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修道的人,一般的修道都認為,修道的人沒有喜怒哀樂,一般人的觀念裡頭認為,修道的人一定什麼都不生氣的,你把他的頭、鼻子割掉了倒過來裝他也不生氣——那叫做泥巴人,不是修道。修道不然!形上講體,喜怒哀樂未發的,適當有喜怒哀樂,還是個人,但是要發而皆中節,恰到好處。這個叫做「和」。真的不起用,換句話說,喜怒哀樂都不動,在佛家來講,是小乘羅漢的境界。大乘菩薩的境界是「發而皆中節」,他就能夠入世。
比如說今天你爸爸媽媽死掉了,你說,因為我修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我哭都不哭——你把它壓下去,還有情感哪!真的連情感都沒有,那這個道這箇中庸不必修了,這個是叫做「昏庸」,那不叫做「中庸」。當然,親生父母過世,或者看到人家遭遇大悲慘的事,掉幾顆同情之淚,是應該得很噢!「發而皆中節」。當然,在這裡聽中庸的時候大家很平淡,一個人一進來「唉呀,我的媽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起來,那就不中庸了,不中節了,瘋子。要「發而皆中節」,所以,當為孝子的時候為孝子,當為忠臣的時候為忠臣;出家就是大法師,在家就是大菩薩;做媳婦就像個媳婦,做兒子當然像兒子。當然鼻子像鼻子,眼睛像眼睛,反正樣樣「中節」了——恰到好處!啊!人生「中節」叫做「和」。
換句話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是體,修道,「天命之謂性」。那麼「發而皆中節」就是「率性之謂道」。那麼怎麼樣去修它呢?所謂中,就是這個體;和,就是這個用。所謂「中也者」,那個境界,我們學佛的講「萬緣放下」,萬緣當然包括了喜怒哀樂,都放下了,這是中——道體。「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根本的道體。但是得了道不能不起用啊!不起用何必修這個道呢?起用要「發而皆中節」,所以你說古人也辯論啊,修道能不能發怒?堯舜也發怒噢——武王一怒而安天下。這種怒多怒幾回蠻好的,天下太平!為什麼不可以怒啊?所謂怒目就是金剛——你看佛家的廟子,瞪起眼睛、拿起武器、要吃人,魔王一樣的,他也是教化,只好拿這個教化;慈眉就是菩薩。怒目金剛、慈眉菩薩,是喜怒哀樂的變相,都是道之用。所以說,要起用,用到恰到合適的時候,「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達者,能夠用;不能去用,這個道修來幹什麼?沒有用的。
所以,「中」跟「和」,一個「體」,一個「用」。體用要不分,要合起來,體用不分。光用而不能返回道體,那就是普通人,在佛家講,是絕對的凡夫;光曉得清淨就是道、不能起用,在佛家的觀念就是羅漢,沒有用,死東西。所謂禪宗就罵人「死水不藏龍」,沒有用。所以,由體歸用、舍用歸體、套用自在,佛家叫做「觀自在」——觀自在菩薩。儒家叫中、和。「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那境界大了!
體、用,一切無一不在道中;整個的宇宙,一個宇宙的中心,合攏來,天地的這個宇宙,地球在空間的轉動,太陽、月亮轉動,它因為在這個宇宙之「中」,不偏,永遠在這箇中心點在轉。所以人這個修養,效法這個天地呀,到達這箇中和的境界,「天地位焉」,跟天地同位,同一位,所以道家修道成功的人,他也吹這個牛:「宇宙在手」,修道成功了,宇宙抓在自己手裡;「萬化由心」,一切變化由他的心念一動,就是所謂「神通」。儒家不講這一套,這些在儒家看來是鬼話,不談這個,只講道理。「天地位焉」,就是智慧、神通,無一不自在,本位的,也就是禪宗六祖悟了道以後,「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能生萬法」。(這是)「天地位焉」。
「萬物育焉。」一切萬物一切眾生生命的根源,就是這個東西。這個東西在儒家叫「中」、「庸」,他的境界修養到最高的——致中和。那麼,我們拿道家的道來講,這個道家的道就是清虛、上清——道家說:「老子一氣化三清」,太清、上清、玉清——整個太清的境界。拿佛家來比方,這就是大涅槃境界,啊!大涅槃的境界,一切圓滿,一切歸一。所以他說,道是這麼一個東西。現在首先告訴我們中庸,中庸的修養。這裡附帶講,我們就學術上的研究有個聲明,從宋元以後,講做功夫修養,理學修養,都講「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但是,在我的觀念,《中庸》《大學》百分百地對,沒有錯;(但你)自己可不要認錯了!——喜怒哀樂是情啊!不是心喔!不是念。喜怒哀樂是情。在中國文化裡頭情跟性兩個是分開的。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性;喜怒哀樂來,就是修心,沒有見性喔!「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講修心喔、所謂明心喔!拿佛家禪宗講明心見性那個明心喔!下面這一段「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一直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是明心喔,不是見性喔!