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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懷瑾:《中庸講錄》


時間:2017/10/5 作者:南無阿彌陀佛

【中庸講錄(第一集)】

南懷瑾先生 講述

《中庸》之道側重於內心得多了,還更嚴重!同佛家、道家講修養做功夫的有密切的關係。所以宋明理學家後來一邊是抄襲了道家,一邊抄襲了佛家;但是重點都是脫蛹在《中庸》上來的。我們現在先看從宋代以後,到現在八九百年、千多年,千百年來,我們思想的範圍,都籠罩在《四書》裡頭;在《四書》裡頭還算好,很抱歉!都籠罩在朱子思想的《四書》裡頭。這是個學術上一個大問題,即功即過,很難講!我們現在看理學家的孔孟之道——《中庸》,這是朱子捧他的老師:

「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這四句話是朱熹寫的。我們小的時候讀書,這些個都要背的。假設退回去一百年想考功名,這些是要背得滾瓜爛熟的,不然出個題目就考不取了。

子——在古代是尊稱,等於現在講「先生」、「老師」、「老前輩」。子,尊稱,程子——兩兄弟:程頤、程顥。朱熹朱先生他是私淑程子,繼承程子之學,他所以講這是他老師程子說的。那麼《大學》也是經過程子、朱熹他們整理的。現在提到「中庸」,先解釋什麼叫中庸。他(朱熹)說程子說,不偏叫做中,「不易之謂庸」,不能變動的叫做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下兩句話(先)不管。那麼我們年輕讀的時候,「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這是等於宗教裡頭背教條、條文,反正聖人說的,怎麼都是對,你不能隨便加一個批評。(到了「五?四」運動以後,那統統推翻了;後來那些當年搞「五?四」運動的人,到了中年以後,自己又把它拿了起來。)這些句子我們現在讀了,當然背得來,很崇拜,但都不同意。為什麼呢?

第一,什麼叫做「不偏之謂中」?不合邏輯,沒得哲學!要照哲學,天下沒有一個「中」,「中」是假定的,假的。比如說一個東西,這是兩頭,那麼哪裡是中?這裡是中?這只是相對的說法——中是對著兩邊講的。譬如說,你在我的前面,這個是中間,假定的呀!說這樣你是在我的前面;相反地站,我是在你的前面。一個東西沒有真正一個中,中是人為的假定。這個宇宙是個圓形,中心只是個假定。什麼叫做「不偏之謂中」?天下沒有個不偏的,說一個「中」,中已經落在偏了。你說這兩邊是偏的,我這裡才是中;你定了這箇中,對這兩邊講,中已經變成偏了。所以「不偏之謂中」,文學很對,講邏輯有問題。

「不易之謂庸」。「易」者變動,不能變動叫做「庸」。(那麼)天下沒有個不變動的東西啊!即使根據儒家的思想,孔子在《易經》上講(過的,)沒有一個不變的事物啊!「周流六虛,變動不居」啊!怎麼有個不易呢?應該說「萬變之謂庸」,才能用啊!不變怎麼用啊?我們洗個臉,一萬年都不洗,那就不「用」 了,那就可以不變。如果要說「中庸」啊,今天洗了臉,明天再不要洗,從此不要洗,那行嗎?所以每句話都成了問題。從前年輕時候讀啊,老輩子人說這是聖人之言,不準懷疑——可以接受,因為我們接受老師也是聖人,我也只好接受啦!聖人接受聖人的,沒有話講,哈!所以如果真正要拿智慧之學來想一下,問題出來了。

他說,「中者天下之正道」,這還通,可以打圈圈,對的;「庸者天下之定理」,也可以,可以承認你,這兩句話不必(質疑)。再下面兩句話要有問題了 ——「此篇乃孔門傳授心法」,沒有問題,也對。「子思恐其久而差也」,他說子思怕孔門孔子的學問、真正的中心將來變了,也等於釋迦牟尼說法講了四十九年, 「拈花微笑,教外別傳」,傳一個禪宗。像他(朱熹)完全套這個觀念來,(說)孔子的心法在「中庸」上,所以子思怕他祖父孔子的學問、這個學問中心將來變了,「故筆之於書」,所以寫下來。「以授孟子」——錯了!孟子沒有跟過子思學。孟子見子思的時候,大概還很小啊,(相當於)國小一兩年級呀。子思倒是對家裡人講過,你不要(小)看他喔!子思看到他(孟子)很恭敬。他的家人說:哎喲,你看這個孩子,「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的人,你還那麼恭敬?子思說,你們錯了!他將來會有成就的。可見子思有神通,哈!那麼事實上,後世都曉得,孟子沒有從過子思,沒有親自跟過子思學。考據出來兩人的年齡相差很(大)。那麼另一個記載,孟子小的時候見過子思,實有之;後來以子思的思想為師,是可能的。那么子程子、程子說,這篇《中庸》是子思恐怕孔子心法失傳了,所以特別寫了這篇文章傳給孟子的。雖然我們不注重考據,可見盡信書不如無書。前輩的學問需要尊重,但有時候錯誤也有。學問太多了,有時候天下的書沒看到過的也多得很,(也是)有的。

那麼下面他就講:「其書始言一理,中散於萬事」,換句話,中庸就講一個東西,然後把人事……各種各樣來比方,「末複合為一理」,最後又歸到一個道理。「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引用《易經》的思想,說《中庸》的學問之大,把它開展起來,整個的宇宙都在《中庸》的學說思想範圍之內,收藏起來,變成密宗了,哈!「退藏於密」。什麼叫做密?顯、密兩個字,研究《易經》的有個說明,世界上什麼東西最密——最明顯的東西就是最秘密。虛空最明顯,擺在那裡;虛空裡頭有什麼?你永遠也搞不清楚。真正秘密的東西是最明顯。天下沒有一件秘密可以永遠保留,絕對可以給人類會知道。所以「顯」與「密」很難講。

換句話說,也就是莊子的話:「大而無外」。什麼叫做大?大到了沒有大,大到了最小,是最大。大而無外——你這個大,那個更大;台北大,台灣更大;台灣大,中國更大;地球大,太空更大……一路大下去,大的結果——你說宇宙有邊的還是無邊的?——「大而無外」。什麼叫做最大?沒有內外那個最大就是最小。莊子第二句話,「小而無內」。小到什麼最小?小小小,小到看不見、看不見的也看不見、看不見也看不見……最後統統看見了。最大的就是最小。所以思想邏輯還是莊子的徹底,道家的徹底。「放之則彌六合」,拿莊子的話來解釋,也就是「大而無外」。「卷之則退藏於密」,拿莊子的話就是「小而無內」。就是這個道理。

「其味無窮」,當然讀不懂(時)那個味道是很好,讀懂了就不過如此(一笑)。

「皆實學也」,都是真實的學問。

這句話很好:「善讀者玩索而有得焉」,哎!聖人告訴我們,孔子也講過,讀書要玩喔!玩書,啊,所以現代人大學裡可以打痲將,要八索九索嘛,孔子也叫我們玩索,所以叫我們打痲將嘛,哈!這是我們年輕調皮的話。年輕時我們當學生,同你們一樣非常調皮,打痲將被老師看到,就說老師啊,沒有關係,孔子也教我們玩索而有得焉!我們是在這裡研究學問啊(一笑)!這裡「索」就是探討。「玩」這個字,我認為孔子開始用「玩索」這個名詞用得好極了!真的噢!讀書要輕鬆,真正的學問要輕鬆,不要像你們那麼認真。我看你們一戴眼鏡就曉得你們讀書很認真,讀得呀不是玩索,所以頭腦搞壞了。讀書要高度的智慧,絕對地輕鬆讀,越輕鬆智慧越開發;但是不能不用心。你們盯著一點慢慢地摳啊,結果啊,小而無內,小得沒有再小了。要讀書「玩索而有得焉」,要大而無外,無書不讀。

像我小時候讀書,我是愛讀書,一輩子的這個習慣,也是個毛病、大嗜好。我讀書啊,不同的書,擺很多種,(這邊)這些是聖經,很嚴肅的,(那邊)小說、武俠的也有,什麼的也有,黃色黑色白色藍色都擺,科學也看,航空也看,包括駕飛機、駕船怎麼駕也看,擺得多。讀到這個地方,讀不通了,想半天想不通,我就丟掉,抓出別(的)一本小說來看看,或者像是詩啊、詞啊來念一念,搞了半天——哎呀!這個道理是這個!再拿起一看,讀懂了。這就是讀書玩索。

所以我很反對你們現在當父母的管理(子女的方法),小說都不準看。我家裡孩子們是鼓勵看小說,不看小說不懂做人,不懂做事。光讀書,「三個加兩個,兩個加三個……」,拚命記,明天要考、明天要考——(結果)腦子讀壞了。現在讀書要體會玩索,真的喔!我看到你們讀書,真的非常佩服!我們小的時候讀書很調皮,沒有好好讀;但是比你們讀的書多,記憶的多,因為記憶都是玩索。尤其像我喜歡運動打拳,一邊練拳一邊手裡拿著書,「通」一拳,哎,看一看(眾笑)。因為我怕腦筋讀壞了,自己小的時候就怕。盯著書坐著來讀幾個鐘頭,這個腦筋不壞啊?!如果此腦筋不壞,是無天理(眾笑)!讀書這個環境是這個味道啊!所以啊,我這裡有四個字給你們,好象聽得像笑話似的——語重心長!你們不要當笑話聽啊!我是語重心長。這是「玩索有得焉」。那麼,「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他(朱熹)說讀書要這樣讀,你們把這本書好好地研究。——他不是我這個意思啊!我是抓到「玩索」,抓到雞毛當令箭在講,剛才講的是「玩索」兩個字。

那麼現在朱子說,你現在把這個書好好研究,有了心得,一輩子用不完,夠用了,「則終身用之,不能盡矣」。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這三句話非常重要,這是《中庸》的開始。這個問題很大了,今天是講不完的。我們只念一下,馬上到時間了。

第一個(要)認識「天命」。這個「天」不是宗教的天,也不是天文科學的天,所以我們講過,中國哲學一個「天」、一個「道」字最難說了,每個字都有好幾種可以借用。先要研究這個「天」字的道理,(據)六書的道理,這個裡頭是假借的符號,代表形而上,稟賦給你那個人性。

「率(suo3)性之謂道」,我們現在國語講:率(suo3)性這樣子辦好了!率性是這個率(suo3),要注意。有人愛念成率(shuai4)性,有一種方言念率(shuai4)性之謂道,好像是湖北人念,四川有一部分人也念率(shuai4)性,率(shuai4)性之謂道。什麼叫率(shuai4)性呢?我們都曉得率(suo3)性這樣乾就幹了,那個率(suo3)性就是自由意志,那叫做道啊?那你正在吃飯,我餓了就拿過來,「為什麼拿我的?」「率(suo3)性之謂道,我要吃啊!(眾笑)。率(suo3)性吃了,搶了就搶了嘛!」——那就不通了,所以是大問題。「修道之謂教」,所以要打坐吧!因為他說要修道喔!(這裡)不是說打坐修道這個「道」喔!這三句話是大問題,全部的儒家的哲學思想、中國的哲學思想全部的中心要點(都在這裡)。我們現在時間到了,下次再討論。

今天我們繼續研究《中庸》。《大學》、《中庸》是儒家代表性的兩部書。有一點我們研究方面首先要注意的:儒家講的道,把道的「體」跟「用」是不分的,體用不分。換句話說,形上、形下綜合起來講,沒有把形上之道,與形而下的行為——「用」分得那麼嚴格。看起來以西方的哲學觀念來看,很不邏輯,條理分析不清楚。事實上也不盡然。因為道體跟用、形上跟形下,本來不可分。「體」是不可見的,只是在「用」上、在「形」上見之體,見之道體的作用。這個觀念我們首先把握住,然後讀中國儒家的乃至諸子百家的書,觀念就能搞清楚了。

現在我們還是再從頭來過,講到上次提到的三句話,「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這三句話,是影響幾千年來中國文化最大的東西。尤其後世的、宋元以後的理學家、儒家們,所有講的儒道、理學的道理,他的修養、功夫,統統從這裡出來的。那麼再會同佛家、道家,所有的修養方法,構成中國文化宋元以後儒家的另一套、另一個系統的哲學。首先我們對於這三句話,「天命之謂性」,我們再三重複過,研究中國古代的書,一個「天」字一個「道」字,特別要小心。他這個「天」有時候代表抽象的一個符號,形而上的本體——就是「道」,拿天字來做代表。有時候是代表有形的,天文的天、氣象的天。有時候這個「天」是代表宗教性,有個主宰,叫他是神也可以、上帝也可以、天帝也可以,反正有宗教性的,所謂冥冥中有一位——有一個主宰,不是有一位,說一位已經拉到人的觀念 ——有一個不可知的力量做主宰,也用這個天。有時候這個天是直接就代表人的善心,等於中國後世文化,同佛家以後的明心見性這個「心」一樣的。所以宋元以後,有時候把這兩方面合起來用,譬如講學佛、禪宗的境界,他們用一句話「性天風月」,就是說本性裡頭的、人的自性裡頭那個天地、那個宇宙,有他的境界,有他的風光,所以叫做「性天風月」。文字非常優美,實際上是個哲學——性天裡頭哪裡有個風月?就憑你閉上眼睛,打起坐來幻想,或者吃一個強力膠下去,眼晴閉著,喔,裡面颳起一陣風,出個月亮——實際上它不是一個實際的,只是一個形容,(形容)裡頭有很優美的境界。所以這個「天」字我們要特別注意。

那麼《中庸》所講的「天」呢?(是)抽象的,代表形而上的道,也可以把它當作為宇宙之間萬事有一個不可知的力量。「天命之謂性」,人性從哪裡來?天命。命不是下命令的命,這個命是當成稟賦(講),賦予、給你的,生命當中自然有這股力量給你,這就是「人性」。「天命之謂性」,那麼如果拿這句話做比較宗教、比較哲學的研究,那多了,牽涉到佛家的所謂唯識、唯心,各種的思想;那麼牽涉到道家的,就是老子所講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個就是自然。那麼再加上牽扯到西方宗教、哲學的,那就越來越多。在中國文化過去(就是)這樣簡化,我們後世當成一個大問題;在幾千年前對中國的老子、中國的古人(來說),這個字很簡單。生命從哪裡來?也不管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反正「天命之謂性」。所以我們常常講天生我的個性是這樣;這個天就代表了宗教的、哲學的、不可知的、可知的,統統在內了。你覺得上面掉下來也可以,地下長出來也可以,反正後面那個是什麼東西呢?拿一個字把它擋住——「天」。就是到這裡為止,哈!所以在西方哲學家看來,中國文化沒有哲學,它不能被追究的,它上面就來個擋箭牌就給你蓋掉了,再問下去呀,不能問了。事實上可以問,就是解釋非常多。假定把中國文字,所有書本裡頭,秦漢以上的這個「天」字都把它集中下來,那可以寫一大部頭的書,幾乎寫到可以同《辭海》一樣多的字,講不完的,這個 「天」字。

現在我們把它簡化起來。《中庸》所講,人性的來源,自然的稟賦,這個就是「性」。人性呢?但是有一點,在儒家的觀點,認為人性本來是至善的,不壞的;壞是後天搞壞的。從性善派的這個思想來看《中庸》,所謂講「天命之謂性」,這個性是本來乾淨的、純潔的、善良的、無私的,總而言之,至真、至善、至美;拿西方的哲學觀念,真、善、美的。——「天命之謂性」。

「率性之謂道」,上次我們討論過,我們中國話、土話裡頭「率性」兩個字用得很「率性」了,可以隨便亂用。我率性要打你就打你了,我率性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實際上這個率(suo3)字,又念shuai4、又念lv4,各種讀音,是所謂的破音字,現在新的名詞。在過去的文字的觀念,叫做借用、假借。有些地方都可以借用這個字。率(suo3),在古代的解釋里是「直」,直道而行,很直的,不轉彎的,不是老子所講的「曲則全」,不是歪曲。直,也就是直心,直心——沒有加壞的觀念染污的,純潔的、天然的,這個就是道。依本性至善,第一念的至善之心,這就是道。這個道,做個比較來說:《中庸》上的道在「天命之謂性」的之下,「道」變成「用」。「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大學》上的「道」,道蓋住了「天」。兩個代號不同。之所以一般研究我們中國文化,為了這個名詞代用的範圍、定義很難下。同樣一本書上,上下兩個字不同,觀念不同,有時候做名詞用,有時候做動詞用。那麼這些,我們假如青年同學們念書念多了會起懷疑,這個「道」是講什麼?這是講「用」。道和天兩個都有幾個方面的代號,幾方面的代表。

他說我們人性天生是至善的,孔子講的話:「人之初,性本善」。這個《中庸》是孔子學說傳統下來。「率性之謂道」,不加上後天的心思,不加上後天的染污,直道而行,這就合於先天的道。(但是)人往往不可能!人生下來,加上後天社會、家庭的教育、社會的教育、各種的影響,心思齷齪了、髒了,或者歪了,必須要把它糾正過來,所以要修行;修正自己的行為,把它改過來,所以「修道之謂教」。這個「教」不是宗教的教,是教育的教。「教」者,在古人解釋「教」字是效法的「效」,「效」也是「學」的意思,學習的學,跟到來學——教化,所以修道就是教育的目的。所以人同一切眾生、一切禽獸、一切生物不一樣,因為人有思想、有教育、有文化,可以把壞的一面把它修正、改過來,這是《中庸》這三句話裡面的原則。

