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說《中阿含》(十三)
(卷十三)
一、烏鳥喻經
說法地點:竹林精舍
參加人員:眾比丘
經中大意:本經敘述佛陀以一梵志與獺獸、烏鳥等問答為喻,勸化比丘,應當護守身口意三業清淨,住於無事中,少欲知足,樂住於遠離,而習精勤。
在前面的相關文章里我已經不止一次地提到過,佛教經典為了更好地說明某一真理,佛陀往往會用一些很生動很形象的比喻,久而久之,對於這些比喻大家都能耳熟能詳,婦孺鹹知。比如說,這部《烏鳥喻經》,就是一個典型的譬喻經典。
有時我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佛制戒律,那是在兩千五百多年前。佛陀他老人家一生之中,究竟制定了多少條戒律?對於這個問題,我想南傳與北傳都會拿出各自的證據;即使同是北傳佛教,大家由於各自的偏好不同,也會有著不同的戒律觀念。在佛法的傳承過程中,無論是戒律,還是一般的經典,都會出現一些變異情況。由於古印度的佛陀生活時期並沒有可靠的文字記載,因此想讀到原汁原味的佛經,可能會有相當的困難。相比於印度,中國的情形就大為不同。比如說《論語》,大家都在談孔子以及他的代表著作《論語》,其中的不少經典名句都膾炙人口,信手拈來毫不費力。為什麼會這樣?原因是在孔子生活的年代,中國的漢字已經是相當的成熟,而且更為重要的一點是,我們的先人們都養成了一個著書立說的好習慣,有什麼好的思想,就用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大家相互傳閱。待知名度高了,最高行政機關(朝廷)就會將之收進國家圖書館裡去,以作永久傳承。縱觀歷朝歷代,最高統治者(皇帝)們往往對史官格外青睞,他們不僅想在現世活得有滋有味,而且還想死後留下一個名垂青史的好名聲,於是史官就十分吃香——當然,有時也十分倒楣,比如說司馬遷——這裡面的情況很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但無論如何,史官們在大是大非問題上,腦瓜還是清醒的。大家可以試想一下,中國如果對於文字記載以及歷史檔案十分漠視,什麼都靠口口傳承,就是說,缺乏一個明確的文字載體,那麼,今天的《論語》將是什麼樣子?不用說,肯定是面目全非。這樣一來,我們尊敬的易中天教授以及于丹教授肯定會為選擇《三國演義》和《論語》的版本問題而愁眉苦臉,因為大家手裡所持的版本都不一樣啊,到底誰說的是對的呢?這個需要費很多心思去考證,然後大家再好好爭論一番。當等到大家意見基本取得一致的時候(事實上永遠不可能達成完全一致),我看三國也不用去品了。為啥?沒時間啦!都快八、九十歲的人了,趕快準備下一輩子的旅行吧……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的文字,為華夏文明的傳承與延續,奠定了難以思議的物質基礎。印度也是作為四大文明古國之一,到目前為止,古印度文明又給世界留下了多少可供讚嘆的物質文明與非物質文明呢?是種姓制度嗎?是傳說中的轉輪聖王嗎?是印度教嗎?我想影響最大的莫過於成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然而佛教在印度的命運似乎並非一路坦途,我甚至用一句不太恭敬的話來形容,就是說佛教幾乎從來沒有在印度歷史上占據著統治思想地位。倒是主張種族歧視的婆羅門教,自從它誕生那天起,就一直為印度人所尊奉。而印度教自從秉承了婆羅門教的衣缽後,從骨子裡所散發出來的,仍舊是不平等的種姓歧視。難道印度人民的覺悟很低嗎?我想不是。對於這種所謂梵天所賦予的不平等觀念,印度人民為什麼選擇了沉默和忍受呢?甚至相當一部分的低種姓者,就連他們自己都認為自己是低賤的種姓,他們理應為高級種姓服務,自覺接收他們的盤剝。形成這種情況,是令人深思的。
