦韶秀。有宦室輕薄子,誘為孌童,招搖過市,見者皆太息。
泰宇,或雲肅寧人,或雲任丘人,或雲高陽人。不知其審,大抵住河間之西也。跡其平生,所謂歿而可祀於社者歟!此事在康熙中年,三從伯燦宸公喜談因果,嘗舉以為戒。久而忘之,戊午五月十二日,住密雲行帳,夜半睡醒,忽然憶及。悲其名氏翳如,至灤陽後,為錄大略如右。
【譯文】
老儒生劉泰宇,名定光,以教書講學為生計。有一位浙江的醫生,帶著他年幼的兒子流落到劉泰宇居住的村莊。這位醫生與劉泰宇一見如故,兩人相處得很要好,便毗鄰而居,情同骨肉。那醫生的小兒子聰敏清秀,很惹人喜愛,醫生就讓兒子禮劉泰宇為師,每日教習學業。
這位醫生沒有別的親屬,臨死前把兒子託附給摯友劉泰宇。劉泰宇待那幼子猶如自己的兒子,衣食住行,關懷備至。時至數九寒冬,夜間他便和那幼子睡在一個被窩裡,以自身為孩子取暖。
這村裡有個叫楊甲的人,平常蠻橫無禮,劉泰宇很討厭他。這楊甲記恨在心,就乘機造謠說:「劉泰宇把已故老朋友的孩子摟在自己衣被裡,分明是把那孩子當孌童。」謠言飛傳出去,使劉泰宇有口難辯,心裡又氣又恨。
後來他詢問這孩子的家世,得知這孩子還有個叔叔在某一運糧船上,為押船的旗丁掌管文書及帳目。於是,劉泰宇帶領著這孩子來到滄州河邊,借了一間小屋住下來。每見河面上有浙江運糧船經過,他都一一呼叫,詢問有沒有某先生在船上。這麼打聽了好幾天,終於找到孩子的叔叔,就把這可憐的孤兒交給他的親人。孩子的叔叔流著眼淚說:「我在前幾天的夜裡就夢見兄長對我說:『侄兒不久就要回到你身邊。』所以我每天都獨自坐在舵樓上張望。兄長還說:『至於那個楊某的事,我已在閻王爺前把他告發了。』這我就不知兄長所說的是什麼事了。」劉泰宇雖然心中明了,但也不便直言。把孩子交給他的叔叔後,便鬱鬱不樂地回到家中。
這位劉泰宇本是位迂闊拘謹的老儒,他平常愛惜聲譽,想到自己如今遭受這不白之冤,竟無以自明。因此憂鬱成病,含恨死去。他死後,每於燈前月下,楊甲經常看見他怒目而視。而那楊甲原是個粗野強悍的無賴漢,就連鬼魂現身,他也表現得毫不在乎。但沒過幾年,這楊甲也死了。
楊甲死後,他的妻子改嫁,留下一個幼年的兒子,倒也聰明清秀。後來這孩子被村里世宦之家的浪蕩子弟所引誘,做了受人玩弄的孌童。浪蕩子每天帶著他,公然招搖過市。見到此情此景的人,無不為之嘆息。
關於劉泰宇的籍貫,有人說他是肅寧人,有人說他是任邱人,還有人說他是高陽人。到底是什麼地方人,使人難以斷定,但大概不出河間府以西這幾縣。從他的生平為人來說,也應該是位死後有資格祭祀於鄉間社廟裡的人吧!
這事發生在康熙年間。我的三堂伯燦宸公平時喜歡談論因果,他曾把這個故事講給晚輩們聽,讓大家引以為戒。久而久之,我早已忘了這事。嘉慶戊午(1798)年五月十二日,我住在密雲行帳,夜半醒來,忽然記憶猶新,又想起這個故事。感傷劉泰宇的姓名逐漸被人們所淡忘,到了灤陽後,我便立即把這個故事的大概記錄下來。
100、吃虧是福
小人之謀,無往不福君子也。此言似迂而實信。
李雲舉言:其兄憲威官廣東時,聞一游士性迂僻。過嶺乾謁親舊,頗有所獲。歸裝襆被衣履之外,獨有二巨篋,其重四人乃能舁,不知其何所攜也。一日,至一換舟處,兩舷相接,束以巨繩,扛而過。忽四繩皆斷如刃截。訇然墮板上,兩篋皆破裂。頓足悼惜,急開檢視,則一貯新端硯,一貯英德石也。石篋中白金一封,約六七十兩,紙裹亦綻。方拈起審視,失手落水中。請漁戶沒水求之,僅得小半。方懊喪間,同來舟子遽賀曰:「盜為此二篋,相隨已數日。以岸上有人家,不敢發。吾惴惴不敢言。今見非財物,已唾而散矣。君真福人哉!抑陰功得神佑也?」
同舟一客私語曰:「渠有何陰功?但新有一痴事耳。渠在粵日,嘗以百二十金托逆旅主人買一妾,雲是一年余新婦,貧不舉火,故鬻以自活。到門之日,其翁姑及婿俱來送,皆羸病如乞丐。臨入房,互相抱持,痛哭訣別。已分手,猶追數步,更絮語。媒嫗強曳婦入,其翁抱數月小兒向渠叩首曰:『此兒失乳,生死未可知。乞容其母暫一乳,且延今日,明日再作計。』渠忽躍然起曰:『吾謂婦見出耳。今見情狀,淒動心脾,即引汝婦去,金亦不必償也。古今人相去不遠,馮京之父,吾豈不能為哉?』竟對眾焚其券。不知乃主人窺其忠厚,偽飾己女以紿之,倘其竟納,又別有狡謀也。同寓皆知,渠至今未悟,豈鬼神即錄為陰功耶?」又一客曰:「是陰功也。其事雖痴,其心則實出於惻隱。鬼神鑑察,亦鑑察其心而已矣。今日免禍,即謂緣此事可也。彼逆旅主人,尚不知究竟如何耳。」先師又聃先生,雲舉兄也,謂雲舉曰:「吾以此客之論為然。」
余又憶姚安公言:田丈耕野西征時,遣平魯路守備李虎,偕二千總將三百兵出遊徼。猝遇額魯特自間道來。二千總啟虎曰:「賊馬健,退走必為所及。請公率前隊扼山口,我二人率後隊助之。賊不知我多寡,猶可以守。虎以為然,率眾力斗,二千總已先遁。蓋紿虎與戰,以稽時刻,虎敗,則去已遠也。虎遂戰歿,後蔭其子先捷如父官。此雖受紿而敗,然受紿適以成其忠。故曰:小人之謀,無往不福君子也。此言似迂而實確。
【譯文】
小人所耍弄的陰謀詭計,沒有一件不使君子得福。這話似乎很迂腐,但實際上還是可信的。
李雲舉說,他兄長李憲威在廣東做官的時候,曾經聽說過這麼個故事:有位遊學的士子,性情迂腐孤僻。他到嶺南去拜訪親朋故舊,得到許多贈禮。回來時,除了自己的行李鋪蓋之外,還有兩個大箱子。這兩個箱子很重,須四個人才能抬得動,人們都不知箱子裡裝著什麼東西。
一日,來到換船的地方,先將兩條船的船舷互相挨近,然後用大繩把兩隻箱子捆牢,準備抬過船去。剛抬起來,突然四條大繩像刀割一樣同時折斷。箱子咕咚一聲落到船板上,把兩隻箱子全都摔裂了。士子頓足惋惜,急忙打開箱子查看,人們才發現原來一隻箱子裡裝著是許多新端硯,另一箱裝的卻是英德石。石縫之間有一封白銀,大約有六七十兩,外面的包裝紙也摔破了。這位士子剛撿起來點數,不料一失手全都掉落水中。他急忙請漁民下水打撈,好不容易才撈回銀子原數的一小半。
這位士子正在懊喪之間,原先載他的那位船夫忽然走過來向他祝賀道:「強盜為了你這兩隻沉甸甸的箱子,早已尾隨多日。只因兩岸人煙稠密,來往船隻繁多,才不敢下手。我一直為你捏了一把汗。但強盜既沒動手,我也不敢說。如今,他們看見箱中所裝的並非貴重的財物,吐了幾口唾沫便沮喪地散去了。你可真是位有福的人。要不,就是積了陰德,所以才得到神明暗中保佑。」
同船中有一位知道內情的客人悄悄地說:「他哪裡積有什麼陰德,只不過最近又做了一件傻事罷了。他在廣東的時候,曾花了一百二十兩銀子托旅館主人買了個小老婆。據說這女人是個剛結婚一年多的新媳婦。只因家裡窮得揭不開鍋,才不得已把她賣掉以養家。過門那天,那女人的公婆和丈夫都來送行。他們個個枯瘦病弱,形同乞丐。將要入房,他們互相抱持痛哭。已訣別分手了,那些眷屬們仍跟隨在後,低聲絮語不休。媒婆強把女人拉進房,她公公抱著一個幾個月的嬰兒趕上來,向這位士子磕頭說:『這孩子從此離開母親,吃不上乳,今後生死未卜,求老爺容許他母親再給他餵一次乳,暫且維持今天活命,明天再想明天的辦法。』這士子聽了,驟然站起,說:『我原以為這女人是被夫家休棄的。今見你們這般光景,真叫人肝腸寸斷。你們這就領媳婦回去,那些銀子也不必還我了。古人和今人相差並不遠,宋朝馮京之父所能做的事,我難道就做不到嗎!』說罷,竟當眾焚毀了賣身契,讓那女人回家。
他哪裡知道這是旅館主人看他這人忠厚老實,便串通了媒婆和一班小人,把自己的女兒偽裝成貧婦,成心導演了這齣把戲來欺騙他。倘若他真的收納了這個女人,主人必定還會使出更狡詐的對策。這陰謀的底細,與他同住的客人全都知道,只有這位書呆子至今還蒙在鼓裡,難道神明把他這近乎呆傻的舉動也算作陰德嗎?」
另一位同船的客人說:「這的確是陰德。他雖然幹了一樁蠢事,但他當時確實是出於憐憫惻隱之心。而鬼神所鑑察的,主要也是鑑察一個人的起心動念是否出於善意。所以他今天能免遭殺身劫掠之難,就說是與他做了這樁善事有關,我認為也是可以的。至於那位旅館主人,將來還不知要落個怎樣的下場呢?」
先師李又聃先生是李雲舉的兄長。他對雲舉說:「我認為後面這位客人所講的很有道理。」
由此使我又想起先父姚安公所講的一個故事:田耕野將軍西征的時候,曾派遣平魯路守備李虎偕同兩位千總,率領三百名士兵出去巡邏探察。半路上,突然遇上有一隊額魯特騎兵從小道向他們襲來。兩位千總就對李虎說:「賊人馬強人壯,我們如果退走,必然被他們追及,對我們非常不利。不如由你率領前隊,先扼制住前方的山口;我兩人率領後隊迂迴其後助戰,使賊人摸不清我們到底有多少兵力,或許可以守住陣地。」李虎認為他倆說得有理,就帶領先鋒部隊扼住了山口,並拚死奮戰。兩位千總卻乘機逃走了。原來他們騙李虎與敵人酣戰,以拖延時間。當李虎戰敗時,他們已經逃出很遠了。李虎終因寡不敵眾,戰死沙場。後來李虎的兒子李先捷因襲了父親的官爵,被破格提為平魯路守備。這李虎雖然受騙戰敗,但也因受騙反而成全了他,使他名列一代忠良。
所以說,小人所耍弄的陰謀詭計,沒有一件不是使君子得福。這話乍聽起來近似迂腐,但實際上卻是確實可信的。
101、借喻說教
外祖張雪峰先生,性高潔,書室中幾硯精嚴,圖史整肅,恆鐍其戶,必親至乃開。院中花木翳如,莓苔綠縟。僮婢非奉使令,亦不敢輕蹈一步。舅氏健亭公,年十一二時,乘外祖他出,私往院中樹下納涼。聞室內似有人行,疑外祖已先歸。屏息從窗隙窺之,見竹椅上坐一女子,靚妝如畫。椅對面一大方鏡,高可五尺,鏡中之影,乃是一狐。懼弗敢動,竊窺所為。女子忽自見其影,急起繞鏡,四圍呵之,鏡昏如霧。良久歸坐,鏡上呵跡亦漸消。再視其影,則亦一好女子矣。恐為所見,躡足而歸。
後私語先姚安公。姚安公嘗為諸孫講《大學》修身章,舉是事曰:「明鏡空空,故物無遁影。然一為妖氣所翳,尚失真形,況私情偏倚,先有所障者乎!」又曰:「非惟私情為障,即公心亦為障。正人君子,為小人乘其機而反激之,其固執決裂,有轉致顛倒是非者。昔包孝肅之吏,陽為弄權之狀,而應杖之囚,反不予杖,是亦妖氣之翳鏡也。故正心誠意,必先格物致知。」
【譯文】
外祖父張雪峰先生,品性高潔。他的書房裡几案明淨,文房四寶、書籍畫卷,總是擺放得整整齊齊。而且,那書房的門平常總是緊鎖著,必須他親自來到才開。
這書院四周花木茂盛,綠蔭遮掩,綠苔生階,碧草如茵。平日童僕婢媼若不是奉命侍候,也不敢輕易走進一步。當時我舅舅張健亭才十一、二歲。有一天,他趁外祖父外出,獨自溜進書院之中,在樹蔭下乘涼玩耍。忽然他聽見書房裡有人走動,以為外祖父已經回來了。他輕手輕腳走近書房,屏住呼吸從窗戶往房裡偷看,卻見房內的那竹椅上坐著一位濃妝艷抹、嬌嬈如畫的女子。竹椅的對面,正好有一面五尺多高的整衣鏡。但看那鏡里所映照出來的形象,竟是一隻狐狸。健亭嚇得不敢動彈,靜靜地看她想幹什麼。
不一會兒,那女子也發現了鏡子裡的現形。急忙起身,繞著鏡子轉了數圈,並不斷地往鏡子上呵氣,鏡子頓時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過了許久,那女子才回到座位上,待鏡子上的霧氣漸消,再看鏡中所顯現的形象,則轉變為一個端莊秀麗的女子身形了。健亭害怕被這女子發現,便躡手躡腳離開了書院。
後來他把這事悄悄地說給先父姚安公聽。先父在給孫輩們講解《大學》修身這一章時,便舉張健亭所見的事為例,說:「明鏡本來潔淨空澈,所以一切物體都逃不出它的照映而原形畢露。但是,一旦鏡子為妖氣所遮蔽,所現的物體便失去了它本來的形狀。何況人因私心雜念而產生偏見,先已障蔽了自己的本性呢?」又說:「不但私心雜念能障蔽一個人的聰明才智,即便是出於公心,有時也會產生障蔽。就是正人君子,若被奸佞小人乘機激怒,使他固執已見,也會幹出顛倒是非的糊塗事來。譬如從前包孝肅公(包拯),人人都說他清正廉明,鐵面無私。而他屬下的官吏,卻敢於公開玩弄權術,該懲處的犯人不懲處,不該懲處的反而遭重刑。這也和妖氣蒙蔽著明鏡一樣。所以,為人要做到正心誠意,首先必須格除物慾,徹底了解事物的真相,而後以正確的知見待人處事,才不致被邪妄所蒙蔽。
102、神誡剛愎
獻縣老儒韓生,性剛正,動必遵禮,一鄉推祭酒。一日,得寒疾。恍惚間,一鬼立前曰:「城隍神喚。」韓念數盡當死,拒亦無益,乃隨去。至一官署,神檢籍曰:「以姓同誤矣。」杖其鬼二十,使送還。韓意不平,上請曰:「人命至重,神奈何遣憒憒之鬼,致有誤拘?倘不檢出,不竟枉死耶?聰明正直之謂何?」神笑曰:「謂汝倔強,今果然。夫天行不能無歲差,況鬼神乎!誤而即覺,是謂聰明。覺而不回護,是謂正直。汝何足以知之。念汝言行無玷,姑貸汝,後勿如是躁妄也。」霍然而蘇。韓章美雲。
【譯文】
獻縣有位韓老儒生,性情剛正而固執,他無論做什麼都堅持按禮法行事。因此鄉里推舉他為一鄉的長者。
有一天,老先生得了寒疾,臥床不起。恍惚之間,看見一名小鬼站在面前對他說:「城隍爺叫我來傳喚你。」韓老先生心想,既是城隍爺來傳喚,想必是自己的壽數盡了,抗拒也沒用。便起身跟隨小鬼而去。到了一處官署,城隍爺看了韓先生一眼,翻檢戶籍名冊之後,抬起頭來對韓先生說:「對不起!被拘拿的這個人正好和你同名同姓,是小鬼把你抓錯了。」說罷,命人當面把小鬼打了二十大板,並令他將韓先生送回家去。
韓先生心中憤憤不平。上前質問道:「人命關天,你怎麼派這個糊塗鬼去執行?倘或你也像他一樣糊塗,沒有當即查檢出來,我豈不白白送掉了一條老命。人們都說聰明正直稱為神,像你們這樣馬虎辦事,如何配稱為神?」
城隍爺笑著說:「聽人說你又倔又犟,今天看來果然沒錯。日月天體不可謂不大,然每運行一年,還要有個歲差!何況我們鬼神呢?任何人辦事哪能一點兒差錯也沒有。有了差錯,能及時覺察,這就叫聰明。覺察錯誤後,不為自己護短,並能及時糾正,這就叫正直。這個道理你難道還不明白嗎?姑念你平素言行沒有什麼污點,這回就饒恕了你。以後不要老是這樣暴躁狂妄。」說罷命小鬼送他回去。韓老先生霍然醒來,病也好了。
以上這個故事,是韓章美先生對我說的。
103、奸詐遭懲
劉少宗伯青垣言:有中表涉元稹《會真》之嫌者,女有孕,為母所覺。飾言夜恆有巨人來,壓體甚重,而色黝黑。母曰:「是必土偶為妖也。」授以彩絲,於來時陰系其足。女竊付所歡,系關帝祠周將軍足上。母物色得之,撻其足幾斷。後復密會,忽見周將軍擊其腰,男女並僵臥不能起。皆曰污衊神明之報也。
夫專其利而移禍於人,其術巧矣。巧者,造物之所忌。機械萬端,反而自及,天道也。神惡其險巇,非惡其污衊也。
【譯文】
禮部侍郎劉青垣說:有一對表兄妹私自結合,女的有了身孕後,被她的母親發覺了。她就編造謊言說:「一到夜裡,就有個高個兒、皮膚黝黑的傢伙來糾纏我,壓得我好重好重,……」
她母親思忖了一陣,說:「這肯定是哪個土偶木妖來作怪。」便把一條紅絲繩交給女兒,對她說:「等他再來的時候,你悄悄地拴在他腳上。」
這位姑娘私下裡把紅絲繩交給她的相好,讓他去關帝廟系在周將軍的塑像腳上。姑娘的母親得知了紅絲繩的去處,一怒之下,手執木棍,差點兒把周將軍塑像的腿打斷。
後來這一對男女又在幽會,那周將軍突然現身,對他們倆攔腰猛擊一掌,這兩人便都周身僵硬,躺在那裡起不來了。人們都說這是污衊神靈的報應。
貪圖利慾而嫁禍於人,這種手段也夠狠毒巧詐了。但這種機巧奸詐,卻是造物主所最忌惡的。這對男女巧於心計,狡詐萬端,結果落得加禍於己。害人者終必害己,這是天道的規律。神明並不怕被人污衊,而是憎惡他們的奸詐陰險。
104、冥律無私
顧員外德懋,自言為東嶽冥官。余弗深信也。然其言則有理。
曩在裘文達公家,嘗謂余曰:「冥司重貞婦,而亦有差等。或以兒女之愛,或以田宅之豐,有所繫戀而弗去者,下也。不免情慾之萌,而能以禮義自克者,次也。心如枯井,波瀾不生,富貴亦不睹,饑寒亦不知,利害亦不計者,斯為上矣。如是者千百不得一,得一則鬼神為起敬。一日,喧傳節婦至,冥王改容,冥官皆振衣佇迓。見一老婦傫然來,其行步步漸高,如躡階級。比到,則竟從殿脊上過,莫知所適。冥王憮然曰:『此已升天,不在吾鬼籙中矣。』」
又曰:「賢臣亦三等。畏法度者為下,愛名節者為次,乃心王室,但知國計民生,不知禍福毀譽者為上。」
又曰:「冥司惡躁競,謂種種惡業,從此而生。故多困躓之,使得不償失。人心愈巧,則鬼神之機亦愈巧。然不甚重隱逸,謂天地生才,原期於世事有補。人人為巢、許,則至今洪水橫流,並掛瓢飲犢之地,亦不可得矣。」
又曰:「陰律如《春秋》,責備賢者,而與人為善。君子偏執害事,亦錄以為過。小人有一事利人,亦必予以小善報。世人未明此義,故多疑因果或爽耳。」
【譯文】
據員外顧德懋自己說,他在東嶽廟裡當冥官,我不大相信。但是他說的一番話,卻確實有一定的道理。
往日,我們都在裘文達公府上作客,顧德懋曾對我說:「冥司里非常尊重那些貞節的婦人,但也分有好幾等。譬如有些貞婦是因兒女的情愛難斷而不願改嫁,有的是因家產豐厚,生活富裕,有所留戀而不願改嫁,這算是下等的。有些年輕而寡居的女子,雖然有時內心仍不免萌發情慾,但她們能以禮義克制自己,這算是中等。若能做到心如枯井,情緒上不起波瀾,榮華富貴不能動其心,饑寒困苦不能移其志,置利害於不計,這才是最上等的。但像這樣的人,千百人中難得一個。如果是,就連鬼神見了她們也要肅然起敬。記得有一天,冥府里忽然喧鬧起來,傳說有一位節婦就要來了。閻王爺立刻改變了平日嚴峻的面容,眾冥官也都整衣而起,肅立迎接。一會兒,只見一老婦人儀容莊重,從遠處姍姍而來。她的腳步,一步比一步高,猶如登上無形的台階。將近閻羅殿時,竟從殿堂上面飛升而上,不知去向。閻王爺慨然說:『這位婦人已經升天,不在我們鬼神的管轄範圍之內了。』」
顧員外又說:「賢臣也大致分為三等。那些能夠遵紀守法,惟恐觸犯條例的,算是下等。那些愛重名節,因而廉明公正,算是中等。那些忠於朝廷社稷,一心憂慮國計民生,從不計個人榮辱禍福的,算是最上等。」
顧員外又說:「冥府里最忌諱那些爭權奪利,以權謀私的人。他們認為,造成人世間混亂的種種惡業,大都是由此而生。所以,冥府必設法使這種人遭受困頓,挫折和失敗,讓他們得不償失。他們越是投機取巧,詭計多端,鬼神對他們的制裁也愈加巧妙。另外,冥府並不怎麼器重那些遁世隱居、不問政事的人。他們認為天地生育人才,原是為了有補益於國家與百姓。如果有才能的人都像巢父、許由那樣置國家與人民於不顧而去做隱士,那麼,我們這個世界到現在也依然是滄海橫流,恐怕連個掛瓢飲犢的地方也沒有。」
顧員外又說:「陰間的法律條文和世間大體上差不多,都像《春秋》那樣嚴格地要求賢者,而勸人為善。倘若賢者由於偏激執拗而犯了錯誤,也照樣計其過失加以處理。即使是小人,只要他能做一點兒好事,也要相應地給予善報。世人往往不了解冥間執法的大義,便懷疑因果報應的事實,這是完全不必要的。」
105、僧戲腐儒
族叔楘庵言:肅寧有塾師,講程朱之學。一日,有游僧乞食於塾外。木魚琅琅,自辰逮午不肯息。塾師厭之,自出叱使去。且曰:「爾本異端,愚民或受爾惑耳。此地皆聖賢之徒,爾何必作妄想!」僧作禮曰:「佛之流而募衣食,猶儒之流而求富貴也。同一失其本來,先生何必定相苦?」塾師怒,自擊以夏楚。僧振衣起曰:「太惡作劇。」遺布囊於地而去。
意必復來,暮竟不至。捫之,所聹皆散錢。諸弟子欲探取。塾師曰:「俟其久而不來,再為計。然須數明,庶不爭。」甫啟囊,則群蜂坌涌,螫師弟面目盡腫,號呼撲救。鄰里鹹驚問。僧忽排闥入曰:「聖賢乃謀匿人財耶?」提囊經行,臨出,合掌向塾師曰:「異端偶觸忤聖賢,幸見恕。」觀者粲然。
或曰:「幻術也。」或曰:「塾師好闢佛,見僧輒詆,僧故置蜂於囊以戲之。」 楘庵曰:「此事余目擊,如先置多蜂於囊,必有蠕動之狀見於囊外,爾時殊未睹也。雲幻術者為差近。」