換句話說,第一句話,「天命之謂性」,自然之道,就是見道。「率性之謂道」,就是修道。「修道之謂教」是行道。見道以後如何去修道,修道以後如何去行道。這個道要注意,不是學佛的那個道,也不是道家修長生不老之道;這個道——天人之際,人同天兩個不相隔離的,人同鬼神也不相隔離的;以人為中心、人道為中心,如何去明道而起行的道,這就是「修道之謂教」。這三句話下面所有的解釋都是在這三句話的原則之下的變化。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後面這幾句話,是中國文化、東西方的文化——宗教也好、宗教的哲學也好、或者不是宗教哲學、純粹的哲學也好——一切人文文化的一個萬古的名言,不能變。它的道理就是告訴我們,「道」這個東西並沒有離開我們喔!每個人生下來本身都有道的,因為「天命之謂性」嘛,各個都有道。「不可須臾離也」,這個「須臾」是中國的形容詞,等於佛家後世來說的剎那之間。那麼佛學講剎那,那很嚴重,人一個彈指包括六十個剎那。中國人講須臾,有多少個剎那、含有多少個彈指(指頭彈動一下)沒有規定,反正最快的速度就是須臾,一下子;就是眼睛眨一下也有好多須臾了。所以這個「道」啊,他說「道」這個東西,他上面講的好像是做功夫修養,不可以有一剎那離開道的,好像叫我們修道的人要小心,隨時要在修道。事實上進一步說,這個「不可」啊!事實上教我們認清楚「見道」的方面。人,生來各個有道,就是自己忘記了。「不可須臾離也」。

「可離者非道也。」說——道啊,修它就有、不修就沒有,那不叫做道,那是修得來的,沒有用。譬如現在我們大家有些人修道、做功夫,或者打坐,打起坐來有道,「啊!很好,我在學佛!」放下腿子來,佛也沒有了,道也沒有了——那叫修腿,不叫做修道,那叫做「腿也者不可須臾放也,可放者非道也」,啊!那就不對了。他說道這個東西啊,就在我們這裡,隨時隨地有。「可離者」,認為道可以離開,認為我現在為什麼要修道?——道掉了,所以去找回來。找得回來一樣掉得了啊!那不是真道。

這個道是「天命之謂性」,人人生命當中本來有的。「可離者非道也」,離得開,做功夫再回來、不做功夫又掉了,你這個不是道喔!要搞清楚,這樣不是修道喔!這樣是你在做某一種練習而已。真正的道,就同佛家說的一樣,一悟千悟、一得永得,不掉的;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同樣的道理。這個道是沒有變動過。所以講,這幾句話是東西方宗教與哲學中的哲學,是萬古的名言。「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但是下面就講到「修道之謂教」。

事實上我們這些人啊,生下來以後把道離開了——不是離開,道沒有離開你——蒙蔽住了,自己蒙蔽住了,不曉得自己的本身有那麼大的寶貝,道是永遠跟著我們的。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能自己見道啊?是後天的情、識、觀念把這個道擋住了。他要我們怎麼樣修道呢?要「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在行為上講,在修道上來講,他說所以啊,我們每一天都在做事,要小心,自己要做個範圍——戒,要謹慎。「其所不睹」,看不見的地方要小心,為什麼呢?就是曾子在《大學》上講的 「小人閒居為不善」。一個人平常很道德,很嚴肅,當你一個人在房間裡頭,都關起來,都看不見的時候,你什麼怪相自己都會做得出來,什麼事情都會做得出來,這就不是修道人的規範。

修道人「戒慎乎其所不睹」,一個人都看不見的時候,乃至鬼都看不見你的地方,等於平常那個在佛堂里、在教堂里、在孔廟裡、在父母的前面、在祖宗的前面,完全是一樣,這是修道的行為。所以「戒慎乎其所不睹」,表面和背後完全一樣,那還不算數;看見與看不見的地方一致,這是道德的標準、行為的標準。「恐懼乎其所不聞」,恐懼,害怕。你說沒有關係,我們罵他兩句,不要緊,他聽不見;果然別人、第三者是聽不見,我們自己(卻)違反了自己天性上的道德。即使沒有人聽見,乃至沒有鬼神聽見,可是一樣要恭敬而嚴肅,這是行為的標準,也就是一個人有沒有教養,教養的標準。中國幾千年來文化的教育,《大學》、《中庸》、《詩經》朝這一條路上走。我們過去的教育是如此,這幾十年、七八十年變得很厲害。這是講形上。

但這兩句話這樣解釋就是根據上面「修道之謂教」(來的),「修道之謂教」就是「行」了。假設拿修道來講,同上一句「天命之謂性」的見道來講,又不同了。那麼,兩個字你要注意——「睹」,眼睛看見;「聞」,耳朵聽見。他說道在哪裡見呢?「戒慎乎其所不睹」,看不見的,見而不見,那個地方是道的體。所以要想見到道的體,「率性之謂道」,真正是自己「天命之謂性」。你如果打起坐來,前面有光,不是道;道是看不見的。看見有光、看見有個佛像、看到了孔子,都不是!道是看不見的,它無形色,也無聲音。所以《中庸》最後有交代,「上天之載,無聲無臭」,這個本性啊,不可見、不可聞、不可得,它充滿宇宙之間,空靈絕頂。所以說,「戒慎乎其所不睹」,一切無所見、見無所見的地方,正是你見到自己本性、悟道的時候。可是一切人修道,總要抓一點東西吧,而且有時候看見什麼啊?啊,我看見蓮花了,看到菩薩了,看到上帝了,就是習慣性都要看見一個東西或者是道。「天命之謂性」,(這個)「性」不是肉眼可見——不可見處體會這個性命的本來,你就差不多到了。所以「恐懼乎其所不聞」,換句話,你(要)小心、謹慎,有所聞、被聲色所擾的不是道,有形可見也不是道。所以你們大家研究佛家《金剛經》也一樣,釋迦牟尼佛也這樣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那麼跟《中庸》一比一樣,(只是)兩個表達的方法不同。所以不可見、不可聞,「天命之謂性」,本性的境界。我們剛才是進一步解釋這兩句話是「見道」、「修道」同「行道」,都連起來把它說明了。下面跟著說: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這就是剛才說明的。第一個,道這個東西到底不可見,你說人家明心見性,見個什麼?有人說,啊喲,我功夫到了,看到一個亮光,這就是本性了。不是的!那是「相」,著相就不是了。「戒慎乎其所不睹」,看不見,聽也聽不到,一切耳目所不到處——差不多你可以了解這個道了。「莫見乎隱」,「莫」是不可以、沒有。因為你要見道,我們一般人去追求一個道,不管你修儒家、修佛家、修道家,總想追一個道,一般人修道總想得道;「得道」是個名詞,得道並不是抓到一個手錶一樣,總算我偷來了,那個叫得道,世俗把拿到叫得到。真正見道是一切放掉,什麼都放下,那個才是見道;同世俗觀念(是)兩樣的、相反的。「莫見乎隱」,我們的習慣,去修道一定找一個隱秘、不可知的隱秘——「隱」就是秘密——都認為道是非常奧秘的,去找那個奧秘,想在奧秘中間去見道——錯了!那裡見不到的。道在哪裡見?——「莫顯乎微」,到處都是道,擺在那裡明顯得很。很精微的道,很明顯地擺在這裡,處處有道。莊子就提出來,「道在屎溺」,道在哪裡?道在大便、小便,廁所里都有道,吃飯也有道,就是生活之間沒有哪一處不是道。所以講「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所以)君子慎其獨也」,也是體和用兩個一起來了。

講用,講行為,就跟到上面說,「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我們修道,不要認為,人看不到的地方、沒有人知道,那麼可以亂來——不可以!要 「君子慎其獨也」。單獨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如對大賓——就是說等於對長上。我們歷史上許多有修養的儒家,退朝之後,坐在家裡,在書房還穿著朝服,非常嚴肅。「如對大賓」,像對著皇帝、對著父母一樣地講話、做事情。在歷史上好多這樣的榜樣——過去都是儒家的教育。構想我們當年小時候念書的時候,受到儒家的教育,連夏天都不大隨便穿的。那個時候還穿長袍。夏天的時候門口來人,唉喲!請等一等,真對不住啊!趕快穿長袍……一邊套一邊說:對不起對不起!那麼客人一進來:沒關係沒關係!夏天無君子,夏天無君子嘛!沒什麼,可以理解!

當然,現在沒有關係啦!你不穿短褲不穿內褲出來見客還失禮呢!時代不同了。在過去呢,因為這種教育,「慎其獨也」,單獨在一起,如面對上帝、面對菩薩、面對祖宗、面對父母那麼嚴肅,這是「形」上。實際上,在見道方面,過去講過曾子的「慎其獨也」,超然之獨立,孤零零地存在,那是獨。上次我們講到《大學》也提到,我反覆引用、解釋這個字。拿文字來解釋,儒家這個「慎獨」啊,有很多的解釋。我們曉得唐代有《十三經注》這本書,宋代的著作也有,清朝有《皇清經解》,合起來《大學》《中庸》註解的書不曉得有多少家,各種文字解釋很多,當然都有他的理由。那是拿學問、學理上講。

這個真講修道的功夫來講,就是上次我們提出的禪宗百丈祖師所講的話,「靈光獨燿」,孤零零的,所以有些人修養到達了,[斷錄]……那麼,就是定、靜、安的功夫在這裡,所以說,見道與修道,開頭這幾句話,統統告訴我們了,非常簡單。那麼,我們講,他這個《中庸》《大學》裡頭,拿佛家禪宗的話講,都有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法門,就是這個法門,單刀直入,告訴我們道在哪裡,怎麼樣明心見性?就是那麼簡單。同時它也包括行為,修道人的行為在哪裡,怎麼樣修?具體怎麼樣修定?就是根據前面「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所謂見道、修道、行道這個道理來。因此,下面再講: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中節」這個「中」不念中(ZHONG1)了,而是念「中(ZHONG4)」,打靶一樣打中了。這裡講,「修道之謂教」,行道、見道的功夫了,做功夫方面,明確告訴我們方法了。他教我們從心理上起,做功夫起修。儒家的修心養性,怎麼樣修心呢?他說,我們的心理,有喜、怒、哀、樂這四種,他把情緒的變化分這四種,喜、怒、哀、樂之未發,沒有「中(ZHONG4)」,今天也沒有人罵你,所以不怒;今天也沒有中一百萬給你,所以你也沒有喜;今天沒有傷心的事,所以沒有悲哀;今天也沒有愛國獎券中了那麼高興,平平淡淡,此心不動。一點都沒有喜怒哀樂,喜怒哀樂沒有發動的時候,這種情況這種境界叫做「中(ZHONG1)」,中性,道的中性,不動。那麼《中庸》叫「中」,佛家叫做「不動地」,各種各樣的名稱很多了,或者叫「未心定處」等等,等等。《中庸》直接告訴你,喜怒哀樂都沒有動,這個叫「中(ZHONG1)」。比如說,我們拿比較來說,大家喜歡流行的禪宗,喜歡用寒山的詩,「我心如秋月,寒潭清皎潔」——太冷了!這個境界太涼了。喜怒哀樂雖然沒有動,未免帶一點點悲哀的情調,不「中」,還是偏了。後來有個人說:「我心如燈籠,點火內外紅」——太熱了,未免還是不好。雖然喜怒哀樂未動一些,未免有一點帶怒容,太熱了,有點光火,還是不「中」。中者,喜怒哀樂沒有動,這個境界,只要我們自己在自己內心上隨時可以找到「天命之謂性」的這箇中庸境界。喜怒哀樂沒有動以前、未發動以前,不是沒有動噢!快要發動了——「中(ZHONG4)」是已經發出了作用 ——還沒有發,快要來了,事先知道,沒發之謂「中(ZHONG1)」。

但是那麼修道的人,一般的修道都認為,修道的人沒有喜怒哀樂,一般人的觀念裡頭認為,修道的人一定什麼都不生氣的,你把他的頭、鼻子割掉了倒過來裝他也不生氣——那叫做泥巴人,不是修道。修道不然!形上講體,喜怒哀樂未發的,適當有喜怒哀樂,還是個人,但是要發而皆中節,恰到好處。這個叫做「和」。真的不起用,換句話說,喜怒哀樂都不動,在佛家來講,是小乘羅漢的境界。大乘菩薩的境界是「發而皆中節」,他就能夠入世。比如說今天你爸爸媽媽死掉了,你說,因為我修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我哭都不哭——你把它壓下去,還有情感哪!真的連情感都沒有,那這個道這箇中庸不必修了,這個是叫做「昏庸」,那不叫做「中庸」。當然,親生父母過世,或者看到人家遭遇大悲慘的事,掉幾顆同情之淚,是應該得很噢!「發而皆中節」。當然,在這裡聽中庸的時候大家很平淡,一個人一進來「唉呀,我的媽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起來,那就不中庸了,不中節了,瘋子。要「發而皆中節」,所以,當為孝子的時候為孝子,當為忠臣的時候為忠臣;出家就是大法師,在家就是大菩薩;做媳婦就像個媳婦,做兒子當然像兒子。當然鼻子像鼻子,眼睛像眼睛,反正樣樣「中節」了——恰到好處!啊!人生「中節」叫做「和」。

換句話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是體,修道,「天命之謂性」。那麼「發而皆中節」就是「率性之謂道」。那麼怎麼樣去修它呢?所謂中,就是這個體;和,就是這個用。所謂「中也者」,那個境界,我們學佛的講「萬緣放下」,萬緣當然包括了喜怒哀樂,都放下了,這是中——道體。「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根本的道體。但是得了道不能不起用啊!不起用何必修這個道呢?起用要「發而皆中節」,所以你說古人也辯論啊,修道能不能發怒?堯舜也發怒噢——武王一怒而安天下。這種怒多怒幾回蠻好的,天下太平!為什麼不可以怒啊?所謂怒目就是金剛——你看佛家的廟子,瞪起眼睛、拿起武器、要吃人,魔王一樣的,他也是教化,只好拿這個教化;慈眉就是菩薩。怒目金剛、慈眉菩薩,是喜怒哀樂的變相,都是道之用。所以說,要起用,用到恰到合適的時候,「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達者,能夠用;不能去用,這個道修來幹什麼?沒有用的。

所以,「中」跟「和」,一個「體」,一個「用」。體用要不分,要合起來,體用不分。光用而不能返回道體,那就是普通人,在佛家講,是絕對的凡夫;光曉得清淨就是道、不能起用,在佛家的觀念就是羅漢,沒有用,死東西。所謂禪宗就罵人「死水不藏龍」,沒有用。所以,由體歸用、舍用歸體、套用自在,佛家叫做「觀自在」——觀自在菩薩。儒家叫中、和。「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那境界大了!

體、用,一切無一不在道中;整個的宇宙,一個宇宙的中心,合攏來,天地的這個宇宙,地球在空間的轉動,太陽、月亮轉動,它因為在這個宇宙之「中」,不偏,永遠在這箇中心點在轉。所以人這個修養,效法這個天地呀,到達這箇中和的境界,「天地位焉」,跟天地同位,同一位,所以道家修道成功的人,他也吹這個牛:「宇宙在手」,修道成功了,宇宙抓在自己手裡;「萬化由心」,一切變化由他的心念一動,就是所謂「神通」。儒家不講這一套,這些在儒家看來是鬼話,不談這個,只講道理。「天地位焉」,就是智慧、神通,無一不自在,本位的,也就是禪宗六祖悟了道以後,「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能生萬法」。(這是) 「天地位焉」。

「萬物育焉。」一切萬物一切眾生生命的根源,就是這個東西。這個東西在儒家叫「中」、「庸」,他的境界修養到最高的——致中和。那麼,我們拿道家的道來講,這個道家的道就是清虛、上清——道家說:「老子一氣化三清」,太清、上清、玉清——整個太清的境界。拿佛家來比方,這就是大涅槃境界,啊!大涅槃的境界,一切圓滿,一切歸一。所以他說,道是這麼一個東西。現在首先告訴我們中庸,中庸的修養。這裡附帶講,我們就學術上的研究有個聲明,從宋元以後,講做功夫修養,理學修養,都講「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但是,在我的觀念,《中庸》《大學》百分百地對,沒有錯;(但你)自己可不要認錯了!——喜怒哀樂是情啊!不是心喔!不是念。喜怒哀樂是情。在中國文化裡頭情跟性兩個是分開的。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性;喜怒哀樂來,就是修心,沒有見性喔!「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講修心喔、所謂明心喔!拿佛家禪宗講明心見性那個明心喔!下面這一段「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一直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是明心喔,不是見性喔!所以中國《禮記》分這個人 「性」與「情」,人的情就是感情、情緒,情緒分七種,所以叫七情六慾。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這是《禮記》所講的「七情」。主要的這個四柱,算八字一樣的喜怒哀樂四柱,這四種情緒是我們經常動,但是心理的思想,那個「見性」在哪裡呢?「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那是見性。心,那個性、那個動念,我們思想那個動念怎麼來怎麼去,看不見的啊!所以老子經常比方它是「隱現莫測」呀!佛也說是這個東西是無所從來也無所去的。那麼,為什麼儒家的修養側重於情呢?後世宋明理學家十個有八個,幾乎把喜怒哀樂當成是心理作用。這是錯誤的,大錯誤!喜怒哀樂(是)情緒喔!這一點,我特別向諸位提出來。

也許我等於常常講的話,是推翻了古人的。假設早生八九十年,這樣上課的話,明天講話的東西就沒有了,哈!就掉了。現在的民主時代,可以把這個學術的錯誤提出來。這一桿子一打,幾千年的人統統一棒子就下去了。他說這是什麼道理呢?我們要搞清楚啊!譬如我們一個人,你看有人,我們在座的人大家有這個經驗 ——今天你好好的,突然有個人、有個同學、朋友來看你,你發了很大的脾氣,很不高興。你自己想想很無聊,「他也沒有得罪我、來看我,蠻好的麼!」嘿,為什麼今天情緒很不好?這個情緒裡頭一定有**(兩個字,未聽清)那個脾氣,怒,很怒!這個情緒是生理來的;理性上想:唉!何苦呢?對人家笑一下也好啊!可那個臉上繃不起來笑誒!那個神經拉不開啊!牙齒都咬緊了,皺眉(懷師做表情,眾笑),啊,就是這個樣子喔!因為對人家真討厭嗎?沒有啊!可自己情緒非常悶。所以喜怒哀樂是「情」,不是性。

但是《中庸》教我們做功夫修養,先把「情」——即所謂變化氣質。「情」大部分是屬於生理上的、身體的關係——生理上氣質變化了,養心養到中和的境界不會不見性。所以,修心不會不見性。所以,修心自然就可以養性。佛家講明心見性,儒家是修心就養性。所以喜怒哀樂始終培養到和平,永遠在和,和就很難了。一天到黑既無歡喜也無悲,很平靜,太難了!