我們在談到印度的四種姓時,觀點一般是非常明確的——種姓制度不平等的,大梵天創世的說法是荒謬的,因而這種制度是錯誤的,並且是需要加以明確反對的。佛教主張眾生平等,很多人都很隨意或者很自然地認為出發點是反對種姓制度。當然,在原始佛教經典中,反對種姓制度的經文比比皆是——比如說我在寫有關《長阿含經》的相關文章里,就很清晰地感受到佛陀向我們傳達了這種信息,並且這種信息十分明確,且十分堅決。但是,如果我們把著眼點單純地歸結為反對種姓制度,那麼又將要犯幼稚病了。為什麼這麼說?我們要知道,任何一項社會制度的形成,都有著錯綜複雜的各種因緣的聚合。而且,它也決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並為人們所普遍接受。這種制度一旦形成,也決非輕易就被否定。印度的種姓制度雖然是極度地不合理,但是我們首先得承認,這種制度有它合理的生存空間;或者說,這種制度有其一定的合理性,它有繼續存在和必要存在的充分理由。而且,這種制度縱然千瘡百孔,但是在一種比它更好更適宜的新制度誕生之前,它將會一直會殘喘下去,直到新制度的誕生並全面徹底地替代它為止,它才會最終告別歷史舞台。
作為一項不平等條約的現實表現形式——種姓制度,它存在的理由是什麼?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和諧的需要。大家知道,種姓制度最初作為一種哲學思想理念,後來被婆羅門階層所利用和改造。在一個社會中,如果按照出身而不是財產及學歷的標準,那麼很多人即使有滿肚子的不服氣,但更多的時候,大家只能是自認倒楣。當然,最為新興的武士階級,他們在戰爭中所攫取的大量財富,加上他們手中的軍隊與武器,他們在與婆羅門進行對話的時候,擁有足夠的話語權。在相互的較量中,大家不分彼此,平分秋色。後來雙方都意識到,一味地吵鬧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不好強強聯合,把買賣做大,豈不是更好?作為占思想統治地位的婆羅門,與占行政及軍事統治地位的剎帝利,二者一旦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默契,那麼他們將所向披靡,任何階層都遠不是他們的對手。後來,工商階層(吠舍)隨著財富的增加,也分享了部分政治話語權——前提是,商業階層對於婆羅門的那一套說教也採取了默認態度。如果我們看看印度史或印度的佛教史,就會看到這樣一種情形:無論是摩揭陀國的頻婆娑羅王,還是拘薩羅國的波斯匿王,他們對佛教和佛陀極盡禮遇之餘,卻從來沒有大規模公開地、鎮壓過婆羅門階層的排佛運動。婆羅門排斥佛教的動機也十分單純,就是佛教的主張壞了他們的「規矩」。就好像在貪腐成風的明朝嘉靖年代,突然冒出一個反貪急先鋒海瑞先生,大家對他看得很不習慣,渾身不自由,根源就是海大人把他們的潛規則給攪亂了。在反抗無望的前提下,處於社會最底層的首陀羅,只能選擇沉默。如果他們稍有反抗,面臨的可能就是滅族之災——這種反抗的成本,大大地超出了他們的預算。權衡再三,他們還是選擇了沉默與忍受。
在上面的分析中,我們可以推演出另外一種假設。就是在原始佛教時代,佛陀公開提倡眾生平等,反對種姓制度,如果我們作細緻而深入地考察,便會發現此時正是婆羅門與剎帝利兩種利益集團矛盾最為尖銳的時期。此時,婆羅門的勢力占據著優勢,剎帝利的地位尚未獲得最終的穩固。當時,在各國勢力分據之時,都需要一種思想學說來作支撐。軍閥混戰,導致戰爭連綿起伏。處於戰亂漩渦之中的廣大百姓,都渴望獲求一個安居樂業之所——事實上,這是很難做到的。如果現實之中的安樂無法抵達,那麼擁有自己的一份精神家園,不也是挺好的嗎?在這種情況下,各種學說就應運而起,九十六種外道都有自己的一套說法。當然,在這些外道之中,有相當一部分教派都與佛教的主張相似,就是反對婆羅門的種姓制度。那麼為什麼這些說教,都沒有上升並點據到統治地位呢?首先是他們的對手過於強大;其次,就是他們自身的問題了。各種學說雖然明確把反對種姓制度作為他們較為一致的目標,但是這種觀點與主張,都缺乏系統性和嚴密性,甚至連起碼的現實可操作性都完全不具備。在某種程度上,他們都是空喊了一通口號後,就偃旗息鼓。在這一方面,佛教也存在著相似的問題。造成這種問題的核心,是佛教的終極目標,不是着眼於現實生活,而是通過現世的修行,從而抵達一個完美無缺的理想境界。而婆羅門卻完全不同,他們雖然言行不一,坑蒙拐騙一無是處,但是有一點,就是他們與政治因素完全掛鈎。也就是說,他們是披著合法外衣的官方宗教,他們的目標也很明確,就是維護和鞏固剎帝利的統治地位的。如此一來,儘管他們的教義有時候簡直是胡說八道,但是官方仍然樂見他們的手舞足蹈,裝神弄鬼。關於這些問題,我在後面的相關文章中,對其將會繼續予以關注。