所以中國《禮記》分這個人「性」與「情」,人的情就是感情、情緒,情緒分七種,所以叫七情六慾。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這是《禮記》所講的「七情」。主要的這個四柱,算八字一樣的喜怒哀樂四柱,這四種情緒是我們經常動,但是心理的思想,那個「見性」在哪裡呢?「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那是見性。心,那個性、那個動念,我們思想那個動念怎麼來怎麼去,看不見的啊!所以老子經常比方它是「隱現莫測」呀!佛也說是這個東西是無所從來也無所去的。那麼,為什麼儒家的修養側重於情呢?後世宋明理學家十個有八個,幾乎把喜怒哀樂當成是心理作用。這是錯誤的,大錯誤!喜怒哀樂(是)情緒喔!這一點,我特別向諸位提出來。
也許我等於常常講的話,是推翻了古人的。假設早生八九十年,這樣上課的話,明天講話的東西就沒有了,哈!就掉了。現在的民主時代,可以把這個學術的錯誤提出來。這一桿子一打,幾千年的人統統一棒子就下去了。他說這是什麼道理呢?我們要搞清楚啊!譬如我們一個人,你看有人,我們在座的人大家有這個經驗——今天你好好的,突然有個人、有個同學、朋友來看你,你發了很大的脾氣,很不高興。你自己想想很無聊,「他也沒有得罪我、來看我,蠻好的麼!」嘿,為什麼今天情緒很不好?這個情緒裡頭一定有**(兩個字,未聽清)那個脾氣,怒,很怒!這個情緒是生理來的;理性上想:唉!何苦呢?對人家笑一下也好啊!可那個臉上繃不起來笑誒!那個神經拉不開啊!牙齒都咬緊了,皺眉(懷師做表情,眾笑),啊,就是這個樣子喔!因為對人家真討厭嗎?沒有啊!可自己情緒非常悶。所以喜怒哀樂是「情」,不是性。
但是《中庸》教我們做功夫修養,先把「情」——即所謂變化氣質。「情」大部分是屬於生理上的、身體的關係——生理上氣質變化了,養心養到中和的境界不會不見性。所以,修心不會不見性。所以,修心自然就可以養性。佛家講明心見性,儒家是修心就養性。所以喜怒哀樂始終培養到和平,永遠在和,和就很難了。一天到黑既無歡喜也無悲,很平靜,太難了!
正在中午睡午覺睡慣的人,突然中午來個兩三個客人,給你拖住了,不能睡午覺,你到三四點鐘的時候啊,又想困,又累,又有人家跟你談話,你那個談話中間「你好嗎?」「喔!」「真好嗎?」「差不多喔!」那個眉毛就皺起來了。啊,雖然沒有發脾氣,已經在裡頭發怒了。自己對自己發怒,而且大家都有這個經驗嘛!我想你們都活到了二十多歲以上,都有這個經驗。臉坐著繃下來,一個人都看不見,有時候對自己發脾氣的。覺得自己好討厭!啊,對不對?有沒有這個經驗?喔,這就是「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別人看不見,你自己對自己……有時候想想自己真會悲哀起來。會不會?有這經驗吧?如果沒有經驗要趕緊經驗過喔!人生沒有這個經驗不叫做人生!(一笑)人尤其在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你的情緒變化,喜怒哀樂啊,什麼柴米油鹽醬醋茶,一股拉塌雜燴統統會來,各種情緒。這個道理呀,你的修養,氣質變化不了,心性修養之道免談!都不是。
所以《中庸》是非常切實的一個東西。不管你是學佛、學道、做哪樣,所以我以前經常講,不把《大學》、《中庸》都弄好,你學佛也不成,學道也不成。說起講《中庸》很有意思,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當年在四川到了嘉定五通橋,一班朋友把我接去。那個五通橋你們去過的大概知道,有個竹公灘,長江的裡邊有個半島,那也是個很富庶的地方,到了那個地方,大家很高興:唉呀,你來很好,真的很好!很多四川的朋友在那,就說:我們這裡三個月不下雨了,你來這裡有什麼法子求雨好不好?我說:「好啊!」年輕人,那個時候年輕啊!「難什麼難?!」我說我講經求雨就好了!他說講什麼經?我說講《中庸》。「啊?!」他們說:「講《中庸》?那是儒家,可以求雨啊?」我說會啦!他說幾天哪?我說,一個禮拜吧!《中庸》一個禮拜講完,求雨。哈!我話隨便亂吹,到底年輕!
後來他們真要我講《中庸》,唉!我說這下糟了!這個牛吹了,講一個禮拜下雨,不下雨我還是照講《中庸》。到了第六天,不下雨,我想這一下,《中庸》完蛋!(眾笑)好!結果講到第六天下午,稀里嘩啦一陣大雨下來,我說你看吧,「莫見乎隱,莫顯乎微」呦!(眾笑)
後來他們四川朋友問:哎,這是個什麼法子啊?我說,這是《中庸》法啊!他說是《中庸》哪一法呀?「哎!」我說,「發而皆中節」,我說這叫做砍竹子遇節——我那麼講了,剛剛這一刀砍下,砍那個竹子啊,「蓬」,已經碰到那個節巴了——為什麼會下雨噢?我也沒有神通,我想大概是大家心跟到《中庸》走,心好一點,人心即天心,可以感動(天)。我說這一下,剛剛這一刀砍得好——它也應該下雨,兩個多月不下雨了,該下了嘛!哈!所以叫做「發而皆中節」,我說是碰到那個節了。
啊!笑話歸笑話,講個笑話完了,使大家輕鬆一點,(從中)了解一個道理。學問之道,需要變化氣質,這個氣質,啊,換句話說修養之道先把氣質變化了,再談見道。《中庸》的路線就是這個路線。這個路線是基本修養的功夫,從行為道德上入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