正在中午睡午覺睡慣的人,突然中午來個兩三個客人,給你拖住了,不能睡午覺,你到三四點鐘的時候啊,又想困,又累,又有人家跟你談話,你那個談話中間「你好嗎?」「喔!」「真好嗎?」「差不多喔!」那個眉毛就皺起來了。啊,雖然沒有發脾氣,已經在裡頭發怒了。自己對自己發怒,而且大家都有這個經驗嘛!我想你們都活到了二十多歲以上,都有這個經驗。臉坐著繃下來,一個人都看不見,有時候對自己發脾氣的。覺得自己好討厭!啊,對不對?有沒有這個經驗?喔,這就是「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別人看不見,你自己對自己……有時候想想自己真會悲哀起來。會不會?有這經驗吧?如果沒有經驗要趕緊經驗過喔!人生沒有這個經驗不叫做人生!(一笑)人尤其在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你的情緒變化,喜怒哀樂啊,什麼柴米油鹽醬醋茶,一股拉塌雜燴統統會來,各種情緒。這個道理呀,你的修養,氣質變化不了,心性修養之道免談!都不是。

所以《中庸》是非常切實的一個東西。不管你是學佛、學道、做哪樣,所以我以前經常講,不把《大學》、《中庸》都弄好,你學佛也不成,學道也不成。

說起講《中庸》很有意思,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當年在四川到了嘉定五通橋,一班朋友把我接去。那個五通橋你們去過的大概知道,有個竹公灘,長江的裡邊有個半島,那也是個很富庶的地方,到了那個地方,大家很高興:哎呀,你來很好,真的很好!很多四川的朋友在那,就說:我們這裡三個月不下雨了,你來這裡有什麼法子求雨好不好?我說:「好啊!」年輕人,那個時候年輕啊!「難什麼難?!」我說我講經求雨就好了!他說講什麼經?我說講《中庸》。「啊?!」他們說:「講《中庸》?那是儒家,可以求雨啊?」我說會啦!他說幾天哪?我說,一個禮拜吧!《中庸》一個禮拜講完,求雨。哈!我話隨便亂吹,到底年輕!

後來他們真要我講《中庸》,唉!我說這下糟了!這個牛吹了,講一個禮拜下雨,不下雨我還是照講《中庸》。到了第六天,不下雨,我想這一下,《中庸》完蛋!(眾笑)好!結果講到第六天下午,稀里嘩啦一陣大雨下來,我說你看吧,「莫見乎隱,莫顯乎微」呦!(眾笑)

後來他們四川朋友問:哎,這是個什麼法子啊?我說,這是《中庸》法啊!他說是《中庸》哪一法呀?「哎!」我說,「發而皆中節」,我說這叫做砍竹子遇節——我那麼講了,剛剛這一刀砍下,砍那個竹子啊,「砰」,已經碰到那個節巴了——為什麼會下雨噢?我也沒有神通,我想大概是大家心跟到《中庸》走,心好一點,人心即天心,可以感動(天)。我說這一下,剛剛這一刀砍得好——它也應該下雨,兩個多月不下雨了,該下了嘛!哈!所以叫做「發而皆中節」,我說是碰到那個節了。

啊!笑話歸笑話,講個笑話完了,使大家輕鬆一點,(從中)了解一個道理。學問之道,需要變化氣質,這個氣質,啊,換句話說修養之道先把氣質變化了,再談見道。《中庸》的路線就是這個路線。這個路線是基本修養的功夫,從行為道德上入手的。

上面是《中庸》這篇書的大綱要,把見道、修道、行道的總綱都告訴我們了,下面申述理由: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可以看出,這一篇書的確是子思著的,子思是孔子的孫子,就是著《大學》的曾子的學生,他引用他祖父孔子的話。孔子號叫「仲尼」,在古人寫文章寫到自己的父親、祖父時,不能稱名字,但是應該稱「號」。現在人就是「爸爸說、爺爺講」就可以了;古人不可以,古禮必須稱「號」。

他引用孔子說,中庸這個境界,就是「道」,體、用俱全的,定個名字叫中庸。而君子的中庸等於佛家講「菩提」,或叫「般若」等等名稱。什麼名稱都沒有關係,這都是代號。君子之道——中庸,隨時都在道中行。小人與君子相反的——普通人,佛家叫做凡夫——反中庸,違背了道,一切行為、修養同道相違背。

那麼,他下面解釋理由,怎麼叫「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他說,「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真正一個明道、見道、悟道、修道的人,隨時隨地都在道中行;等於學佛的人講,隨時隨地都在定中,都在那個境界裡頭。「小人之中庸」呢,小人怎麼樣反中庸呢?無所忌憚,沒有一種正的心理,沒有嚴肅自己的心理。等於我們用禪宗的話來說,達摩祖師講禪宗:「一念回機,便同本得。」那麼說君子隨時念念回機;小人呢?念念放肆。

我們現在很少用這句話罵人,我們小的時候、年輕的時候讀書,老師們看我們調皮:「你這個人好放肆啊!」那個時候聽到放肆啊,就很嚴重了!曉得罵得很厲害!放開了、肆無忌憚,這叫放肆,現在這些年來,我也沒有聽到老輩子罵過這句話了。而且我們假設罵年輕學生:你好放肆喔!年輕學生還不懂呢,以為「放肆」是數學的名詞,四加一就是五了,那搞不清楚了,哈!所以叫做放三都不放了。肆無忌憚就是放肆,就是放逸,非常過分地自由,就是肆無忌憚,不能尊重。直引孔子的話,說明中庸的重要。下面又是孔子的話: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

在孔子當時就已經有這個感嘆,道——完了!中國文化這個道啊,完了!啊,已經衰敗到了極點!民,一般人,「鮮能久矣」,很少能夠懂得這個道理。懂得這個明心見性、修心養性這個道理的,沒有了。這是引用孔子對中庸的感嘆。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一節一節地引用孔子的感嘆。孔子說,為什麼人個個都想求道、修道,但不能得道?孔子說,我現在懂了!這大概是孔子晚年的經驗來講的。為什麼一般人修道而不能成道不能得道呢?聰明人太過頭了,「知者過之」,聰明人太聰明了,超過頭了。得道很平常,聰明人超過頭了。聰明人往往找「道」,像我們大家都有這個經驗,有時手裡拿著帽子找帽子,拿著鑰匙,「我的鑰匙掉了!」找了半天,喔!在這裡!「知者過之」——拿著鑰匙找鑰匙。禪宗裡頭講,「騎牛覓牛」。騎在牛背上,說,「我的牛找不到了!」去找牛去了。

說「知者過之」,聰明人太過了,所以不能成道,不能悟道。尤其現在人,學禪、學道,學這些,太過了。一定認為有個秘訣。像有些人說,「唉!老師都不理我,老師不肯跟我講啊!」好象講了他就懂了。結果給他講死了,越講越糊塗;這是「知者過之」。

「愚者不及」,笨的又太笨了,夠不到。所以不能「中庸」,恰到好處做不到。要麼學問太好了的人不能成道,像我經常感覺到,佛家叫做「所知障」,學問越好、佛學越懂得高,越永遠不會成功。只能講講經、講講佛學。你說因此我不念經,也不學佛,好不好呢?「愚者不及也」,你就不會懂。所以中庸之難,恰到好處真難!這個同我們大家做菜一樣,不鹹又不淡,那真不容易呀!

孔子又說,重複地讚嘆:道——後世這個道為什麼不明了呢?他說我知道了,「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賢」與「不肖」,是古代兩個代號。賢——有道德的人,有學問有道德謂之賢人。不肖——看不起學問,不守道德謂之不肖。什麼叫不肖呢?——不像樣的。

所以我們寫信,我們小的時候,現在我們給父母寫信也是,「不肖子」,是這個不肖喔!有些人寫不「孝」,孝順的孝,錯了!為什麼寫給爸爸媽媽自己是個不肖子啊?就是說,父母很高明,我不像你,不像我父親的兒子,也不像我媽媽的女兒;我太混蛋了,太不像了,不是個東西,就是——不像樣!所以叫不肖。不肖是這個不肖,啊!

所以有道德聰明的人啊,他把那個道德看得太嚴重了,把道又看得太嚴重了,裝模作樣。所以像佛家到了宋朝,那個禪宗流行、那個戒律流行、那個唯識流行,每一個法師出來那法師一身都是「法」!有一個人看不慣了——濟顛和尚,乾脆來一個(瘋顛),打破了這些形式,他是為了打破宋朝時代那個理學那個嚴肅的氣氛,這就是為什麼濟顛和尚瘋瘋顛顛。(他是為了)打破當時「賢者過之」這個毛病。

但是到了明朝的末年,王陽明看歷史上那個禪學的末年,再加上明朝末年很多了,很多的人,所謂李卓吾啊——就是厚黑教主李宗吾的老祖宗,玄中郞啊,一路下來,什麼馮夢龍啊,到達清初的金聖歎啊……都是第一流聰明,個個都說有道,個個都很高明,可是統統變成不肖,都不像。所以呀,到明朝的末年,文化史上罵,「聖人滿街走,賢人多如狗」。每個都是聖賢,個個打了幾天坐,打一個七,馬上都可以有禪了!都那麼不得了,啊!這就是「不肖者不及也」。

所以賢與不肖,同智與愚兩個差別:智與愚是講人的智慧,拿現在講,這個小孩子的智商。太高明了的智商,修道修不成功,只能去學科學,或者是去搞一樣專長;修道用不著,聰明用不上。太笨了,那也實在不行。所以像我們大家很多年輕人拚命想學道的,據我所知很多人,都是太聰明了。所以學道很難!

賢與不肖是講道德行為,有些人拚命講戒,守戒啊,講道德行為啊,道德行為太過了,也是不中節了。把它加上,也不是。那麼你吊兒啷郞當太過頭了,你看我說濟顛和尚很好,那濟顛和尚最好來扶鸞了,現在到處都是濟公壇,濟公活佛來了。很多的人問真的是濟公不是?我說你管他真的不真的,你就是瘋瘋顛顛像個濟公差不多嘛,你不瘋顛還去扶鸞幹什麼?!啊,濟顛和尚再吃飽了飯也沒有這麼多空,還跑來跟你扶鸞呢!啊,就是說「不肖者不及也」。

「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孔子的感嘆:學道很簡單,吃乾飯一樣,世界上人人都吃飯,沒有一個人懂得吃飯。孔子就講了這句話,古文就是「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一般人吃飯都是匆匆忙忙把飯吞進去,裝到肚子裡,算吃了一頓,沒有曉得飯是什麼味道。饅頭麵粉是什麼味道都不知道。

所以我經常說啊,人長得呀,上帝造人太忙了,很多東西造得不對!把這個嘴巴造在頭頂上,拿一碗飯一倒,就吃完了,呵,嚼都不必嚼,何必長在這裡慢慢吃,啊!鼻子把它倒過來一長,筷子這麼一插,就可以了;眉毛長在指頭上,牙刷都不要買了(眾笑)!都是長錯了!這個道理啊,孔子也說過這個,他文字很嚴肅,意思當時講得也很清楚。他說,修道為什麼不成功啊?等於人吃飯一樣,個個在吃飯,個個不曉得飯的味道。換句話說,每一個人生命本身都有道,自己找不到道。那麼可憐!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拿現在話翻,孔子就說,唉呀,算嘍!這個事情不行了!不行就是不行!就是孔子不想傳道了。他說這個不行了,道行不開了。那麼,跟到下來,他(子思)引用孔子講,這個道的作用、行為:

「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知,就是智慧的智。那麼,儒家的標榜有道的人,叫聖人;佛家就標榜叫佛了,超出人世間。儒家有道的人,有道就有用。道而不能用,偏道了!就只能噹噹教主了。中國文化的「道」同各國文化的「道」不同,得道的人能對人類社會有貢獻;沒有貢獻、功德不圓滿,不是道。其實呢,佛家也是一樣,佛也提倡大乘道,真悟了道的對人類社會對眾生有貢獻。所以儒家標榜的道,堯、舜都是得道的人,悟道、修道成功了,所以中國歷史上堯活了一百多歲,他那個臨死的時候,等於佛家講的涅槃,安祥而去。舜跟禹兩個都活到一百多歲,走的時候都是沒有結論的呦!怎麼沒有結論?成仙了。舜走的時候,說舜究竟死在哪裡?不可知啊!

那麼中國的這個老祖宗黃帝,歷史上寫他是活龍活現的。白天在鼎湖,就是黃山上,天上下來一個交通工具——一條龍,騎龍而去。跟他的左右大臣,文官武將、所有他的幹部一起帶走了。所以有許多人,個子小一點,就攀這個龍鬚,沒有地方掛了,就掛在龍的鬍子上,到了半空中啊,掉下來了,所以有好幾個人都掉下來了,啊!彭祖我們曉得活了一百多年,就是在黃帝時候啊,抓到那個龍的鬍子,大概那個鬍子太短了,半空中掉下來,所以後來等了八百多年,才成仙再走的。好多啊,都是黃帝時候的。中國歷史報告舜、禹都是入於《神仙傳》中人,都得道了。那麼,這些故事啊,只能做神話看了,因為實在很難懂!

現在孔子不從這一面講,只從人道修道、見道、教化之道講。他說舜當然得道了,大智慧成就的,「舜其大知也與!」大智慧成就拿佛家來講就是大般若,般若成就就是菩薩就是佛了。但是他說,舜的行為是什麼呢?

「舜好問而好察邇言。」

第一個修養我們就做不到,拿行為來講。舜是在八九十歲的人,老皇帝堯還沒有讓位給他,還在,那個時候堯一百多歲,不管事了,大部分已經叫他管,不過沒有正式地交接。舜已經是等於當傳位的皇帝。但是他每件事情都很明白,自己很清楚,還要向不如他的人請教一下。好問——謙虛、請教,多請教,就是好問。並不是什麼事情都問。比如看你正忙著買一個紅薯:哎,你這個紅薯是哪裡買的呀?新竹的?還是台南的呀?幾毛錢一斤啊?……那就是羅嗦了!他不是這個好問。謙虛能夠下問。「好察邇言」,邇言就是近的話,那如果照文字這樣解釋舜不是聖人。因為你們曉得吧?你們年輕人不讀歷史,讀了歷史就知道,歷代那些個壞皇帝都犯這個毛病,壞的皇帝最喜歡問,好問,都很聰明。

比如我們大家曉得南唐李後主,你們年輕人最喜歡他的「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那個詞作得好,詩作得好,那是沒有話講!(他)就是有這個毛病,小事情絕對的聰明,大事情糊塗透頂!文章作得好極了;政治是一竅不通,軍事更不懂。所以後來給曹彬一抓,他只好來投降啊!曹彬打下到江南來,曹彬當大元帥,那個潘美當副元帥。曹彬故意在南京城外,坐在船上,架一個跳板:叫李後主來見我吧!啊,他叫他名字喔,皇帝投降了。李後主上那個船,過那個跳板,木頭一跳啊,嚇死了!不敢走。曹彬站在船頭迎接他:辛苦了啊!派兩個副官:你們扶他一下。把他扶過來了。談了以後曹彬到底很仁厚,他說:你呀,你宮裡頭,家裡一共有多少人啊?他(李後主)說兄弟姊妹連宮女等等有三百人。曹彬就吩咐他說:你都收拾都帶著,都帶了跟我到洛陽去,去見宋朝皇帝。曹彬最後告訴他:你這樣,我限你三天,把東西都收拾好,我們一起走,現在請你上岸去收拾去,回宮去收拾行李,當俘虜嘛。又吩咐他一句話:到了那一邊你就不是皇帝了,用啊、錢啊,都不方便喔!能夠多帶你就多帶吧!換句話說,那個時候你外匯呀什麼都沒有嘍,你能夠走私你就藏一點吧!把他送走了。潘美這個副總司令就向元帥曹彬報告:這是個犯人,你怎麼把他放走了呢?他逃掉怎麼辦啊?我們兩個怎麼辦?曹彬說:你怎麼搞的?他上一個跳板都嚇得那個發瘋,他還敢逃?!他逃不了的,決不逃!就把他看得那麼準。

但是李後主他平常啊,好問,什麼事情都好問;好察邇言——邇言,旁邊的人的話;老張跟他講,老李不對;老周跟他講,老王不對;宰相跟他講元帥不對;元帥跟他講……他都聽,這個時候都聽——所以「好問而好察邇言」不是這樣解釋的啊!這是告訴大家不要解錯了。

「好問」,以能問於不能;自己知道,還向不知的人請教一下:哎!你看看究竟怎麼樣?就是謙虛。怎麼「好察邇言」?最淺近的話,一個沒有讀過書的人隨便講一句話他也有大道理,你不要輕視了他。道在哪裡?道不一定(只)在《大般若經》、《金剛經》上講,菜市場裡頭很多人(也)都在說道,都在傳道!我經常說,小心啊!留意啊!——這就是修道啊!哎,沉得住氣呦!——那就是做功夫的話。你懂了就是修道,這就是「邇言」,最淺近的話就是道!我們為什麼功夫做不好——沉不住氣,氣浮起來了。所以這就是道啊!這就是好察邇言。這是一個。

第二個,「隱惡而揚善」。我們這句話,中國文化的這句話講做人的道德,對於朋友之間、社會之間、對於別人的事情,壞的,知道了,算了!都把它丟掉了;對於人家一點好的,某人的好處,要特別表揚。朋友之間,碰到某人問到他:某某人怎麼樣?雖然很討厭他,你都要想他哪一點好,沒有不好,你就說,哎!他那個鼻子長得好端正誒!也有一點好嘛!總有一點好。鼻子不好,那個牙齒也都掉了--哎,那個牙科給他鑲得好好呦!你總抓一點好的來講講嘛!