寫到這裡,有人或許會很納悶,甚至連我自己也產生了一絲疑惑——分析了印度的文字以及婆羅門的種姓制度,與這部《烏鳥喻經》有什麼關係?當然,說有關係自然是大有關係,說沒關係倒也可以成立。以上這些話,大約是興之所至,想到哪寫到哪的緣故吧。
現在回到本經之中。有一位梵志——立志於清修之士,原本想去轉輪聖王的那兒去湊熱鬧去的——順便說一下,這個故事發生在很久遠以前,估計是印度的上古時期。這位轉輪聖王也很有意思,他不知從何處,得到了一顆價值無限的珠寶,大約是夜明珠吧。過去沒有電燈,在沒有月光的前提下,也只好點起火把照明了。這位輪王為了證明夜明珠的價值所在,於是就把自己的四種軍在漆黑之夜,拉到城外操練。他在城樓之上,樹立起高高的旗桿,然後將夜明珠懸於桿頂。結果這顆夜明珠真是奇亮無明,光芒耀眼,方圓幾十里路的範圍內,幾乎是亮如白晝。如此稀世珍寶,只要它一亮相,自然是舉國沸騰,大家都爭相前來一睹為快。這位梵志原來也想去探看個究竟,後來轉念一想,覺得很無聊,還不如到樹林中去好好思惟一番。於是他就憑籍著夜明珠的光亮,走到樹林的深處,盤腿坐下來,然後進入思惟的世界。
此時,他見到了一些動物從他的身邊走過。原來,梵志所止之處的不遠處,就是一處池塘。然而這池塘由於天氣乾旱,已面臨乾涸。到了夜晚,這些小動物都紛紛出來活動。於是,梵志就與這些小動物們進行了一番對話。他的問話其實就是一個主題:「汝從何來?為欲何去?」下面我們看看這些小動物是如何作答:
1、獺獸——所謂獺獸,估計就是水獺的一種。它的回答是:「此池本時清泉盈溢,饒藕多華,魚龜滿中,我昔所依,而今枯槁。」那麼怎麼辦呢?這隻獺獸選擇了離開:「我欲捨去,入彼大河,我今欲去,唯畏於人」。白天不敢溜走,只得選擇晚上。
2、究暮鳥——關於此鳥,經中語焉不詳。這隻鳥在池邊也住不下去了,也選擇了離開:「我欲捨去,依彼死牛聚處棲宿,或依死驢,或依死人聚處棲宿」。從這段話中,可以推知究暮鳥是一種專吃腐肉的鳥類。
3、鷲鳥——它也選擇了離開:「我從大墓復至大墓殺害而來,我今欲食死象之肉,死馬、死牛、死人之肉」。鷲鳥是一種典型的食腐動物,大家都知道。
4、食吐鳥——這種食吐鳥,它的習性更加糟糕,它最喜歡享用鷲鳥吐出來的食物。見到梵志問話,它就作答:「汝見向者鷲鳥去耶?我食彼吐。我今欲去,唯畏於人。」
5、豺獸——大約就是豺狼。他的回答是:「我從深澗至深澗,從榛莽至榛莽,從僻靜至僻靜處來,我今欲食死象之肉,死馬、死牛、死人之肉,我今欲去,唯畏於人。」
6、烏鳥——大約就是一隻烏鴉,對於梵志的提問,它倒顯得極度地不耐煩:「梵志!汝強額痴狂,何為問我:汝從何來,為欲何去?」這隻烏鳥性情暴躁,它「面訶梵志已,便舍而去」,頭也不回地走了,弄得這位梵志很是尷尬。
7、狌狌——就是「猩猩」。這位猩猩聽到了梵志的問話之後,回答得倒是十分自然:「我從園至園,從觀至觀,從林至林,飲清泉水,食好果來,我今欲去,不畏於人」。而且兩位還談得很投機,「彼狌狌獸與此梵志共論是已,便舍而去」。
我們從上面七種動物之中,進行歸納一下。前六種之中,有五種是食腐肉的,一種是為條件所迫(水獺自然離不開水源),於是重新選擇其他的住所。六種動物之中,無一不是說自己是「我今欲去,唯畏於人」。而只有猩猩並不是這樣,它很樂觀,整天無憂無慮,逍遙自在。可以看出,這七種動物之中,唯有猩猩才是值得佛陀欣賞的對象。
那麼,佛陀說出這樣一些比喻,他的用意何在呢?讓我們隨著經文的節奏,作一一分解。 (未完待續 09.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