【譯文】
我堂叔楘庵說:肅寧縣有位教私塾的老先生,他為學生講解程朱的理學,儼然以聖賢自居。
一天,有個遊方的出家人來到這位老先生的私塾外乞食化緣。又敲木魚又念經,音聲琅琅,從早晨一直念到中午還不停。老先生煩透了,親自走出來呵斥,叫他離開。並且說:「佛家所謂吃齋行善,修成正果那一套,本來就是異端邪說,愚弄那些無知的平民,或許還有人信。我們這兒都是讀書明理的聖賢之徒。收起你這一套吧!別在這裡作妄想。」
那和尚向老先生合掌施禮說:「我佛門弟子募衣化食,猶如聖賢之徒謀求富貴,從本質上講,都背離了原來的教義,先生何必定要跟我過不去呢?」
老先生大怒,舉起教鞭就要來抽打。那出家人這才抖抖衣服站起身來,說道:「你這也太過分了吧!」
和尚走後,老先生和他的門徒們發現有一個布口袋丟在地上。估計是那個出家人一氣之下忘記拿了,料定他一會兒準要回來尋找。可是,一直等到太陽偏西也沒有來。隔著袋子摸一摸,裡面裝的全都是散碎銀子。眾門徒們就要打開袋子分取。老先生說:「還是多等一會兒,如果他真的不來,再作處理。不過,先可以拿出來數一數,省得分銀的時候發生爭執。」
於是把布口袋拎進門來,先生親自解開口繩。袋口剛一張開,一群馬蜂噴涌而出,把這老先生和他的門徒們螫得鼻青眼腫,抱頭鼠竄,叫苦連天。街坊四鄰聞聲趕來,都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只見那出家人忽然推門而進,從容問道:「聖賢之徒讀書明理,怎麼還乾出這種窩藏私分別人錢財的齷齪事?」說罷,彎腰拾起那布口袋,回身便走。臨出門,又轉過身來,合掌向老先生說道:「阿彌陀佛!方才異端之徒偶爾觸犯了聖賢,還望諸位恕罪。」在場的四鄰面面相覷,無不為之絕倒。有人說:「這位老師父真會玩幻術。」有的說:「這老先生平日常排斥佛教,見了和尚就加以詆毀。所以,這老師父才故意弄來許多馬蜂置於布袋中,存心來戲弄他。」
楘庵叔說:「這事可是我親眼見到的。如果說是事先往口袋裡裝了一窩蜂,必能看見蜂在口袋裡面蠕動。但當時誰也沒看出來。所以,若說這是一種幻術倒還差不多。」
106、人心可畏
朱青雷言:有避仇竄匿深山者,時月白風清,見一鬼徙倚白楊下,伏不敢起。鬼忽見之,曰:「君何不出?」栗而答曰:「吾畏君。」鬼曰:「至可畏者莫若人,鬼何畏焉?使君顛沛至此者,人耶?鬼耶?」一笑而隱。余謂此青雷有激之寓言也。
【譯文】
朱青雷說:有個人為了避仇,躲進深山。那天夜裡,皓月當空,風清氣爽。突然,看見一個鬼徘徊在白楊樹下,他嚇得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這時,那鬼也見到他了,說道:「餵!還不快起來!趴在那兒幹麼?」這人更是嚇得渾身發抖,囁嚅地說:「我害怕你。」鬼說:「這你可錯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鬼有什麼可怕的?就拿你來說吧,致使你生活窮困,顛沛流離到這種地步的,究竟是人呢,還是鬼呢?」說罷一笑,轉眼就不見了。
我想,這大概是朱青雷有所激憤而編撰的一則寓言吧。
107、儒佛異同
穎州吳明經躍鳴言:其鄉老儒林生,端人也。嘗讀書神廟中。廟故宏闊,僦居者多。林生性孤峭,率不相聞問。
一日,夜半不寐,散步月下。忽一客來敘寒溫。林生方寂寞,因邀入室共談,甚有理致,偶及因果之事。林生曰:「聖賢之為善,皆無所為而為者也。有所為而為,其事雖合天理,其心已純乎人慾矣。故佛氏福田之說,君子弗道也。」客曰:「先生之言,粹然儒者之言也。然用以律己則可,用以律人則不可。用以律君子猶可,用以律天下之人則斷不可。聖人之立教,欲人為善而已。其不能為者,則誘掖以成之。不肯為者,則驅策以迫之。於是乎刑賞生焉。能因慕賞而為善,聖人但與其善,必不責其為求賞而然也。能因畏刑而為善,聖人亦與其善,必不責其為避刑而然也。苟以刑賞使之循天理,而又責慕賞畏刑之為人慾,是不激勸於刑賞,謂之不善。激勸於刑賞,又謂之不善,人且無所措手足矣。況慕賞避刑,既謂之人慾,而又激勸以刑賞,人且謂聖人實以人慾導民矣。有是理歟?蓋天下上智少而凡民多,故聖人之刑賞,為中人以下設教。佛氏之因果,亦為中人以下說法。儒釋之宗旨雖殊,至其教人為善,則意歸一轍。先生執董子謀利計功之說,以駁佛氏之因果,將並聖人之刑賞而駁之乎?先生徒見緇流誘人布施,謂之行善,謂可得福。見愚民持齋燒香,謂之行善,謂可得福。不如是者,謂之不行善,謂必獲罪。遂謂佛氏因果,適以惑眾。而不知佛氏所謂善惡,與儒無異。所謂善惡之報,亦與儒無異也。」
林生意不謂然,尚欲更申己意,俯仰之頃,天已將曙。客起欲去,固挽留之,忽挺然不動,乃廟中一泥塑判官。
【譯文】
穎州貢生吳躍鳴說,他家鄉有位宿儒林老先生,品格端莊,為人正直。曾借住在一所神廟裡讀書。這座廟宇宏偉寬敝,借住在這裡的讀書人很多。由於林先生性情孤僻,和這些同住的讀書人很少來往。
有一天,他到了半夜還睡不著,便獨自在月下散步。忽然有位客人走來,向他問候。林先生正感寂寞,見來人舉止風雅,便請客人到屋裡坐,略備茶茗,與客人閒聊起來。那客人論理有致,語言不俗。兩人你言我語,十分投機。言談之間,偶然涉及因果之事。林先生說:「古來聖賢做好事,絕不是事先預期要得到好報才去做的。若是為了要得好報才去做好事,雖說也合乎天理人情,但其心理上卻存有欲望,便沒多大價值。所以,佛家主張福田之說,是君子所不屑的。」
客人說:「先生這一番話,純粹是儒家的論調。若是用這種觀點來約束自己,未嘗不可。若是用它來約束別人,那就不可以了。如果用它來要求有相當修養的君子,或者能有些效果。如果用它來治國安民,那就絕對行不通了。聖人設立教化,目的在於教人為善而已。對那些不能自覺為善的人,要加以勸誘引導,幫助他們去行善。對那些不願意為善的人,就要鼓勵鞭策他們去為善。於是刑賞制度就產生了。那些能夠做到為了獎賞而行善的人,聖人只讚揚他們樂於為善的一面,必不會去責備他們是為了得賞才為善。那些能因畏懼刑罰而遵紀守法做好人,聖人也只讚賞他們能遵紀守法的一面,必不會去責備他們因害怕刑罰才守法。如果在刑賞的制約之下,使人們都能順從天理,樂於向善。而又責備他們是貪賞懼罰,是出於私心人慾。這麼一來,不接受刑賞的激勵勸誘固然不好,接受刑賞的激勵勸誘也不好,這就使人們不知該如何才對。況且既然把貪賞懼罰說成是私心人慾,而又用刑賞去激勵勸誘人們向善。那麼,人們不禁要問,聖人是不是想用刑賞來誘導人的私心慾念呀?你認為有這個道理嗎?在現實社會中,具有超卓智慧,出類拔萃的人畢竟還是少數。平平庸庸、碌碌無為的人則是大多數。所以,聖人的刑罰獎賞制度,主要是着眼於對中等以下人們的教育。佛家的因果報應論,也是著重於對這些人而說的。儒家的教義與佛家的教義雖然在宗旨上有很大的區別,但在教人為善這一點上卻是一致的。先生根據董(仲舒)夫子『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理論,來駁斥佛家的因果論,豈不是連同聖人的刑賞制度也一齊駁斥了呢!先生只看見那些僧侶們勸人布施,說這樣就是行善,可以得福;只看到愚民們持齋燒香拜佛,說這是行善,也可以得福。不這麼辦,就是不行善,就會受報應。據此,你就認定佛家的因果論是在蠱惑民眾。殊不知佛家所謂善惡的定義,與儒家大致相同。佛家所謂的因果報應也與儒家所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的觀念並沒有差別。」
林先生對這位客人的一番宏論不以為然。他想進一步再闡述自己的觀點,更深入地辨證一回。不覺東方泛白,天將亮了。客人便起身告辭。林老先生餘興未盡,執意挽留,那客人忽然僵立不動。仔細一看,竟然是此廟裡一尊泥塑的判官像。
108、冥吏論命
族祖雷陽公言:昔有遇冥吏者,問:「命皆前定,然乎?」曰:「然。然特窮通壽夭之數。若唐小說所稱預知食料,乃術士射覆法耳。如人人瑣記此等事,雖大地為架,不能庋此簿籍矣。」問:「定數可移乎?」曰:「可。大善則移,大惡則移。」問:「孰定之?孰移之?」曰:「其人自定自移,鬼神無權也。」問:「果報何有驗有不驗?」曰:「人世善惡論一生,禍福亦論一生。冥司則善惡兼前生,禍福兼後生,故若或爽也。」問:「果報何以不同?」曰:「此皆各因其本命。以人事譬之,同一遷官,尚書遷一級則宰相,典史遷一級,不過主簿耳。同一鐫秩,有加級者抵,無加級則竟鐫矣。故事同而報或異也。」問:「何不使人先知?」曰:「勢不可也。先知之,則人事息,諸葛武侯為多事,唐六臣為知命矣。」問:「何以又使人偶知?」曰:「不偶示之,則恃無鬼神而人心肆,曖昧難知之處,將無不為矣。」先姚安公嘗述之曰:「此或雷陽所論,托諸冥吏也。然揆之以理,諒亦不過如斯。」
【譯文】
族叔祖雷陽公說,從前有個人遇見陰曹地府的官吏,便乘機問道:「聽說,人的命運都是生前就註定的,有這麼回事嗎?」冥官說:「是的。不過只是對於一生中的窮困或亨通,長壽或短命劃個大體的定數。如果像唐人小說里所描寫的那樣,能預知那一天中將要吃什麼食物,這完全是術士們玩弄的把戲罷了。假如把人人的命數都定得那麼煩瑣的話,恐怕用大地來當書架,也放不下這類偌大的簿籍了。」
又問:「人的命運既然有定數,那麼,能不能有所轉變?」冥官說:「可以。努力行大善的可以轉變,作大惡的也同樣可以轉變。」
又問:「這種轉變命運的機遇由誰來決定?又由誰來轉變?」冥官說:「這完全由自身來決定,由自己來轉變,鬼神是無權干涉的。」
又問:「因果報應的說法,為什麼有的時候靈驗,有的時候不靈驗?」冥官說:「在人世間,通常只根據此人一生的善惡來論定,所遭受的禍福也以一生來論定。而在陰司,論定一個人的善惡,要兼顧到他多生前的善與惡;論禍福,卻要牽涉到他後世的禍與福。所以有時候就靈驗,有時候就顯得不靈驗。」
又問:「做同樣的善與惡,為什麼所受的果報又往往各不相同?」冥官說:「這是由各自不同的本命所決定的。就拿人間的事來做比喻吧,同樣升官,尚書升一級,就成了宰相,而典史升一級,只不過是縣官屬下的一名主簿。同樣降低官吏的俸祿,原有加級的給予抵平,無加級的就要往下降了。據此,可推知同一事物而可能產生不同的結果。」
又問:「那麼,窮通禍福的報應為什麼不讓人事先知道呢?」冥官說:「形勢不允許這樣。如果讓人事先知道了,便依賴命運,什麼事都不想乾。諸葛亮的忠心報國算是多事,而唐六臣(張文蔚、楊涉、張策、趙光逢、薛貽矩、蘇循)等人的趨利賣國之徒也變成是命中注定的。」
又問:「可是為什麼有的時候,又偶爾透露出那麼一點兒因果訊息讓人知道?」冥官說:「那也是有的放矢。不這麼偶然地給人們點兒這方面的啟示,人們就會認為反正沒有鬼神的鑑察,便可以肆無忌憚了,而在暗地裡沒有人發現的地方,更可以放心大膽地為所欲為了。」
先父姚安公(紀容舒)曾評述說:「這可能是雷陽公的觀點,而託詞於陰曹官吏之口。然而從情理上來揣度,大概也是如此。」
109、惡墮為豬
四川毛公振翧言:有人夜行,遇一人狀似里胥,鎖縶一囚,坐樹下。因並坐暫息。囚啜泣不止,里胥鞭之。此人意不忍,從旁勸止。里胥曰:「此桀黠之魁,生平所播弄傾軋者,不啻數百。冥司判七世受豕身,吾押之往生也。君何憫焉!」此人栗然而起。二鬼亦一時滅跡。
【譯文】
四川毛振翧先生說:有人走夜路,看見有位裝束像公差模樣的人,牽著一名披枷帶鎖的囚犯,坐在樹下。這走夜路的人似乎走累了,也就坐在一棵大樹底下休息。那囚犯不住地流淚哭泣,公差模樣的人被他哭得不耐煩,不斷對他施以鞭打。
這個行路的人看了,於心不忍,從旁勸阻。那個裡正白了他一眼,說:「你知道嗎?他是個極其兇狠而狡詐的人。他生前專門挑撥離間,陰謀傾軋,被他坑害的人,不下數百人!因此陰曹判他七世托生為豬,要反覆受屠宰之苦,我是奉命押他去投胎的。這樣的惡棍,你還可憐他?」
此人聽了這話,嚇得渾身打顫,趕快離開。再回頭一看,那兩個鬼也已經不見了。
110、輕薄顛狂
滿媼,余弟乳母也,有女曰荔姐,嫁為近村民家妻。一日,聞母病,不及待婿同行,遽狼狽而來。時已入夜,缺月微明。顧見一人追之急,度是強暴,而曠野無可呼救。乃隱身古冢白楊下,納簪珥懷中,解絛系頸,披髮吐舌,瞪目直視以待。其人將近,反招之坐。及逼視,知為縊鬼,驚仆不起。荔姐竟狂奔得免。比入門,舉家大駭。徐問得實,且怒且笑,方議向鄰里追問。
次日,喧傳某家少年遇鬼中惡,其鬼今尚隨之,已發狂譫語。後醫藥符籙皆無驗,竟顛癇終身。此或由恐怖之餘,邪魅乘機而中之,未可知也。或一切幻象,由心而造,未可知也。或明神殛惡,陰奪其魄,亦未可知也。然均可為狂且戒。
【譯文】
滿老太婆,是我弟弟的奶娘。她有個女兒,名叫荔姐,嫁給附近村里一位農民為妻。
有一天,荔姐聽說母親病了,心急如焚,等不及和丈夫一起同行,便獨自匆匆忙忙地趕回來。當時天已經是朦朦黑了,幸而有一彎新月掛在天空,倒也還能辨明道路。就在這時,她忽然發現有個人在後面緊緊地跟蹤她。她心想,此人必定是個流氓,若是被他追上,那痲煩可就大了。而在這曠野地方,連呼救都不可能。於是,她靈機一動,閃身躲到一座古墓後邊的一株白楊樹下,迅速摘下釵簪耳環,揣在懷裡,從腰間解下一條絲帶纏繞在脖子上。披散了頭髮,瞪大眼睛,吐出舌頭,直勾勾地盯著前方。這時候,那流氓已經迫在近前,她不但不害怕,反而招呼他坐下。那流氓湊近一看,發現是個瞪眼吐舌的吊死鬼,頓時驚昏在地。荔姐乘機狂奔跑回娘家。一進門,全家人都被她這副怪模樣嚇壞了。問她這是怎麼回事?荔姐喘了一口氣,才向家人說出了事情的始末。大家都感到又憤怒又好笑,並議定要向鄰里追查這個跟蹤的人。
第二天,人們紛紛傳說鄰村某家的少年在村外墳地里遇鬼中了邪,那鬼至今還附在他身上,已經變成瘋子了,嘴裡不斷胡言亂語。後來,這位少年的家長百般延醫用藥,乃至請道士作法,焚符念咒,都不管用。從此便瘋瘋顛顛過了一輩子。
這種情形,可能是因為他受了驚嚇之後,心有餘悸,真的鬼魅便乘機而入,使他中邪。或者是他受驚之後,神經錯亂,因此腦子裡便產生出種種妖魔鬼怪的幻象。或者是神明要懲罰他的惡行,暗中攝去了他的魂魄。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這位少年所落得的下場,足以使那些行為輕狂的人引以為戒。
111、盜拯貞女
齊大,獻縣劇盜也。嘗與眾行劫,一盜見其婦美,逼污之,刃脅不從。反接其手,縛於凳,已褫下衣,呼兩盜左右挾其足矣。齊大方看莊(盜語,謂屋上瞭望以防救者為看莊。),聞婦呼號,自屋脊躍下,挺刃突入曰:「誰敢如是,吾不與俱生!」洶洶欲斗,目光如餓虎。間不容髮之頃,竟賴以免。
後群盜並就捕駢誅,惟齊大終不能弋獲。群盜雲,官來捕時,齊大實伏馬槽下。兵役皆云,往來搜數過,惟見槽下朽竹一束,約十餘竿,積塵污穢,似棄置多年者。
【譯文】
齊大,是獻縣最強悍的盜賊之一。有一次,他與一夥強盜去搶劫。有一強盜見一婦女貌美動人,企圖姦污她。在尖刀威脅之下,那位婦女依然堅貞不從。強盜便將她的雙手反綁在凳子上,並把她的下衣扯下,叫另外兩個強盜按住她的左右兩腳。
這時,齊大正站在房屋上守望,聽到屋裡婦女的呼救聲,便從屋脊上一躍而下,手執鋼刀衝進屋來,大聲喝道:「誰敢做這種事,我就和他拚個你死我活!」言罷,兩眼瞪得像餓虎似的,氣勢洶洶地準備格鬥。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那位婦女竟幸而得免。
後來,這一班強盜都被逮捕處死,只有齊大沒有被捕獲。據被捕的同夥說,當官兵來搜捕的時候,齊大就躲藏在馬槽下面。但那些兵士們都說,來回搜尋了好幾遍,只瞧見馬槽下放著一捆破竹子,大概有十來根,而且積滿了灰土,污穢不堪,似乎已經擱在那裡好多年了。
112、善延子壽
農夫陳四,夏夜在團焦守瓜田,遙見老柳樹下,隱隱有數人影,疑盜瓜者,假寐聽之。中一人曰:「不知陳四已睡未?」又一人曰:「陳四不過數日,即來從我輩游,何畏之有?昨上直土神祠,見城隍牒矣。」又一人曰:「君不知耶?陳四延壽矣。」眾問:「何故?」曰:「某家失錢二千文,其婢鞭捶數百未承。婢之父亦憤曰:『生女如是,不如無。倘果盜,吾必縊殺之。』婢曰:『是不承死,承亦死也。』呼天泣。陳四之母憐之,陰典衣得錢二千,捧還主人曰:『老婦昏憒,一時見利取此錢,意謂主人積錢多,未必遽算出。不料累此婢,心實惶愧。錢尚未用,謹冒死自首,免結來世冤。老婦亦無顏居此,請從此辭。』婢因得免。土神嘉其不辭自污以救人,達城隍。城隍達東嶽。東嶽檢籍,此婦當老而喪子,凍餓死。以是功德,判陳四借來生之壽於今生,俾養其母。爾昨下直,未知也。」陳四方竊憤母以盜錢見逐,至是乃釋然。後九年母死。葬事畢,無疾而逝。
【譯文】
農夫陳四,有一年夏夜住在地頭窩棚里看守瓜田,遠遠看見柳樹蔭底下有幾個人影晃來晃去,懷疑有人來偷瓜,便躺下來裝睡,暗聽動靜。其中一人說:「不知陳四睡了沒有?」另一人搭腔說:「陳四呆不了幾天就得跟咱們一塊兒去了,有啥可怕的?昨天我在土地廟裡值班,看見城隍拘捕他的公文都送下來了。」又一人說:「看來你還不知道吧?東嶽神君已給陳四延長了壽數!」眾人問:「這是怎麼回事?」 那人說:「某家丟了兩千文錢,主人把一個婢女打了好幾百鞭子,婢女還是拒不承認偷了錢。主人便把婢女的父親找來嚴加訓斥。婢女的父親非常氣憤,說:『生了這不爭氣的女兒,不如沒有。如果真是她偷了錢,我就拿繩子勒死她。』那婢女說『我承認是個死,不承認也是個死,不如一死了之。』說罷,呼天搶地地號哭。陳四的母親見這個婢女無辜蒙冤,非常可憐。便悄悄地典當了自己的幾件衣物,換來兩千文錢,拿來還給主人說,『我這老婆子一時糊塗,見錢眼開,偷拿了你兩千錢。我以為你有那麼多錢財,未必就能發覺。誰想到卻連累了這無辜的丫頭,我心裡既惶恐又慚愧。這些錢一文未用,特冒死來向你自首,免得結下來生的冤債。我這老婆子從今也沒臉再在你這兒呆下去,你就把我辭退了吧!』那婢女因而倖免一死。土地爺為嘉獎陳母不惜自污以救人的美德,特地向城隍爺打了報告,城隍爺也為之感動,便將報告轉呈東嶽神君。東嶽神君查檢冊籍,發現這老婆子命中注定『老年喪子,凍餓而死』。只因她有這不惜自污以救人的功德,改判她兒子陳四借來生壽於今生,以贍養老母善終天年。這批示在你昨天下班後才轉到,所以你還不知道呢!」
陳四對母親因偷錢被辭退一事,始終耿耿於懷。聽了小鬼們的一番談論,心中才豁然開朗,從此對老母親更加孝敬。過了九年,陳四的母親壽終正寢。喪事辦完不久,陳四也無病而逝。
113、鬼懲惡人
王禿子幼失父母,迷其本姓。育於姑家,冒姓王。凶狡無賴,所至童稚皆走匿,雞犬亦為不寧。
一日,與其徒自高川醉歸,夜經南橫子叢冢間,為群鬼所遮。其徒股慄伏地,禿子獨奮力與斗。一鬼叱曰:「禿子不孝,吾爾父也,敢肆毆!」禿子固未識父,方疑惑間,又一鬼叱曰:「吾亦爾父也,敢不拜!」群鬼又齊呼曰:「王禿子不祭爾母,致飢餓流落於此,為吾眾人妻。吾等皆爾父也。」禿子憤怒,揮拳旋舞,所擊如中空囊。跳踉至雞鳴,無氣以動,乃自仆叢莽間。群鬼皆嬉笑曰:「王禿子英雄盡矣,今日乃為鄉黨吐氣。如不知悔,他日仍於此待爾。」禿子力已竭,竟不敢再語。天曉鬼散,其徒乃掖以歸。自是豪氣消沮,一夜,攜妻子遁去,莫知所終。
此事瑣屑不足道,然足見悍戾者必遇其敵,人所不能制者,鬼亦忌而共制之。
【譯文】
有個叫王禿子的,自幼失去父母,連自己本來姓什麼也不知道。因為是在姑母家養大,姑母的丈夫姓王,他也就冒姓王。此人性情兇殘,狡猾無賴,所到之處,連小孩子一見到他,都嚇得趕快躲藏起來,直是攪得全村雞犬不寧。
