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各代的政治哲學最高原則,是講禮治,不用法治。禮治是注重文化的教育,全民的教育。
——《莊子諵譁》
法律和門鎖一樣,防君子不防小人,小偷真正要偷,鎖是沒有辦法的。法律也是一樣,真要犯法的人,很多是精通法律的,不精通法律的不敢犯法。所以要有道德作基礎,才能補救法律之不足。
——《論語別裁》
偏重用「法」治國,法理的邏輯愈嚴密,執行的弊端愈多。因為社會隨時在變,人事也隨時隨地在變,法律規定也會隨時隨地增加。因此,立法執行的政府,變成無情的機制網。領導國家的帝王們,位在法律之上,自有特殊的裁決權,即使不是暴君,也不得不變成暴君了。任何一個大小的領導者,必定是眾望所歸、眾怨所集的焦點。例如號稱現代民主法制的美國,也正走入法律繁多的弊病,「律師」變成美國人民咒罵禍害的代名詞了。所以老子說:「法令滋彰,盜賊多有。」他希望的「無為」之治,是無法規的自治。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是無條例的自律。孟子也說:「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專講法治,最後使立法執法的人,自己也走不通了。……
仔細看來,古今中外,善惡美醜的事實都是一樣,只是各個時代、各個地區的人們,把善惡美醜的外形,粉飾打扮得各有不同而已。
當我在美國居留作過客的兩三年間,審慎觀察研究他們的各階層社會,人們最厭惡的便是律師。其次,最恐懼的是醫生和醫藥。號稱為世界民主、文明的美國,也難免如老子所說是:「法令滋彰,盜賊多有」的社會。他們的法令也多如牛毛,各州的立法,有的和聯邦法律不同,難免牴觸。法官們對於法律的解釋,有時候也犯了如中國歷代酷吏一樣的錯誤。「周納羅織」,入人於罪的也不少。因此,作為律師的一行,就有不少懂得鑽法律的漏洞,猶如中國明清時代的一些刁鑽師爺或惡訟師一樣,也會使打官司的當事人,弄得家破人亡。尤其有關稅法方面,追繳、追補的多,逃稅、漏稅的也很公開普遍。這也就是美國式的民主「人(民)權」一面的熱鬧事。點到為止,也是一言難盡。
有關於美國醫學界方面的「法令」,也是不堪領教。醫生醫藥的費用,昂貴得很難想像。等候排時間治療,有時超過一兩個月,可以拖死病人,也很平常。他們間接在壓榨病人的費用,實際上,是把持醫藥法令,直接在敲政府衛生部門,尤其保險公司的竹槓。如是私人出錢,向醫生醫院求治,那就「貴不可言」了!但無論是間接或直接的要錢,其實,就是攫取人民社會的財富而歸於已有。但他們是「於法有據」,習以為常,不認為早已根本違犯醫德和醫藥對於人類救苦救難的基本原則了。
如照我在過去中國七八十年前,親眼看到那個古老的農村社會,現在人所謂的封建社會的醫生和藥店,幾乎和現代西方或美國的醫生藥店完全相反。那時醫生如果太擺架子,拖延時間去看病人,當場會為病家及大眾所咒罵。藥店在新年正月初一,絕對不可關門,而且也不許關門,那是千多年來的風俗習慣。不論半夜三更,正月初一或除夕,請醫生看病或到藥店買藥,絕對沒有推遲拖延的行為,不然,就會被社會民眾所唾棄的。至於民間社會,不論婦女村農,懂得幾個祖傳偏方或治病方法,給人方便治療,得到一般老百姓的愛戴,那是天經地義的事。當然,或藥不對症,庸醫殺人,不免有之,但到底是少之又少。決不像美國式的「民主」法令,以保障人命做藉口,隨便指為「無照醫生」,就繩之於法。我在美國,也隨時看到有些病人,明明是醫藥錯誤,但也絕對不敢施之援手,甚至也不敢多說,稍一不慎,就會觸犯他們的法令,不堪構想。國際間能把新舊中外醫藥,一例公費,減少人民負擔的國家,據我所知,只有在一九八零年代前的中國,已經做到。雖然並未完善,那也確是當時歷史上一個難能可貴的善政了。
總之,我們只是略舉美國式的民主「人(民)權」有關法治的一些表麵皮毛現象,說明「其所令,反其所好」而人民依然服從也是常事。只是一般來自外國,久居其邦,或為僑民的人們,始終在心理上,存有主、客之別,潛在意識的客氣,並沒有完全深入觀察,就不覺得他們民主、法治的社會,仍然還有許多太不文明的陰暗面,不要只見其「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了!不過,他們到底是歷史文化年輕的國家,像一般人群中的青年人一樣,容易犯有自傲自滿、輕視一切的習氣。但也確有「知過必改,善莫大焉」的好處,倒很希望他們真能產生一個雄才大略的領導人,和世界上各個民族、國家,相互合作,共同為人類謀福祉。
講到這裡,讓我穿插一則往事。在1985年的冬天,我到美國還不到四個月,有一位擔任美國財政部副部長級的人,經過朋友介紹特來訪問。在閒談的時候,他問我對於美國的觀感,我說,我剛來貴國,差不多每天都在找房子,由最便宜的十萬美元一幢房屋看起,到二百多萬美元一幢的,大約看了大小兩百多幢房屋,都需要登堂入室看個究竟;同時也和社會福利的社團有所交往,很忙,沒有了解清楚。但他就從這個問題上,再三追問。我就很隨便對他說,據我的初步觀察所了解,現在的貴國,只有三句活:「最富有的國家、最貧窮的社會,也是世界上負債最大的國家。」但你們不怕,因為國力很強啊!他聽完了我的活,特別站起來和我握手說,你說得真透徹,你的觀察力太敏銳了!我們很想你能留在美國。我說,請不要見怪,我是隨便說說,不足為憑。我原是過客,到了貴國,能得合法的居留,安心暫住一時,已很感謝盛情了!我歡迎你常來我家做客,喝中國茶、吃中國菜,也是一樂也。於是,彼此相互歡笑而散。
——《原本大學微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