可是人同人啊,專門喜歡攻擊,講人家壞的。做人應該是隱惡而揚善,這是行為道德,幾千年來如此。當然這個道德也有壞處,啊,看在哪一方面用。

有時候對壞人對敵人就不可以這樣了,這就是上面有一句話:「舜其大知也與!」做善事要大智慧做的,不是亂講的。哎,你說因為隱惡而揚善,某某黨壞透了,哎,我們總要想著某某黨的好話講講,那就錯了(眾笑)!那就沒得智慧了!對壞人也是如此啊!這是行為道德方面。

那麼做功夫方面呢?隱惡而揚善,怎麼叫(隱惡而揚善呢)?壞念頭立刻要丟掉,善念要培養出來。所以慈悲,我們大家學佛的人都講慈悲,昨天晚上很多同學討論,幾個人真培養出慈悲心來?沒有啊!那都是些「糍粑心」哪!糍粑就是台灣話叫「痲雞」了,大陸上叫糍粑。啊,哪裡有真慈悲心哪?都是「痲雞心」哪(眾笑)!啊,「糍粑心」,不是慈悲。

(《中庸講錄》第一集錄畢,tyf於2007-04-13)

中庸講錄之二

南懷瑾先生 講述

……清楚。但是不能絕對說反派的絕對不對,也不能說正派的絕對對,他兩方面的意見中和了,「用其中」。「致中和天地位焉」,「用其中」的意思。那麼後世解釋「用其中」啊,就是模稜兩可。你說的,左邊跟你說對不對?——差不多。右邊跟你說怎麼樣?——大概是那個樣子。那麼大概的差不多,你怎麼辦?——我看看再說吧(眾笑)!那還怎麼辦?那就不是中庸了。可是後世都把那個「再說吧」、拖一下來解釋中庸,所以,那就變成湯圓了,不是中庸了。中庸之道有裁定的作用,正反的意思,正中有反,反中有正,它裁定。

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所以,這個執並不是一定講大舜堅執兩端,因為兩端的偏見、人都是很堅執自己的意見,這個執是執兩邊的偏見,各有執著的。那麼善於「用其中」就是致中和了,他把人家的執著,並不想叫你把執著的意見完全放棄,不可能,那是不可能,那不是中庸;即使你完全不對的意見太堅執了,也有他的需要、有他的道理,給你保留了一點點,達到你、滿足你的需要再來改正你,這是舜。

所以,研究歷史,看舜的用人,做事,他的確處理是這樣處理。那所以看,非常高明,高明到極點。

所以大舜是聖人。一個種田出身的,甚至種田,幹過陶器,什麼打過魚,他真不想當皇帝,後來逼得沒得辦法,堯實在找不到人繼承位子了,幾次要求他,他就逃,逃得沒得辦法再逃了,只好請他上去。所以,「執」跟「用」兩個道理是這樣說。

那麼,因此孔子贊他一句話:其斯以為舜乎!照我們後世讚嘆,歷史上:「舜,萬歲,萬歲,萬萬歲!」孔子最高的讚嘆不是這樣。他說這就叫做舜,舜就是這樣叫做舜。你說舜是佛,舜是上帝,舜是聖人,都不能代表他。你說某人同佛一樣,不過是「同」佛一樣;某人同菩薩一樣,(不過是)「同」菩薩一樣。他說舜就是舜——最高的讚嘆!所以最高的讚嘆:某人就是某人!因為每個人各有千秋,這個千秋的榜樣,並不需要跟誰去學。所以「我像諸葛亮,我像關公」——你不過像而已,不是關公,不是諸葛亮。你說我是誰?我就是我。他有他的千秋,我有我的千秋。孔子讚嘆舜這一句話讚嘆到了極點。「其斯以為舜乎!」他說這就叫做舜!所以,叫他是聖人都是多餘,這句讚嘆他的話讚嘆到了極點。因此,就是講中庸的「用」。

「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鑊陷井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孔子自己對於修道上的感嘆。孔子說,有一天,感嘆自己,說:別人都講我很有學問,很有智慧,其實呀,我是天下大笨蛋一個。有人騙我,把我騙到陷阱裡頭去,把我活埋了,乃至把網子把我套起來,我都不會曉得逃避,我有什麼聰明?

孔子這個話很深的感嘆!如果研究孔子一生的歷史,他是有這個遭遇。你不要看他周遊列國是自己到處跑,有好幾個國家都是人家硬弄去的;他明知道是陷阱,因為他是個菩薩心腸、救世心腸、聖人的心腸,「陷阱我要跳,苦海我要跳」,這就是菩薩的心腸。你說苦海跳下去又冷又苦又有鹹味的,有什麼好跳呀?那你太聰明了,「智者過之」。所以,孔子說:別人都講我很聰明,其實我很笨,你怎麼樣騙我,我怎麼樣接受;但我不會曉得逃避。你仔細研究一下,這一句話我們要效法。所以,修道的人就是這樣,苦難的地方我才來,不苦難的地方要你去幹什麼?誰不想享受呀?拿佛家來說,大菩薩的心腸,儒家大聖人他都在救世,苦難的事情我來。所以,他不知道迴避。這是孔子講反面的文章,說別人都說我聰明,你們看看,我哪裡聰明啊?每次都上當的事我都乾,我不會去逃避。這是講他的行為。這個行為你懂了,反襯表達出來一個修聖人之道,可以犧牲自己,是救世,為人,救人,這是一個行為上的目的。

第二講修道之困難,「人皆曰予知」,孔子說,別人都講我智慧的高明,「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他說我的中庸境界,想把它定住一個月都做不到。等於有些人說,我要打坐修道一百天,二十幾天就垮掉了,做不到。這還是講身體呢,你那個境界,有些人說我得了那個道,你得了?三天就跑掉了,睡一覺那個道就已經跑掉了。「期月守也」,期月,就是一個月,他說能夠一個月都在這個境界裡頭。所以,孔子對於他的第一學生顏回讚嘆得不得了,那個顏回呀三個月都在仁的境界,換句話說都在這個定境中不變。所以,他喜歡這個學生啊喜歡得不得了。其實,(這是)孔子謙虛的話,沒有說一個月都保守不住,那孔子就叫做「倥子」了,那不叫做孔子了。他是拿自己極謙虛給人做榜樣,說明這個道理:修道、行道之困難。所以,他下面又讚嘆他的第一學生,他最喜歡的學生顏回:

「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他說顏回呀,那真是不得了。孔子有時候跟同學倆講話,跟子貢兩個在論語上講,有一天大概坐在那裡喝喝茶,不曉得他抽不抽菸,正在那裡游哉悠哉,子貢過來了,他就問子貢:哎,你來!子貢呀,「女與回也孰愈?」你看看你跟顏回、顏同學來比較那個行?子貢說:喔?!老師啊,你不要亂講!顏回呀,聽了你的話,「聞一而知十」;你就告訴他一句,下面十分都懂了。我嘛,「聞一而知三(而已)」。他也實在不客氣,講真話。我嘛,你給我講一點,三分我都懂了,四分就不懂。可是子貢也不得了,聞一而知三哪!我們有些人呀,你告訴他,教十還不懂一呢,哈(眾笑)!所以,子貢也這樣了不起的呀!你說孔子聽了子貢那麼講怎麼說啊?「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他說你講得對,不要說你不及他,我都不及他。孔子這個教育家,對一個得意的學生讚嘆。

當然顏回有他的道理。他這裡講,「回之為人也」,顏回的修道德、修道、做人,「擇乎中庸」,隨時在這箇中庸的境界上。擇,為什麼叫擇?抉擇,就是這點不對了,超過了,今天不對,這個境界太高了太矮了都不對。「擇乎中庸」,隨時抉擇,定在這個境界上。「得一善」,而且他的行為,不管人家講一件事,這樣的行為是對的,他馬上改。不管人家講……這樣做是對的,是對的他馬上改。「拳拳服膺」,拳就是形容詞,拳拳就是兩個拳頭叫做拳。拳頭捏起來幹什麼?抓東西嘛,是抓住的意思。所以,中文經常有拳拳服膺,這句話後來通用的。「拳拳」——你看為什麼拿拳拳、兩個拳?想打拳啊?那不是打痛了!拳就是抓,現在講把握。服膺,膺就是胸中、心中。他說,顏回他認為對的,真正選擇了以後,這個是證到;證到這個境界要定住;定住,他就把握得很牢。可見心中隨時在這個境界,永遠掉不了,絕不會掉了。像我們大家有些同學們有時候打坐一樣,「呦,真的不錯啊,老師啊!昨天很不錯!」你一看他來,呲牙咧齒的,牙齒一咧出來,曉得有的境界坐得不錯,喔!對了。第二天來愁眉苦臉的——掉了!不到幾個鐘頭。孔子還保持一個月喲,呵!我們十二個鐘頭也保持不了。他說顏回啊,永遠不掉!孔子讚嘆顏回。他為什麼?也就是給我們後世做榜樣,是在行為的修行,或者是見道的修行,要這樣。有些人你把他拚命教一頓、罵一頓,改個三分鐘最好了,第四分鐘啊又走樣了,老樣子又變相變出來了,沒有用。所以,「得一善而拳拳服膺」啊,此所謂聖賢境界,修道人的境界。

「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這是講修道之難。這幾句話連著都是引用孔子的話,說修道之難,行道之難。他說國家天下政治之難,這裡有一句話是政治哲學,國家、天下是政治,什麼難?均勻難。所以,我們三民主義國父的思想,平均地權,節制資本,就是均。生活財富一切的褔利、享受,能不能平等均勻最難。如果人人滿足,都均勻了,天下太平了。「均」之難。但是,治天下國家有如此之難,他說雖然難,也不難,可以做到。孔子說,也可以做到。

「爵祿可辭也」。爵位,就是過去歷史上封諸侯、封王,皇帝叫萬歲,封你當九千歲那還得了啊,九千那就很多了,呵!就是說封王,功名富貴,做官、地位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過去歷史上,很多人走掉,逃掉,決不要。尤其是我們上古史上,他講堯舜的時代,好幾個人皇帝不肯當,那麼許由啊、巢父啊,還有好幾個,卞隨啊、務光啊,好幾個都是為隱士。

你看堯去找許由,請他當皇帝。許由把堯說了一頓,他說你什麼事情不找我,這樣的壞事情找我去呀!趕快把他趕跑了,自己跑到那個流水邊上,山裡頭當隱士,去洗耳朵,說耳朵聽髒了。他那個朋友巢父,在當隱士放牛,正拉牛來喝水:哎,老許你幹什麼?你今天不洗頭髮洗耳朵?他說:哎呀!今天耳朵聽一個人講話聽得好髒,來洗一下。他說什麼呀?「堯來找我。」他找你幹什麼?「他說他年紀大了,國家交不下去,要我來當皇帝,這不就是髒死了。我所以來這裡洗。」巢父說:你這個傢伙!老許你真混蛋!你曉得這個地方的水我牛要喝的,你把我這個水洗髒了,我牛都不能喝!把牛就拉走了,不喝這個水(眾笑)。

這些都是我們歷史上有名的這些高士的故事。那印度文化裡頭啊,都很難找出來這樣的。所以呀,「爵祿可辭也。」有些人寧願不乾。(講中國這一方面的隱士啊,好像我們有一位同學寫一個博士論文就是寫這一面,寫這個隱士的哲學拿博士學位的。)孔子說,這還可以辦,換句話,你看到錢不要,看到地位、官不想做,什麼都不要,這還做得到。

第三種,「白刃可蹈也」,危險的地方,看到刀在那裡、炸彈在那裡,這一腳下去自己就炸死了,有勇氣踏過去了,他說,都做得到。換句話,這些大仁、大智、大勇,——「天下可均也」是大仁;「爵祿可辭也」是大智;「白刃可蹈也」是大勇——這三句話代表這個精神,要特別注意喲!大仁、大智、大勇都做得到,唯有什麼做不到?——得道很難!所以,佛家說:學佛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將相之所能為。他說,這樣的大智大仁大勇可以當一國的帝王,不一定能夠成道,他說:

「中庸不可能也。」

就有那麼嚴重!所以,我們很多同學要到這裡想打坐學禪,你看看你有沒有當帝王的才智,是不是「爵祿可辭也」,大概美鈔給你擺個五百萬在前面,你坐不住了吧?那就坐不住了。要「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以這樣的精神,(還)不一定能夠入道,所以「中庸不可能也」,——修道之難!

我們今天吃掉了幾分鐘,呵,因為下面要連起來,(否則)不上不下地放在那很痲煩,我們今天先到這裡。

現在我們講《中庸》第九章。上次講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說明學問修養,一個學者達到中庸的內養的、內學的境界,必須要智、仁、勇兼備。因此,引起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我們先看他的原文,是個非常值得注意的問題。那麼,原文是講:

「子路問強」,子路提出一個問題來,什麼叫做強?也可以說是強(JIANG4),我們中國這個字「強」,個性很強(JIANG4,犟)也是這個強,不過讀音不同了。強,就是勇的意思,有勇氣,壯大。譬如現在報紙上經常說,某某是某一樣的強人,不過我有時經常把他念成強(JIANG4)人,非常強(JIANG4)的人,但報紙上實際上是強(QIANG2)人。那么子路提出來什麼叫做強?孔子的答覆:

「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

孔子就問他:你問這個問題的意思,是說北方人強的個性呢?還是南方人的個性?還是說「抑而強與」,整個問什麼叫做「強」 ——這個原則?就是強的這個原則、定義。他說換句話說有三種分析的講法,孔子說:

「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對人寬厚的、溫柔的、注重在教化,「不報無道」,別人不對的地方,無道就是非常不對、不合理,可以寬容他,原諒他,並不馬上採取報復,不立刻報復。他說這是南方人個性的一種特色,「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比較有教養的這一班人都出在這個地方,在南方的多一點。

「衽金革」,這人「衽」字,照古字的解釋就是蓆子,睡的蓆子。實際上「衽」也可以說睡的蓆子、披在身上掛的披掛。金革,革就是皮做的,比如我們皮鞋,在我們古文也可以稱「革履」。開始皮鞋來,我們幾十年前就可以看到寫某某青年「西裝革履」,就是穿的西裝、穿的皮鞋。整個的古代武士的盔甲,皮做的,重要的地方套上鐵片防身。比如唱京戲的,我們都看到胸口有些亮亮的銅片鐵片,是護身鏡,這個地方是最怕人家打過來的,尤其是在弓矛的時代,有時候長武器一下到這裡來,有個鐵鏡子在這裡綁得很好的,也可以保護胸部的。就是說喜歡爭鬥,喜歡打鬥,披上武士的盔甲,「死而不厭」,死了無所謂,脾氣也來得大,打死了算了,「北方之強也」,這是北方人的個性。「而強者居之」,我認為這個字可以把它念成強(JIANG4)者居之,個性特別的。這是南北兩個地方的個性不同,以南北來分界限。

「故君子和而不流」,了解了南北兩方面的地方性、民族性,他說,所以呀,受過真正文化教養的人,那麼真正的強(JIANG4)、真正的強(QIANG2)、真正的大勇在什麼地方?「和而不流」。同老子的觀念一樣,「和光而同塵」,非常能夠適應環境,適應一切人。適應是適應,可是自己有他的人格,有他的氣節,有他的立場,決不跟人家隨便隨波逐流變去走。所以啊,「和而不流,強哉矯」,能夠做到「和而不流」是真正地夠得上真正的強,頂天立地,是個強人。另一種呢?

「中立而不倚。」

可以做到「和而不流」是一種做法,一種人生處事的態度;可「和而不流」,最後要和一定幾乎會流。和的人往往就變成,我們經常、社會上罵人:某人是個湯圓。湯圓者,那就很滑,也不是滑,反正很圓滑,不著邊際,也不得罪人。「你說對不對呀?」「差不多,大概是這樣的。」「你說某人好不好?」「還不錯呀!」「那麼某人真不對嗎?」「喔,也不見得吧!」反正不給你下定語——「和」。那麼慢慢搞習慣了,和之過也,就會入流,就變成湯圓了。湯圓還好,以前像幾十年前在軍閥的時代,有一位軍閥,我們老一輩的人都講他,某某人的個性是個水晶湯圓,那就很厲害了!水晶,呵,透明的,晶瑩得很!可是對人的態度非常詳和、和藹,不著邊際之人。所以,和而不流已經很難,這是一種典型。要和而真正不流,才夠得上頂天立地的一個——人。

第二種,(也不是說第二種,我們講話的方便,)另一種典型:「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做人做事有他的修養,有他的人格的標準,有他自我的中心。任何事情不做偏向,非常理性,所謂「中立而不倚」,所謂中流砥柱,站在那裡屹然而不動,不偏向於哪一面,也不隨便跟人家的意見而跑,「強哉矯」!實是一種強,而且是很好。

還有一種呢?「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這兩種在表面上看起來好幾條文字可以構成一條,為什麼文字上一定把他分開?一個讚嘆之詞「強哉矯」就夠了,可他把它分開?所以我們念書啊,往往文字很容易看懂,不加思想就被文字騙過去。他有(所)不同。

他說有一個典型,國家有道,社會安定,天下太平,一切都好,「不變塞焉」,怎麼叫不變塞呢?在安定的社會、安定久了的時候,會給安定、享受、清閒,把自己變壞了。所以,我們看自己過去的歷史,許多安定的時代,怎麼樣「話說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平安久了會亂呢? ——變塞。所以,一個國家、民族,到了經濟社會安定、天下太平,是可怕的,是非常可怕的!所以孟子說:「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一個社會沒有別的刺激了,人的享福享成惰性來了,是非常糟糕的事。所以「國有道而不變塞」,假使一個人得意了,在富貴中能夠不忘本,還是書生本色、英雄本色。譬如像我們曉得跟我們相隔年代接近,可以說是近代,也可以把他勉強算是現代裡頭的,不過算不上,總歸是近代——曾國藩,功業、文章樣樣都到了很好,不能說到了極點,幾乎到了極點;但是始終保持鄉土的氣味,沒有自己不變,我來自於鄉間,還是個鄉巴佬,就是「不變塞焉,強哉矯。」這是強。

另一種「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國無道,就是社會紊亂的時候。一個社會到達紊亂的時候,時代到達紊亂的時候,一般人都喜歡趁火打劫,有機會。而時代越亂,社會越變得壞,年輕人越搞得眼光短了,越注重現實,不注重現實很難生活;注重現實隨波逐流,跟著去了。所以,「國無道」,自己有人格思想的中心,自己站得非常端正,「至死而不變」,這個才是真正的強。他分析了很多強。