有一天,他與同夥從高川鎮喝得大醉而歸。夜裡經過南橫子墓地,被一群鬼擋住了去路。他的同夥被嚇得渾身顫抖,趴在地下不敢起來。唯有王禿子毫無懼色,獨自奮力與鬼格鬥。
忽聽一鬼大聲呵斥說:「你這不孝的禿小子!我是你爸爸。你竟敢如此放肆地與你爸爸毆鬥!」王禿子本來不認識自己的爸爸,正在疑惑間,又聽另一個鬼斥道:「我也是你爸爸。見到我,你竟敢不拜!」這時候,眾鬼七嘴八舌地喊起來:「王禿子!你媽死後,你為什麼不祭祀她?致使她為飢餓所迫,不得不流落此地,給我們大家當媳婦。算起來我們都是你爸爸!」王禿子聽了,憤怒之極,揮舞拳頭與眾鬼輪番打鬥。但被他擊中的就好像擊在空布袋上一樣。他這麼奔騰跳躍,與眾鬼一直斗到雞叫。鬧得精疲力盡,自己摔倒在草叢裡。
眾鬼嘻笑說:「王禿子!你現在那股英雄氣哪兒去啦?今天我們才為平日被你欺負的鄉親們出了口氣。如果你不思改悔,過幾天還在這兒等你!」
王禿子癱倒在地,連一點兒氣力也沒有了,那敢再應聲。天亮鬼散,那幫同夥才把他連拉帶拽弄回家。從此他的兇殘之氣消盡,再沒有以往那麼威風了。一天夜裡,他攜帶妻子悄悄逃去,後來便沒有訊息。
這個故事似乎不足稱道。然而,從中足以看到那些兇悍暴虐的人,終有一日也會遇上強敵。即使人治不了他,鬼也會忌恨他的霸道,一起來制伏他。
114、妖叱空談
武邑某公,與戚友賞花佛寺經閣前。地最豁廠,而閣上時有變怪,入夜即不敢坐閣下。某公以道學自任,夷然弗信也。酒酣耳熱,盛談《西銘》萬物一體之理,滿座拱聽,不覺入夜。
忽閣上厲聲叱日:「時方飢疫,百姓頗有死亡。汝為鄉宦,既不思早倡義舉,施粥舍藥,即應趁此良夜,閉戶安眠,尚不失為自了漢。乃虛談高論,在此講民胞物與。不知講至天明,還可作飯餐、可作藥服否?且擊汝一磚,聽汝再講邪不勝正。」忽一城磚飛下,聲若霹靂,杯盤几案俱碎。
某公倉皇走出,曰:「不信程朱之學,此妖之所以為妖歟!」徐步太息而去。
【譯文】
武邑縣某先生,和他的親戚朋友們一起在某佛寺的藏經閣前賞花。這地方又寬敞又豁亮,但這閣樓上卻常有怪異,一到夜裡,就沒人敢在這兒坐著。
某先生以道學家自居,全然不信有這回事。這一天,某先生又多喝了點酒,興致勃勃地坐下來,大談宋朝張載《西銘》一文中所提倡的民胞物與、萬物一體的道理。滿座人洗耳恭聽,不知不覺中暮色降臨,天漸漸黑下來了。
忽聽藏經閣上厲聲斥責道:「現今當地人民正處於飢餓與瘟疫的困厄之中,百姓多有死亡,你身為本地鄉紳,既不能早想主意,舉辦募捐,施粥施藥,救濟百姓,就應該趁此良夜關門睡大覺去。能夠做到這一步,還可以算得上一條自知無能為力的漢子。而你卻在這兒徒逞口舌,誇誇其談,說什麼『民胞物與』的大道理。你就是從現在講到大天亮,這些廢話能當飯吃、當藥服嗎?現在我先賞你吃一磚頭,看你還講不講什麼邪不敵正!」
話音剛落,一塊城磚忽然凌空飛來,像打一個響雷,杯盤几案全被砸碎。
某先生被嚇得倉皇逃竄,三步兩步跑出佛寺的大門外,可是嘴裡卻還嘟嚷說:「只因為你不信程朱理學,所以你才會成為妖怪!」他一邊嘆息,一邊回頭見妖怪沒有追來,才慢慢走回家去。
115、捫心自問
李孝廉存其言:蠡縣有凶宅,一耆儒與數客宿其中。夜聞窗外撥剌聲,耆儒叱曰:「邪不乾正,妖不勝德。余講道學三十年,何畏於汝!」窗外似有女子語曰:「君講道學,聞之久矣。余雖異類,亦頗涉儒書。《大學》扼要在誠意,誠意扼要在慎獨。君一言一動,必循古禮,果為修己計乎?抑猶有幾微近名者在乎?君作語錄,齗斷與諸儒辯,果為明道計乎?抑猶有幾微好勝者在乎?夫修己明道,天理也。近名好勝,則人慾之私也。私慾之不能克,所講何學乎?此事不以口舌爭,君捫心清夜,先自問其何如,則邪之敢幹與否,妖之能勝與否,已瞭然自知矣。何必以聲色相加乎?」耆儒汗下如雨,瑟縮不能對。徐聞窗外微哂曰:「君不敢答,猶能不欺其本心,姑讓君寢。」又撥刺一聲,掠屋檐而去。
【譯文】
舉人李存其說:蠡縣有一所凶宅,一位老儒生與另外數人客居在那裡。一天夜裡,忽聽窗外「撥剌」一聲響動。老儒正顏厲色地呵斥道:「邪不能侵正,妖不能勝德。我講解道學三十多年了,難道還怕你妖魔鬼怪不成?」
只聽窗外似乎是個女人的聲音答話道:「你講道多年,我早就聽說過了。我雖是異類,但也涉獵些儒家的典籍。《大學》的要義,關健在於一個『誠意』。誠意的要義,在於個人獨處時,自己的行為也能謹慎不苟。你的一言一行,固然能遵循古禮,試問當真是為自己修身立命之計嗎?恐怕裡面有幾分沽名釣譽的成分吧?你天天寫學術筆記,滔滔不絕地與儒者們進行辯論,果真是為了闡明道義嗎?恐怕其中不免有爭強好勝的成分吧?如果真是為了修身明道,還說得上是順從天理。若是爭名好勝,那就完全屬於私慾的範疇了。一位道學家自己不能克制私慾,還有什麼學術可講?這些事用不著別人多費口舌,當你夜晚睡不著的時候,捫心自問,平時所做的,心裡所想的,是不是與你口裡所說的相符?這樣,『邪』能不能侵『正』,『妖』能不能勝『德』,也自然心中有數了。何必這麼聲色俱厲地以勢壓人呢!」
老儒嚇得汗如雨下,渾身不住地顫抖著,連話都說不出來。呆了一會兒,又聽窗外輕蔑地嘲笑說:「你不敢回答,說明你還不想欺騙你的本心。好吧!那就讓你睡個安穩覺吧!」話音一落,又是潑刺一聲,似乎是飛掠房檐而去了。
116、僧懺前業
白衣庵僧明玉言:昔五台一僧,夜恆夢至地獄,見種種變相。有老宿教以精意誦經,其夢彌甚,遂漸至委頓。又一老宿曰:「是必汝未出家前,曾造惡業。出家後漸明因果,自知必墮地獄,生恐怖心。以恐怖心,造成諸相。故誦經彌篤,幻象彌增。夫佛法廣大,容人懺悔。一切惡業,應念皆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汝不聞之乎?」是僧聞言,即對佛發願,勇猛精進,自是宴然無夢矣。
【譯文】
白衣庵的僧人明玉說,以前五台山有位僧人,經常夜裡夢見自己下地獄,並且見到地獄裡種種可怕的景象。有位老和尚勸他精誠誦經。結果惡夢卻愈做愈厲害,以致身體日益衰弱,精神極度疲睏。另一位老和尚對他說:「這必定是你未出家之前曾經造下惡業,出家之後,由讀經漸漸明白了因果報應的道理,知道自己將來必墮地獄,因此心生恐怖。由恐怖之心便生出種種幻象。所以,你讀經越誠,恐怖之心越重,幻象也越多。原因在於你誦經雖篤,卻對佛法還沒有深刻的領會。要知道佛法慈悲廣大,允許人懺悔前愆,改過自新。只要誠心悔過,一切惡業都能當下消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句話難道你沒聽說過嗎?」這位僧人聽了老和尚的話,立刻對佛發願,勇猛精進,一心辦道。此後睡眠安寧,便不再做惡夢了。
117、前生冤債
世稱殤子為債鬼,是固有之。盧南石言,朱元亭一子病瘵,綿惙時,呻吟自語曰:「是尚欠我十九金。」俄醫者投以人參,煎成未飲而逝,其價恰得十九金。此近日事也。
或曰:「四海之中,一日之內,殤子不知其凡幾。前生逋負者,安得如許之眾?」夫死生轉轂,因果循環,如恆河之沙,積數不可以測算;如太空之雲,變態不可以思議。是誠難拘以一格。然計其大勢,則冤愆糾結,生於財貨者居多。老子曰:「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人之一生,蓋無不役志於是者。顧天地生財,只有此數。此得則彼失,此盈則彼虧。機械於是而生,恩仇於是而起。業緣報復,延及三生。觀謀利者之多,可以知索償者之不少矣。史遷有言:「怨毒之於人,甚矣哉!」君子寧信其有,或可發人深省也。
【譯文】
世人認為,未成年而死的兒女是討債鬼,這方面的例子可真不少。盧南石說,朱元亭有個兒子病得很重,臨死之前呻吟著說:「你們還欠我十九兩銀子呢!」後來醫生開了人參處方。人參湯剛煎好,沒來得及喝就咽氣了。計其人參價值恰好是十九兩銀子。這是最近才發生的事。
有人說:「這天下之大,一天之內夭折的兒女不知有多少,前生欠債的人哪有那麼多?」
我認為,人的生死輪迴就像推車送貨,有來有往。因果報應循環不已,就像恆河的沙數,多得難以測算。又像天空上的雲朵,瞬息萬變而不可思議。這一切,實在都難於一概而論。但就它總的趨勢說,產生冤愆糾結最多的莫過於爭奪財貨。正如老子所說:「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通常人的一生,無不為財利所驅使。但是,天地所出生的財物,只有這麼些。你多得些,別人就會損減。你占了便宜,別人就必然吃虧。人人都想多得財利,多占便宜,於是,便生出許多陰謀詭詐,恩仇怨恨便由此而結下了。然而業緣報應,延及三生。你只要看到世間有多少人在千方百計地謀取財利,便知道討債鬼也就不會是少數了。司馬遷說過一句話:「由怨毒之心所產生的人與人的報復太可怕了!」所以君子寧可相信世間確有冤冤相報的討債鬼,或許更能發人深省吧。
118、挽轡報恩
愛堂先生嘗飲酒夜歸,馬忽驚逸。草樹翳薈,溝塍凹凸,幾蹶者三四。俄有人自道左出,一手挽轡,一手掖之下。曰:「老母昔蒙拯濟,今救君斷骨之厄也。」問其姓名,轉瞬已失所在矣。先生自憶生平未有是事,不知鬼何以云然。佛經所謂無心布施,功德最大者歟!
【譯文】
愛堂先生有一晚喝酒後騎馬夜歸,那馬忽然受驚狂奔起來,一會兒闖入稠密的樹林子裡,一會兒又奔行在溝溝坎坎凹凸不平的曠野,有好幾次差點把他從馬上摔下來。正在危急時,忽然有個人從道旁閃身而出,一手拉住了韁繩,另一隻手把他扶下馬,並對他說:「我老母以前多蒙你救濟,今天我救你脫離斷骨的厄難,以作報答。」愛堂先生剛要打聽他的姓名,眨眼之間,此人便不見了。愛堂先生回憶,他生平似乎沒有做過救濟別人老母的事,不知此鬼的話是從何說起。
這就是佛經上所說的,做了好事並不記在心中,才是最大的功德呀!
119、交友論心
長山聶松岩,以篆刻游京師。嘗館余家,言其鄉有與狐友者,每賓朋宴集,招之同坐。飲食笑語,無異於人,惟聞聲而不睹其形耳。或強使相見,曰:「對面不睹,何以為相交?」狐曰:「相交者交以心,非交以貌也。夫人心叵測,險于山川。機阱萬端,由斯隱伏。諸君不見其心,以貌相交,反以為密;於不見貌者,反以為疏,不亦悖乎?」田白岩曰:「此狐之閱世深矣。」
【譯文】
長山人聶松岩,以篆刻為業遊歷於京城。有一段時間,他曾寄住在我家裡。
聶松岩說,他們老家有人與狐仙交朋友,每當他宴請賓客的時候,必把狐仙也招來同坐。狐仙吃喝自如,談笑風生,與在座者毫無差異。但是,人們只能聽到他的聲音,卻見不到他的形像。
人們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強烈要求狐友露出真形讓大家一睹丰采,說:「雖然對面說話卻不見身形,這算交什麼朋友?」
狐說:「人與人交朋友,貴在交心,而不是交他的外表和面貌。當今世上人心難測,用心狠毒險于山川,許多暗算人的機巧,陷害人的圈套,都隱藏於一個堂皇的儀表之中。諸位並不了解對方的居心如何,只一味地以貌取人,而且把這種人當作親密的朋友,而對我這樣只交以心不現其貌的朋友,反而覺得疏遠,不是太悖謬嗎?」
田白岩評論說:「這位狐仙對於人情世故的閱歷確實夠深刻的了。」
120、不露真相
田白岩言:濟南朱子青與一狐友,但聞聲而不見形。亦時預文酒之會,詞辯縱橫,莫能屈也。一日,有請見其形者。狐曰:「欲見吾真形耶?真形安可使君見!欲見吾幻形耶?是形既幻,與不見同,又何必見。」眾固請之,狐曰:「君等意中,覺吾形何似?」一人曰:「當龐眉皓首。」應聲即現一老人形。又一人曰:「當仙風道骨。」應聲即現一道士形。又一人曰:「當星冠羽衣。」應聲即現一仙官形。又一人曰:「當貌如童顏。」應聲即現一嬰兒形。又一人戲曰:「莊子言,姑射神人,綽約若處子。君亦當如是。」即應聲現一美人形。又一人曰:「應聲而變,是皆幻耳。究欲一睹真形。」狐曰:「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而欲我獨示真形乎?」大笑而去。子青曰:「此狐自稱七百歲,蓋閱歷深矣。」
【譯文】
田白岩說:濟南人朱子青與狐仙交上朋友。但是,他只能聽見狐的言談笑語,卻見不到它的形象。朱子青和他的朋友們經常舉行詩文酒會,那狐仙也每次都出席參加。它雄才善辯,詼諧風趣,滿座詩友,誰也難不倒它。
一天,在詩文酒會上,一位朋友請求狐仙現形,讓大家見識見識。狐說:「諸位想要見我的真形嗎?我的真形怎麼好讓諸位看到!諸位如果想見我的幻象,既然稱為幻象,那自然是假的,看假的等於沒看,那又何必看呢!」但眾人還是一再請求。狐說:「那麼,在諸位的臆想中,我該是個什麼樣的形象?」有一人說:「應該是一位眉發花白的老者。」話音未落,便現出了一位皓首白眉的老翁。又一人說:「據我的想像,你應該是仙風道骨,飄逸不俗。」那老翁就立刻化作一位道士。又一人說:「你該是一位頭戴墨冠,身著羽衣的仙人。」那道士又頓時幻作一位仙官。又一位朋友打趣說:「依我說呀,你應該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子。」那仙官又頃刻化作一小孩子的形象。更有一位客人嘻皮笑臉地說,「莊子不是說過嘛,姑射山上有位神仙,膚肌如冰雪,綽約若處女,依我看哪,你應該和他一樣。」那小孩子又應聲化作一位絕世佳人。眾人驚嘆不已。
一位朋友說:「你幻來幻去,應聲而變,雖說神奇奪人,總歸是假的,但我們終究還是想看看你的真面目。」
狐說:「在當今這個世界上,有誰肯把自己的真面目露給大家看? 為什麼非要我這麼做不可呢?」說罷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朱子青說,這位狐仙自稱已經有七百多歲,確是深有閱歷的靈物。
121、不隨俗流
南宮鮑敬之先生言:其鄉有陳生,讀書神祠。夏夜袒裼睡廡下,夢神召至座前,訶責甚厲。陳辯曰:「殿上先有販夫數人睡,某避於廡下,何反獲愆?」神曰:「販夫則可,汝則不可。彼蠢蠢如鹿豕,何足與較?公讀書而不知禮乎?」
蓋《春秋》責備賢者,理如是矣。故君子之於世也,可隨俗者隨,不必苟異。不可隨俗者不隨,亦不苟同。世於違禮之事,動曰某某曾為之。夫不論事之是非,但論事之有無,自古以來,何事不曾有人為之,可一一據以藉口乎?
【譯文】
南宮敬之先生說,他們家鄉有位姓陳的書生,在神廟裡讀書,夏夜酷熱,他就脫去衣服,露出上身,在廊下睡著。半夜裡,他夢見神明將他召到座前大加斥責。陳辯解說:「神殿上不是早已有幾個做買賣的生意人,袒胸露懷地睡在那裡。我只是睡在廊下,為什麼反而受到責備?」神說:「儘管他們隨處倒臥,但你卻不可以。他們都是些如鹿似豬的蠢人,不值得與他們計較!而你是讀書明理的人,怎能不知禮?」
據孔子作《春秋》嚴格要求賢者來看,也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君子為人處世,可以隨俗的就隨俗,不必標新立異,不可隨俗的就不隨俗,也不必苟同。世上人對於那些違禮的事,動不動就說某人某人也曾做過。假如不去思辯事物的是非與善惡,而只是議論此事是否曾經有人做過,那麼,自古以來,哪樣事沒人幹過?難道因從前有人幹過,就可以拿來作違天害理的藉口嗎?
122、難逃心鏡
於道光言:有士人夜過岳廟,朱扉嚴閉,而有人自廟中出。知是神靈,膜拜呼上聖。其人引手掖之曰:「我非貴神,右台司鏡之吏,齎文簿到此也。」問:「司鏡何義?其業鏡也耶?」曰:「近之,而又一事也。業鏡所照,行事之善惡耳。至方寸微曖,情偽萬端,起滅無恆,包藏不測,幽深邃密,無跡可窺。往往外貌麟鸞,中韜鬼蜮,隱慝未形,業鏡不能照也。南北宋後,此術滋工。塗飾彌縫,或終身不敗。故諸天合議,移業鏡於左台,照真小人;增心鏡於右台,照偽君子。圓光對映,靈府洞然。有拗捩者,有偏倚者,有黑如漆者,有曲如鉤者,有拉雜如糞壤者,有溷濁如泥滓者,有城府險阻千重萬掩者,有脈絡屈盤左穿右貫者,有如荊棘者,有如刀劍者,有如蜂蠆者,有如狼虎者,有現冠蓋影者,有現金銀氣者,甚有隱隱躍躍現秘戲圖者。而回顧其形,則皆岸然道貌也。其圓瑩如明珠,清澈如水晶者,千百之一二耳。如是者,吾立鏡側,籍而記之,三月一達於岳帝,定罪福焉。大抵名愈高則責愈嚴,術愈巧則罰愈重。春秋二百四十年,癉惡不一,惟震夷伯之廟,天特示譴於展氏,隱慝故也。子其識之。」士人拜受教,歸而乞道光書額,名其室曰「觀心」。
【譯文】
於道光說,有一讀書人夜裡路過東嶽廟,只見兩扇紅漆大門緊閉,卻有人從廟裡走了出來。他知道這是遇見神靈了,趕快上前躬身下拜,口稱「上聖」。那位神靈急忙以手攙扶,說:「我不是什麼高貴的神靈,只不過是『右鏡台』的司鏡吏,特送文簿來到這裡。」讀書人好奇地問說:「司鏡是什麼意思?莫非就是人們常說的業鏡吧?」司鏡吏說:「與業鏡差不多,但卻是另一種。業鏡所能照得到的,只是人的一生中所做的善事惡事而已。至於人內心的曖昧,感情真偽的微妙變化,是瞬息萬端,起滅無常的。其中包藏著許多幽深詭秘、不可推測的意圖,那是很難窺見的。所以有些人,若單從外表上看,往往給人以麒麟般的慈祥,鳳凰般采麗的印象,而他的內在,卻掩蔽著魔鬼般的用心。這些隱匿在內心深處而沒有表現出來的罪惡,一般的業鏡是照不透的。自從南北宋之後,這種偽裝粉飾,隱匿欺騙的巧術更是遮蔽得天衣無縫,有的人就這麼混了一輩子,最終也沒有被揭露。所以,諸天神靈經過認真的研究討論,決定把原來的業鏡移置左台,專門照那伙真正的小人,而在右台增設心鏡,專門照那些偽君子。在左右兩台圓光鏡的相對照映之下,人的內心世界便都淋漓盡致地顯現出來了。有固執邪見的,有偏僻怪異的,有心黑如漆的,有彎曲如鉤的,有心地骯髒如糞土垃圾的,有妄想混濁如污泥渣滓的,有內心如城府險阻千重萬掩的,有心緒繁多如脈絡盤結左穿右貫的,有違逆不順如荊棘的,有胸藏刀劍的,有毒如蛇蠍的,有狠如虎狼的,有企圖官服華蓋加身的,有利慾薰心散發著銅臭氣的,甚至有的正在隱隱約約地思量那淫佚秘戲圖上醜態的。但當你回過頭來觀看他們的外表,卻也個個儀表堂皇,道貌岸然!那心地潔淨圓瑩如明珠,清明透激如水晶的人,千百人中也難挑出一兩個來。這些情形,我負責站在心鏡旁邊,仔細觀察並記錄下這些人內心的種種現象,每三個月來這裡向東嶽神君匯報一次,以此為依據,定下他們的罪福。大抵對那些有名望地位的人,要求也更嚴格。而對那些機心暗算愈巧妙的人,懲處也更嚴重。《春秋》一書,記錄了魯國二百四十年的歷史,其中對於歷史人物彰善癉惡不一,惟獨雷擊夷伯的廟宇,這是上天對魯大夫展氏的名節加於譴責,因為他隱匿了他的真正用心。現在你該明白了吧!」
讀書人恭敬地領受指教。回家以後,就求於道光給他寫了一副匾額,書「觀心」二字,掛在房門之上。
123、箭償宿怨
外祖雪峰張公家奴子王玉善射。嘗自新河攜鹽租返,遇三盜,三矢仆之,各唾面縱去。
一日,攜弓矢夜行,見黑狐人立向月拜。引滿一發,應弦飲羽。歸而寒熱大作。是夕,繞屋有哭聲曰:「我自拜月鍊形,何害於汝?汝無故見殺,必相報恨。汝未衰,當訴諸司命耳。」數日後,窗棱上鏗然有聲。愕眙驚問,聞窗外語曰:「王玉我告汝,我昨訴汝於地府,冥官檢籍,乃知汝過去生中,負冤訟辯,我為刑官,陰庇私黨,使汝理直不得申,抑鬱憤恚,自刺而死。我墮身為狐,此一矢所以報也。因果分明,我不怨汝。惟當日違心枉拷,尚負汝笞掠百餘。汝肯發願免償,則陰曹銷籍,來生拜賜多矣。」語訖,似聞叩額聲。王叱曰:「今生債尚不了了,誰能索前生債耶?妖鬼速去,無擾我眠。」遂寂然。
世見作惡無報,動疑神理之無據。烏知冥冥之中,有如是之委曲哉!
【譯文】
外祖父張雪峰先生家,有位年青的僕人叫王玉,善於射箭。有一次,他從新河縣帶著收繳的鹽租歸來,半路上,碰見三個強盜,他連發三箭,三個強盜皆中箭倒地。他往強盜們的臉上吐了幾口唾沫,然後任他們逃走了。
又有一天,他帶著弓箭走夜路,看見一隻黑狐狸像人一樣站立,接著又跪下來向月亮禮拜。王玉引弓搭箭,滿弦一發,狐狸應聲倒地。
他回家後忽然寒熱大作,這天夜裡,他聽到有人繞著他住的屋子啼哭,並且訴說:「我自拜月鍊形,礙著你什麼?你無故殺害了我,我定要報仇雪恨!但你此時還不到死的時候,我要先到司命神那兒去告你!」
過了幾天,王玉在夜裡又聽見窗欞上有響動的聲音,嚇得他瞪大了眼睛問道:「是誰?」只聽窗外回答說:「王玉,我告訴你,昨天我到地府去告你,判官檢查了生死籍,才知道你上輩子遭受不幸,被人欺凌,到官府去告狀,正好碰上我是司刑獄的官,我貪贓枉法,庇護私黨,使你有理無處申,你憂鬱憤恨之極,終於自殺身死。我也因此被罰轉世為狐狸。你射我一箭,是作為對我上輩子作惡的報應。因果既是這樣分明,現在我也不怨你。只是當時我曾經對你違心地嚴刑拷打,算起來,還要欠你一百多鞭子。你如能發一個願,說那一百多鞭子不要我償還了,判官那裡就能給我銷了帳,下輩子我一定重謝你。」說了之後,還聽到叩頭的聲音。王玉大聲呵斥道:「這輩子的冤債尚且要不了了之,誰還有心思去翻騰上輩子的老帳?你這妖鬼趁早離開吧!別在這兒嚼舌頭,擾亂我睡覺!」此後便寂然無聲了。
世人往往看到有些人作了惡,暫時不受報應,就懷疑神理不足為據。可哪裡知道,在冥冥地府中,對每一個人的善惡和他應得的果報,竟是計算得那麼鮮明而又細緻呢。
124、僧箴怨鬼
錢塘陳乾緯言,昔與數友泛舟至西湖深處,秋雨初晴,登寺樓遠眺。一友偶吟「舉世盡從忙裡老,誰人肯向死前休」句,相與慨嘆。
寺僧微哂曰:「據所聞見,蓋死尚不休也。數年前,秋月澄明,坐此樓上,聞橋畔有詬爭聲,良久愈厲。此地無人居,心知為鬼。諦聽其語,急遽攙奪,不甚可辨,似是爭墓田地界。俄聞一人呼曰:『二君勿喧,聽老僧一言可乎?夫人在世途,膠膠擾擾,緣不知此生如夢耳。今二君夢已醒矣,經營百計,以求富貴,富貴今安在乎?機械萬端,以酬恩怨,恩怨今又安在乎?青山未改,白骨已枯,孑然惟剩一魂。彼幻化黃梁,尚能省悟,何身親閱歷,反不知萬事皆空?且真仙真佛以外,自古無不死之人。大聖大賢以外,自古亦無不消之鬼。並此孑然一魂,久亦不免於澌滅。顧乃於電光石火之內,更興蠻觸之兵戈,不夢中夢乎?』語訖,聞嗚嗚飲泣聲,又聞浩嘆聲曰:『哀樂未忘,宜乎其未齊得喪。如斯掛礙,老僧亦不能解脫矣。』遂不聞再語,疑其難未已也。」
乾緯曰:「此自師粲花之舌耳。然默驗人情,實亦為理之所有。」
【譯文】
浙江錢塘人陳乾緯說,以前他曾和幾位朋友乘船遊覽,到了西湖深處。當時秋雨初晴,天際開朗,大家登上寺樓憑欄遠望,一片秋色盡收眼底。有位朋友即興吟詠道:「舉世盡從忙裡老,誰人肯向死前休?」眾人也不由得隨之慨嘆。
當時寺里有位和尚陪伴在一旁,他合掌念佛,微笑說:「施主此言差矣!據貧僧聞見,死後還不肯罷休的大有人在。幾年之前,秋月澄明皎潔,我也是閒坐在這樓上賞月。聽見石橋旁邊有互相詬罵的聲音。而且越吵越凶,越罵越激烈。我尋思,這附近並沒有民家住戶,深更半夜在這裡吵罵,一定是鬼了。就想聽聽他們吵些什麼,而他們吵鬧爭論得非常厲害,總是聽不大清楚,似乎是在爭奪墓地的地界。隨之聽見一人叫道:『二位別吵了,且聽老僧一言行不行?人生在世,誰不是忙忙碌碌,擾擾嚷嚷地混一輩子!只緣他們不知數十年光陰,無非如一場春夢。現今你二位是大夢已醒了的,回思從前在世時苦心經營,千方百計謀求富貴,如今富貴在哪裡?從前機巧萬般,結下恩恩怨怨,到如今恩怨又如何去酬償?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而你們現在連骨頭也枯朽了,只剩下孑然一魂。從前盧生夢幻黃梁,夢醒之後尚知省悟,何況你二位都是自己親身經歷過的,反而不知萬事皆空。而且,除了真仙真佛之外,世上自古沒有不死的人。除了大聖大賢之外,陰間自古也沒有不輪迴的鬼。即便是你們這孤獨的靈魂,不久也不免要隨業輪迴去的,而你們還在這電光石火般的瞬息之間,爭奪這蝸牛爬行的寸隙之地。豈不是在做夢中之夢?』這老師父說罷,雙方無言,只聽見嗚嗚咽咽的哭泣聲。又聽見老師父感嘆道:『人間的喜怒哀樂,你們總是不能忘懷,可惜你們壯志未酬便命喪泉下,卻仍這般執著。看來老僧也無法使你們解脫了。』於是便不再說話了,似乎那爭墓地的事還是得不到平息。」
陳乾緯說:「這大概是陪同我們在一起的老師父以善巧方便的語言,來規勸世人罷了。然而仔細思量,世道人情之中,也確實存在著這番道理。」
125、醫乘人危
肅寧王太夫人,姚安公姨母也。言共鄉有嫠婦,與老姑撫孤子,七八歲矣。婦故有色,媒妁屢至,不肯嫁。會子患痘甚危,延某醫診視。某醫遣鄰嫗密語曰:「是症吾能治。然非婦薦枕,決不往。」婦與姑皆怒誶。既而病將殆,婦姑皆牽於溺愛,私議者徹夜,竟飲泣曲從。不意施治已遲,迄不能救。婦悔恨投繯殞,人但以為痛子之故,不疑有他。姑亦深諱其事,不敢顯言。
俄而某醫死,俄而其子亦死。室弗戒於火,不遺寸縷。其婦流落入青樓,乃偶以告所歡雲。
【譯文】
住在肅寧的王太夫人,是先父姚安公的姨母。聽王太夫人說,她老家有位寡婦,和她的婆婆一起撫育孤兒,孩子已長到七、八歲了。那寡婦頗有姿色,媒人屢找上門,她總是婉言謝絕,矢志不嫁。但她那寶貝兒子突然出天花,病情嚴重,只得請某醫生來治療。醫生診視後,回去請鄰居老婆子來對她們婆媳說:「這病嘛,我保證可以治好,但除非孩子的娘肯陪我睡覺。否則,我是絕不會前往治療的!」這話立刻遭到婆媳二人的一頓臭罵。
然而,孩子的病卻一日重一日,眼見瀕臨死亡。婆媳二人心急如焚,商量了一夜,出於愛子心切,最後還是決定忍辱曲從醫生。可是,孩子的病由於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終於離開了人世。寡婦悔恨交加,遂懸樑自盡。人們只以為她的死是出於喪子之痛,並沒有懷疑其它的原因。那婆婆對此事也諱莫如深,守口如瓶,不敢露一點兒風聲。
不久,那個狼心狗肺的醫生突然死去,接著他的兒子也突然死去。家裡又失了火,燒個精光。醫生的老婆走投無路,流落青樓當了妓女,才偶爾把這故事洩露給她相好的客人。
126、鬼不侵正
福州學使署,本前明稅璫署也。奄人暴橫,多潛殺不辜,至今猶往往見變怪。余督閩學時,奴輩每夜驚。
甲申夏,先姚安公至署,聞某室有鬼,輒移榻其中,竟夕晏然。昀嘗乘間微諫,請勿以千金之軀與鬼角。因誨昀曰:「儒者謂無鬼,迂論也,亦強詞也。然鬼必畏人,陰不勝陽也。其或侵人,必陽不足以勝陰也。夫陽之盛也,豈恃血氣之壯與性情之悍哉?人之一心,慈祥者為陽,慘毒者為陰;坦白者為陽,深險者為陰;公直者為陽,私曲者為陰。故《易》象以陽為君子,陰為小人。苟立心正大,則其氣純乎陽剛,雖有邪魅,如幽室之中鼓洪爐而熾烈焰,冱凍自消。汝讀書亦頗多,曾見史傳中有端人碩士為鬼所擊者耶?」昀再拜受教。至今每憶庭訓,輒悚然如侍左右也。
【譯文】
福州學使衙門,本是明朝掌管稅收的官署。當時宦官貪婪橫暴,在官署里殺害了許多無辜的百姓。所以,至今那官衙里還經常出現怪異。我任福建督學的時候,奴僕之輩在夜間往往被驚嚇。
乾隆甲申(1764)年夏天,先父姚安公來到福建學署,聽說有間房裡鬧鬼,他就把床鋪移進住宿,竟然整夜平靜,什麼事也沒有。
有一天,我曾婉言勸告說:「請您不要拿自己寶貴的身體和邪鬼鬥氣,我看最好還是搬出那個房間。」先父便教誨我說:「許多讀書人往往主張無鬼論,那是迂腐的,也是強詞奪理的。然而,鬼必然是怕人的,因為陰氣總是勝不過陽氣。假如有人被鬼所侵犯,那必是因為他的陽氣敵不過陰氣。然陽盛的人,並不是光憑血氣壯和性情粗暴。人的心裡,常常懷著慈祥和藹,這便是陽氣;心裡懷著慘毒兇狠,這便是陰氣。心地坦誠清白,是為陽氣;內心陰險奸詐,是為陰氣;公正剛直是陽氣,自私諂曲是陰氣。所以《易·象辭》裡把陽比喻為君子,把陰比喻為小人。人只要存心光明正大,血氣便表現為純陽純剛。雖遇邪魔鬼魅,一身正氣的人如幽室里熾熱的爐火,無論多堅固的冰凍也會融化自消。你讀了那麼多書,曾見過史傳里有品行端正博學的人被鬼魅侵襲的記載嗎?」我聽了這一篇話,恭敬地領受教誨。直到現在每次回想起來,先父的庭訓言猶在耳。
127、鬼避正氣
戴東原言:其族祖某,嘗僦僻巷一空宅。久無人居,或言有鬼。某厲聲曰:「吾不畏也。」入夜,果燈下見形,陰慘之氣,砭人肌骨。一巨鬼怒叱曰:「汝果不畏耶?」某應曰:「然。」遂作種種惡狀,良久,又問曰:「仍不畏耶?」又應曰:「然。」鬼色稍和,曰:「吾亦不必定驅汝,怪汝大言耳。汝但言一『畏』字,吾即去矣。」某怒曰:「實不畏汝,安可詐言畏?任汝所為可矣!」鬼言之再四,某終不答。鬼乃太息曰:「吾住此三十餘年,從未見強項似汝者。如此蠢物,豈可與同居!」奄然滅矣。
或咎之曰:「畏鬼者常情,非辱也。謬答以畏,可息事寧人。彼此相激,伊於胡底乎?」某曰:「道力深者,以定靜祛魔,吾非其人也。以氣凌之,則氣盛而鬼不逼,稍有牽就,則氣餒而鬼乘之矣。彼多方以餌吾,幸未中其機械也。」論者以其說為然。
【譯文】
戴東原說,他有一位族祖,曾在偏僻里巷租賃一所空宅居住。這所宅院久無人居,有人告誡說:「這所宅院裡經常鬧鬼!」這位族祖聽了,厲聲說道:「什麼鬧鬼?我才不怕呢!」可是,到了夜間,果然有鬼在燈下顯形,頓時房中陰風慘慘,充滿著恐怖的氣息,令人毛骨悚然。只見一個身材巨大的鬼怒目而立,大聲恐嚇道:「你果真不怕嗎?」這位族祖說:「當然!」那鬼立刻變成青面撩牙種種兇惡可怕的形狀,過了許久,又問:「你還不怕嗎?」這位族祖說:「當然不怕!」那鬼的神色便漸漸緩和下來,說:「我的本意並不是一定要把你趕走,只怪你說話的口氣太大了。你只要說一聲怕,我立即就離開這裡。」這位族祖聽了,大怒,說道:「我明明不怕,何必要說瞎話假裝怕你。不怕就是不怕,你有什麼招數儘管使出來!」那鬼又嘮叨不休地糾纏了老半天,這位族祖始終不理睬他。鬼只好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在這兒住有三十多年了,從來沒遇上像你這麼硬性子的人。這樣的蠢貨,怎麼能與你相處?罷了!罷了!」言畢,忽然一閃,便不知去向。
有人責備這位族祖說:「怕鬼,是人的常情,又不是什麼失面子的事。你就隨聲附和說一聲怕,豈不萬事大吉?何必跟鬼鬥閒氣,互相激怒,就不考慮可能產生的後果嗎?」他回答說:「道力深的人,可以憑定靜工夫驅除邪魔。我不是那種人,所以只能以凌厲的盛氣對付他。他怕人的盛氣,便不敢逼近我。假如我當時稍露出軟弱或遷就,就說明我氣綏了,鬼就會乘虛而入。鬼多方面施行欺騙和引誘,幸虧我沒有落入他的圈套。」
人們認為,還是這位族祖講的在理。
128、瀆職減祿
安邑宋半塘,嘗官鄞縣。言鄞有一生,頗工文,而偃蹇不第。病中夢至大官暑,察其形狀,知為冥司。遇一吏,乃其故人,因叩以此病得死否。曰:「君壽未盡而祿盡,恐不久來此。」生言:「平生以館穀餬口,無過分之暴殄,祿何以先盡?」吏太息曰:「正為受人館穀而疏於訓課,冥司謂無功竊食,即屬虛糜。銷除其應得之祿,補所探支,故壽未盡而祿盡也。蓋『在三』之義,名分本尊。利人脩脯,誤人子弟,譴責亦最重。有官祿者減官祿,無官祿者則減食祿,一錙一銖,計較不爽。世徒見才士通儒,或貧或夭,動言天道之難明。烏知自誤生平,罪多坐此哉!」生悵然而寤,病果不起。臨歿,舉以戒所親,故人得知其事雲。
【譯文】
安邑人宋半塘,曾在鄞縣作官。宋說,鄞縣有位書生很有文才,但他在仕途上卻屢遭困頓,沒有考上功名。後來這位書生得了一場大病,病中迷離恍惚,夢見自己來到了一處官衙門。根據那裡的情形,他覺察到這地方似乎便是冥司。這時候,對面走來一位官服打扮的人,書生一看,卻是一位老相識,便急忙向他打聽,自己得了這場病,是不是很快就會死?這位冥官說:「你的壽數未盡,但是祿數盡了,恐怕不久就要到這兒來了。」書生說:「我這輩子,全靠設館教書餬口,沒幹過傷天害理的事,怎麼祿數倒先盡了?」冥官嘆息說:「正因為你是吃教書這碗飯的,而對孩子們的學業、品德放任不問。冥司認為,無功受祿就等於偷盜或浪費糧食,必須扣除應得的俸祿來補償。所以你壽命未盡而祿數先盡。為人師長者,位居『在三(君、親、師)』之中,享有崇高的榮譽。你收取人家的學費,卻誤人子弟,理應受到最嚴厲的譴責。有官祿的,就要削減官祿。沒有官祿的,就得消減食祿。一絲一毫都計較的很分明。世人往往看到一些飽學之士或通儒大家,有的生活窮困,有的年少夭折,便抱怨天道不公平。可哪裡知道,這些人都是自誤生平,才落得這地步。」
書生聽罷,悵然而醒。從此,他的病日重一日,果然沒有治癒的希望。臨死之前,他把夢見的事講給他的親朋好友們聽,並告誡他們要忠於職守,努力從善。這個故事也因此得以流傳於世。
129、劫後餘生
瑪納斯有遣犯之婦,入山樵採,突為瑪哈沁所執。瑪哈沁者,額魯特之流民,無君長,無部族,或數十人為隊,或數人為隊,出沒深山中。遇禽食禽,遇獸食獸,遇人即食人。婦為所得,已褫衣縛樹上,熾火於旁,甫割左股一臠,倏聞火器一震,人語喧闐,馬蹄聲殷動林谷。以為官軍掩至,棄而遁。蓋營卒牧馬,偶以鳥槍擊雉子,誤中馬尾。一馬跳擲,群馬皆驚,相隨逸入萬山中,共噪而追之也。使少遲須臾,則此婦血肉狼藉矣。豈非若或使之哉!
婦自此遂持長齋,嘗謂人曰:「吾非佞佛求福也。天下之痛苦,無過於臠割者。天下之恐怖,亦無過於束縛以待臠割者。吾每見屠宰,輒憶自受楚毒時,思彼眾生,其痛苦恐怖,亦必如我。故不能下咽耳。」此言亦可告世之饕餮者也。
【譯文】
在瑪納斯,有位遣犯的妻子到山裡去打柴,突被瑪哈沁捉住。瑪哈沁,是額魯特的流民。他們沒有君長,沒有部族,或幾十人結為一夥,或幾個人結為一夥,經常出沒於深山峽谷,遇上禽獸就吃禽獸,遇上人就吃人。
這位婦女被他們捉住後,便被剝光衣服綁在樹上。在她身旁燃起一堆烈火,有個瑪哈沁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她左大腿上割了一刀。就在這時,突然林中一聲槍響,接著吶喊聲、馬蹄聲震撼山谷。瑪哈沁們以為是官軍前來圍剿,便丟下這位婦女,狼狽逃竄。
其實,這是軍營的士卒在附近山中牧馬。有位士兵用鳥槍打野雞,誤中馬尾巴,一馬嘶鳴,群馬皆驚,馬群相隨沖向山林,士兵吶喊追逐,才造成這種聲勢。假如士兵們晚到片刻,這位婦女便要血肉狼藉了。這種巧合,豈不有點像是鬼使神差!
從此,這位婦女便開始吃長齋念佛,虔誠地信奉佛教。她經常對人說:「我可不是借念佛來求福報呀!天下的痛苦,莫過於活生生地受人宰割。天下最恐怖的事,莫過於被人捆綁正要遭宰割的時候。每當我看到那些生靈被屠宰時,便回憶起當時自己身受楚毒的那種悲慘處境,聯想到眾生慘遭宰割,它們內心的痛苦和恐怖,也必和我一樣。所以,肉類的食物我是咽不下去的。」
這位婦女的話,很值得那些喜好食肉的人設身處地想一想。
130、懸崖止步
陳楓崖光祿言:康熙中,楓涇一太學士,嘗讀書別業。見草間有片石,已斷裂剝蝕,僅存數十字,偶有一二成句,似是夭逝女子之碣也。生故好事,意其墓必在左右,每陳茗果於石上,而祝以狎詞。越一載余,見麗女獨步菜畦間,手執野花,顧生一笑。生趨近其側,目挑眉語,方相引入籬後灌莽間。女凝立直視,若有所思。忽自批其頰曰:「一百餘年,心如古井,一旦乃為盪子所動乎!」頓足數四,奄然而滅。方知即墓中鬼也。
蔡修撰季實曰:「古稱蓋棺論定,觀於此事,知蓋棺猶難論定矣。是本貞魂,乃以一念之差,幾失故步。」晦庵先生詩曰:「世上無如人慾險,幾人到此誤平生。」諒哉!
【譯文】
光祿大夫陳楓崖說:康熙年間,楓涇有一位太學生,曾住在一處別墅里讀書。偶到花園外散步,發現雜草叢中有一塊石碑。這石碑經年曆久,表面被腐蝕風化,片片剝落,已是殘破不堪。僅存的碑文有幾十個字,偶爾有一二句完整的句子,斷斷續續地可以讀出一點兒眉目來,似乎可以推斷出地下所埋葬的是一位年少夭折的女子。
這位太學生本是個風流好事的人。他想石碑在此,墳墓肯定就在這附近。於是,他經常備辦些茶果供品排在石碑上祭祀,嘴裡還不斷地祝禱些仰慕思念的言詞。過了一年多,太學生又到園中散步,忽然看見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獨自漫步在菜圃間,手裡拿著一束野花。她見了太學生,向他嫣然一笑。太學生便走到她身旁,與她眉來眼去地百般挑逗。那女子若即若離,太學生正要把她引到籬笆後面的灌木叢間,那女子卻站住了,雙眼凝視虛空似地若有所思。忽然她舉起手來在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說:「一百多年了,已是心如枯井,難道只為一時的衝動,要毀在這浪蕩子之手嗎?」說罷,她自怨自艾地連連頓足,倏然不見了。太學生這才知道她原來就是埋葬在這墳墓中的女鬼。
翰林院修撰蔡季實說:「古人常用『蓋棺論定』這句話來為一個人生平的功過做結論。但從這件事看來,可知蓋棺之後仍很難下定論啊。這位女子本是個貞節的女鬼,幾乎因為一念之誤,險些兒就失卻了貞操。正如朱晦庵先生所作自警詩云:『世上無如人慾險,幾人到此誤平生。』確實如此啊。」
131、克制情慾
交河一節婦建坊,親串畢集。有表姊妹自幼相謔者,戲問曰:「汝今白首完貞矣。不知此四十餘年中,花朝月夕,曾一動心否乎?」節婦曰:「人非草木,豈得無情?但覺禮不可逾,義不可負,能自制不行耳。」一日,清明祭掃畢,忽似昏眩,喃喃作囈語。扶掖歸,至夜乃蘇。顧其子曰:「頃恍惚見汝父,言不久相迎,且勞慰甚至。言人世所為,鬼神無不知也。幸我平生無瑕玷,否則黃泉會晤,以何面目相對哉!」越半載,果卒。
此王孝廉梅序所言,梅序論之曰:「佛戒意惡,是剷除根本工夫,非上流人不能也。常人膠膠擾擾,何念不生?但有所畏而不敢為,抑亦賢矣。此婦子孫,頗諱此語。余亦不敢舉其氏族。然其言光明磊落,如白日青天,所謂皎然不自欺也,又何必諱之!」
【譯文】
交河縣為一位守節的婦人修建牌坊。到了完工揭幕那一天,這位節婦的親戚好友雲集而至,向她表示祝賀。這位節婦和她的表姐妹們,自幼玩耍,共相親愛,素來言語直爽,互相謔語而無所忌。當此牌坊落成之際,其中一位姐妹不由半開玩笑地問她說:「姐姐堅貞守節到如今已年老白首,成了受人尊敬的人物!可我不明白,在這四十多年中,每當春花秋月,許多同年人都沉醉在溫柔夢鄉的時候,你真的一點兒也不動心嗎?」節婦很坦城地回答說:「人非草木,豈有不動情之理?但我總覺得禮教不可逾越,恩義不可背負,所以,能克制住自己的情慾,不做那些越禮背義的行為。」
清明節那一天,祭掃墳墓完畢,這位節婦忽然感到眩暈,便昵昵喃喃地說著夢話。人們急忙將她攙扶回家去。到了夜間,她才清醒過來。她對兒子說:「剛才在墳地里,我恍惚間見到你爸爸。他說不久就要來接我,還說了許多安慰我的話。他告訴我說,人世間的所作所為,無論做得多麼隱密,鬼神沒有不知道的。幸虧我這輩子沒做過不乾不淨的事。不然,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與他相見?」過了半年,這位節婦果然去世。
這個故事是舉人王梅序對我說的。王梅序加以評論說:「佛教主張在惡念未生之前制令不生,這自然是剷除邪惡的最根本的方法。但是這種工夫,不是有大智慧,大定力的人,是很難做到的。平常的人整天攪擾多事,慾念橫生,那裡能這麼純淨呢!但能做到知因識果,因有所畏懼而不敢胡作非為,也可以稱之為賢人了!這位節婦的子孫很忌諱別人提及他家先人的言論。所以,我也不便說出他們的姓名和家族。然而一個人能光明磊落地說出自己的心裡話,皎潔如白日青天,既不自欺欺人,又何必隱諱呢? 」
132、禍由自召
先曾祖潤生公,嘗於襄陽見一僧,本惠登相之幕客也。述流寇事頗悉。相與嘆劫數難移。僧曰:「以我言之,劫數人所為,非天所為也。明之末年,殺戮淫掠之慘,黃巢流血三千里,不足道矣。由其中葉以後,官吏率貪虐,紳土率暴橫,民俗亦率奸盜詐偽,無所不至。是以下伏怨毒,上乾神怒,積百年冤憤之氣,而發之一朝。以我所見聞,其受禍最酷者,皆其稔惡最甚者也。是可曰天數耶?昔在賊中,見其縛一世家子,跪於帳前,而擁其妻妾飲酒,問:『敢怒乎?』曰:『不敢。』問:『願受役乎?』曰:『願。』則釋縛使行酒於側。觀者或太息不忍。一老翁陷賊者曰:『吾今乃始知因果。』是其祖嘗調僕婦,仆有違言,捶而縛之槐,使旁觀與婦臥也。即是一端,可類推矣。」
座有豪者曰:「巨魚吞細魚,鷙鳥搏群鳥,神弗怒也,何獨於人而怒之?」僧掉頭曰:「彼魚鳥耳,人魚鳥也耶?」豪者拂衣起。明日,邀客游所寓寺,欲挫辱之。已打包去,壁上大書二十字曰:「爾亦不必言,我亦不必說。樓下寂無人,樓上有明月。」疑刺豪者之陰事也。後豪者卒覆其宗。
【譯文】
先曾祖潤生公在襄陽的時候,曾見過一位僧人,據說,他曾經做過惠登相的幕客。這位僧人述當年流寇的事,講得非常詳細、具體。聽者都搖頭嘆息說:「這是上天安排的劫數,難於避免。」可是,這位僧人卻不以為然,他說:「依貧僧之見,這種劫數完全是由人自己造成的,上天是不會無緣無故降災難給人們的。明朝末年所發生的殺戮、姦淫、搶掠的慘狀,即使唐朝末年黃巢造反流血三千里也為之遜色。推究業因,由明朝中葉以後,官吏個個貪婪暴虐,紳士橫行霸道。民間的風氣也隨之變得奸滑毒狠、狡詐虛偽,品行惡劣,無所不至。所以,從下層講,在老百姓心裡埋伏下無窮的怨恨,從上界講,也激起了天神的憤怒。積累了一百多年的怨憤之氣,一旦暴發出來,又有誰能阻止得了。再就貧僧的所見所聞,那些在動亂中受禍最慘重的,往往都是平時窮凶極惡的人。這能說是『劫數』嗎?記得以前我在賊寇中,有一回,賊寇逮住了一個官宦子弟,他們喝令他跪在營帳前,然後擁抱官宦子弟的妻妾飲酒作樂,問他道:『你敢發怒嗎?』世宦子弟向上磕頭說:『不敢。』又問他:『你願意侍候我們嗎?』他又忙回答說:『願意。』於是給他鬆了綁,讓他在一旁斟酒侍候著。這個場面,使許多旁觀的人為之嘆息不已。當時有一位被俘的老頭兒說:『今天我才知道因果報應是這樣的分明啊!』原來,這個世宦之家,從他爺爺那一輩起,就經常調戲、玩弄僕人的妻子。僕人要是稍有不滿,必然遭到一頓毒打,然後把僕人綁在槐樹上,讓他看著自己的妻子被主人摟著睡覺。這只不過是豪紳暴行的一端,其它的罪惡就不難類推了。」
僧人說這番話的時候,剛好有位豪紳也在座,聽了之後心裡很不滿,便說:「世界上大魚吞小魚,猛禽吃弱鳥,為什麼天神不發怒,惟獨對於人一有惡行,天神就動怒呢?」那僧人很不屑地扭過頭說:「鳥魚是禽獸,難道人也跟禽獸一樣嗎?」豪紳無言答對,氣憤地拂袖而去。
第二天,那豪紳糾集了一幫門客,到僧人掛單的寺里去尋釁,想要折辱那僧人。不料該僧已經打包離去。只見壁上寫了二十個字,道:「你也不必言,我也不必說,樓下寂無人,樓上有明月。」這可能是譏刺那豪紳的陰私。後來,這位豪紳也落得家破人亡,斷子絕孫。
133、修德消災
族祖雷陽公畜數羊,一羊忽人立而舞。眾以為不祥,將殺羊。雷陽公曰:「羊何能舞,有憑之者也。石言於晉,《左傳》之義明矣。禍已成歟,殺羊何益?禍未成而鬼神以是警余也。修德而已,豈在殺羊?」自是一言一動,如對聖賢。後以順治乙酉拔貢,戊子中副榜,終於通判,訖無纖芥之禍。
【譯文】
本族祖雷陽公養了一群羊。有一天,一隻羊忽然像人似的站立起來舞蹈,大家都以為不祥,主張把這隻羊殺掉。雷陽公說:「羊怎麼會跳舞呢?一定是有什麼靈物憑附著它。這就像春秋時,晉國的魏榆地方有塊石頭會說話,晉平公問師曠:「石頭為什麼會說話?」師曠回答道:「石頭不能說話,大概有精神憑藉著它。」這在《左傳》中不是已經解釋得很清楚嗎?如果災禍真的已經臨頭,殺這隻羊又有什麼用處?如果災禍尚未形成,那便是鬼神藉以對我提出警告,促使我要好好地修善積德。殺掉這隻羊豈能轉禍為福?」
自此以後,雷陽公的一舉一動都如面對聖賢,不敢稍微怠慢。後來,他於順治乙酉(1645)年進為貢生,戊子(1648)年中副榜,最後官至通判,一直都沒有發生過任何災禍。
134、鬼猶濟物
景州李晴嶙言:有劉生訓蒙於古寺。一夕,微月之下,聞窗外寒窣聲。自隙窺之,牆缺似有二人影,急呼有盜。忽隔牆語曰:「我輩非盜,來有求於君者也。」駭問:「何求?」曰:「猥以夙業墮餓鬼道中,已將百載。每聞僧廚炊煮,輒飢火如焚。窺君似有慈心,殘羹冷粥,賜一澆奠可乎?」問:「佛家經懺,足濟冥途,何不向寺僧求超拔?」曰:「鬼逢超拔,是亦前因。我輩過去生中,營營仕宦,勢盛則趨附,勢敗則掉臂如路人。當其得志,本未扶窮救厄,造有善因。今日勢敗,又安能遇是善緣乎?所幸貨賂豐盈,不甚愛惜,孤寒故舊,尚小有周旋。故或能時遇矜憐,得一沾餘瀝。不然,則如目犍連母在大地獄中,食至口邊,皆化猛火,雖佛力亦無如何矣。」生惻然憫之,許如所請,鬼感激嗚咽去。自是每以殘羹剩酒澆牆外,亦似有肸蠁,然不見形,亦不聞語。越歲余,夜聞牆外呼曰:「久叨嘉惠,今來別君。」生問:「何往?」曰:「我二人無計求脫,惟思作善以自拔。此林內野鳥至多,有彈射者,先驚之使高飛。有網罟者,先驅之使勿入。以是一念,感動神明,今已得付轉輪也。」生嘗舉以告人曰:「沉淪之鬼,其力猶可以濟物,人奈何謝不能乎?」
【譯文】
景州人李晴嶙說:有位劉先生在一所古寺中教兒童讀書。一天夜裡,月色微明。他聽到窗外似乎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窗戶縫隙往外一看,在牆缺口處,隱隱約約似有兩個人影。劉先生急忙喊道:「有賊!」忽聽隔牆有人輕聲說道:「我們不是盜賊,是有事特來求你的。」劉吃驚地問道:「求我幹麼?」牆外答道:「因我們生前造了惡業,死後墮在餓鬼道中,如今將近一百年了。每當我們聞到從僧廚里飄出來的飯香,就飢火如焚。因暗中觀察,看你是位有慈悲心的人,所以求你賜給我們一些殘羹冷飯,以解饑渴之苦,可以嗎?」劉說:「佛門中經常舉行經懺法事,這種功德足以救濟陰間的餓鬼,你們為什麼不向寺里的和尚乞求超度?」餓鬼回答說:「鬼輩能夠得遇超度,也得靠前世種有善因。像我們倆,上輩子忙忙碌碌鑽營於仕宦之途。看誰權勢大,我們就去巴結依附他。若是這人勢敗了,我們就翻臉不認人,視同陌路。當我們得意的時候,從未做過一些扶窮濟困的好事。前生既沒有積下善因,如今落入餓鬼道中,又如何能遇到超度的善緣呢?所幸的是,當初我們得到的不義之財並沒有過分的貪婪吝惜,親朋故舊之中,有饑寒孤寡的,也能稍加周濟。所以如今還能不時地得到些小的矜憐,吃上一口殘羹剩飯。不然的話,非要落得像目犍連的母親那樣,被關進大地獄中,縱有食物送到嘴邊,也會化成猛火焦炭,縱然有佛菩薩的大神通力,也奈何不了本身的業力啊!」劉先生聽了,心生憐憫,便答應他們的請求。餓鬼感激不已,嗚咽悲泣而去。從此,劉先生每每把殘羹剩酒灑向牆外,那餓鬼也像有感應似的前來受享,但見不到任何行跡,也聽不見說話。
過了一年多,一天夜裡,忽然聽見牆外呼喚道:「劉先生!承蒙您長期款待,今天來向你告別了!」劉先生驚問:「你們要去哪裡?」鬼說:「我們倆沒有別的法子求得超脫,只能做點兒力所能及的好事,以求自拔。這片樹林裡野生鳥類很多,有人要來射擊它們,我們就事先驚嚇它們,令遠走高飛。有人下網捕撈湖中的游魚,我倆就事先驅趕它們,使逃之夭夭,不致入網。就因為這一念善心,感動了神明,遂赦免我倆的罪業。今得以脫離鬼趣,要去轉世托生了。」
劉先生常把這段故事講給別人聽,並且說:「那些遭受沉淪的餓鬼,尚能以其微弱的力量救濟動物,而人們對於許多善事,為什麼總是藉故推託說自己力所不能呢?