那麼我們現在討論這一點,文字上了解了,下面孔子所講:

「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國有道不變塞焉;國無道至死不變。」

這四種典型,是真正所謂「強」。一個人做到如此,真正是為大丈夫頂天立地,完成了一個「人」。過去的教育,我們幾千年的教育,就是完成一個人格,人格完成就是這樣,這四種典型。那麼,我們把這四種典型,如果在歷史上找過去的人物就非常多,不過現在我們大家學校念歷史,只念一個綱要,很少真正去研究一個歷史的內容,那歷史上這一類的人物是非常非常多的。

前面是文化的強,真正一個人格完成的教育。前面提到最有趣的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我們都曉得,南方人、北方人個性的確不同。譬如現在這一節書正碰到一個問題,我們到了台灣三十多年來,開始一來,經常問:哪裡來?外省人?本省人?看起來界限好象很分明,啊,再碰到外省人,哪裡人?山東人。北方人罵我們南方人——南蠻子,南方人一聽,北方人——侉子,北方侉子。聽到四川人——川老鼠,耗子。聽了湖南人——湖南騾子。江西人—— 江西老表。湖北人——湖北九頭鳥。各種地方到處都有個外號。江西人碰到洛亭人——洛亭人老遢(TAN3),那個老遢很難聽,講不出那個味道。

反正各地,沒有一個地方,到哪裡去……比如廣東人,我們一去了以後,當然包括台灣人都在內如果今天到了廣東——外江佬。到了四川,他們說——「腳底人」,我們都是他腳底的;那是麼,四川很高,我們都在他腳底,啊,「腳底人」。所以這是個大問題,什麼問題?中華民族很有趣味的問題。

這個民族啊,吃飽了沒有事,只要坐在那裡,一個鄉村鄰住的,而且隔一條河,前岸的同後岸的人就不同——他是前岸的,我們後岸的,就不同。東邊同西邊兩個不同。吃飽了飯沒有事,專門鬧家務的。

但是有一點喔,中華民族不同,吃飽了沒有事自己鬧著好玩,等於大家兄弟姐妹打架,沒有事情都找來吵吵嘴,才能夠過這個日子,不然一天到晚很悶。真到了一個民族國家碰到大事的時候,這些問題都放棄了,根本沒有這回事。尤其到了國外一碰,在國外久了以後,一看,這個樣子來, 「哎?日本人?中國人?」「我是中國人。」「好呀!同鄉!到我家裡去。」都不分了。那麼,這些問題。

但是你說沒有問題呀?現在一個資料明顯的反映出,在春秋戰國時,已經是南方人北方人不同。對呀!是有不同噢!南方人的個性同北方人不同。那麼你再看這個民族,這是個大問題噢,要寫出來是一篇專述,博士論文起碼要寫好幾集。歷代政治上用人,有名的,「山東出將,山西出相」,就有不同。比如,《史記》上司馬遷寫的:「秦晉多士」,秦國晉國,就是山西陝西這一帶,多士,就是知識分子多。但是,「秦晉之人多奸詐」,哈!謀略家都出在秦晉。那個時候,春秋戰國的時候。這個話不能拿到現在來說啊。

這一路下來,每一個時代都在鬧這個問題,一直到了宋朝非常明顯的,宋太祖趙匡胤立一個碑,那個殿裡頭只準當皇帝的兒子看,不準打開,哪一代兒子就位當皇子了必須打開來看,它寫的什麼呢?「不準用南人為宰相。」南方人不準當宰相。這是什麼理由?他這個理論那很嚴重,南人為宰相就是不許可的。結果宋朝第一個南人當宰相,江西人王安石,歷史上開始天下亂了。至於趙匡胤,哪個和尚教他的、哪個道士教他的就不知道了!誰曉得這種事!所以,中國歷史是分這個問題了,歷史上幾乎一個定理:北方人,黃河乃至中原一帶的人主持一件事情,南方人為輔助,天下太平;南方人一來,像我們都是南方人,啊,這個味道就兩樣了,文化思想絕對高明。你看老子,莊子,禪宗,歷來都出在南方,大部分,十分之八九。思想文化,聰明絕頂。那個寬容大度、穩重而又氣派、而又包羅萬象,就南方不及北方了。詳細地分析來,各地都有個性。

所以,一路下來,你看滿清入關三百年,鬧了半天學術上、政治上,就是南北之爭。滿清由康熙以後一直到了光緒時代,始終是南方的學者與北方的學者,做功名官,形成了兩個大壁壘。但是,以滿清兩百多年的政治與文化,北方的當政;南方的譬如說袁子才呀做做名士啊,做做詩啊,名氣很大,不主政的,天下都是太平時候。你到乾嘉以後,嘉慶以後、鹹豐以來,南方人的力量起來了,天下要亂起,幾乎是呆定的。那麼,所以後來清朝的初年,有一位學者,那是有經世天下之志,就是顧亭林,他寫了一部書——《天下郡國利病書》,這一部大書。它是講經世實用之術。顧祖禹著了一部書——《讀史方輿紀要》,把中國歷史地理配合起來,研究這個國家,將來也留給後人,你要想如何建國,如何使這個國家民族富強,這兩部書不能不讀。一個是顧亭林的《天下郡國利病書》,還有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所以,我們年輕的時候,這兩部書必讀,必存、必保存,叫做二顧全書。我們構想有這樣一部書,老古文化公司很想出版,太多了,哪天呀……。那各地他都去親自看過,調查,各地的民族性,地方性,有他的性格。

第二個問題,人為什麼形成一個性格呢?這研究起來很妙,人同植物、同動物、同礦物——人也是物,所以叫「人物」——沒有什麼不同。說哪一省哪一個地區的人比較出漂亮的人物,清秀就是清秀,粗獷就是粗獷。粗獷有粗獷的氣派,清秀有清秀的味道。味道跟氣派兩樣,味道只可以看看,氣派那硬是可以做一點事情。因此,相法上看相的人也講,南人北相,或者是北人南相,那都是大貴,都是了不起。這個道理就是說南北的個性,東西的個性,東方西方,甚至於說每一個地區,每一個人的個性(不同)。

譬如本省人,我因為也是讀這些書,讀書讀得呀,讀多了,會中書毒,中毒了,所以到了本省以後我也問:哎,這裡也是南方人同北方人不同啊?我以前來的那些本省老頭子,現在活著的話都九十多了,我們一來就老輩子交朋友。他說:「有呀!」我說怎麼樣?「南部看北部看不起的啊!」 我說怎麼說呢?他說:「喏,我們南方的本省人看到過了台中以後過了大肚溪以後(的人)害怕,北部人好厲害呦,好狡猾噢!」我說北部的人呢?「北部的人看文山區最可怕了!」我說什麼叫文山區呢?「就是現在新店一帶,像後面那個叫文山區。又不同。」我說:哪裡最好呢?「喔,嘉義呀,南投一帶。」他說,「不過呢,日本人又看不起嘉義、彰化,所以日本人講(管)彰化叫做『惡化』。」我說那是什麼道理?他說:「抗日的英雄,日本人統治的時候,跟日本人抵抗死得最多,就是彰化、嘉義的人最多。」結果這麼一個地方,也是東南西北地區個性分別不同。

所以,我受了本省這些老朋友們的教育,大致上我一看這些人的面孔,本省的朋友、同學們,一看這個個性,我一問,十個不離七八個我都問對了。「我說你不是北部人吧?是南部人吧?」「哎?你怎麼知道?」就根據於此,就會知道。個性不同。「南方之強也,強哉矯!北方之強也,強哉矯。」這麼一個小地方!

研究這個方位呀,對人的個性不同,甚至於長相還有特別之處。

所以,因此,人、物,人幾乎同物理是一樣。水果也好,蔬菜也好,出在哪個地方,尤其吃中藥都曉得,中藥上面寫個「川」什麼,那是出在四川的;寫個「甘」什麼,那是出在甘肅的;甘枸杞——甘肅的最好,不是「甜」的意思,不是說甜枸杞就好吃,「甘枸杞」。到處也有枸杞,不出在甘肅那個做藥用的效用不大,不是強哉矯,甘枸杞就是強哉矯了。你說川黃連,黃連到處都有,不是四川的沒有那麼苦,淡淡的苦那沒有意思。所以呀,那一定是川黃連。淮山藥,一定出在長江淮石一帶,長江的下游,那個山藥就好吃,就不同。此地的山藥吃得像芋頭一樣,有時候楞是吃得像石頭一樣,就不是那個味道。到處的紅薯,到了這個地方,所以紅薯每個地區也有不同。

所以,這一篇我們是簡單零碎地做這麼個介紹,不是做精細的研究,精細研究下來這一篇問題很多,也包括了很多的學問。那麼,我只是告訴同學們,要研究這一篇裡頭引出的歷史文化的問題、歷史哲學的問題、歷史政治的問題,那你必須要讀剛才說的兩部書,要細心研究《天下郡國利病書》。每一省,每一州,每一縣,每個地區,他都加以研究了。因為顧亭林的讀書不是那麼讀,他讀遍萬卷書,他也旅行過全國各地,因為他有志要推翻滿清,恢復中國的明朝的江山。所以,學者一輩子不出來做官;但是他辦法高明得很,滿清不能容許他不投降,不做官,他的後代兒子、外孫都在滿清去做大官,跟在康熙皇帝旁邊去了。所以啊,不會一定逼他出來投降;他也絕不投降。那麼研究顧亭林這個人本身就是一部歷史哲學,加上他的學問,著作,都是關於國計民生的,學術上的著作很有名的,顧亭林的。這就是中庸,你們年輕同學應該曉得這個事。

就是說,《中庸》裡頭為什麼加上了這一段,這(本書)完全是講道德修養的,為什麼加上了子路問強這一段呢?非常有意思。因為我們現在讀古書,尤其讀史書,被宋儒把他圈開了,一段一段把他拿開了,好像變成了一個標語,一個條文。實際上《大學》《中庸》都是連貫的一篇文章,中間是沒有分開的,分章分節是後人分的。所以,在連貫的文章裡頭,他這裡頭是個高潮,這個高潮也說明一個東西,練習學寫古文出身寫法的都知道,這個高潮說明什麼東西?一個人要想學道,或者想完成學問道德,必須要堅強的意志,堅強的個性;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才可以完成這麼一件事。歷史的精神在這裡。為什麼理由我們這樣看法呢,你看到下一章就知道了。第十一章。所謂右第十章,就是過去了,剛才講過了;下面講的就是第十一章。

「子曰: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廢;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

就是說明這麼個道理。所以上面先提出來強,這麼個堅定的意志,有狠心、有毅力,有大丈夫氣派,這人才能夠說修道、做學問。那麼因此再引用孔子的話來說明,「素隱,行怪」,這是兩個名詞。我們現在街上看到有許多書叫做某某什麼書的索引,對不對?這個「索引」的這個名稱、詞句,就是從孔子這裡借來用的。所謂街上賣的書,《十三經索引》,現在後世用這個引,引出來的引,過去不用這個引出來的「引」,就是這個「隱」。《紅樓夢素隱》,你們年輕大概沒有看過,幾十年前有一部老書叫《紅樓夢素隱》,就是這個「隱」。現在索引那是工具書,查這一部書哪一句話哪個字出在(哪)。有些古書用這個素隱,就是說,把這個書著的、同本書的真正含藏的(東西)特別拿出來,那個叫「素隱」。「素隱」跟「索引」兩個有這樣不同的地方。可這裡講「素隱」 呢,不是這個意思。

這裡講「素隱」,一個人做的事情,由喜歡研究到古怪、陰私的地方去,非常鑽;換句話,素隱的意思啊,拿現在話有一點鑽牛角尖,鑽到牛角尖裡面去了,鑽到裡邊變成非常古怪的人,一個讀書人鑽了牛角尖了以後啊,構成了特種的個性,那非常古怪。

第二種呢?「行怪」,那個行怪,行為特別。在中國歷史上,你研究素隱、行怪,又是一個題目。把歷史上的人物把他找出來,素隱的人、行怪的人多得很。譬如有名的我們現代人、也不是現在的人:齊白石,那個刻圖章的,木匠出身,會畫畫的,有時候行怪起來不得了喔!那也是藝術家、名士。有一回在北京的時候,一個很有地位的人說請他刻一個圖章。平時他不給人家刻的,刻了圖章以後啊,(他肯給你刻一個圖章非常地希奇。)然後那個人就派人送了那個時候的一百塊錢營養,等於現在說送一千塊錢美金來,謝謝(他)。他一看,一百塊,(給)派來送錢來的傭人:給你做小費啊,坐車子。那麼在一般人看來——行怪。

希奇古怪的人很多,你把歷史上這些人物,多的很。譬如說我們這裡有一個朋友,過去認識的,也是當過部長的,前幾年在這裡死了,做過部長的啊!後來在這裡窮得都沒有飯吃,有一天跑到朋友那裡借兩千塊錢,好久沒有上館子去了,要吃個四川館子,一到館子裡一個人,叫一瓶酒;好久沒有抽好煙了,「你去給我拿一包三五的。」拿來以後,三五也打開,好酒也喝上,「要吃什麼菜?」「隨便!你們看哪幾樣好。」一共吃下來算算嘛五六百塊,然後把兩千塊拿出來:「哎,都給你。」「喔!部長,沒有那麼多啊,只要六百塊。」「煙呢?酒呢?」(「都算了。」)「那多的就給你做小費好了。」他回到家裡還是沒有錢(一笑)。你說他行怪呀?他也用慣了的,他本來也如此,而且一貫這個小費多少他也不問,也是行怪之一。行怪人多的很喔!

過去有些文人學問好的,那個行為之怪僻,當然比我還要怪;我已經曉得自己夠怪了(一笑),還更怪得厲害。你看畫家,明朝的倪雲林——潔癖,愛乾淨愛得怪。他的花園裡頭、什麼東西,絕不能碰的。不大留朋友住的。結果有一天,一個朋友終究跟他很要好,他就留他過夜。夜裡這個朋友睡到半夜,「咳!」咳嗽一聲,這一下他聽見了,他自己就一夜都沒有睡,不曉得這口痰吐在哪裡(眾笑)!一早等朋友走了以後,他叫傭人從朋友的床上找起,找了所有(的地方)這口痰吐在哪裡也找不到,他說窗前那個——哎喲,很好的梅花開了,梅花的樹葉子一個一個找,最後找不到,「老爺呀,這口痰找不到。」 「那把花園梅花所有樹葉子都打下來算了!」把樹葉都把它打光——不曉得這口痰吐在哪裡,都有嫌疑(眾笑)。切!倪雲林怪都怪成這樣。

後來碰到一個非常有權位的人曉得他,請他畫一幅畫,決不畫;不然要殺他頭,他就逃了,逃了以後,後來也就是碰到明清之間天下大亂,結果給人家抓住了,抓住打,說:「你承認,你是不是倪雲林?你只要承認你是倪雲林,就放了你!」硬是一聲也不吭,打得半死,然後沒有辦法,看看又把他放了。別人問他:你怎麼不叫一聲呢?他說一叫就俗氣了啦,就不高雅了啦(眾笑)!這就是行怪!歷史上這一類行怪的人你把他集中攏來呀,多得很。雖然,但是這一類人,你說……

譬如很有名的,南北朝的時候,阮籍好鍛,阮籍阮步兵(註:此處應為嵇康)詩好文好,官不肯出來做,一天到黑打鐵,自己偷著打鐵,這不是行怪嗎?怪得是怪得不得了!但是怪的人都出名,所以我們歷史上有名的文人竹林七賢,對不對?你們都曉得,那個竹林七賢每一賢都有每一怪,又賢又怪,那叫做怪味雞,又鹹又怪四川菜一樣。所以,孔子說:

「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

一個人有了學問,真有學問的又非常平常,非常平實、平淡。有了學問、鑽了牛角尖、有一點才氣、又聰明的人,一定古古怪怪的。這種人「後世有述焉」,後世在歷史上,或者文學上、藝術上都有名,可是不是正道。這就是人格教育。孔子說:「吾弗為之矣」,這個我決不乾。此所謂為孔子。

在一般人啊,人都為名利。比如晉朝的袁宏:「不流芳百世,就遺臭萬年」。人嘛總要在歷史上留一個名,不留芳百世嘛,要給人家罵幾千年也是出了名,就要遺臭萬年。這樣素隱行怪。孔子說,這樣決不可,我決不做的。這是一種典型,一種規範。

第二種呢?好一點了,一輩子也努力於道德,努力於學問,年輕勵志,或者是說,年輕勵志來修行,「遵道而行」,處處學規矩。可是學了半天,三五十歲了,四五十歲了,也修不成功什麼一個果呀,水果都修不成功一個,他就「半途而廢」了,就不幹了,就變了。他說這樣的人有始而無終,不可以。孔子說,在我個人,決不這樣,也不做,不屑於做。

那麼真正要一個人,所謂知識分子,一個讀書人,學者,受過教育的,應該怎麼樣做一個人?「依乎中庸」,中庸是什麼我們就不加解釋了,就是隨時為道。一切的學問,為達到內養、內心的道的境界。他說必須要依乎中庸,必須在內心中念念不離於修道,念念不離於道德,「遁世不見知而不悔」,乃至一輩子隱掉了,世界上沒有人知道你,誰都不了解你,也沒有人知道你有道德、有學問,沒有煩悶。在《中庸》上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在《易經》上換一個字,「遁世不見知而無悶」,不煩悶,決不煩悶,也是孔子說的,他決不煩悶。落落無聞一輩子,沒有人了解你,自己「不悔」,(「不悔」兩個字)用得已經很好,不過以《易經》上孔子的敘述的原文來講更好:「無悶」,沒有煩惱。所以我們看孔子的修養,看他的學說,論語第一篇《學而》也講:「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沒有一個人了解你,但是不怨天、不尤人。不慍,不在心裡煩悶。怨天尤人,覺得我是怎麼一個了不起的人,你們都不了解我,看到人眉頭就皺了:你們這些知識都是廢品,我是當代的聖人,你們都是不了解我……就是那個樣子,我是當代的才子。這個,人不知啊,沒有這個「慍」,沒有這個煩惱的心,才夠得上是教育完成的一個人、受高級教育完成的人。

所以這個「不慍」這兩個字,當我在十幾年前到日本,跟一個日本教授倆談起。我問到日本的大戰以後,學術界同你們這些在政治上大人物的變化的時候,這位教授啊,(像我們兩個都用筆寫,我也講不來日本話,他也講不來中文,)他就拿起紙寫,他說「慍人很多啊!」就是「人不知而不慍」(這個「慍」),因為他是個老教授中文很好,我們看了、對看,笑一笑。實際上「慍人」,就是心中不平的,本事沒有多大——慍人很多。這個是講到——所以真正的一個修養「遁世不見知而不悔」,不過,孔子加一個結論:「唯聖者能之」。真正有內心修養、得內心之道的人,才能夠做得到。得內心之道、做得到是如何呢?平凡而平淡。自己沒有覺得比任何人、沒有了不起。這樣做到了,換句話說,解釋上面的,「國有道不變塞焉,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才完成一個人。學問之道在此。這是兩節連起來說明一個東西,說明一個人學問、道德修養成就的一個規範,一個標準。

下面就講道的境界了,就痲煩了:

「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之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

最痲煩的一段,這個地方是中庸,真正的中庸。中庸這本書,是子思著,引釋、傳述他祖父孔子的學問、道德、學術思想,建立一個中庸的名稱。中庸是天下之大本,那麼中庸的道理呢,我們已經講了十來章了,就是說明形而上的道體,與發揮人格的行為的真正的作用、道德的用,整個合起來叫中庸。那麼實際上,這個道、體在哪裡?比如佛家講明心見性,本體叫真如,體在哪裡見?你去找一個體呀,不但一輩子找不到,學佛的人說由凡夫要成佛三大阿僧衹劫——八大阿僧衹劫你也找不到。體在哪裡?體只有在用上見。體在哪裡?體在萬有之相上見。換句話,這個道體在哪裡呀?萬有的相,就是道的相;萬有的用,就是道的用。體在相、用中;離相、用以外另外有個體,這個體也是相啊,也是用啊。所以孔子在《易經》上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上,不可知不可見,「形而下者謂之器」,所以我們哲學的名詞「形而上」這句話是出在《易經》上,孔子說的,西洋哲學翻過來叫形而上,就是孔子一句話,形而上者叫做道。這個道體在哪裡?