135、鬼全孝悌
莆田李生裕翀言:有陳至剛者,其婦死,遺二子一女。歲余,至剛又死。田數畝,屋數間,俱為兄嫂收去。聲言以養其子女,而實虐遇之。俄而屋後夜夜聞鬼哭,鄰人久不平,心知為至剛魂也。登屋呼曰:「何不祟爾兄?哭何益!」魂卻退數丈外,嗚咽應曰:「至親者兄弟,情不忍祟;父之下,兄為尊矣,禮亦不敢祟。吾乞哀而已。」兄聞之感動,詈其嫂曰:「爾使我不得為人也。」亦登屋呼曰:「非我也,嫂也。」魂又嗚咽曰:「嫂者兄之妻,兄不可祟,嫂豈可祟也!」嫂愧不敢出。自是善視其子女,鬼亦不復哭矣。
使遭兄弟之變者,盡如是鬼,尚有鬩牆之釁乎?
【譯文】
莆田人李裕翀說:有位名叫陳至剛的人,他妻子不幸去世,遺下二男一女。過了一年多,至剛也死了。他的幾畝薄田和數間房屋,都被他兄嫂收去。他們聲言要代至剛撫養這三個子女,而實際上,他們對至剛的孩子卻百般虐待。
不久,每到深夜,就聽見陳家屋後有鬼哭的聲音。其聲悽慘哽咽,令人心碎。鄰居為此憤憤不平,都明白這是陳至剛的鬼魂在哭泣。有位膽大的鄰居便爬上屋頂,呼道:「陳至剛!你死後為鬼,既然知道你哥哥虐待你子女,為什麼不向你哥哥作祟,光哭有什麼用?』那鬼魂聽到人聲,頓時倒退數丈,嗚嗚咽咽地回答說:「世間至親者莫過兄弟,一母同胞,手足情深,我怎麼忍心對他作祟?再說,父親之下,兄為尊長,我若害他,情禮難容啊!我只能苦苦哀求他呀!」
那陳至剛的哥哥在屋裡聽得明白,又感動,又愧疚,當即罵他妻子道:「都是你這臭娘們,叫我沒臉做人!」隨後登上屋頂,說道:「至剛呀!這事兒可不能怪我,全是你嫂嫂出的壞點子!」陳的鬼魂又嗚咽泣道:「嫂嫂是哥哥的妻子,我既不能對哥哥作祟,怎麼忍心加害於嫂嫂呢?」他嫂子聽了,又愧又怕,嚇得她連家門都不敢出。從這以後,夫妻二人痛改前非,好生撫養陳至剛的子女。陳至剛的鬼魂,也不再哭泣了。
假如世上那些兄弟之間發生矛盾,都能像陳至剛那樣的顧念親情,哪裡還會有骨肉相爭的事發生呢?
136、尼說倫理
先外祖母曹太恭人,嘗告先太夫人曰,滄州一宦家婦,不見容於夫,鬱郁將成心疾。性情乖刺,琴瑟愈不調。會有高行尼至,詣問因果。尼曰:「吾非冥吏,不能稽配偶之籍也。亦非佛菩薩,不能照見三生也。然因緣之理,則吾知之矣。夫因緣無無故而合者也。大抵以恩合者必相歡,以怨結者必相忤。又有非恩非怨,亦恩亦怨者,必負欠使相取相償也。如是而已。爾之夫婦,其以怨結者乎?天所定也,非人也。雖然,天定勝人,人定亦勝天。故釋迦立法,許人懺悔。但消爾勝心,戢爾傲氣,逆來順受,以情感而不以理爭。修爾內職,事翁姑以孝,處娣姒以和,待妾媵以恩。盡其在我,而不問其在人,庶幾可以挽回乎!徒問往因,無益也。」婦用其言,果相睦如初。
先太夫人嘗以告諸婦曰:「此尼所說,真閨閣中解冤神咒也。信心行持,無不有驗。如或不驗,尚是行持未至耳。」
【譯文】
外祖母曹太恭人曾對我母親說,滄州有位官宦人家的夫人,與丈夫不和,心中鬱悶不樂,成了一塊心病。再加上她性情乖僻,事事與丈夫相違忤,致使夫妻感情更加惡化。
一天,有位德行高尚的尼師來到此地,夫人便去拜見尼師,向她請教有關自己家庭生活的因果。尼師說:「我不是陰間的官吏,怎能稽查你夫妻之間的因果帳。我更不是佛菩薩,如何能測知他人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事。然而,對於因緣果報的道理,我多少知道一些,姑且講給你聽聽。要說夫妻的姻緣,沒有一對是無故而結合的。那些以恩情為前因而結合的夫婦,必然歡樂和美。那些以冤怨為前因而結合的夫婦,必然怨苦糾纏。也有非恩非怨、或恩怨相間而結合的,他們之間的恩怨欠負就有了互相補償的機會。這世上的夫妻關係大體是如此。像你們夫婦倆,想必就是以冤怨為前因而結合的。這是天註定的,並不是人所願意的!雖然說『天定勝人』,但人定也可以勝天。所以,釋迦牟尼佛建立教法,容許人懺悔自新。只要你努力消除好勝之心,克服傲慢之氣,凡事逆來順受,對丈夫要動之以情,而不以理爭。盡力做好份內的職分,奉事公婆要孝順,與妯娌相處要和睦,對待姬妾要寬容有恩。只管自己好好做人,而不必去計較別人對我怎麼樣。如果能照這樣去做,或許還可以挽回你們夫妻的感情。假若徒然地追問往因,即使追問得清楚詳明,又有什麼用呢。」
這位官宦夫人聽信了尼師的話,並遵之而行,果然夫婦相睦如初。
我母親經常用這個故事來教育家中的婦女們。她說:「這位尼師所說的話,真可作為閨閣中的解冤神咒。能夠信心行持,沒有不奏效的。如不奏效,那一定是行持還不夠徹底。」
137、深得佛心
滄州有一遊方尼,即前為某夫人解說因緣者也,不許婦女至其寺,而肯至人家。雖小家以粗糲為供,亦欣然往。不勸婦女布施,惟勸之存善心,作善事。外祖雪峰張公家,一范姓僕婦,施布一匹。尼合掌謝訖,置几上片刻,仍舉付此婦曰:「檀越功德,佛已鑒照矣。既蒙見施,布即我布。今已九月,頃見尊姑猶單衫,謹以奉贈,為尊姑制一絮衣可乎?」僕婦踧踖無一詞,惟面頳汗下。
姚安公曰:「此尼乃深得佛心。」惜閨閣多傳其軼事,竟無人能舉其名。
【譯文】
滄州有一位遊方的尼師,也就是前面所記為某夫人解說因緣的那一位。她不讓婦女們到她的庵堂,自己卻肯屈尊到老百姓家裡來。即使是小戶人家用粗茶淡飯招待,她也願意去。她從來不向婦女們募捐化緣,只勸她們存善心,做善事。
我的外祖父張雪峰先生家裡有一位姓范的僕婦,向這位尼師布施一匹布,尼師合掌念佛,表示感謝後,把這匹布放在桌上。過了一會兒,又拿起這匹布,交給姓范的僕婦,對她說:「施主的功德,佛已經明鑑了。既蒙你布施,這匹布已是歸我所有。如今已是九月,天氣漸冷。剛才我看見你婆婆身上還穿著單衣,現在我把這匹布贈回給你,你拿去給婆婆做件棉衣,你看好不好?」
那僕婦很難為情地接過布來,窘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滿臉通紅直冒汗。
先父姚安公說:「這位尼師可說是深得佛心。」 所可惜的是,閨閣中對於她的軼事雖然流傳不少,竟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138、護法警頑
烏魯木齊軍吏茹大業言:古浪回民,有踞佛殿飲博者,寺僧孤弱,弗能拒也。一夜,飲方酣,一人舒拇指呼曰:「一。」突有大拳如五斗栲栳,自門探入,五指齊張,厲聲呼曰:「六!」舉掌一拍,燭滅幾碎。十餘人並驚仆。至曉,乃各漸蘇,自是不敢復至矣。佛於眾生無計較心,其護法善神之示現乎?
【譯文】
烏魯木齊駐軍軍官茹大業說:古浪縣有一夥回民,經常到寺院裡搗亂。他們肆無忌憚地坐在佛殿中,又是喝酒划拳,又是賭博。寺里的和尚勢單力弱,不敢沾惹他們。
一天夜裡,他們又在寺內喝酒划拳,正喝到痛快的時候,其中有一人翹起大拇指叫道:「一!」突然有一隻大拳頭足有盛五斗米的笆斗那麼大,從門外伸進來,大拳頭忽然五指齊張,厲聲喊道:「六!」說罷,舉起手掌一拍,把賭桌砸碎,燭台倒地,燈火熄滅,殿裡頓時一團漆黑。十幾個喝酒的人全都被嚇昏了,躺倒在地。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們才漸漸甦醒過來。從此,這一幫人再也不敢到佛寺里來搗亂干擾出家人的清修。
佛菩薩對於眾生,一向都是寬宏大量而不與計較的。這種警告性的行動,大概是護法善神示現的吧?
139、改過滅罪
一惡少感寒疾,昏憒中魂已出舍,悵悵無所適。見有人來往,隨之同行,不覺至冥司,遇一吏,其故人也。為檢籍良久,蹙額曰:「君多忤父母,於法當付鑊湯獄。今壽尚未終,可且反,壽終再來受報可也。」惡少惶怖,叩首求解脫。吏搖首曰:「此罪至重,微我難解脫,即釋迦牟尼亦無能為力也。」惡少泣涕求不已。吏沉思曰:「有一故事,君知乎?一禪師登座,問:『虎頷下鈴,何人能解?』眾未及對,一沙彌曰:『何不令系鈴人解?』得罪父母,還向父母懺悔,或希冀可免乎!」少年慮罪業深重,非一時所可懺悔。吏笑曰:「又有一故事,君不聞殺豬王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乎?」遣一鬼送之歸,霍然遂愈。自是洗心滌慮,轉為父母所愛憐。後年七十餘乃終。雖不知其果免地獄否,然觀其得壽如是,似已許懺悔矣。
【譯文】
有個行為惡劣的青年人,一次,他患了寒症,在昏昏沉沉之中,魂已出竅,他的魂魄徘徊悵惘中不知向何處去,正猶豫間,看見路上有人來往,便隨著同行。不覺之中竟然到了陰曹地府。他碰上一位冥官,恰好生前是他的老鄉。這位冥官便細心地為他查了半天生死簿,皺著眉頭對這惡少說:「你呀,平時經常虐待父母,犯了忤逆不孝的大罪,根據冥司的條律,你當被判下沸湯地獄。不過你的陽壽還未盡,你先回去,到了壽終再來受報。」
惡少聽了,恐惶萬狀,趕快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求這位老鄉幫助想個解脫的辦法。那冥官卻連連搖頭說:「你犯的這個罪業太重了,莫說我這芝痲大的冥官解救不了,就是大慈大悲的釋迦牟尼佛,恐怕也無能為力!」
惡少一聽,頓時放聲大哭,不斷磕頭,懇求不已。冥官沉思良久,說:「你先起來,有這麼個故事,不知你聽說過沒有?有位老禪師登座講經,向眾僧提出個問題:『有一老虎的脖子下系了個鐺鈴,請問,誰能把它解下來?』眾僧正在不知所答時,忽有一小沙彌朗聲說道:『何不讓系鈴的人去解?』這就叫『解鈴還須繫鈴人。』你往常忤逆了父母,如今只有去向父母懺悔恕罪,痛改前非,也許能有免罪的希望!」
惡少又顧慮自己罪業深重,恐非一時所能懺悔得盡。冥官笑道:「還有一個故事,不知你聽過沒有?有個姓王的屠夫,他半輩子殺了無數的豬羊畜生,後來忽然想起殺生罪孽深重,來世冤愆難償,便放下屠刀,一心修道,終於修成正果,立地成佛!」 冥官說罷,便派遣一名鬼卒將他送回陽間。他霍然驚醒,出了一身大汗,病也全好了。
從此,他洗心滌慮,努力從善,盡心孝養父母,而他的父母也從厭惡他轉為疼愛他了。此人以後活了七十多歲才壽終正寢。雖然不知道他是否免除地獄之苦,但是,從他能得到這麼高的壽數看來,冥司似乎已經容許他的誠心懺悔了。
140、邪見誤人
北方之橋,施欄循以防失足而已。閩中多雨,皆於橋上覆以屋,以庇行人。邱二田言,有人夜中遇雨,趨橋屋。先有一吏攜案牘,與軍役押數人避屋下,枷鎖琅然。知為官府錄囚,懼不敢近,但畏縮於一隅。中一囚號哭不止,吏叱曰:「此時知懼,何如當日勿作耶?」囚泣曰:「吾為吾師所誤也。吾師日講學,凡鬼神報應之說,皆斥為佛氏之妄語。吾信其言,竊以為機械能深,彌縫能巧,則種種惟所欲為,可以終身不敗露。百年之後,氣反太虛,冥冥漠漠,並毀譽不聞,何憚而不恣吾意乎?不虞地獄非誣,冥王果有。始知為其所賣,故悔而自悲也。」又一囚曰:「爾之墮落由信儒,我則以信佛誤也。佛家之說,謂雖造惡業,功德即可以消滅。雖墮地獄,經懺即可以超度。吾以為生前焚香布施,歿後延僧持誦,皆非吾力所不能。既有佛法護持,則無所不為,亦非地府所能治。不虞所謂罪福,乃論作事之善惡,非論舍財之多少。金錢虛耗,舂煮難逃。向非恃佛之故,又安敢縱恣至此耶?」語訖長號,諸囚亦皆痛哭。乃知其非人也。
夫《六經》具在,不謂無鬼神。三藏所談,非以斂財賂。自儒者沽名,佛者漁利,其流弊遂至此極。
【譯文】
北方的橋樑上設定欄桿,那是為了防護過橋的人,免得失足落水。福建因氣候多雨,往往在橋面上架設棚屋,下雨時,可以庇護過往的行人。
邱二田說,有人夜行遇雨,趕緊跑向橋屋下去躲避。他看見橋屋下已經有人。一位官吏模樣的人手裡拿著檔案,另有幾位兵役,押解著幾個披枷帶鎖的人。他知道這是官府人員在押送囚犯,而那陣勢又非常威嚴,就畏縮不敢上前,只遠遠地躲在一邊。
有一個囚犯哭泣不止,那官吏呵斥道:「你到這時候才知道害怕?後悔啦?當初你要是不乾那些缺德的事豈不是好!」那個囚犯仍一邊哭,一邊絮叨說:「我是讓我那老師給害了。他平時講學,總是宣揚說,什麼鬼神通靈呀,什麼因果報應呀,全是佛家的虛妄之談,根本沒有那麼回事。我信了他的話,以為既然沒有鬼神因果報應,那麼,做人只要善於行詐,懂得圓滑機變,任何不法之事便可以為所欲為。假如又能偽裝掩飾得巧,終身也不會暴露。等到百年之後,一身之氣還歸太虛,冥冥漠漠,別人說好說壞,反正都聽不見了。為什麼不趁活著的時候去乾那隨心所欲的事呢!沒想到入地獄並非瞎說,閻羅王果然真有。至此我才明白我是被老師耍弄了,怎不叫人又悔恨又傷心呢?」
另一個囚犯說:「唉!你的墮落是因為誤信那些腐儒的謊言,我卻是被佛門中一些沒有正見的僧家所誤。聽他們說,人雖然造了惡業,只要肯出錢做功德即可以消滅。雖墮地獄,只要請僧人做幾場經懺法事就可以超度。我聽信這些話,以為只要活著的時候在佛前多燒一些香,向廟裡多布施些香火錢,死後多請幾個和尚念經超度就行。而這些都是我的能力辦得到的事。這樣,既有佛法護持著我,我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反正陰曹地府也治不了我。沒想到,佛家所謂的罪福果報,是以一個人平時所作的善惡為依據,而不是以舍財的多少來衡量。如今,金錢白白耗去了,仍是逃脫不了上刀山、下油鍋之苦。當初要不是我誤信那些謬論,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說罷,不禁號陶大哭,眾囚犯也隨之嗚嗚咽咽哭起來。那位夜行人這才意識到橋上這夥人原來是鬼。
其實,儒家的《六經》都還完整保留著,其中並沒有斷定說無鬼神。佛教三藏經典所談的,本是教人明心見性,轉迷為悟,並非以此作為斂財和受賄賂的工具。後代中有些儒生借儒教獵取功名,佛門中有些教徒借經懺漁利,其流弊到了今日竟發展到如此嚴重的地步。
141、自求多福
里有張媼,自雲嘗為走無常,今告免矣。昔到陰府,曾問冥吏:「事佛有益否?」吏曰:「佛只是勸人為善,為善自受福,非佛降福也。若供養求佛降福,則廉吏尚不受賂,曾佛受賂乎?」又問:「懺悔有益否?」吏曰:「懺悔須勇猛精進,方補前愆。今人懺悔,只是自首求免罪,又安有益耶?」此語非巫者所肯言,似有所受之。
【譯文】
我們老家有個張老婆子,據她自己說她曾經是個走無常的,如今不再幹這一行了。
張老婆子說,她以前到過陰曹地府,曾問冥官說:「信佛到底有沒有好處?」冥官回答說:「佛只是勸人為善,行善的人自然會感召福報。所以福報應該說是自己修來的,並不是佛賜福給他的。如果藉著供養來求佛賜福,那麼,世間清廉的官吏尚且不受賄賂,難道佛會接受賄賂嗎?」老婆子又問:「一個人若是造了惡業,懺悔有用嗎?」冥官說:「懺悔必須真心悔過自新,勇猛精進修善積德,才能補救以前的過錯。現在的人求懺悔,只能算是自首求免罪,這又能有什麼用呢?」
我想,這些話不是一個巫婆所能說出來的,似乎是有人給她指教過的。
142、貌隨心變
莆田林生霈言:聞泉州有人,忽燈下自顧其影,覺不類己形。諦審之,運動轉側,雖一一與形相應,而首巨如斗,發鬔鬙如羽葆,手足皆鉤曲如鳥爪,宛然一奇鬼也。大駭,呼妻子來視,所見亦同。自是每夕皆然,莫喻其故,惶怖不知所為。
鄰有塾師聞之,曰:「妖不自興,因人而興。子其陰有惡念,致羅剎感而現形歟?」其人悚然具服,曰:「實與某氏有積仇,擬手刃其一門,使無遺種,而跳身以從鴨母。(康熙末,台灣逆寇朱一貴結黨煽亂。一貴以養鴨為業,閩人皆呼鴨母雲。)今變怪如是,毋乃神果警我乎!且輟是謀,觀子言驗否?」是夕鬼影即不見。此真一念轉移,立分禍福矣。
【譯文】
莆田林生霈說:聽說泉州有個人,忽然發現自己映在燈光下的影子越來越不像自己,再仔細觀察,自己的身體一舉一動,影子也隨著舉動,倒是很和諧。只是那影子頭大如斗,頭髮蓬亂,像個羽毛車蓋;那手和腳的樣子都鉤曲著,看上去好像鷹爪子。他越看越覺自己像個奇形怪狀的惡鬼。此人嚇得失聲大叫,呼喊他的妻子出來觀看,妻子所看到的影子和他看到的完全相同。從此以後,每當夜間燈下,他的影子都呈現這種形象,又想不出是什麼原因,弄得他惶惶不可終日,不知如何是好。
他有位鄰居,是個私塾先生。這位先生得知此事之後說:「妖怪不會無緣無故變現,必是因人自招。大概你的心裡存在著某種惡念,以致羅剎鬼乘機附在你身上現形,你仔細想想,有這種因素沒有?」
此人聽了,現出恐懼的神色,並且很佩服這位老先生的見識,就坦誠地說:「不錯,我和某某人積有冤讎。我總是在想,有朝一日把他全家殺盡,叫他斷子絕孫,方解心頭之恨。然後我便逃到台灣去投靠朱一貴。如今,我的身影起了這樣的現象,這可能是鬼神對我的惡念發出的警告!從今以後,我堅決斷了這個惡念,看看你的這個猜度靈驗不靈驗?」就在這天晚上起,此人的身影又恢復了正常。這可真是意念一轉,立分禍福啊!
143、念佛度冤
李村有農家婦,每早晚出饁,輒見女子隨左右。問同行者,則不見,意大恐怖。後乃漸隨至家,然恆在院中,或在牆隅,不入寢室。婦逼視,即卻走。婦返,即仍前。知為冤對,因遙問之。女子曰:「汝前生與我並貴家妾,汝妒我寵,以奸盜誣我致幽死。今來取償,詎汝今生事姑孝,恆為善神所護,我不能近,故日日相隨。揆度事勢,萬萬無可相報理。汝儻作道場度我,我得轉輪,即亦解冤矣。」婦辭以貧。女子曰:「汝貧非虛語。能發念誦佛號萬聲,亦可度我。」問:「此安能得度鬼?」曰:「常人誦佛號,佛不聞也,特念念如對佛,自攝此心而已。若忠臣孝子,誠感神明,一誦佛號,則聲聞三界,故其力與經懺等。汝是孝婦,知必應也。」婦如所說,發念持誦。每誦一聲,則見女子一拜。至滿萬聲,女子不見矣。此事故老時說之,知篤志事親,勝信心禮佛。
【譯文】
李家村有位農婦,每天早晚兩次往田間送飯,總看見有個年輕的女子忽左忽右地跟隨著她。問和她一路送飯的農婦們,大家都說沒看見。這位農婦為此心生恐懼,整天提心弔膽。
後來,那女人竟逐漸地跟隨她來到家裡,但不進屋,總是在院裡或牆角下徘徊。如果這位農婦向她逼進,她就步步後退。這位農婦返回原處,她卻又湊了上來,總是不近不遠。這位農婦意識到,這女鬼一定是自己的冤家對頭。
一天,農婦壯著膽子,站得遠遠地問那女人道:「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別老是這麼不遠不近的跟著我!」那女子說:「你前生和我都是一位富貴人家的姬妾。你嫉妒我受主人的偏愛寵幸,就誣陷我與人私通、盜竊。主人聽信了你的讒言,把我幽禁起來,使我鬱悶而死。如今,我是來找你償命的。怎奈你今生事奉婆婆至孝,總有善神在暗中保護,使我無法接近你。所以我天天跟著你,尋找機會下手。但我仔細估量了一下形勢,看來報怨的可能性不大。你若能延請和尚做一次道場來超度我,使我得以早日轉世托生,咱們之間的冤怨就算解除了。」農婦說:「我家裡貧寒,哪裡有錢為你作道場?」女鬼說:「你家裡貧窮,這也的確不假。但是如果你能以虔誠之心念『南無阿彌陀佛』一萬聲,也同樣可以超度我。」農婦問:「光是念佛,如何能超度鬼魂呢?」女鬼說:「普通的人念佛,因為心思雜亂,自然難與佛相應,必須念念如對佛前,努力收攝此散亂心。若是忠臣孝子,他的誠心已經感動了神佛。他們念佛一聲,聲音直達三界。所以,他們念佛的功德威力,與誦經拜懺同等。你是位孝婦,我相信以你的至誠心念佛,自然能與佛力相感應的。」
那農婦聽信女鬼之言,便發心虔誠地念起佛來,每念一聲,女鬼就向西一拜。農婦念滿一萬聲,那女鬼就不見了。
這事在李家村,老一輩的人經常說起。可見真誠孝順雙親,其功德勝似信心拜佛!
144、神鏡照心
朱介如言,嘗因中暑眩瞀,覺忽至曠野中,涼風颯然,意甚爽適。然四顧無行跡,莫知所向。遙見數十人前行,姑往隨之。至一公署,亦姑隨入。見殿閣宏敞,左右皆長廊,吏役奔走,如大官將坐衙狀。中一吏突握其手曰:「君何到此?」視之,乃亡友張恆照。悟為冥司,因告以失路狀。張曰:「生魂誤至,往往有此,王見之亦不罪,然未免多一詰問。不如且坐我廊屋,俟放衙,送君返。我亦欲略問家事也。」
入坐未幾,王已升座。自窗隙竊窺,見同來數十人,以次庭訊。語不甚了了,惟一人昂首爭辯,似不服罪。王舉袂一揮,殿左忽現一大圓鏡,圍約丈余。鏡中現一女子反縛受鞭像。俄似電光一瞥,又現一女子忍淚橫陳像。其人叩顙曰:「伏矣。」即曳去。
良久放衙,張就問子孫近狀,朱略道一二。張揮手曰:「勿再言,徒亂人意。」因問:「頃所見者業鏡耶?」曰:「是也。」問:「影必肖形,今無形而現影,何也?」曰:「人鏡照形,神鏡照心。人作一事,心皆自知;既已自知,即心有此事。心有此事,即心有此事之象,故一照而畢現也。若無心作過,本不自知,則照亦不見。心無是事,即無是象耳。冥司斷獄,惟以有心無心別善惡,君其識之。」又問:「神鏡何以能照心?」曰:「心不可見,緣物以形。體魄已離,存者性靈。神識不滅,如燈熒熒。外光無翳,內光虛明。內外瑩澈,故纖芥必呈也。」語訖,遽曳之行。覺此身忽高忽下,如隨風敗籜。倏然驚醒,則已臥榻上矣。
此事在甲子七月。怪其鄉試後期至,乃具道之。
【譯文】
朱介如說,他曾因中暑頭暈眼花,昏臥在榻。恍惚之中,覺得忽然來到一片曠野之中。清風颯颯,極為涼爽舒適。舉目四望,渺無人跡,竟不知往哪兒去。
忽然,他發現前方有數十人在走動,便姑且跟隨他們身後。不一會兒,便來到一處官府,那數十人走了進去,他也隨著走進去。只見殿宇宏偉,廳堂寬敞,正殿的左右兩側都有長廊,一些官吏差役模樣的人,正在忙碌奔走,來去匆匆,似乎是在為某大官升堂審案做準備工作。
這時候,忽有一吏走來握住他的手說:「您怎麼跑到這兒來了?」他仔細一看,認出是已經過世的老友張恆照,他這才省悟,自己是來到陰曹地府了。便把自己因迷路來到這裡的經過告訴張。張恆照說:「生魂迷路,誤入陰司,這樣的事倒也常有。閻王爺就是看見了,也不會責怪,但免不了要訊問幾句。為了少找痲煩,你不如暫且到我那廊屋裡去坐坐。等閻王爺退了堂,我再送你回去,也順便問問我家裡的情況。」朱點頭稱是,便被領進廊下的堂屋裡。
剛坐一會兒,便聽堂鼓轟鳴,皂役齊聲呼嚇,閻王爺已經升堂了。朱介如禁不住好奇地由窗戶眼向堂上偷看。只見剛才一路同來的數十人依次受審。閻王問些什麼,他們答了什麼,已聽不清楚了。只見其中的一個人,他伸直脖子,昂著頭,似乎是與閻王爭辯,一副很不服罪的樣子。只見閻王把衣袖一揮,那大殿的左側忽然出現了一面大圓鏡,直徑足有丈余。那大圓鏡中,頓時呈現出一名婦女被反綁著雙手,正在受人鞭撻的場面。忽而,鏡中又像電光似的一閃,鏡中又出現一名婦女流著眼淚,忍受著被人強暴的場面。那人看了,立刻臉色蒼白,趴在地上磕頭,口稱「伏罪!」 閻王便命人將他拉下去。
過了許久時間,審判才算終結。等閻王退了堂,吏役們散去,張恆照又來到堂屋,與朱介如說了一會兒話,也打聽了家裡子孫的近況。朱把所知道的略說一二。張恆照聽了不免嘆息,擺擺手說:「算了!不要再說了。不知道想打聽打聽,聽了又無端地給人增添煩惱!」
朱岔開話題,問道:「剛才公堂上所顯示的那面大鏡,大概就是所謂的『業鏡』吧?』張恆照說:「是的。」朱介如又問:「鏡里的影像,必象它的原形。現在根本沒有原形,怎麼會出現影像呢?」張恆照說:「人間的鏡子只可照出人的外表形貌,而神鏡卻可以照出人的內心世界。人每做一件事,他自己的心裡都是非常明白的。也就是說,有心去做每一件事,都可能在心靈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所以,只消用『業鏡』一照,一切都會一目了然,原形畢露。如果是無意中做了一些過失,自己心中本來就沒有這種印象,任憑『業鏡』如何去照,也看不見有什麼影子。這是因為心中不存在這件事,『業鏡』自然顯不出影像來。陰間斷獄,主要便是根據有心或無心來判斷善惡。這一點你應當認識清楚。」朱又問:「神鏡何以竟能照見人心呢?」張恆照說:「心,雖然是不可見的,但任何事物都可能在心中留下了形跡。人死後體魄雖離,而性靈卻是存在的。神識不滅,猶如熒熒燈火,永照不熄。照外沒有遮蔽,照內則虛靈通明。這樣,內外晶瑩透澈,雖是極微細的事物,也會很清楚地顯現出來。」張恆照說罷,便拉著朱走出來。他只覺得身體忽高忽低,忽上忽下,猶如一片隨風飄搖的敗葉。倏忽之間驚醒過來,卻是躺在家裡的床上。
這故事發生在乾隆甲子(1744)年七月,正是鄉試開考期間。我曾納悶朱介如為何來遲,他就給我說了以上這個故事。
145、淳樸得福
胡牧亭言,其鄉一富室,厚自奉養,閉門不與外事,人罕得識其面。不善治生,而財終不耗。不善調攝,而終無疾病。或有禍患,亦意外得解。
嘗一婢自縊死,里胥大喜,張其事報官。官亦欣然即日來。比陳屍檢驗,忽手足蠕蠕動。方共駭怪,俄欠伸,俄轉側,俄起坐,已復甦矣。官尚欲以逼污投繯,鍛鍊羅織,微以語導之。婢叩首曰:「主人妾媵如神仙,寧有情到我?設其到我,方歡喜不暇,寧肯自戕?實聞父不知何故為官所杖殺,悲痛難釋,憤恚求死耳,無他故也。」官乃大沮去。其他往往多類此。
鄉人皆言其蠢然一物,乃有此福,理不可明。偶扶乩召仙,以此叩之。乩判曰:「諸君誤矣,其福正以其蠢也。此翁過去生中,乃一村叟。其人淳淳悶悶,無計較心。悠悠忽忽,無得失心。落落漠漠,無愛憎心。坦坦平平,無偏私心。人或凌侮,無爭競心。人或欺紿,無機械心。人或謗詈,無嗔怒心。人或構害,無報復心。故雖槁死牖下,無大功德,而獨以是心為神所福,使之食報於今生。其蠢無知識,正其身異性存,未昧前世善根也。諸君乃以為疑,不亦誤耶?」時在側者,信不信參半。吾竊有味斯言也。
余曰:「此先生自作傳贊,托諸斯人耳。然理固有之。」
【譯文】
胡牧亭說,他的家鄉有一位富翁,平時安於養尊處優,閉門不問天下事,人們很少看見他在公眾場合露面。說起來也怪,這人並不善於賺錢謀生,但他的財富總像是用不完。他不懂得調養身體,但他一輩子也沒得過什麼大病。偶爾發生了意外的禍患,又往往意外地得以解脫。
有一次,他家的一名婢女忽然上吊自殺。鄉里的公差幸災樂禍,以為有機可乘,大肆張揚並報了官。地方官接報後也即時興沖沖地帶著大批皂役前來驗屍立案。及至勘驗屍體時,忽然那婢女的手腳微微顫動起來。眾人正感詫異,不一會兒,只見她打了個哈欠,伸一伸腰,又側轉過身子,接著就坐了起來,她竟然又活了。
地方官還想以「逼奸上吊」來羅織罪名,便不斷地用種種語言對婢女加以暗示誘供。這位婢女卻向上磕頭,說道:「青天大老爺!我的主人姬妾成群,個個容貌如仙子,哪會鍾情於我?假如他看上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會肯自殺?實因我聽到我父親不知何故被當地官府杖責而死的訊息,心中又悲痛又氣憤,所以才不想活了,實在沒有別的原因。」地方官聽了沒轍,大失所望而去。
這位富人其他的一些經歷也往往類此。他鄉里的人都說,這人看起來蠢頭蠢腦的,可他為什麼偏有這麼大的福份,真是莫明其妙。
一次,偶然有人扶乩召仙,鄉人就以這個疑問來請教乩仙。那乩仙判語說:「各位的想法全錯了。他之所以有這福份,正因為他是個蠢人。這位富翁上輩子是個地地道道的鄉巴佬。他淳樸敦厚,絲毫沒有與人計較之心。他悠悠忽忽,從來沒有患得患失之慮。他雖然落落漠漠,但待人平等,心中無愛無憎。他襟懷坦蕩,總是直心直行,無偏無私。有人欺侮他,他不與之爭競。有人欺騙他,他不心生巧詐。有人以惡言誹謗他,他既不心懷嗔恨,也不遷怒於人。有人捏造罪狀故意陷害他,他也不圖報復。一生平平庸庸,老死於茅舍,並沒有什麼功德,獨有那顆淳樸善良的心,卻為神明所欣賞。所以降福於他,使他今生終身幸福。他這輩子所表現出來的愚蠢無知,正說明他與上輩子身形雖異而稟性猶存,並沒有埋沒了前世的善根。諸位似乎疑心像他這樣碌碌無能的人,不該僥倖得福,那你們就想錯了。」當時在場的人,信與不信者各占其半。
胡先生認為乩仙這段評語,很是耐人尋味。
我想,這也許是胡牧亭先生自作的傳略,或者是自評的贊語。然而,胡先生所講的這個故事,從情理上說,世間倒確有這種情況。
146、隨業感報
莫雪崖言,有鄉人患疫,困臥草榻,魂忽已出門外,覺頓離熱惱,意殊自適。然道路都非所曾經,信步所之。偶遇一故友,相見悲喜。憶其已死,忽自悟曰:「我其入冥耶?」友曰:「君未合死,離魂到此耳。此境非人所可到,盍同遊覽,以廣見聞。」因隨之行,所經城市墟落,都不異人世。往來擾擾,亦各有所營。見鄉人皆目送之,然無人交一語也。
鄉人曰:「聞有地獄,可一觀乎?」友曰:「地獄如囚牢,非冥官不能啟,非冥吏不能導,吾不能至也。有三數奇鬼,近乎地獄,君可以往觀。」因改循歧路,行半里許,至一地,空曠如墟墓。見一鬼,狀貌如人,而鼻下則無口。問:「此何故?」曰:「是人生時,巧於應對,諛詞頌語,媚世悅人,故受此報,使不能語。或遇焰口漿水,則飲以鼻。」又見一鬼,尻聳向上,首折向下,面著於腹,以兩手支拄而行。問:「此何故?」曰:「是人生時,妄自尊大,故受此報,使不能仰面傲人。」又見一鬼,自胸至腹,裂罅數寸,五臟六腑,虛無一物。問:「此何故?」曰:「是人生時,城府深隱,人不能測,故受此報,使中無匿形。」又見一鬼,足長二尺,指巨如椎,踵巨如斗,重如千斛之舟,努力半刻,始移一寸。問:「此何故?」曰:「此人生時,高材捷足,事事務居人先,故受是報,使不能行。」又見一鬼,兩耳拖地,如曳雙翼,而混沌無竅。問:「此何故?」曰:「此人生時,懷忌多疑,喜聞蜚語,故受此報,使不能聽。是皆按惡業淺深,待受報期滿,始入轉輪。其罪減地獄一等,如陽律之徒流也。」
俄見車騎雜沓,一冥官經過,見鄉人,驚曰:「此是生魂,誤游至此,恐迷不得歸。誰識其家,可導使去。」友跪啟是舊交。官即令送返。將至門,大汗而醒,自是病癒。
雪崖天性爽朗,胸中落落無宿物,與朋友諧戲,每俊辯橫生。此當是其寓言,未必真有。然莊生、列子,半屬寓言,義足勸懲,固不必刻舟求劍爾。
【譯文】
莫雪崖說,他有位老鄉身染重病,困臥草榻上,神情恍惚,不覺之中魂靈已經走出了自家的大門。走了一程,頓覺得高燒從身上退去,精神也爽快得多。然而,他發現腳下的道路卻是有生以來從未走過的,但反正已出來了,也就隨意走走了。不想就在這路頭,偶然遇到一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重逢之際,悲喜交集,就在他向老友詢問近況時,忽然記起這位老朋友早已經過世了。因自言自語道:「莫非我也到了陰間?」老朋友說道:「你還未到死的時候,只是神魂游離,偶然到此而已。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可不是一般活著的人所能輕易來到的地方,是不是讓我帶領你參觀遊覽一番,讓你長長見識。」於是,便隨老朋友走去。所到之處,有繁華的街道,也有頹廢的小巷,這些和人世間沒有多大區別,所見之人來來往往,熙熙攘攘,似乎都各有所經營。這些人看見這位老鄉都驚奇地注視著他,但沒和他說上一句話。
老鄉問朋友道:「聽說陰司有地獄,能不能領我去參觀參觀?」朋友說:「地獄和人間的囚牢差不多,有鬼卒在那裡看守著。只有冥官才能開啟,只有獄吏才能出入。我不能帶你到那裡。不過,那地獄附近有幾個形狀奇特的鬼,倒不妨去看一看。」
於是,他們便沿著一條小路走了約半里許,來到一個去處,四野空曠,像是墳墟墓地。看見一鬼,形貌和人大體上相同,只是鼻子下邊缺少了嘴巴。老鄉便問道:「這是為什麼?」朋友說:「此人在生之時,巧於應對,專以諛詞頌語去媚世悅人,騙取他人的勝任,以達到他私心的目的。所以到了陰間,受這報應,看他還能搖唇鼓舌麼?假如碰上有人放焰口施食,別的鬼或者可以飽食一餐,而他只能從鼻孔里喝一點漿水而已。」
又見一鬼,他的屁股高聳在上,腦袋卻折曲在下,臉面緊貼在肚皮上,用兩隻手拄著地走路。老鄉驚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朋友說:「此人在生之時,一向妄自尊大,總是昂著頭走路,目空一切。所以到了陰間,受這報應,叫他不得再去傲視他人。」
又見一鬼,從胸口至肚皮,裂開一條幾寸長的大縫隙,那腹腔之內,五臟六腑,空無一物。老鄉不禁問道:「這是何故?」朋友說:「此人在生時,胸中城府深隱,誰也摸不準他的歪主意。所以到了陰司,受這報應,讓他那壞心眼沒處藏匿!」
又見一鬼,腳有二尺多長,腳指像棒錘,腳後跟腫大如斗。整個腳丫像載重千斛的小船。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移了一寸。老鄉問道:「這是為什麼?」朋友說:「此人在世之時,仗著高才聰敏,凡有利可圖的事,他都捷足先登,搶在人前。所以到了陰間,受這報應,叫他行動艱難,沒法兒再事事搶先了。」
又有一鬼,只見他兩耳如大鵬鳥的雙翼,一直拖拉到地面上。但這對耳朵混沌而無孔竅。老鄉問:「他這個樣子,又是為什麼?」朋友說:「此人在生時,嫉妒多疑,喜歡聽人說是非,愛傳播流言蜚語。所以到了陰司,受這報應,使他徒有此耳,枉作累贅,卻任何聽覺也沒有,看他還妄聽妄傳麼?」
朋友接著說:「這些鬼,都是根據他們在人間所作惡業的深淺不同而承受報應。必須等到受報期滿,才能再去轉世托生。然而,這些鬼比起地獄中的鬼,還算是罪業較輕的一等。相當於人間被判流放的罪人。」
他們正在談論之際,只見車輪滾滾,人馬雜亂。原來是一位冥官路過於此。那冥官一眼就看見了這位老鄉,吃驚地說:「咦!這分明是生魂誤游至此,恐怕已經是迷失了歸路了。誰認識他的家,可帶領他回去。」那朋友慌忙跪下來叩見說:「此乃鄙人生前的朋友。」冥官說:「你既是他的朋友,就送他回去吧!」朋友磕頭稱命。這位老鄉恍恍惚惚,不覺中又走回了自己家的大門外。他出了一身大汗,猛地從夢中醒來,那沾身的疾病,也頓然全愈了。
莫雪崖天性爽朗,胸懷灑落,心中存不住一句話。他和朋友交遊,詼諧謔戲,往往妙趣橫生。他的這番話,我們不妨作為一則寓言故事來聽。在《莊子》、《列子》的著作里,有一大半也講的是寓言故事,但其中的含意,卻足以勸懲世人。所以,不必刻舟求劍地去尋根究底。
147、鬼神質疑
吳雲岩言:有秦生者,不畏鬼,恆以未一見為歉。一夕,散步別業,聞樹外朗吟唐人詩曰:「自去自來人不知,歸時惟對空山月。」其聲哀厲而長。隔葉窺之,一古衣冠人倚石坐。確知為鬼,遽前掩之,鬼亦不避。秦生長揖曰:「與君路異幽明,人殊今古,邂逅相遇,無可寒溫。所以來者,欲一問鬼神情狀耳。敢問為鬼時何似?」曰:「一脫形骸,即已為鬼。如繭成蝶,亦不自知。」問:「果魂升魄降,還入太虛乎?」曰:「自我為鬼,即在此間。今我全身現與君對,未嘗隨氤氳元氣,升降飛揚。子孫祭時始一聚,子孫祭畢則散也。」問:「果有神乎?」曰:「鬼既不虛,神自不妄。譬有百姓,必有官師。」問:「先儒稱雷神之類,皆旋生旋化,果不誣乎?」曰:「作措大時,飽聞是說。然竊疑霹靂擊格,轟然交作,如一雷一神,則神之數多於蚊蚋。如雷止神滅,則神之壽促於蜉蝣。以質先生,率遭呵叱。為鬼之後,乃知百神奉職,如世建官,皆非頃刻之幻影。恨不能以所聞見,再質先生。然爾時擁皋比者,計為鬼已久,當自知之,無庸再詰矣。大抵無鬼之說,聖人未有。諸大儒恐人諂瀆,故強造斯言。然禁沉湎可,並廢酒醴則不可。禁淫蕩可,並廢夫婦則不可。禁貪婪可,並廢財貨則不可。禁鬥爭可,並廢五兵則不可。故以一代盛名,挾百千萬億朋黨之助,能使人噤不敢語,而終不能愜服其心,職是故耳。傳其教者,雖心知不然,然不持是論,即不得稱為精義之學,亦違心而和之曰:『理必如是』云爾。君不察先儒矯枉之意,生於相激,非其本心。後儒辟邪之說,壓於所畏,亦非其本心。竟信儒者,真謂無鬼神,皇皇質問,則君之受紿久矣。泉下之人,不欲久與生人接,君亦不宜久與鬼狎。言盡於此,余可類推。」曼聲長嘯而去。
案此謂儒者明知有鬼,故言無鬼,與黃山二鬼謂儒者明知井田封建不可行,故言可行,皆洞見癥結之論。僅目以迂闊,猶墮五里霧中矣。
【譯文】
吳雲岩說:有位秦生,他不怕鬼,總以沒遇見鬼為遺憾。一天晚上,他正在別墅里散步,忽聽樹後有人在朗誦唐詩道:「自去自來人不知,歸時惟對空山月。」其音哀傷而悠長,聽了頗有淒涼之感。秦生透過樹葉往那邊一看,只見一位穿戴古衣冠的人正倚靠著山石坐在那裡。秦生心想這位大概就是鬼了。便突然躍到了他面前,擋住去路。那鬼依然就地不動,毫無迴避之意。
秦生走上前,對他深深施禮,說道:「我與你幽明異路,人分今古。今夜,能在此邂逅相遇,算是非常幸運,我也就不用客氣了。我之所以要攔阻你,主要是想請教你,鬼神究竟是個怎樣的情狀?又想打聽一下,當了鬼到底是個什麼感覺?」
鬼回答說:「大凡在生沒有修積善業的人,只要一脫離形骸,就成了鬼。像繭蟲化為蝴蝶一樣,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之中。」
秦生問:「人死之後,果真是魂升於天,魄降於地,還入太虛麼?」
鬼說:「自從我成了鬼之後,就經常活動在此地。現在我的全身與你相對說話,並沒有隨氤氳元氣一起升降飛揚。當子孫們祭祀我的時候,我還有機會與他們團聚,祭祀完畢,人鬼也就離別了。」
秦生又問:「那麼,到底有沒有神?」
鬼說:「有鬼既然不假,有神自然也不虛妄。就像人世間既有老百姓就必然有當官的一樣。」
秦生問:「先代的儒者認為,像雷公那樣的神,總是隨生隨滅。此話當真麼?」
鬼說:「當年我還是個貧寒的書生時,就聽膩了這種論調。那時我心想,當許多雷聲轟然交作,閃電裂天時,如果每一聲雷都由一位雷神來發作,那麼,雷神的數目恐怕比蚊子還要多。如果雷聲一停,雷神們也旋即泯滅,那麼,雷神的壽命竟比蜉蝣還要短? 那時候,我帶著這個疑問去請教先生,總是遭到先生的呵斥。我當了鬼之後,才知道天上百神供職和人間官制一樣,並非是傾刻之間都在變幻的虛影。我恨不得用我的所聞所見來作證明,再去質問先生。然而,計算一下那時當老師的人,現在早已當了鬼了,他們自己已經明白了,用不著我再去質問。大抵無鬼的理論,聖人不曾倡導過。而是那些所謂名人、學者之流恐怕人們對於鬼神過份的吹捧獻媚而至於褻瀆,就故意造出一套鬼神皆是虛無的言論來。然而,正像禁止酗酒是可以的,若要全部取消釀酒、喝酒就行不通了。禁止淫蕩是正確的,若連夫妻同居也不準,那就不近人情了。禁止貪婪、殘酷剝削是對的,廢除金融貿易卻是不可以。禁止打架鬥毆是應該的,停止習武練兵那就不行了。所以說,利用自己在這一時代所享有的盛名,去挾持千百萬,甚至上億的朋黨協助你,這樣,雖然能使人閉口而不敢說話,而終於不能使人由衷地佩服,就是以上這個原因啊!宣揚鬼神不存在的人,雖然心裡明鏡似的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但是,不堅持這種論調,似乎就不能被稱為有高深造詣的學者。所以他們總是違心地附和道:『按理說應該是這樣的吧!』你大概沒有覺察到,先儒們矯枉過正之意,都是出於互相激勵,而不是出於本心,後代的儒者們批判偏邪之說,也是出於懼怕壓力,並不是出於本心。你竟然相信他們的話,真的認為無鬼無神,還堂而皇之地來質問我,可見你受害已經不淺了!泉下人不宜長久地和生人接觸,你也不宜與鬼太親近,話就說到這兒。其它的事,可以此類推。」鬼說到這裡,漫聲長嘯,隱身而去。
按:這個故事說儒者明知有鬼,卻故意說沒鬼。這與我以前記述的黃山二鬼說儒者明知封建井田制不可行,卻偏說可行。其實,他們都洞見事物的關鍵所在,而只是說些迂遠不切實際的言論,使人如墮五里霧中。
148、幕僚四救
宋清遠先生言,昔在王坦齋先生學幕時,一友言夢遊至冥司,見衣冠數十人累累入,冥王詰責良久,又累累出,各有愧恨之色。偶見一吏,似相識,而不記姓名,試揖之,亦相答。因問:「此並何人,作此形狀?」吏笑曰:「君亦居幕府,其中豈無一故交耶?」曰:「仆但兩次佐學幕,未入有司署也。」吏曰:「然則真不知矣。此所謂四救先生者也。」問:「四救何義?」曰:「佐幕者有相傳口訣,曰:『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舊不救新。』救生不救死者,死者已死,斷無可救。生者尚生,又殺以抵命,是多死一人也,故寧委曲以出之。而死者銜冤與否,則非所計也。救官不救民者,上控之案,使冤得申,則官之禍福不可測。使不得申,即反坐不過軍流耳。而官之枉斷與否,則非所計也。救大不救小者,罪歸上官,則權位重者譴愈重,且牽累必多。罪歸微官,則責任輕者罰可輕,且歸結較易。而小官之當罪與否,則非所計也。救舊不救新者,舊官已去,有所未了,羈留之恐不能償。新官方來,有所委卸,強抑之尚可以辦。其新官之能堪與否,則非所計也。是皆以君子之心,行忠厚長者之事,非有所求取,巧為舞文,亦非有所恩仇,私相報復。然人情百態,事變萬端,原不能執一而論。苟堅持此例,則矯枉過直,顧此失彼,本造福而反造孽,本弭事而反釀事,亦往往有之。今日所鞫,即以此貽禍者。」
問:「其果報何如乎?」曰:「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夙業牽纏,因緣終湊。未來生中,不過亦遇四救先生,列諸四不救而已矣。」
俯仰之間,霍然忽醒,莫明其入夢之故,豈神明或假以告人歟?