他說君子之道,你要見道、明心見性嗎?很容易,「費而隱」,道無處不在。拿佛家的話,盡虛空遍法界。既然盡虛空遍法界,你的頭髮到你腳指頭,到你鞋底下面、地下的泥巴狗屎那裡都有,因為它無所不在啊!所以它「費」,瀰漫在宇宙之中。但是你要找它找不到啊,「費而隱」。所以,在佛家叫如來藏(ZANG4)性,無所不在。可是你要去找一個如來藏性,你打起坐來,說我眼睛閉起來躲到如來藏性去,你正是在那裡用、在忙碌,找不到。所以,「君子之道費而隱」,無所不在,就是你找不到。找到了當下就是道。

那麼,子思在這個地方特別註明,可見他是悟了道,證了道。道在哪裡?「夫婦之愚」,男女之間,「可以與之焉」,任何男女之間的心理、行為,各種,就是人與人之間,它都是道。但是你說這個最普通嘛,世界上有人,有人就有男人有女人,有男人女人就相愛,有相愛之間,他說,相愛並沒有離開道,可你愛得合不合於道就是個問題了。

他說「夫婦之愚可以與之焉」,可是你說那麼容易嗎?比如說夫婦之愚到達了人生人,多容易呀,我們都是人生出來的。到現在為止,人生人究竟怎麼樣生的?在醫學上還是大問題,還在研究。所以,現在科學研究不靠人而生人,正在研究中。瓶子裡頭製造人,準備將來空氣裡頭還可以製造人呢,科學家的幻想喔。你說幻想會不會變成事實?都不知道。即使玻璃瓶子造出人,空氣裡頭隨時手一指就造出一個人來,在中國文化看來也沒有希奇,為什麼?空氣裡頭本來有人,君子之道「費而隱」啊,人本來在這裡呀。拿中國文化來解釋,不做科學解釋很容易,「君子之道費而隱,人也本在瓶子中」啊(眾笑)!這是文學化,古文寫法,那就不是科學了。

但是道理的確是這麼一個道理,你要知道:道無所不在。你說到處都在嗎?你要明心見性,你要見這個道,「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到了他最高深、最奧妙、最神秘之處,即使得道的聖人,還不能徹底地了解。「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聖人,得道的人。中國文化講聖人,乃至老子、釋迦牟尼佛都包括在內了;不過聖人他還有所不知。《中庸》這兩句話讀了幾千年,這兩句話就考死了人。

據我所知,只有一個人答得最好,解答了這兩句話。明朝禪宗的一位大師——密雲悟禪師,解答這兩句話透徹得很,只有他。所以,後世很多的儒家都認為,唯有研究了佛法,研究通了以後,迴轉來讀儒家的書、儒道的書,整個是豁然而貫通焉,就是這個道理。所以,明朝的憨山大師等等人都註解有《大學》《中庸》啊,理由如此。那麼密雲悟禪師怎麼答的,我們等一會再說。

我們解釋這兩句話,剛才提到過明朝末期的時候,有位禪宗大師叫密雲悟禪師,「密雲」是個廟子的名字,「悟」,他也叫「圓悟大師」,也叫「天通悟」,因為他也在天通寺主持過方丈。那個時候的方丈大師是政府聘請的,不是現在的佛教;就是由悟了道、有道的高僧(主持方丈)。密雲悟大師同六祖的故事幾乎是一樣,從小沒有讀過書,很苦,也是砍柴,也是孝順父母。後來出家了,出家了以後學參禪,大徹大悟。一代大師影響明朝末期的歷史,非常大的一個人物。這位大師啊,有人問他,(他後來的皈依弟子,跟他學佛、學禪的非常多,有學問的很多。)有一位大儒家就跑來問他,說:「師父啊!」—— 他中庸書、他悟道了以後什麼書無書不通。他沒有讀過書喔,悟道了以後等於無書不通。——說「夫婦之愚,可以與之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這句話怎麼解釋呢?)」他說你考功名都考取了,讀了一輩子書這個還不懂啊?「文字上我懂。這個道?師傅啊,真不懂!」他講那句話,真是震古爍今,古今以來沒有的,他說:

「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具足聖人法,聖人不知。聖人若知,即是凡夫;凡夫若知,即是聖人」。

嗬!透徹明了!道理,我們如果看過禪宗《六祖壇經》你就知道,六祖悟道了以後不是講嘛、六祖真正的悟道並不是在——「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那還是小悟喔,破初關而已呦!他真正悟道是後來跟五祖再叫他三更入室,袈裟圍著他,再講一次《金剛經》給他聽,五祖親自講金剛經給六祖聽,又講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時候,六祖才大徹大悟,他講了幾句話:「何期自性本自具足」。這個本性裡頭具足了天人之法,也具足了地獄惡鬼魔王的法,本性裡頭人可以為聖人,也可以立刻成魔鬼,也可以立刻入地獄,也可以立刻升天堂。所以具足一切法。所以密雲悟禪師答覆他「夫婦之愚可以與之焉,」他說這個東西呀,「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怎麼樣講呢?我們一切凡夫本來就有道,本來具足,凡夫自己不知道「道」。

但是同樣地,同凡夫相對是聖人了,悟了道的,「具足聖人法,聖人也不知」喔!他說是聖人,得了道的人還說我有個道得了,我這個道一天抱啊(像小孩子一樣),我這個道是我的,不能夠掉了喔!你不要動,我有道喔!碰都碰不得——那個道不值錢的啦!道是不生不滅,無所不在啊!所以,他說:「聖人若知」,聖人還覺得我有個悟了,覺得我是悟了的,就不是聖人了。就是「剩」下來的「剩人」、那一個「剩人」差不多了,不是真的聖人。

所以「聖人若知即是凡夫」,一個得道的人還有一點自己成了道、得了道的味道,你不要理他,並沒有道,沒有真正大徹大悟,就是凡夫。

可是「凡夫若知」呢?哎,凡夫就缺這一知,凡夫若是知道了,「嗯,我這個就是,當下就是!」哎!凡夫變聖人,悟道了。可悟了以後呢?悟了同未悟,這個悟的境界是不會有的;特別還保住,「我有道喔,你不要碰我!」吃飯,「我不吃了,我有道喔,修道要緊喔!」那個不是。

所以你看答覆得多透徹!人家乾參禪不要讀書,所以趕緊學禪,聯考都不要考了。悟了什麼都懂,因為他也悟了。答覆,任何人都答覆不出來。古今以來再沒有人超過這個話。註解這個、他也不是有意去註解《中庸》。人家《中庸》學問好得很都不懂了,你看這樣一答覆出來,那一班讀書人都反對佛教的,統統兩個膝蓋頭就軟了、就跪下來了。高明到極點了。

所以,下面「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同樣的道理。一個是「知」、(一個是)「行」。所以後來王陽明講「知行合一」,行,就是菩薩修道,悟了道的人才能修道。但是修道的人,儒家來講就是聖人,聖人——說我是天哪、地呀!我講一句話就是大人喔!我看你一下子是意呦!那個聖人不是聖人,那叫做「神人」——神經病的人。那就不是聖了。聖人非常平凡,愛人是理所當然,幫人忙、所謂拿佛家行菩薩道,沒有什麼叫菩薩,做人應該做的事,慈悲也是人應該做的事,愛人也是人應該做的事,救人都是人應該做的事,人做到了極點是佛嘛。佛與人只不過是名稱不同而已。一個知、一個行。

所以,你讀這裡四句書不要連起來喔,「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男女之間笨到極點,男女之間本來是笨到極點,這個講到戀愛就是「愛愛愛……」愛就是一個最笨的事,人啊做最笨的事是最高興的事,這是不可思議,叫做「夫婦之道費而隱」也。

那麼「夫婦之不肖」呢?男女之間做的行為都是莫名其妙的,「可以能行焉」,莫名其妙的事他會去做。但是莫名其妙的行為呀,聖人的行為也莫名其妙——明明曉得眾生度不完,偏要度眾生,你說這個……度也度不完,還要度;說度不完,(還要)下地獄(度),說「地獄未空我不成佛」,你看這個不肖呀,那比夫婦之愚還要愚。可是他是愚,這就是聖人。所以一個是行,一個是知。

這個道理我們拿密雲悟禪師這幾句話一解釋了以後,《中庸》不必講了,就是他兩句話,解釋,悟道,大徹大悟,同行道,都講完了。「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具足聖人法,聖人不知。聖人若知,即是凡夫。」聖人一知,聖人有個道貌岸然、猶是自己有道那個樣子,那個道一毛錢一個,都可以買得到的。

有道的人不會有有道的樣子,很平凡。可是凡夫如果知了,凡夫本身就是聖人,就是佛,所以眾生即佛,真的悟道了以後還變成人。就是「凡夫若知,即是聖人」,這一知禪宗叫做「轉語」,他這樣一轉,就把整個的道理就搞清楚了。禪宗這個叫做轉語,所謂「機鋒轉語」就是這個道理。現在有些人學外國學禪,天天打機鋒、說轉語,轉了半天轉不出去,那有什麼用?這叫做轉語。密雲悟禪師給《中庸》下了一個轉語,大家統統看懂了,就悟了。那麼這個道理,知與行也講過了。

那麼講這個道體,道為什麼費而隱,無所不在,盡虛空遍法界?本來人在道中,可是我們找不到啊!大而無外,為什麼找不到?

「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

他說這個天地、這個宇宙,是無限制的、無限量的擴充,大而無外,莊子叫做「大而無外」,大到沒有外。你說大,這個叫大,那樣更大,天地大,宇宙更大,銀河系統外面大、大,總有個邊吧?沒得邊。所以,沒得外,大到沒得外,就是最小。「小而無內」,小到沒得再小的了,沒得再小,就空完了嘛,那就是大。所以,大小是人為的假定,真正大小是沒有大小。在《中庸》裡頭的道理也同莊子一樣講法。

所以講到大,這個道盡虛空遍法界,佛經的形容。這兩句話你給它一想想,多大呀!十方虛空,那個佛說的話越大越好,「十方虛空」,最後是沒得影子可見了,大到不可思議,不可說!不可說!不可說不可說有多大?那不能……「大而無外」。所以,他說以大來講,道之大,體大,所以我們佛經里佛學《大方廣佛華嚴經》何以稱大?體大。形而上道體,大到宇宙所不能、裝不下來,就是《楞嚴經》有一句話,這個人,天地生在人的心念中間,「如片雲點太清里。」「虛空生汝心中」,明心見性的人,你見到自己本性的,虛空生在你心中,「如片雲點太清里。」等於一片雲在虛空裡飄一樣。整個宇宙在你的心體上就是那麼渺小,你看心性之體有多大!你們在座很多青年學佛的,你要曉得這是佛說的話喔,也同《中庸》所說的是一樣,「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可是大家打坐閉起眼睛就在那裡玩小的,閉起眼睛在裡頭玩,裡頭玩玩又玩不了,一個念頭都抓不住;在那裡按,然後靠呼吸來抓,呼吸嘛一下來一下去的,你怎麼去抓?都是理不明,所以怎麼能夠修道喔!儒家、道家、佛家都一樣的。

所以,「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呢?「天下莫能破焉」。小得沒個小,沒得一個小。所以你們學道、學佛的做觀想,觀明點、觀亮光,觀到小到多小呀?我說小到沒得小。就這麼小就是大了。「虛空生汝心中,如片雲點太清里。」哪有小有大?小大只是兩邊相對的話。去掉兩邊相對也沒有絕對,這個才是真正的「中」。有個絕對,絕對就不絕對,絕對跟相對兩個、跟邊兩個對起來的呀!你說「我這個是絕對的。」「真的呀?」「哎!絕對!」 你看他已經相對了,因為絕對這個觀念是跟相對兩個對立的。等於說:「我這個絕對沒有主觀的啊!」「你沒有主觀?」「沒有,客觀啊!」「你的很客觀?」「很客觀!」已經主觀了!主觀什麼了?主觀的客觀,客觀的主觀,就是這個東西。

所以,中——無中可中,有一個中已經不中了。所以,「語小天下莫能破焉」。那麼把道體都告訴了我們。這一下告訴我們很清楚,道在哪裡修呀?哪裡去見道、去找箇中庸?換句話拿佛家來講,你哪裡去明心見性、去找啊?「夫婦之愚可以與之焉」喔!道在吃飯中。莊子更講得徹底:「道在屎溺」,大小便里都有道。但是不要去把大便找來化驗,沒得道的。就是說那個行為,哪一行?——心在動啊!念在動啊!就在這個裡頭去找。吃飯、穿衣、大小便,念佛、跌倒都是道。「費而隱」,你要找到了,所以拿禪宗的公案,有許多人跌倒一下——開悟了。有許多人頭碰了一下——開悟了。為什麼那麼快呢?「君子之道費而隱」啊!無所不在,就是你找不到。所以,這個原則告訴我們,你不要去找去喔!你一找啊,「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我們大家修道就是靠自己一點鬼聰明去找所謂一個道,去造一個道,所以,找不到。那真是「費而隱」,本來道很明白,倒給你隱起來了,閉起來了。

那麼他說道在哪裡?他引用《詩經》,我們上古文化的《詩經》:

「鳶飛戾天,魚躍於淵。」鳥在空中飛,魚在水裡漂,他說這就是道。換句話說,生機天機是活潑潑的,道不是死板板的,你閉起眼睛坐在那裡盤起腿,那是給你修修靜練習一下,把你心念習氣初步改變改變而已,不要認為這個是道喔。這不是見道之道,這個是學修道的一個姿態而已!道在哪裡?宇宙之間無所不在,盡虛空遍法界,哪裡不是道啊?所以,禪宗祖師的話:

青青翠竹,悉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

李翱,韓愈的那個大弟子,來見藥山禪師老和尚,他問道於老和尚,最後老和尚給他手一指;其實老和尚一定讀過《中庸》, 「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嘛,就是道,不過他沒有講出來。後來李翱就問,「師傅啊,我不懂啊,你就明白告訴我嘛!」藥山說:「雲在青天,水在瓶」。所以李翱認為自己悟了,悟了以後馬上下山就做了一篇文章,叫《復性書》。復性,恢復本性。這一篇文章一出來以後,宋朝後來理學家講了半天都在李翱的《復性書》裡頭轉了,儒家宋明理學的根源這樣來的,《復性書》的影響最大。所以「雲在青天水在瓶」。「鳶飛戾天,魚躍於淵」。所以,《中庸》上引用這兩句話,也就是藥山禪師所謂講的。

但是,「言其上下察也」,道在哪裡?抬頭一望,低頭一看,無處不是道,哪裡都是道。明心見性,你把眼睛瞪死了變鏡子了也見不到呀。眼睛在不開不閉之間就是道嘛。「言其上下察也」,他說道,處處皆是。

最後給我們結論,《中庸》這一篇是中心、傳道的: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他說中庸之道在哪裡,就在人生、男女夫婦之間,一男一女、一陰一陽,平常生活之間,就是極平常的生活,我們認為極樸素、極低級的生活,夫婦之間、人生之間,普通,「道」,基本就在這裡,沒有什麼。修道就跟人生打成兩片,變成兩樣,那不是道。修道非要入山不可,那不是道。山里哪裡有道?山裡頭馬路都沒有一條,哪裡來的道喔?小路都找不到一條。道就在那——馬路上,大道。

所以,「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就是人生本位開始,由人生本位你體悟了,就夠了,了解了自己,也就是佛家說自己認識、明心見性。「察乎天地」,最後通法界,整個就了解了。比如在你自己心念之間先了解起,這就是道。

道的境界呢?真得了道的境界,那個胸襟氣魄,「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包含宇宙,那個胸襟就是宇宙,自己個人胸襟就是宇宙,氣象萬千。一邊學道,坐在那裡打坐,愁眉苦臉,然後熬著,牙齒啊,那個腿酸的,那個就是要把《詩經》要改,「腿酸於定,牙咬眉痛」,那還是道的境界啊?牙齒咬到眉頭痛,腿嘛在凳子上坐到酸得要命!哪還有「鳶飛戾天」呢?什麼都沒有了。不是道。

道是非常自在的,非常擴大,所謂「如坐春風中」,活潑潑的,這是道的境界。

跟著下來引用孔子的話,深刻加以解說:

「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

孔子說,道——人之初,性本善,道就在你這裡。你看,這句話,你們讀過《六祖壇經》,就看到了吧?慧明禪師來追六祖,追到了,六祖給他趕得沒有辦法,把衣缽一丟,自己躲起來。慧明禪師先還是衣缽要緊吶,盡命盡力拿衣缽,拿不動,大概那個時候六祖身上帶的強力膠,把它粘住了。神通。衣缽,一件衣服一個碗他就端不動了,也許虛脫了,跑高山爬上去,拿不動。然後他就叫了,他說「我是為道而來,不為衣缽。」六祖就出來,「真的?」「請你傳我道!」所以,他叫他「不思善,不思惡」,就在這個時候,「哪一個是你的本來面目?」所以慧明禪師這樣開悟了。開悟了以後最後還有一點點懷疑,去問六祖,他說五祖啊,老師、師傅傳給你除這個以外,還有秘訣沒有呀?還有密法沒有?六祖說,有呀!他說怎麼叫密法?他(六祖)說秘密在你那裡,不在我這裡呀!