【譯文】
宋清遠先生說,以前他在王坦齋先生的門下做幕僚,曾聽一位朋友說,他夢中到了陰曹地府,看見有數十位衣冠楚楚,似乎很有身份的人陸續進入閻羅殿。閻王爺對他們個個加以盤問,又加以斥責,然後又陸續退了出來。瞧他們那表情,個個面有愧悔之色,不知為了何事? 這時候,來了一位冥官,似曾相識,但一時想不起叫什麼名字了。他便試探著上前作揖施禮。這位冥官也還禮相答。這位朋友便指著那一班人問道:「這都是些什麼人,如何落得這般狼狽?」這位冥官笑道:「先生也是身居幕府,難道他們之中你一位朋友也沒有?」這位朋友說:「鄙人不才,只是兩次當幕僚。所以這方面的朋友很少。」冥官說:「這麼說來,你是真不知道了。這些人,就是所謂『四救』先生。」這位朋友又問:「『四救』是什麼意思?」冥官說:「所謂『四救』,是做幕僚的人在處理獄案時所應當熟悉的口訣。即『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舊不救新』。」這位冥官接著解釋說:「所謂救生不救死,那是因為死了的人畢竟死了,再也不能把他救活。而活著的人還有一條生命,如果判他殺人抵命,豈不是又白白多死一個人?所以寧可委曲求全,把他救出來。至於那死了的人冤與不冤,就不是他們所要計較的事了。所謂救官不救民,是指那些平民越級控告官府的案件,如果使上告者得以伸冤雪恨,則基層官吏的命運將陷於不測之中。如果阻礙使上告者申訴不成,即使反坐(指誣告他人,若被告的罪名不成立,誣告的人反受其罪),也不過被判充軍流放而已。至於基層官吏判案是否公正合法,他們就不必過問了。所謂救大不救小,這類案子的罪責主要在上級官吏身上,倘若認真追究起來,依照法律,權勢愈大的懲罰愈重,受牽連的人也愈多。如果把罪責推在小官身上,相對來講處罰較輕,牽連的人比較少,而且容易了結。至於小官對此承受得了或承受不了,他們就不管了。所謂救舊不救新,指的是舊官已經卸任,有些獄案還沒了結。如果執意留他,讓他了卻責任,恐怕他也難於辦得周到。新官剛上任,有些事卻可以藉故推諉而不管,但強令他去接受辦理,他也得去辦,至於新官辦理得了或辦理不了,他們就不考慮了。這些先生們原想以君子之心,去做那忠厚長者所應該做的事。他們並非有所求而從中舞弄法律條文以行奸詐,也不是懷挾私人恩怨而從中圖報復。然而,世道人情千姿百態,世事變化奇巧萬端,看問題原不可死執一理。這些先生們堅持『四救』,未免矯枉過正,顧此失彼,本來想造福,結果造了孽。本來想息事寧人,反而招惹是非。這種情況,也往往發生過。今天被閻王爺提審的這些先生們,就是因為生前堅持『四救』的原則惹下的痲煩。」
這位朋友又問:「那麼,他們這些人將受到怎樣的報應?」冥官說:「常言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夙業牽纏,因緣果報,最終必將湊合。這些先生們在未來的一生中,必然也會叫他們遇上一些『四救』先生,而他們則被列入『四不救』的行列中。」
這位朋友與冥官談興正濃,忽然之間卻從夢中驚醒。他回味無窮,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做了這樣的夢?他想,難道是神明想藉助於他的嘴巴,把這「四救」、「四不救』的道理講給世人聽嗎?
149、將功贖罪
有富室子病危,絕爾復甦,謂家人曰:「吾魂至冥司矣。吾嘗捐金活二命,又嘗強奪某女也。今活命者在冥具保狀,而女之父亦訴牒喧辯。尚未決,吾且歸也。」越二日,又絕而復甦曰:「吾不濟矣。冥吏謂奪女大惡,活命大善,可相抵。冥王謂活人之命,而復奪其女,許抵可也。今所奪者此人之女,而所活者彼人之命。彼人活命之德,報此人奪女之仇,以何解之乎?既善業本重,未可全銷,莫若冥司不刑賞,注來生恩自報恩,怨自報怨可也。」語訖而絕。
案歐羅巴書不取釋氏輪迴之說,而取其天堂地獄,亦謂善惡不相抵。然善惡不抵,是絕惡人為善之路也。大抵善惡可抵,而恩怨不可抵,所謂冤家債主,須得本人是也。尋常善惡可抵,大善大惡不可抵。曹操贖蔡文姬,不得不謂之義舉,豈足抵篡弒之罪乎?(曹操雖未篡,然以周文王自比,其志則篡也,特畏公議耳。)至未來生中,人未必相遇,事未必相值,故因緣湊合,或在數世以後耳。
【譯文】
有位富室人家的子弟病危,他死後又甦醒過來,對家裡人說:「剛才我的靈魂已經到了陰曹地府。只因我曾經出錢救過兩個人的性命,又曾經強奪過一位民女。如今那兩個被我救活的人在陰司投遞狀書保我,而那女子的父親卻在閻王爺面前哭訴申辯,請求將我治罪。所以這個案子還不能作最後判決,就暫且放我回來了。」
過了兩天,這位富家子又死而復甦,對家裡人說:「這回我可死定了。剛才我又到了陰司,據冥官說:『強奪民女雖罪大惡極,救人活命卻也是大善,善惡可以相抵。』但閻王爺說:『如果救了某人的命,所奪的民女剛好又是他的女兒,這還可以抵消。現在他所奪的是這個人的女兒,而被救活的卻是那個人的性命。以救活他人的恩德,來補償這人女兒被奪的冤讎,這怎麼說得通呢?我認為救人的大善與害人的大惡既然不能完全抵消,不如冥司不給予刑賞,讓他們在來生有恩的報恩,有怨的報怨,不就了結了!」
按歐州人所著的書中,一般不採取佛教輪迴的學說,而是採取天堂地獄的說法。他們也主張善惡不能互相抵消。然而,若一定說善惡不能相抵,這是斷絕了惡人向善的路。大概善惡應該可以抵消,但恩和怨不能抵消。這就是人們平常所說的:「冤有頭、債有主。」必須由本人來清算。又一般的善惡可以抵消,若是大善大惡卻又當別論。曹操用重金贖回遠嫁匈奴的蔡文姬歸漢,不能不算是一件義舉,但怎麼能抵消他篡位弒君的罪惡呢?至於人在未來世中,恩怨雙方未必相遇。即使相遇,恩怨相酬也未必相等。所以,要待因緣湊合,必經數世之後才能了結啊。
150、黠抨惡吏
曾映華言:有數書生赴鄉試,長夏溽暑,趁月夜行。倦投一廢祠之前,就階小憩,或睡或醒。一生聞祠後有人聲,疑為守瓜棗者,又疑為盜,屏息細聽。
一人曰:「先生何來?」一人曰:「頃與鄰冢爭地界,訟於社公。先生老於幕府者,請揣其勝負。」一人笑曰:「先生真書痴耶!夫勝負烏有常也?此事可使後訟者勝,詰先訟者曰:『彼不訟而爾訟,是爾興戎侵彼也。』可使先訟者勝,詰後訟者曰:『彼訟而爾不訟,是爾先侵彼,知理曲也。』可使後至者勝,詰先至者曰:『爾乘其未來,早占之也。』可使先至者勝,詰後至者曰:『久定之界,爾忽翻舊局,是爾無故生釁也。』可使富者勝,詰貧者曰:『爾貧無賴,欲使畏訟賂爾也。』可使貧者勝,詰富者曰:『爾為富不仁,兼併不已,欲以財勢壓孤煢也。』可使強者勝,詰弱者曰:『人情抑強而扶弱,爾欲以膚受之訴聳聽也。』可使弱者勝,詰強者曰:『天下有強凌弱,無弱凌強。彼非真枉,不敢冒險攖爾鋒也。』可以使兩勝,曰:『無券無證,糾結安窮?中分以息訟,亦可以已也。』可以使兩敗,曰:『人有阡陌,鬼寧有疆畔?一棺之外,皆人所有,非爾輩所有,讓為閒田可也。』以是種種勝負,烏有常乎?」一人曰:「然則究竟當何如?」一人曰:「是十說者,各有詞可執,又各有詞以解,紛紜反覆,終古不能已也。城隍社公不可知,若夫冥吏鬼卒,則長擁兩美莊矣。」語訖遂寂。此真老於幕府之言也。
【譯文】
曾映華說:有幾位書生去參加鄉試,那時正是夏暑季節,白天酷熱難耐,他們便乘著夜晚涼爽趕路。走了一程,感到疲勞,就在一座廢棄的祠堂前歇腳。大家橫七豎八地躺在台階上,有的就睡著了,有的還沒睡。忽然,有位書生聽見祠堂後面有人在說話。他以為是村子裡看守瓜園棗林的農民,又疑心是夜間行竊的小偷。書生屏息靜聽,想聽他們說些什麼。
其中有一個問道:「先生從哪兒來呀?」
另一個說:「我剛才和我鄰墳里的那個小子為兩墳之間的地界吵了一陣。我到土地公那兒告了他一狀,還不知是輸是贏。先生在世時當了一輩子幕僚,憑您的經驗,看看這場官司,我有勝訴的希望沒有?」
前一位笑著說道:「你真是個實足的書呆子,打官司勝與負,哪有一定的常規?此事如果想讓被告獲勝,就質問原告說:『人家沒來告你,你卻搶先告了人家,可見挑起事端的是你,你侵犯了別人,反而來個惡人先告狀。』也可以讓原告獲勝,而責斥被告說:『他告了你,你怎麼不敢先來告他?可見你是先侵犯了他,自知理屈詞窮,所以不敢露面。』可以使後葬的獲勝,就責難先葬的說:『這塊地本來就是屬於他的,你是乘他未來,把這地方先強占了!你還有什麼可說?』也可以讓先葬的獲勝,就責難後葬的說:『地界早就劃定了,你還想翻案?真是無理取鬧!』可以使兩者之間的富者獲勝,就責斥窮的說:『你是個窮無賴,想利用他不敢打官司的心理,使他讓給你點好處!』也可以讓窮者獲勝,責難富的說:『你一貫為富不仁,兼併土地的野心越來越大,你是想以財勢壓人,欺凌孤寡!』可以讓強者獲勝,就責斥弱者說:『世道人情都傾向於抑強而扶弱,你抓住這種心理,利用皮肉受苦來聳人聽聞,想藉此來訛詐錢財!』也可以讓弱者獲勝,而呵斥強者說:『世界上都是恃強凌弱,以眾暴寡,哪有以弱欺強的道理?他若不是真冤枉,決不敢冒險來觸犯你。』可以使爭訟雙方都獲勝,對他們說:『你們爭奪一塊小地盤,雙方一無字據,二無憑證,這麼爭下去,何時得了。不如從中間劃一條線,平分了事,這不就了結了。』也可以使爭訟雙方全都歸於失敗,對他們說:『人間有阡陌地界之分,你們當了鬼還爭什麼地界?除了你們居住的一棺之地,其他全不屬於你們所有。你們爭也沒用,讓那地方閒著去吧!』所以說,各種各樣的案子,都沒有個誰勝誰負的定規,你還不明白嗎?」
那一位又問:「照你這麼說,這官司究竟該怎麼了結?」
前一位說:「我以上這十種構想,各有各的理由,又各有各的解法。紛紜反覆,沒完沒了。城隍爺和土地公會怎麼樣處理我不知道,若是那些冥吏鬼卒們就可以藉此長期進行敲詐勒索了。」說完這話,廢祠後面便寂靜無聲了。
這老鬼的一番議論,可真是老幕僚的經驗之談。
151、堅心拒誘
滄州城守尉永公寧,與舅氏張公夢徵友善。余幼在外家,聞其告舅氏一事,曰:某前鋒有女曰平姐,年十八九,未許人。一日,門外買脂粉,有少年挑之,怒詈而入。父母出視,路無是人,鄰里亦未見是人也。夜扃戶寢,少年乃出於燈下,知為魅,亦不驚呼,亦不與語,操利剪偽睡以俟之。少年不敢近,惟立於床下,誘說百端。平姐如不見聞。少年倏去,越片時復來,握金珠簪珥數十事,值約千金,陳於床上。平姐仍如不見聞。少年又去,而其物則未收。至天欲曙,少年突出曰:「吾伺爾徹夜,爾竟未一取視也!人至不可以利動,意所不可。鬼神不能爭,況我曹乎?吾誤會爾私祝一言,妄謂託詞於父母,故有是舉,爾勿嗔也。」斂其物自去。
蓋女家素貧,母又老且病,父所支餉不足贍,曾私祝佛前,願早得一婿養父母,為魅所竊聞也。然則一語之出,一念之萌,曖昧中俱有伺察矣。耳目之前,可塗飾假借乎?
【譯文】
滄州城守尉永寧先生和我舅舅張夢征是好朋友。我年少時去姥姥家住,聽他給舅舅講了下面這個故事。
有位前鋒士兵的女兒名叫平姐,長到十八、九歲,尚未許配人家。一天,平姐出門外去買胭脂花粉,無故受一個青年男子的調戲。平姐大怒,狠狠地把那青年臭罵一頓,然後跑回家去,告知了父母。老夫妻急忙追出門去,並未見到那個青年,街坊四鄰也都說沒見著這個人。
夜裡,平姐關好門戶正要休息,卻見在街門口調戲她的那個青年,竟然出現在燈下。平姐意識到必是妖魅,既不高聲呼喊,也不理睬他,手中緊握一把鋒利的剪刀,裝著睡覺,準備對付著他來侵襲。那青年卻不敢靠近,只是站在離床不遠的地方,說了無數的甜言蜜語,千方百計引誘她。平姐任他磨破了嘴唇,只當做充耳不聞。倏忽之間,青年就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又出現在床前,手裡捧著若干金銀珠寶,以及簪珥之類,大約價值千金。他把這些東西擺在平姐床前的桌子上,平姐看也沒看一眼。不知什麼時候,那青年又不見了,那些東西卻沒有帶走。
天將朦朦亮,那青年又突然冒了出來,對平姐說:「我暗中觀察了一夜,你竟然對這些貴重物品瞧都不瞧一眼。人的心理能夠不被利慾所牽動,他(她)的意志則不易動搖。即使鬼神也無可奈何,何況我們這些山林妖魅呢。我是誤會了你私下裡祈禱之意,以為你是假託悲憫父母,實乃私祝終身。所以才有這一番舉動。請你原諒,不要嗔怪!」那青年邊說邊拾起桌上的什物,倏爾便不見了。從此以後,再沒有來騷擾。
原來平姐家境清貧,母親年老多病,父親的餉銀微薄,收入不足以贍養妻女。平姐曾在佛前私下禱告,希望自己能早日得個好丈夫,以幫助維持家庭,孝養父母。沒想到這話卻被妖魅偷聽了,以致生出事端。
可知一言出口,一念萌心,都有鬼神在暗中監察。生活在神靈耳目的監視中,誰還敢大膽在暗中打自己的歪主意呢?
152、賭徒改悔
瑤涇有好博者,貧至無甑,夫婦寒夜相對泣,悔不可追。夫言:「此時但有錢三五千,即可挑販給朝夕,雖死不入囊家矣。顧安所從得乎?」忽聞扣窗語曰:「爾果悔,是亦易得。即多於是,亦易得。但恐故智復萌耳。」以為同院尊長憫惻相周,遂飲泣設誓,詞甚堅苦。隨開門出視,月明如晝,寂無一人,惘惘莫測其所以。次夕,又聞扣窗曰:「錢已盡返,可自取。」秉火起視,則數百千錢累累然皆在屋內,計與所負適相當。夫婦狂喜,以為夢寐。彼此掐腕皆覺痛,知灼然是真。以為鬼神佑助,市牲醴祭謝。途遇舊博徒曰:「爾術進耶?運轉耶?何數年所負,昨一日盡復也?」罔知所對,唯諾而已。
歸甫設祭,聞檐上語曰:「爾勿妄祭,致招邪鬼。昨代博者是我也。我居附近爾父墓,以爾父憤爾遊蕩,夜夜悲嘯,我不忍聞,故幻爾形往囊家取錢歸。爾父寄語,事可一不可再也。」語訖,遂寂。此人亦自此改行,溫飽以終。
嗚呼!不肖之子,自以為惟所欲為矣,其亦念黃泉之下,有夜夜悲嘯者乎!
【譯文】
瑤涇有某人好賭博,後來輸得家裡連個飯鍋都沒有。到了夜晚,饑寒交逼,夫妻相對哭泣,後悔莫及。
丈夫對妻子說:「如今只要我有三、五千錢作資本,我就可以挑著擔兒去做小買賣,也可以養家餬口。就是死,我也不再進賭場了。可是現在又從哪裡去得到這些錢呢?」
這時候,忽聽有人從外面敲著窗戶說:「你若是真心改悔,這點兒錢還不好說,就是再多點兒也不成問題。只怕你故習難改!」某人以為是同院住的長輩們聽到了他們夫妻的哭訴,起了憐憫惻隱之心,要來周濟他們。就一邊哭,一邊起誓,說得又堅決又悽苦,令人感動。隨後夫婦二人打開門戶出外來看,只見明月皎潔,恍如白晝,四處尋覓,寂無一人。他們夫妻頗感迷離悵惘,猜不出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二天夜裡,又聽見有人敲著窗戶說:「錢已經全取回來了,你拿去用吧!」夫妻二人趕快掌燈,只見數百千大錢赫然擺在屋裡,估計和他幾年來在賭場上輸掉的數目差不多。夫妻二人又驚又喜,還以為是在做夢。他們各自掐著自己的手腕,覺得真痛,證明不是夢境。便斷定是鬼神暗中佑助。於是,次日一早便出門去買些供品,好祭祀鬼神。走到半路上,碰上一位舊日的賭友,賭友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兄!看起來你的賭技大有長進了,或者是你時來運轉。要不,怎能把幾年輸去的本錢,昨日一天功夫就全撈回來了。」某人聽了莫名其妙,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隨便應付而已。
供品買回,剛剛陳設完畢,準備跪拜祈禱。只聽屋檐上有人說道:「你別瞎祭拜了,免得招來邪鬼。實話告訴你吧!昨天替你進賭場的就是我。我就住在你父親墳墓的附近。只因你行為放蕩,不務正業,縱情賭博,家財盪盡,你父夜夜悲嘆哭泣。我不忍心看老人如此傷心,所以幻化成你的形象,進賭場把你輸掉的錢撈了回來。你父親交代說:『像這樣的事只能助你一次,不能有第二次了!』」說完這話,屋檐上就寂靜無聲。
某人從此改邪歸正,夫妻倆得溫飽以終。
唉!說起那些不肖子弟,他們往往不顧後果,妄作非為。哪裡想到身在黃泉的父母,日夜還在為他們牽腸掛肚傷心悲嘆呢?