什麼叫密宗?個個有個密宗,密宗就在你那裡。告訴你,你就是心了,心就是佛,你的心就是佛心,你找不到心嘛。所以秘密在你那裡,不在我這裡,也就是孔子的話,「道不遠人」,道就在你那裡,「人之為道而遠人」。人,一般人學道、學聖人,一聽,第一反感;第二呢?相信,就會找一個道,沒有事找事情做,在那裡閉眉閉眼的,那真是很苦呀!咬起牙根在那裡熬腿。他不知道,道並不遠人,「人之(以)為道而遠人」,拚命去找這個道,越離開你。所以,佛經上說:不增、不減。你超過了……

暗香居主錄入 玉樹臨風校對 2007-4-13

《中庸講錄》第三集

南懷瑾先生 講述

自己把道理沒有搞清楚,以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啊!因此一般人不是加了一點,就減少一點,以這種方法來認識這個道,修這個道——並不是在修道,錯了!道就在你那裡,這本來就是道喔!

下面引用了《詩經》,引用中國上古文化《詩經》:

「伐柯伐柯,其則不遠。」

伐柯是幹什麼?砍木頭。「柯」也是木頭,木頭的枝杈把它砍下來削好了以後,把它做斧頭的、砍木頭一個大斧頭的把子,「柯」也是木頭。古人作的詩,很妙,你不要看古人做的詩,就是不需要讀書的,有什麼感情在(就自然表達出來)。在山裡頭砍木頭,換句話說,「伐柯伐柯」,我們用白話說:「砍啊!砍啊!」就是那麼作的。你不要看到《詩經》——喔喲!古詩啊!經典呀!經典是記載的古人「砍啊!砍啊!」那麼你再用白話來寫「伐柯伐柯」,(寫成)「咔嚓咔嚓」(是)一樣道理;你這樣懂了,讀古書很輕鬆。你要(是)跟著古人看註解,什麼叫「伐」?「伐」者,砍也;什麼叫「柯」?「柯」者木枝也;什麼叫 「枝」?「枝」者,樹幹也;什麼叫「樹幹」?「樹幹」者,樹杈也!喔,要寫它幾十萬字,那就叫做書呆子!我是不會讀書,我也不敢讀書,對書呆子沒有興趣。所以我讀古詩啊,我覺得很好,古人詩真做得好,「伐柯伐柯」,砍木頭啊砍木頭啊!就是這個事,就是在山上砍木頭。

「其則不遠」,怎麼說呢?他說法則呀就在這裡。砍木頭砍慣了,看到這種木頭,拿起斧頭「咚」一下子就砍下來,砍慣了熟能生巧。那麼在山裡頭砍木頭,一個人影都看不見,嘴裡一邊念「嘿!嗬!」就砍下來了嘛!這很簡單,就是「伐柯……」,就是這樣。你以為做詩……沒有特別的,就是這一套,因為我也會作詩,詩作會了以後——開始是真在作詩,學做詩,這個字要換那個字,那個字要換……做會了以後,詩者「嘶」也,亂嘶就嘶出來了!用腦子想一想不是好詩,真的好詩不用腦子想的,想出來那是詩匠的詩,不是詩人的詩。詩人的詩不用腦子想,所謂靈感;什麼叫靈感?就是「伐柯伐柯」,就是這樣一件事。

「其則不遠」,他說這個法則呀,擺在前面。那麼怎麼解釋呢?

「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這個解釋妙得很了!「執柯以伐柯」,拿著一個斧頭,然後像我們這些(人)到山裡頭割草、砍柴,我們一定會幹出這種事情來,因為沒有砍過嘛,人家拿把刀給你,這個要怎麼砍啊?然後看著這個樹,「睨而視之」,盯著這個樹,砍這裡啊?怎麼砍啊?砍這裡啊?砍下來!砍了半天也砍不下來,也砍不下去。

「執柯以伐柯」,拿著木頭又去砍木頭,「睨而視之」,「睨」,中國字很多,眼睛看的很多字都是眼睛旁,所謂「窮睇眄於中天」《滕王閣序》那個 「眄」字,就是那麼看(師示);「瞻彼淇澳」那個「瞻」就是這樣看(師示);「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回眸」就是這個斜起來那麼一撩(師示,眾笑)。每一個字啊,每一個「目」字旁邊啊,看那個形容那個眼睛看法不同。這個「睨」呀,那個眼睛瞪起來看,仔細打靶子,這個樣子謂之「睨」。你要每個字要說清楚,要了解中國文化,中國字要認得。

他說砍木頭,哎!我們這個外行砍木頭拿著斧頭,眼睛瞄著瞪著,就想一刀就把它砍下來,結果啊,樹皮都砍不掉。所以「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哪!你越看越下不了手,砍不準。這個話你說是解釋什麼?你拿什麼解釋一個大概?最會講的、亂吹的也吹到我這個樣子為止了,沒有辦法解釋,只好借用。借用什麼?(借用)禪宗做以解釋,這就是說人本來有道,這個道,人找不到道,禪宗有個比方:「騎牛覓牛」,你騎在牛背上說:「我牛在哪裡呀?牛在哪裡?」 就是騎牛覓牛的道理。他說「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拿禪宗一解釋,完了!就是形容人騎牛找牛,你永遠也找不到。

換句話說,人本來在道中,人本來有道,自己認不得自己心性就是道,偏要去修個道、找道,你一輩子也修不好了。所以修道永遠沒有看到人修成功,你在道中去修道,你怎麼去找?所以由此你懂了以後,原來我們上古老祖宗的文化此道早就曉得了,不等禪宗興起,已經都懂了。那就是「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

「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這就是儒家了,中庸之道始終不想你推到高遠地方去,始終把高遠之道拿到平常之間來,平常就是道。所以道真正用,用到人生的道理、政治的道理,「以人治人」,你不要把這個「治」又看成政治了,就錯了。「治人」,管理,怎麼樣人管理人,你看到別人的錯誤,你曉得:喔!人、我不能做這樣的事。看到人家隨便發脾氣、莫名其妙,你不要發脾氣來,你不要與人(發脾氣),你又做錯了。看到人家做了莫名其妙的事,你不要再(做),自己就要反省到,我碰到對人處事不能做這樣子。就象你看到人家穿的衣服不對,自己背後都在歪起嘴巴在笑;可你的衣服要穿好啊!結果你說他穿得不對,你自己的襯衫都沒有塞到褲帶裡頭去,一半露在外面的——你笑人家,人家後面還在笑你呢!這就叫「以人治人」,你觀察別人,自己曉得做人。

「改而止」。所以哪裡有個標準啊?看到人家的錯誤,錯誤就是標準。佛在哪裡?看到一切眾生有苦,解脫出痛苦了就是佛;看到別人在莫名其妙起無明煩惱,你們的無明煩惱你哪裡曉得去?就是《金剛經》講「信心清淨,即生實相」了。所以道哪裡去找寶一樣呢?你「執柯以伐柯」拿著斧頭砍木頭很容易呀!木頭就在這裡,你這麼一砍就下去了。所以「以人治人,改而止」,別人的錯誤就是你的老師,那個錯誤的人就是你的老師。說怎麼是老師?你看到他的時候給你一個警告,我不能做這個事;看到一個好人做了好事,他(也)是你的老師:哎!我應該效法這樣做。所以「以人治人」。當然俗話講,「人比人,氣死人」;拿中庸講, 「人看人,好做人」,就是這個道理,改過來就懂了。

「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孔子所提倡,是傳我們怎麼樣修道,怎麼行道。孔子有一次傳了密宗,孔子的密宗,你們曉不曉得?沒有聽到過啊?孔子在《論語》上傳(過)。有一天,孔子看到(《論語》那個書上寫得很妙)孔子莫名其妙,大概,(我想想喔,因為我久矣沒有夢見他了!——一笑)坐在那裡休息,好像正坐在搖椅上搖啊搖,曾子跑過來;曾子一定像我們這個禪堂在打七一樣,天天在參話頭啊、打坐啊,搞得昏頭昏腦的,他前面剛剛跑過來,孔子把他一叫:「曾參啊!」叫他名字。那個曾子正在好好修道用功夫,聽到老師一叫,頭就一迴轉來:「做什麼?」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就這一句: 「吾道一以貫之!」所以現在有個道叫「一貫道」,就是盜用孔子這個話來的(眾笑)!孔子講「吾道一以貫之」,這句書,你看《論語》上一讀,妙得很噢!你讀懂了這個書,趣味無窮!「參乎!」這個原文記載,孔子就叫:「某人!你過來!」曾子這時一回頭;還沒有等他開口,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就是這個! 「曾子曰:」曾子一看:「唯(是)!」懂了,開悟了!「唯!」就是「是!」開悟了。

「曾子出」,曾子開悟了,他們兩個在這裡頭演戲,師徒兩個傳了密宗了!外面同學在外面等著:把他叫過去幹什麼?挨罵啊?還是給他東西呀?結果不曉得他們兩個搞什麼。「曾子出,門人問,」曾子一開門啊,這幫同學們問他:哎?老師有什麼傳你呀?「哎,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沒有什麼,你不要懷疑,老師並沒有傳我什麼,只告訴我做人做事「忠恕而已」。你看曾子是孔子學生的傳道的最誠懇的人,結果說了慌話,出門就扯謊!(眾笑)

孔子說,「一以貫之!」就是這個!他同學問他,他說成是「夫子之道」兩個,「忠恕而已矣」!他(孔子)告訴他一個,他變成兩個了;加上孔子「一以貫之」,三個了(眾笑)!所以呢,你看《論語》這一節書越讀越有趣、越讀越妙,我當時讀到,「咦?!這個真妙!」當然學了禪宗以後再讀的這個書。孔子傳給他 「道」。顏回死了,孔子那麼多弟子,只有傳道於曾參,可是曾參最魯,「魯」是個性,不是笨,最老實,話都講不清楚,你叫他上台講話,結結巴巴的,可是你說他人嘛,真誠懇、真老實,這樣叫做「魯」。所以他最後傳道,「一以貫之」給他。他出來告訴人家「忠恕而已」。他看這一班同學功夫沒有到,學問沒有到,所以只好給他講行,不講道體。就是「這個」!這個是哪個呀?「一以貫之」,一以貫之貫到哪裡呢?如果向心窩子灌,心臟出了毛病;向腦子裡灌,腦會發炎;灌到哪裡去呢?被日本人用刑,鼻子裡灌上了辣椒水,那更不是「一以貫之」了!他說「這個!」禪宗所謂講「這個!」他懂了。那麼曾子出來呢,沒有辦法告訴同學們,因為曉得他們都沒有到,你只要好好做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什麼叫「忠恕」呢?推己及人。你想到不願意做的事,你不要叫人家做;我不願意拿的東西不要叫人家拿;我不願意聽的話,你不要講給人家聽;你怕人家罵你,你不要罵人;你怕人家笑你,你不要笑人。這是忠恕之道。忠,推己及人;恕道,包容人家;就是講行為了,這是恕,恕(就是)能夠包容。所以「夫子之道,忠恕而已。」

那麼這裡,所以進一步孔子傳道於曾子,曾子做了他的心得,這(就)是《大學》這一篇。曾子傳道給孔子的學生,因為孔子的兒子早死,(只有孫子,孔子的孫子子思,)曾子又傳道給孔子的孫子子思,子思著《中庸》,敘述他祖父的這個「道」。所以他這裡解釋:

「忠恕違道不遠」,你注意一個字了吧?忠恕是不是違道這個「違」字。好了,他跟他老師倆講兩樣的話了。曾子說:孔子叫他,「曾參,吾道一以貫之。」 曾子出門,同學問,「夫子之道,忠恕而已」,一個變成兩個。那麼,我們剛才提出來討論,曾子沒有把真正的孔子的心法(表達、)表達不出來,只好在行為上叫同學們:你慢慢去修吧!

所以修道的東西並不是見道的東西,所以「忠恕」是行,不是見道。但是忠恕行道這個行,同「道」距離並不遠,就是這個東西,一個手的(兩面)這一面(和翻過來)這一面。所以呢,這裡面特別注意一個字,就是畫龍點睛一個眼睛,「忠恕違道不遠」。忠恕怎麼可以講它「違」道呢?忠恕是行上、道的行,中庸重要是講見道以後修道的,這一「見」很難。所以從「行」上來見道不是不可見,其實行道才能見道,由於短距離,所以忠恕違道並不遠,它近似「道」。善行真的做到了,這個道你不要愁見,自然會悟道,就是(看)你的道德善行到家不到家。佛家也一樣,佛家說《金剛經》也好,各種(經典)講,你要善行功德圓滿,你的智慧自然開發、自然會悟道了,會證得菩提,會得到般若。所以說「忠恕違道不遠」。

告訴青年同學們,讀書不能馬虎,像這些書也不是老師(教的。)我當年老師教我只曉得背,管他違道不違道,只要背了不錯、不打手心就好了!為什麼看到一個「違」字啊,管它(呢!)什麼都不管。中年以後,自己慢慢懂了,哎呀?!怎麼「忠恕違道不遠」,這是幹什麼的呀?古人寫文章不亂用一個字的,換不得的!所以「違道」這裡是畫龍點睛一隻眼。所以他說「忠恕之行,違道不遠。」

「施諸己而不願」,什麼樣的事情你自己不願意人家加在你身上的痛苦,你不要加給別人身上去,這就是道。佛家的這就是慈悲。什麼事情我不願意接受的,你不要叫人家接受去做。換句話,剩飯酸了,我不願意吃,但是說「某人,你喜歡吃酸的,你吃吧!」那就不忠恕,沒有這個道理;寧可你把它倒掉。你都不願意,為什麼給人家?這個心太不好。所以啊,「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你不要叫人家去做,這是忠恕的道理。

那麼,他引用他的祖父孔子的話,然後再說(還是孔子的話):「君子之道四,丘」——我們小的時候不敢這樣念——「某」,不敢念「丘」字喔!這個丘字你看少一筆,為什麼少一筆呀?古文寫到皇帝、聖人的名字不能完全寫出來,寫出來不得了喔!這是犯諱的!那不得了,帝王時代要殺頭的呀!所以念到 「丘」,「丘」是孔子的名字,孔丘,所以只好念「某」,是要這個樣子的。所以後來因為帝王時代,姓「邱」的人,本來都是這個丘,為了避諱,所以「丘」字旁邊加一個耳朵。你貴姓啊?我姓「邱」,我那個多一個耳朵的。其實都是一個「丘」。為了避開聖人的名字,所以多了一個耳朵來聽一聽,所以「丘」姓要寫成這個 「邱」。

他說,「君子之道」有四種,人格有四種標準;「丘未能一焉」,你看孔子的謙虛!他說,我啊做人做一輩子一樣都沒有做到。哪四種?

「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他說我不是個孝子,真正做到做人的、兒子的本分,孔子說我很抱歉,很遺憾,我沒有做到。因為孔子父親早死,他是個孤兒,母親後來死了,非常痛苦,又窮苦,有個哥哥還是跛子,還要他十二歲就要開始做事,養哥哥養姐姐,所以他講「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其實他並不是不孝,父母早過世了。

「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讓我好好做人家一個大幹部、高級幹部,我沒有做到,很抱歉!怎麼說呢?魯國叫他做了三個月的司法行政部長,他上來把魯國第一名人「少正卯」就殺掉,因此引起大家政治上的攻擊、排擠他,三個月就下台。他想為魯國真正做一點根本文化,治國平天下,他結果做不到,因此他只好離開自己的國家,周遊列國,所以他覺得「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他說我也夠不上,沒有做到。

「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就是兄弟之間,他的兄弟、一個哥哥,後來靠他,年輕時候他什麼事情都幹過,也給人家幹過收稅捐,跑去打工、收稅、什麼都搞過。他哥哥後來又早過世,他說我沒有盡到對哥哥好好地伺候的責任。

「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對朋友之間呢?他說我也有遺憾,沒有做到。「先施之,未能也。」這句話很嚴重,他的好朋友很多,魏國的***就是他的好朋友,齊國的人、小矮子宰相、歷史上的賢宰相晏嬰是他的好朋友,但是後來齊國大臣叛變、亡的時候,晏嬰受難的時候,孔子沒有辦法救,那心裡非常痛苦!他說我的朋友,「先施之」,我怎麼先施之?我接受朋友的好處太多了,朋友布施給我的太多了,朋友沒有困難,我先能夠布施給朋友的他說我做不到啊!他一輩子窮,只能接受人家的好處多,他說人家沒有給我好處、我先能夠給人家好處我做不到噢!

所以都很痛苦!孔子的痛苦,一個人真正反省自己,你們還年輕不知道;到了幾十歲,反省自己,家庭、父子、兄弟、朋友之間,稍稍有道德修養的人,這種遺憾就來了,對朋友幫不上忙,那個心裡無比的痛苦!