153、惡口受辱
吳茂鄰,姚安公門客也。見二童互詈,因舉一事,曰:交河有人嘗於途中遇一叟泥滑失足,擠此人幾仆。此人故暴橫,遂辱詈叟母。叟怒,欲與角,忽俯首沉思,揖而謝罪,且叩其名姓居址,至歧路別去。
此人至家,其母白晝閉房門。呼之不應,而喘息聲頗異。疑有他故,穴窗窺之。則其母裸無寸絲,昏昏如醉,一人據而淫之。諦視,即所遇叟也。憤激叫呶,欲入捕捉,而門窗俱堅固不可破。乃急取鳥銃自欞外擊之,噭然而仆,乃一老狐也。鄰里聚觀,莫不駭笑。
此人詈狐之母,特托空言,竟致此狐實報之,可以為善詈者戒。此狐快一朝之憤,反以隕身,亦足為睚眥必報者戒也。
【譯文】
吳茂鄰,是先父姚安公的門客。一天,他看見兩個小孩子用粗言野語互相罵起娘來。他把兩個小孩子勸開之後,就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交河縣有個人在路上碰見一個老頭兒。當時剛下過雨,道路泥濘,老頭兒腳下一踉蹌,差點兒把此人撞倒。此人素來性情橫暴,一張口就罵老頭兒的娘。老頭兒起初怒容滿面,幾乎要上前與之毆鬥,突然,老頭兒低頭沉思了半晌,馬上改變了態度,向此人作揖賠罪,並詢問了他的姓名,家庭住址。兩人分手,老頭兒從岔路向別處走去。
此人回到家中,發現他的母親大白天把門窗緊閉。他拍門呼叫,也不見有人答應。屋裡卻傳出了急促異常的喘息聲。他認為其中必有原因,就急忙捅破窗紙往屋裡看,只見他母親全身寸絲不掛,昏沉沉仰臥在床上,而另一個男子正在凌辱她。仔細一看,那個男人正是在路上被他罵了娘的老頭兒。
此人氣憤至極,邊號叫邊砸門窗,想進去捕捉老頭,由於門窗堅固,一時弄不開。他急忙從別的屋裡取來火槍,架在窗欞上,向老頭兒射擊。隨著槍響,老頭兒噭地一聲怪叫,倒在地上,化作了一隻老狐狸。
街坊四鄰聞聲趕來,看了這個場面,問了原因,莫不覺得驚駭可怕而又可笑。
此人張口謾罵人家的娘,只不過是一句粗野的口頭語,而這老狐狸卻把罵人的話,用實際行動來進行報復。這足以使那些喜歡粗言野語,滿嘴髒話的人引以為戒。老狐狸為發洩一時的氣憤,反而因此喪身隕命,也足以引起那些心胸狹窄,只為一點小怨小忿便必定要報復的人吸取教訓。
154、小人得意
一館吏議敘得經歷,需次會城,久不得差遣,困頓殊甚。上官有憐之者,權令署典史。乃大作威福,復以氣焰轢同僚,緣是以他事落職。
邵二雲學士偶話及此,因言其鄉有人方夜讀,聞窗欞有聲。諦視之,紙裂一罅,有兩小手擘之,大才如瓜子。即有一小人躍而入,彩衣紅履,頭作雙髻,眉目如畫,高僅二寸余。掣案頭筆舉而旋舞,往來騰踏於硯上,拖帶墨瀋,書卷俱污。此人初甚錯愕,坐觀良久,覺似無他技,乃舉手撲之。噭然就執。蜷跼掌握之中,音呦呦如蟲鳥,似言乞命。此人恨甚,徑於燈上燒殺之,滿室作枯柳木氣,迄無他變。
鍊形甫成,毫無幻術,而肆然侮人以取禍,其此吏之類歟!此不知實有其事,抑二雲所戲造,然聞之亦足以戒也。
【譯文】
有一館吏久不得志。後來經過排論資歷,才推舉他到京城候補。因長期沒有被授以實職,以致生活困頓,非常可憐。有位上司同情他,姑且差他到某縣做個典史。此人到任之後,竟然依仗這點兒職權作威作福,欺壓百姓,傾軋同僚。不久,他終於因為某件事被革職。
侍讀學士邵二雲先生偶然提到這件事,不禁又使他想起另一個故事。他說,在他家鄉有個人夜間讀書,忽聽得窗欞上嚓嚓作響。仔細一看,窗戶紙被撕開一個小洞,有一雙如瓜子殼大的小手正掰開撕裂的窗紙,接著,一個小人從窗戶眼跳了進來。這小人身上穿著一件花衣服,腳穿一雙紅鞋子,頭上梳著雙髻,眉清目秀,體態輕盈。身高只有二寸左右。他跳到書案上,便舉起硯邊的毛筆,在案上旋轉騰躍,手舞足蹈,似乎十分威風自得。一會兒躍上書籍,一會兒跳上硯台,致使衣帶沾滿了墨汁,書籍文稿都被他弄贓污了。
這位讀書人起初很驚訝,坐在那裡看了一會兒,發現這小人並沒有什麼能耐,就一把將他抓了起來。那小人噭地一聲怪叫,就捲縮在他的手掌里,嘴裡呦呦地叫,聲音像蟲鳴似的,好像是在哀告求饒。這讀書人越看越覺得這小人可恨,便把他放在油燈上焚燒,滿屋裡立刻散發出如燒枯柳木的氣味,但也沒有發生其它什麼變異。
這小木怪剛剛修煉成形,並沒有什麼能為,竟敢這麼放肆地出來侮弄人,結果導致自己遭殃。這豈不是和那個剛當了幾天典史就翹起尾巴作威作福的人成了一丘之貉,落得一樣的下場嗎!
這個故事不知是否實有其事?或許是邵二雲先生隨意杜撰的。然而,聽了這個故事,也足以使那些空腹高心、得意忘形的人引以為戒!
155、橫財不堅
楊槐亭前輩言,其鄉有宦成歸里者,閉門頤養,不預外事,亦頗得林下之樂,惟以無嗣為憂。晚得一子,珍惜殊甚。患痘甚危,聞勞山有道士能前知,自往叩之。道士囅然曰:「賢郎尚有多少事未了,那能便死!」果遇良醫而愈。後其子冶遊驕縱,竟破其家,流離寄食,若敖之鬼,遂餒。
鄉黨論之曰:「此翁無咎無譽,未應遽有此兒。惟蕭然寒士,作令不過十年,而宦橐逾數萬,毋乃致富之道有不可知者在乎?」
【譯文】
前輩楊槐亭先生說了這樣一則故事。他家鄉有一位官員,任滿榮歸故里,閉門謝客,頤養天年,不參與外面的事,安逸享受如隱居山林間的快樂。只是想到桑榆年晚,膝下無子,難免心中有些憂愁。不久,他的夫人竟生得一子,夫婦倆欣慰無比,猶如掌上明珠,珍愛之情難以言喻。
後來,這孩子出水痘,生命垂危。可把這位老先生急壞了。他聽說嶗山有位道士能預卜先知,便親自前往叩問。道士聽了他的敘述和請求之後,只是淡淡地一笑,說:「賢公子還有多少事未了,那能這麼小就死呢?」這位先生回來後請得一位名醫,想不到很快就把這孩子的病治好了。
這位公子長大成人之後,性情驕縱,行為放蕩,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不數年就把父輩的家產盪盡了。到後來,流離失所,寄食於人,竟如若敖氏之鬼,落得無人祭祀。
鄉親們議論說:「這位老先生為官既沒有留下惡名聲,也沒有得到什麼美譽,怎麼會有這麼個兒子?不過,他本是一介貧寒的士子,一旦做了縣令,也就十年任期而已,便陡然成了腰纏萬貫的富翁,想必他的為官致富之道有不可告人之處吧?」
156、輪迴實有
輪迴之說,鑿然有之。恆蘭台之叔父,生數歲,即自言前身為城西萬壽寺僧。從未一至其地,取筆粗畫其殿廊門徑,莊嚴陳設,花樹行列。往驗之,一一相合。然平生不肯至此寺,不知何意。此真輪迴也。
朱子所謂輪迴雖有,乃是生氣未盡,偶然與生氣湊合者,亦實有之。余崔莊佃戶商龍之子,甫死,即生於鄰家,未彌月能言。元旦父母偶出,獨此兒在襁褓。有同村人叩門,雲賀新歲。兒識其語音,遽應曰:「是某丈耶?父母俱出,房門未鎖,請入室小憩可也。」聞者駭笑。然不久夭逝。朱子所云,殆指此類矣。天下之理無窮,天下之事亦無窮,未可據其所見,執一端論之。
【譯文】
六道輪迴的說法,的確實有其事。恆蘭台先生的叔父在幾歲的時候,曾說自己前生是西直門外萬壽寺的和尚。他那時年歲小,從來沒到過萬壽寺。但是,他拿起筆來,就能畫出萬壽寺廟宇殿堂的大致輪廓。而且,哪裡是走廊,哪裡是門,哪一條路通向哪方面,他都能說得一清二楚。就連殿堂里的莊嚴陳設,庭院裡的一花一木,他都能指出所在的位置。拿他畫的圖到萬壽寺驗證,竟然一點兒不差。然而,他一輩子不願意去萬壽寺,不知其中有何緣故?由此可以證明輪迴之說是真實可信的。
據朱熹先生說:「輪迴雖有,只是人剛死後未盡的生氣,偶然與初出生的生氣湊合到一塊兒罷了。」朱熹先生的這種說法,未必盡然。但也有實例可舉。在崔莊,我一個佃戶名叫商龍,他的兒子剛死,就轉世投生於鄰居家。那個嬰兒還沒滿月就會說話。大年初一那天,父母出門去,只留下這嬰兒裹著小被子躺在搖籃里。這時候有個鄉親來叩門,叫道:「大哥在家嗎?來給您拜年啦!」這個嬰兒聽出了來人的語聲,忽然在搖籃里答話說:「是某某大伯吧?不湊巧,我爸和我媽都剛出去,門未上鎖,請你先進來坐會兒吧!」聽了這話,那位鄉親又驚奇又好笑。但是,這個未滿月便會說話的嬰兒,沒活多久就死了。
朱熹先生所說的,大概就是以上這種情況。天下的道理無窮無盡,天下的事物也是無奇不有。我們可不能只憑自己淺薄的知識,而固執己見地去議論宇宙間許多不可測知的事理啊。
157、鬼嘲懺師
吳青紆前輩言,橫街一宅,舊雲有祟,居者多不安。宅主病之,延僧作佛事。入夜放焰口時,忽二女鬼現燈下,向僧作禮曰:「師等皆飲酒食肉,誦經禮懺殊無益。即焰口施食,亦皆虛拋米谷,無佛法點化,鬼弗能得。煩師傳語主人,別延道德高者為之,則幸得超生矣。」僧怖且愧,不覺失足落座下,不終事,滅燭去。後先師程文恭公居之,別延僧禪誦,音響遂絕。此宅文恭公歿後,今歸滄州李臬使隨軒。
【譯文】
前輩吳青紆先生說了這麼一個故事。橫街有一所住宅,經常鬧鬼,凡住在那裡的人都不得安寧。屋宅主人為此憂慮不已,便請幾位經懺師來念經超度鬼魂。入夜以後,經懺師升座開始放焰口。忽然,有兩個女鬼出現在燈下,她們先向經懺師們作禮,然後說:「你們這幾個師父平時喝酒吃肉,早已破了戒律,貪財謀利之心又不異凡俗,還披著袈裟在這兒裝模作樣的念經拜懺,能起什麼作用呢?你們放焰口、作施食,也是白白糟蹋糧食。試想,施食沒有仰仗佛力的加持、佛法的點化,餓鬼如何能得到受用?所以,勞煩你們轉告主人,另請一位道德高尚的長老來主持這場佛事,我們這些沉淪之鬼才能得到超脫。」
這一幫平時以販賣佛法為業的經懺師聽了此語,又是害怕,又是慚愧,嚇得滾下座來,不等佛事做完,他們就吹滅香燭燈火,溜之大吉了。
後來,先師程文恭先生買下這所宅院,另請高僧超度孤魂。從此,這所住宅就平安無事了。程文恭謝世後,這所住宅便歸按察使李隨軒居住。
158、寓言警俗
門人吳鍾僑,嘗作《如願小傳》,寓言滑稽,以文為戲也。後作蜀中一令,值金川之役,以監運火藥歿於路。詩文皆散佚,惟此篇偶得於故紙中,附錄於此。其詞曰:如願者,水府之女神,昔彭澤清洪君以贈廬陵歐明者是也。以事事能給人之求,故有是名。水府在在皆有之,其遇與不遇,則系人之祿命耳。有四人同訪道,涉歷江海,遇龍神召之,曰:「鑒汝等精進,今各賜如願一。」即有四女子隨行。其一人求無不獲,意極適。不數月,病且死。女子曰:「今世之所享,皆前生之所積。君夙生所積,今數月銷盡矣。請歸報命。」是人果不起。又一人求無不獲,意猶未已。至冬月,求鮮荔巨如瓜者。女子曰:「溪壑可盈,是不可饜,非神道所能給。」亦辭去。又一人所求有獲有不獲,以咎女子。女子曰:「神道之力,亦有差等,吾有能致不能致也。然日中必昃,月盈必虧。有所不足,正君之福。不見彼先逝者乎?」是人惕然,女人遂隨之不去。又一人雖得如願,未嘗有求。如願時為自致之,亦蹙然不自安。女子曰:「君道高矣,君福厚矣,天地鑒之,鬼神佑之。無求之獲,十倍有求,可無待乎我,我惟陰左右之而已矣。」他日相遇,各道共事,或喜或悵。曰:「惜哉!逝者之不聞也。」
此鍾僑弄筆狡獪之文,偶一為之,以資懲勸,亦無所不可。如累牘連篇,動成卷帙,則非著書之體矣。
【譯文】
我的門生吳鍾僑,曾經寫了一篇《如願小傳》。這篇文章寓意深遠,語言滑稽,算是一篇很好的遊戲文字。後來吳鍾僑任四川某縣縣令,正碰上征討金川之役,他被委任監運軍火,不幸死在途中。他的詩文著作也隨而散失。這篇《如願小傳》是在他的故紙堆中偶然發現的。今特將它抄錄於此。
如願是水府龍宮中的女神。也就是當年彭澤湖龍王清洪君贈送給廬陵人歐明的那位如願。因她事事能滿足人的要求,所以得「如願」這個名字。據說,水府中處處都有如願,但能不能遇上,就得靠各人命里的福份了。
曾經有四個人一起去訪仙求道。他們跋山涉水,歷盡艱辛。後來,終於遇上了龍王。龍王召見了他們,對他們說:「鑒於你們不畏險阻,精進為道,今每人各賜一位如願,你們各自把她們帶走吧!」 隨即喚出四名女子來,與他們同行。
其中有一個人和如願女生活在一起,凡有所求無不獲得,他感到非常舒適而滿意。但是,沒過幾個月,他便身染重病,眼看即將死去。那如願女對他說:「您今世所享受的一切,全是您前世所積蓄的,您卻只用數月時間就把前世所積蓄的福報揮霍盡了,至今福盡氣消,請允許我回去交差吧!」 果然這個人不久便一命嗚乎了!
另一個人也是有求必得,但他卻從來不知滿足,在數九隆冬的季節,他竟想吃西瓜那麼大的鮮荔枝。如願女對他說:「山間溪谷有填滿之日,而你貪慾之心卻是永無滿足之時,你這過分的貪求是神道所不允許的。」說罷毅然辭別而去。
第三個人對如願女所求,有時獲得,有時不能獲得,因此就有些埋怨如願女。如願女說:「神道的力量,也有差別不等的,我神力有限,所以有些事可以辦到,有些事則不能辦到,請你諒解。不過,話又說回來,天上的太陽到了中午的時候,就要偏西了,月亮到了圓滿的時候,就要虧缺了。有所滿足,又有所不滿足,常留有餘之福,你的福報才能長久。你難道沒有發現我那兩位姐妹已經離開他們而去了嗎?」此人聽了如願女的話,惕然警悟,連連點頭稱是,如願女便繼續跟隨他過日子。
笫四個人雖然與如願女生活在一起,但他對如願女卻是無所索求。反而是如願女時常主動地供給他生活上的種種需用。而他總是皺著眉頭,心裡惴惴不安。如願女說:「您的道行很高,是位很有福份的人。這一切,天地明鑑,神鬼保佑。無意企求而擁有獲得的,更十倍勝於有求而得到的。所以,凡是您所享用的,都是您自己現成的福報,用不著我去張羅,我只不過在私下裡幫您料理而已。」
過些日子,這三個人又相見,各自敘說了自己的境遇。有的欣喜,有的愁悵,相互感嘆說,「可惜啊!咱們死去的那位朋友,竟沒能聽到咱們所談的感受。」
這篇故事,不過是吳鍾僑舞文弄墨隨意虛構出來的。偶然寫寫,以資勸誡,也未嘗不可。如果連篇累牘,弄成卷帙浩繁,那可就不成其為著書立說的體例了。
159、恃強者敗
里有丁一士者,矯捷多力,兼習技擊、超距之術。兩三丈之高,可翩然上。兩三丈之闊,可翩然越也。余幼時猶及見之,嘗求睹其技。使余立一過廳中,余面向前門,則立前門外面相對。余轉面後門,則立後門外面相對。如是者七八度,蓋一躍即飛過屋脊耳。後過杜林鎮,遇一友,邀飲橋畔酒肆中。酒酣,共立河岸。友曰:「能越此乎?」一士應聲聳身過。友招使還,應聲又至。足甫及岸,不虞岸已將圮,近水陡立處開裂有紋。一士未見,誤踏其上,岸崩二尺許,遂隨之墜河,順流而去。素不習水,但從波心踴起數尺,能直上而不能旁近岸,仍墜水中。如是數四,力盡,竟溺焉。
蓋天下之患,莫大於有所恃。恃財者終以財敗,恃勢者終以勢敗,恃智者終以智敗,恃力者終以力敗。有所恃,則敢於蹈險故也。田侯松岩於灤陽買一勞山杖,自題詩曰:「月夕花晨伴我行,路當坦處亦防傾。敢因恃爾心無慮,便向崎嶇步不平!」斯真閱歷之言,可貫而佩者矣。
【譯文】
我們村裡有個名叫丁一士的人,他矯健多力,行動敏捷,加上他練就了一身武藝和輕功,兩三丈高的建築物,他可以縱身而上,兩三丈寬的距離,他可以翩然越過。
我小的時候還見過他。一天,我請求見識一下他的技藝。他便叫我站在過廳中,我面向前門,則看見他站在前門外和我相對面。當我轉身向後門時,卻見他早已站在後門外,和我相對面。這樣返復轉了七、八回,我都有點暈頭轉向,他卻輕鬆自如,只稍縱身一躍,就能輕易飛逾屋脊。
後來,丁一士路過杜林鎮,遇見了一位朋友。朋友便請他到橋邊一家酒店飲酒。兩人飲到有幾分酒意,便一齊到河邊觀看風景。這位朋友說:「你能越過河對岸去嗎?」丁一士應聲便跳了過去。朋友向他招手,示意他回來。丁又飛身跳了過來。但是,他剛一落腳,沒想到長期被河水沖刷的河岸早有裂紋,丁誤踏其上,河岸頓時崩塌二尺多寬,丁隨之跌進河裡,順流而去。他雖武藝高強,卻不識水性。但是,他依然能在波濤中向上躍起幾尺高,可又不能躍近河岸。這樣反覆地躍起又落下三、四次之後,終於精疲力盡,沉溺於波濤之中。
天下最大的禍患,莫過於恃強逞能。恃仗財富的,終必因財多而致禍。恃仗權勢的,終必因權勢而失敗。恃仗智謀的,終必因智謀而失算。恃仗氣力的,終必在氣力上遇險。因為有所恃,就敢於犯難冒險,由犯難冒險,就勢必導致失敗。
田松岩在灤陽買了一根嶗山手杖,自題一詩刻在手杖上,詩曰:「月夕花晨伴我行,路當坦處亦防傾。敢因恃爾心無慮,便向崎嶇步不平!」這真是老於世故的經驗之談,可以把它當作座右銘來看啊。
160、持戒謹嚴
滄州甜水井有老尼,曰慧師父,不知其為名為號,亦不知是此「慧」字否,但相沿呼之云爾。余幼時,嘗見其出入外祖張公家,戒律謹嚴,並糖不食,曰:「糖亦豬脂所點成也。」不衣裘,曰:「寢皮與食肉同也。」不衣綢絹,曰:「一尺之帛,千蠶之命也。」供佛麵筋必自制,曰:「市中皆以足踏也。」焚香必敲石取火,曰:「灶火不潔也。」清齋一食,取足自給,不營營募化。
外祖家一僕婦,以一布為施。尼熟視識之,曰:「布施須用己財,方為功德。宅中為失此布,笞小婢數人,佛豈受如此物耶?」婦以情告曰:「初謂布有數十匹,未必一一細檢,故偶取其一。不料累人受捶楚,日相詛咒,心實不安。故布施求懺罪耳。」尼擲還之曰:「然則何不密送原處,人亦得白,汝亦自安耶!」後婦死數年,其弟子乃泄其事,故人得知之。
乾隆甲戌、乙亥間,年已七八十矣,忽過余家,雲將詣潭柘寺禮佛,為小尼受戒。余偶話前事,搖首曰:「實無此事,小尼饒舌耳。」相與嘆其忠厚。臨行,索余題佛殿一額,余屬趙春磵代書。合掌曰:「誰書即乞題誰名,佛前勿作誑語。」為易趙名,乃持去。後不再來。近問滄州人,無識之者矣。
又景城天齊廟一僧,住持果成之第三弟子。士人敬之,無不稱曰三師父,遂佚其名。果成弟子頗不肖,多散而托缽四方。惟此僧不墜宗風,無大剎知客市井氣,亦無法座禪師驕貴氣。戒律精苦,雖千里亦打包徒步,從不乘車馬。先兄晴湖嘗遇之中途,苦邀同車,終不肯也。官吏至廟,待之禮無加;田夫野老至廟,待之禮不減。多布施、少布施、無布施,待之禮如一。禪誦之餘,惟端坐一室,入其廟如無人者。其行事如是焉而已。
然里之男婦,無不曰三師父道行清高。及問其道行安在,清高安在,則茫然不能應。其所以感動人心,正不知何故矣。嘗以問姚安公,公曰:「據爾所見,有不清不高處耶?無不清不高,即清高矣。爾必欲錫飛,杯渡,乃為善知識耶?」
此一尼一僧,亦彼法中之獨行者矣。(三師父涅槃不久,其名當有人知,俟見鄉試諸孫輩,使歸而詢之廟中。)
【譯文】
滄州甜水井有位老尼,人們都稱呼她為慧師父。不知道這是她的名字,還是她的法號?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慧」字,但人們都互相沿襲,習慣地這麼稱呼她。
我小時候,曾見過這位慧師父出入於外祖張雪峰家。她奉持戒律極為嚴謹,連極普通的糖果她都不吃。她說:「那糖果也有用豬油點成的呀!」她冬天不穿皮襖,說:「穿皮襖和吃肉是沒有多大區別的。」 她夏天不穿綢絹,說:「一尺絲綢,得犧牲數千條蠶蟲的性命啊!」凡是供佛用的麵筋,她都親自動手製作,說:「市面上出售的麵筋,加工的時候都是用腳踩的。」燒香時,必用火石取火,她說:「用灶里的火燒香不潔淨。」她齋戒清淨,日中一食。生活儉樸而知足,從不營營碌碌地去化緣募捐。
外祖父家有一位女僕,她施捨給慧師父一匹布。慧師父把這匹布端詳了許久,若有所識地說:「布施必須用自己的錢財,才有功德。府上為丟失了這匹布,曾有好幾位小婢無辜遭受鞭打拷問,佛菩薩怎能接受這種布施?」這位僕婦見隱瞞不住,便說了實話:「當初我以為主人有數十匹布,未必一一細檢,便隨手拿走一匹。想不到因此連累了眾人受毒打。大家又整天互相猜疑,互相咒罵,我心裡著實不安。所以拿出來做布施,以求懺悔。」慧師父把這匹布扔還給她,並說:「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把它暗地送還原處,使大家落得個清白,你自己不也得到安心嗎?」此事慧師父一直守口如瓶,也不許門徒向人披露。過了幾年,這位僕婦去世,慧師父的門徒才把這件事漸漸洩露出去。
到了乾隆甲戌、乙亥(1754~1755)年間,慧師父已經是七、八十歲的人了。有一天她路過我家,說是要到潭柘寺去拜佛,同時為小尼們求戒。我偶然問及那位僕婦布施的事,慧師父連連搖頭,說:「沒這回事,你別聽小尼子們胡扯。」在坐的人無不相互嘆息,讚嘆慧師父的忠厚。
臨行,慧師父請我為她的佛殿題寫一副匾額。我叫趙春磵代為書寫。她合掌念佛說:「阿彌陀佛!既是那位施主書寫,就請題那位的尊名,在佛前是不可以打誑語的。」待把落款換成趙春磵的名字後,慧師父才高高興興地拿去了。
從此以後,她便沒有再來過。最近,我向滄州人詢問慧師父的近況,但已經沒有人知道她了。
另外,景城天齊廟裡有個和尚,他是住持果成和尚的三弟子。人們都很尊敬他,親切地稱他為三師父。這麼一來,反而把他的真名法號忽略了。
果成和尚的弟子眾多,其中多有不肖,他們散落各地,托缽遊方。唯有這位三師父不墜宗風。他沒有像某些大寺院中的知客師,以錢財服飾窺人的那種世俗氣。也沒有像某些法座禪師那種自視頗高的驕貴氣。他堅持佛門的清規戒律,雖是路遙千里,也是打包步行,從不乘坐車馬。一次,先兄晴湖在途中遇上了他,再三邀請他乘車同行,三師父始終不肯上車。
鄉紳官吏來到廟中,三師父並不格外招待。田夫野老來到廟裡,三師父對他們的禮遇也不減於一般。布施多的,布施少的,或不布施的,一律平等禮待。每天禪誦功課之餘,他只是端坐於自己的房中,使來到廟中的人好象如入無人之境。
三師父的行事舉止如此而已。然而,鄉村間無論男女老少,沒有不誇讚他道行清高的。但真的要問起三師父的道行表現在哪裡?清高表現在哪裡?他們又茫然不知所對。那麼,他之所以能夠感動人心,又在何處呢?我曾以此請教先父姚安公。姚安公說:「據你所見,這位三師父還有不夠清高的地方嗎?沒有不清不高,就是清高了。你難道非讓他做到像飛錫、杯渡那樣,才稱得上善知識嗎?」
以上提到的一尼一僧,可算得是佛門中卓爾不群的人物。這位三師父剛圓寂不久,他的法名應該有人知道。等我見到那些參加鄉試的孫輩們回來,便叫他們到景州天齊廟去仔細問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