他說我只有「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他說因此我只有這麼辦,「庸德之行」,最平凡的行為,做人最平凡的行為我不敢馬虎,最平凡、最平常的行為、道德我都不敢馬虎一點。「庸言之謹」,最平常一句話不敢亂說。當然不會說人家的壞話,也不會跟人家吵架,人家一句隨便的話他說我都不敢亂說;人做人最困難:一個言、一個行,言行,說得出要做得到,做得到的才敢說。他說所以「庸德之行」,平常一般人你們說婆婆媽媽的「婦人之仁」,婦人之仁都要做到啊!婦人之仁就是劉備告訴兒子的話「莫以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你不要看到一點小善, 「哎!不在乎!等到我有錢大布施。」現在的你的就是我的,先拿來,不行的啊?這是「庸德之行」。

「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他說在普通的言行上,我自己反省虧欠了一點,我自己就要鞭策自己,「不敢不勉」,儘量地努力。

「有餘不敢盡」,做人做事這句話非常重要。總保持最後有餘,不要做絕了。你就是罵人吧,不要罵絕了;打人嘛,最後還留著可以傷口看得好的(一笑),總不要做絕了!換句話說,做人做事啊留一點後果給人家好轉彎。也就是說,留一點道路給人家走,不要做絕了。什麼風頭給你出夠了,留一點風頭給人家出出。等於說上鏡頭嘛,我經常看到有些人上鏡頭,拚命擠過來……哎,你留一點空間給人家,照一隻眼睛也蠻好,有些人偏要在那裡照嘛(一笑)!像我們列位,碰到上鏡頭的事,老早就跑開了,人家想搶著趕快跑前面去嘛,就是留一點多餘的給人家。

「言顧行,行顧言。」說出的話一定要做得到,做不到的事不要亂說。

「君子胡不慥慥爾。」他說一個學君子之道,天天心裡頭(「慥慥」,)「慥慥」是什麼?小小心心,不敢,不敢放肆、不敢馬虎。子思引用他的祖父孔子的這一篇,講中庸之道修道這個行為、做人這個行為要如此,所以他把他的祖父的話所講的,引述了這個道理。其實修道不難,你不要看到後面他把祖父的話引申的那麼難,「執柯以伐柯,睨爾視之,其則不遠」哪!講了半天還是這句話,「以人治人,改而止。」智慧,其他的人就是我們做人的一個鏡子,看了人家的錯,自己不要犯;看了人家的對,自己立刻要跟著學,「以人治人」的道理如此而已。

《中庸》上次我們講到第十二章,第十二章講道的原則、如何見道,這個道的大原則在什麼地方。第十三章今天開始是講如何修道,那麼在《中庸》講修道的道理: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

就是講修道的道理。在《中庸》上講修道的原則,基本上就是抱定一個字「素」,「素位而行」。素,我們都曉得就是樸素的素,素就是白淨,單獨中文字的解釋。那麼,如果借用的意義,它的意義、所謂素,就是非常平常、本分,所以真正一個見了道的人,如何去修道?修道的道理與法則非常簡單,就是能夠保持其平素而樸素。就是說拿現在講,素的本位,在自己本來的崗位上不變動;所謂「素其位而行」,這個位就是本位,現在生命之崗(位),所謂崗位,不離開自己的崗位。「不願乎其外」,就是說不管外來的影響,不受外界的刺激,不受外界的環境影響,

這個理論講起來都很容易,做起來非常難。因此下面連著幾點:

「素富貴,行乎富貴」。本來自己出身富貴,或者是現在遭遇正在富貴中,並不是富貴裡面不可以修道,非要跑到山裡頭去、到廟上去,或者把自己搞得可憐兮兮的像個叫化子一樣的叫做修道,不一定。所謂「素富貴」,就在富貴的本位上可以修道。假設說現在的環境或者自己的本來是貧與賤,(富與貴是兩件事喔!我們隨便帶過去,想是大家都知道,所以不多加解釋。富是富,貴是貴,嚴格地講起富貴兩個解釋有很多了。所以平常我們都看到過年的時候門口貼的「五福臨門」,「五福」出在中國文化《書經》,中國文化的根本。五福裡頭不言「貴」,沒得貴字,只有「富」。「貴」是後世人的觀念,地位高了有權位叫做貴,這是後世的觀念。但是貴有幾種,譬如普通把權位這一些叫做貴;再有兩種,還有清貴。過去所謂貴,多半沒有錢。那麼說真正的富貴兩個連起來,解釋所謂是「有錢」,是現在人的觀念。所以富是富、貴是貴,這個不多做解釋。)貧是貧,貧是窮喔!有人說笑話,中國字這個「貧」字跟「貪」字兩個差不多的,貪過頭了就變成貧了。那個上面一個命令,下面一個寶貝,那麼你的寶貝可以命令歸你,鈔票等於是寶貝你可以指揮用,那就必須要貪。貪者,並不就是貪污的意思,就是你要貪、占有。但是過分了,寶貝就分掉了,「分」字下有個寶「貝」就是貧了。不過,古人把貧字還寫得好一點,中國字很痲煩是「窮」字,「窮」比「貧」還厲害!你看我們經常說的看到窮(窮)字就有一點害怕,一個洞(上面是個「穴」),下面是個身體的身,身體都弓攏來見不得人,像一個弓一樣鑽到那個洞裡不敢出來了,這就叫窮到極點了(一笑)!中國字往往有許多用象形、拆字一樣可以解釋。所以,貧是貧。「賤」,賤又是一種:勞苦,處處在痛苦中,衣食不能具足等等,謂之賤。所以貧賤又是一種。所以人在貧賤也可以修道;富貴也可以修道。

夷狄,也是一個名詞、兩種:東夷、西狄。那麼過去上古的文化,文化的重心在我們中國、中原,四邊的邊區地帶還是落後地區,所謂南蠻、北狄,狄是北方,東夷、西戎,東邊的邊疆民族文化沒有開化謂之「夷」,西面就是「戎」。所以夷狄,也就是代表邊區文化落伍的地方。「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患難我們現在都連到一個名詞在用,也是兩個: 「患」是病苦,有病的痛苦;「難」是遭遇各種困難,做事情不順利、環境不好、處處受打擊,這個是難;合起來叫做患難,那麼也可以說艱難困苦;在艱難困苦裡頭也可以修道。所以「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一個真正了解了「道」的人,沒有在哪一個環境不自在的;說在這個環境不自在,另外要找高山上去,或者去住茅蓬那個裡頭才有道。(那沒有道,小路都沒有一條,大路在都市上,道在都市上——這個是笑話的意思。)也就是說一個真正修道的人各安其本位,這是以道的理想而講。那麼中庸這種文化思想影響幾千年,這個民族的精神每一個人安其本位,守其崗位,守著自己。但是你說這樣不進步嗎?不是的,而本位上是不斷地「日新」,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不斷地進步而行道,那麼下面說明一個理由,上面是講原則。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

這是下面引申這個理由了,這是特別要注意。一個人得志了、在上位,或者譬如說你做一個老闆、工商界的董事長,還是大老闆;或者在政治地位,或者在某一種地位,「在上位」,「不陵下」,都不要忘記了這個「素」字,「素位而行」,我還是個我;現在的權力、位置是在上面,但是我也是人,他也是人,人是平等,人性是一樣,所謂在上位不欺凌下面,沒有傲慢、沒有自滿,非常平淡、非常平凡。這是在上的人,可以說「素上位,其行上位」,就在上位中可以修道。

「在下位」,什麼叫下位?你是科長,我是科員,是你下位,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說自己一生都是個平民老百姓,在過去就是所謂匹夫,普通一個人。 「匹夫」這兩個字,古文叫匹夫,現在就是個人,只有一個人。那麼在中國過去文化上所謂布衣、白衣,這都是代表一個普通人,這個下位是這個意思;非常平凡,名不見經傳,誰也不知道,就是個極普通的人。「不援上」,這個「不援上」簡單明了,不向比我高、比我有錢、比我地位好的,不過分要求,不上爬,換句話說不拍馬(現在講不拍馬屁),不想辦法去鑽營,就是這個意思。所以在上不驕,在下不自卑,素位而行。那麼,要如何做到這樣呢?

「正己而不求(於)人」。這就非常難了,完全要求自己,處處要求自己,身心方面只是要求自己,而不要求別人,也不向人家求什麼東西。所以孔子的學生、就是著《大學》的曾子就講過:「求於人者畏於人。」一個人對別人有所要求,不管——你就是來求人家教你一個字,求人家聽學問、聽課,乃至於說求人家寫封介紹信,無論如何,你乃至於說今天沒有醬油到隔壁借一杯醬油,「求於人者畏於人」,心裡不是味道。這個「畏」並不一定是可怕,自己就有點難過,自卑感自然就來。所以古人講「人到無求品自高」,一個人做到無求於人,人品自然高了,人品要怎麼樣高呢?自己覺得了不起,超越於人,那是傲慢,那是狂妄。怎麼樣叫做人格高呢?「人到無求品自高」。怎麼樣無求呢?要正己,就是《大學》同《中庸》所謂「誠意正心」。

「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對這個社會、對人與人之間沒有埋怨的心理,沒有怨恨的心理。譬如我們經常看到年輕人,大家的經驗都曉得,出去找事情,或者見一個人找不到了以後,埋怨得要命,埋怨社會、甚至埋怨政府、或者埋怨別人,都是他不對。趕不上公共汽車的時候,拚命罵公共汽車;自己坐在公共汽車第一位的時候,看到人家趕不上,回去了還在笑呢!就是這樣,普通人不能正己。要正己能做到無怨,一切無怨,無怨到什麼程度呢?那非常難:

「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怨天尤人」是任何人都有的。下雨出來碰到雷雨沒有帶雨傘,把天都會罵一頓:這個討厭嘛,早不下遲不下,剛好我在路上下!會罵天的,所以天很難做啊。所謂「上不怨天」這個「怨天」不是怨這個下雨天、晴天這個天;人會怨起命運來,有時候人活得不如意呀,自己都怨自己的命運,對自己都會恨起來,這種心理,所以就是修養的問題。

第二呢,下呢?這個上、下是相對的名稱,不是一定是這個上面這個天、是下面這個人,沒有一個人躺在你腳底下,這是一個相對的名詞、形容。「下不尤人」,尤者,過錯,做錯了都給推給人家身上。自己位置坐錯了,就埋怨人家位置擺不好;自己把東西碰倒了,埋怨人家怎麼把這個東西擺在路上;人都會專門推過於人的,很少能夠反求於己,反求諸己就是聖人之道。所以能夠做到「正己而不求人,則無怨」,什麼叫無怨呢?真正修養到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一切是返照、檢查自己。

「故君子居易以俟命」。這裡這個「易」字就是平易近人的易,平常。就如此解釋就夠 了。不過過去幾千年來,有許多人強調,把這個「易」字同《易經》兩個拉在一起,「居易以俟命」,一定要懂得易經八卦,然後還要會懂得算命。

是,我過去也聽到一個老先生,學問非常好,他說他會算命,然後一談起來,說人一定要會懂得算命,連孔子都講「居易以俟命」嘛!再引用《論語》最後一句話,「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所以要懂得算命。碰到如此的解釋,只好笑一笑,不能講「是」,這一句話答覆有過錯;也不能說不對,那他就氣得不得了,已經八九十歲的人了,你不能說他生氣。但是他的解釋也不是創作,很多書上都把這個「易」字同《易經》上的「易」拉在一起,這個觀念是不對的!

至於說該不該懂《易經》,是另外(一回事)。譬如如果要研究中國古代文化也許你們將來也碰上,我把許多經驗告訴你們。說中國過去的知識分子讀書人要懂得「三禮」,《禮記》就包括了三禮。《禮記》它有三部:《周禮》、《儀禮》、《禮記》這樣三部。《禮記》等於中國上古文化的總綱,總綱裡頭的總綱,儒釋道、諸子百家都從《禮記》出來。《周禮》是政治制度,等於說中國幾千年來的憲法裡頭的法理學,政治制度、法律制度的法理學;《儀禮》,中國人的社會禮貌、社會秩序等等;綜合起來叫做《禮記》。一個知識分子,說過去讀書人尤其要有志於天下,所謂「不懂三禮不足以為君子也」。我們小的時候都聽到老前輩教書的時候告訴,你們年輕人不通三禮不足以為君子也。我們年輕(時)也同諸位一樣,以為這個《禮儀》有什麼看的啊?(認為)《禮記》大概專門教人行禮、磕頭。[斷錄]後來有許多老先生們一直到滿清末年、民國初年,他又解釋(為)另外一種。像我聽到這些老前輩,不是沒有讀過書喔!有幾個都還是舉人喔!(那個時候的舉人拿到現在來在大學裡頭教書,那學問太多了、太有餘了。也經常講錯話。)他說一個知識分子必須要通三理,說什麼三理呢?醫理、命理、地理。

有一次我碰到一個老前輩、前清的舉人,學問很好,這個學問好不是別的了——文章好,詩好、詞好、字又好、樣樣好,一講學術啊,我們就不大同意他,他一談學術就不大理了;要談文字啊,我們瞪眼睛大了!那講得好!講文學也講得好!所以學術跟文章是兩回事。那麼我們逗他玩:「為什麼要通這個三理呢?」「哎喲!這就可以當孝子啊!人要做孝子啊!父母生病,要懂醫理就會看病;然後啊,『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所以自己父母生病了就要八字拿出來算算,所以要通命理呦!萬一出了問題,要看塊好地給他埋了,所以要懂地理呀!」呵,我們兩三個年輕人坐在一起,哎呀那真是肚子痛了!憋得肚子痛,不敢笑,那個不敢笑要面不改色,還不能給他看出來是肚子裡是在笑他!那受不了,所以憋得很難受(眾笑)!那麼這個解釋「三理」呀,醫理、命理、地理,所以「君子不通三理,不足以為君子。」

這許多經驗與故事,是由於《中庸》上一句話,「君子居易以俟命」,對「易」字的解釋,這個「易」字不包括《易經》有關聯的學問,所謂醫理、命理、地理,這個無關。

就是說一個真有修養的人,生活、人生非常平常,真做到真平常,這是真修養,沒有特殊,不希奇,一切沒有特殊。「以俟命」,不是等著算命,「俟」 者,等也。這個「命」字中國古書上經常提到。這個命有宗教性的觀念,就認為宇宙間生命的本來有一個冥冥中無法名之的一個力量,也可以叫他是道,叫他是主宰,也可以叫他是上帝,也可以叫他是天,也可以叫他是佛,後世叫他佛,隨便了;莊子又叫他是混沌,那麼我們黨國元老吳秩暉先生,他說這些名詞都有,反正那個東西叫他「混帳」好了!他說搞不清楚的。吳秩暉先生說叫他「混帳」。都可以,是個代號。就是說,古人用「命」,一個生命本來有一個不可知的一個力量,那麼佛學的解釋就是「業力」、「自性」,等等。所以呀這句話就是說明,一個真有學問修養的,人生,是不斷地奮鬥,不錯;不斷地努力,也不錯;但是不強求。你奮鬥、努力跟強求有兩樣嗎?應該是一樣吧?(實際)兩樣。一個人不斷(地念書),譬如說我們有興趣念書,不斷地念書,那是你的興趣,該念的,學問知識不斷的。說我讀了書幹什麼?賣多少錢?那個(是)兩個觀念。所以荀子所謂講,「古之學者為己」,古人求學問、修道為自己,為自己的興趣而學,「今之學者為人」,現在讀書人都把(它當作)為人家讀的。再不然我們不是講過,有一個同學告訴我,讀大學的時候,父母管得太嚴了。他跟我講他說我們年輕的時候父母管得太嚴,有一天跟爸爸媽媽兩個吵起來,他說:「你再講!再講我不給你讀大學了!」說我是給他們讀的呦!他們要光榮嘛,家裡孩子們不讀書那沒有面子,所以我拚命給他讀啊。他是講回想自己過去年輕(時)的心理,一般是有這麼一個東西。所以「今之學者為人」,這個是荀子在戰國時講的,他說現在一般求學啊,光吹大牛。學問幹什麼?「喔!我學好了以後,濟世救人,普利天下!」你自己都救不了!所以古人老老實實,「古之學者為己」,學問是應該做的事,你不斷地上進、努力,是人生應該走的路程,不是為他。至於說你有所成就,行有餘力,能夠救世救人也是應該做的事,也不是為他表達、也不是為他而求得自己的光榮,是這樣就是 「居易」,真正是學道、做學問。

相反的行為呢?「小人」,小人跟君子都是相對的名詞,不是小人小一點、君子大一點喔!「小人行險以徼幸」。大家要切實反省,大部分的人生做人做事一般人都是走的這個路線,所以失敗的多,就是「行險」,偷巧就是行險,耍花樣也是行險,走歧路、想辦法都是行險,靠機會就是行險,都想僥倖而得之,占便宜,有一點機會就沾一點便宜,僥倖而得到;不勞而獲最好了。讀書如此、修道也如此,最後嘛,學佛的人:「你請我打坐,我來悟道,蠻好的!」有啊,古代也有啊!濟顛和尚就是替秦儈出家,窺基法師替唐太宗出家,自己沒有時間出家,叫一個人:「你代我出家,代我去修道。」這就是行險而徼幸。這怎麼行?但是你要曉得我們人生最容易犯的錯誤,我們自己的檢查,以數十年做人之經驗,深知做人做事自己經常犯這種心理上的毛病,犯「行險以徼幸」,就覺得我試一下沒有關係;他們做不對,等我來做一下,就決定成功!都有這個勇氣,有行險的勇氣,而事實上都不是正道的走法,是行險以徼幸。

那麼他引用孔子的一句話結論,作個總結: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

古代練武功,拉弓射箭,就是現在部隊裡練打靶,所謂前面一個標的,每一箭要射中那個紅心。那麼孔子有一天在監督學生射箭,大概有這樣一個感想。他說射箭打靶——他告訴學生們,他是機會教育——他說你們看,打靶這個道理就是人生做學問修養的道理,「失諸正鵠」,你打出去為什麼打不準那個目標?那一點為什麼不準呢?你不能怪那個目標擺歪了,要反省自己的功力、眼光對不對,所謂「反求諸其身」,要迴轉來要求自己。打靶打不準沒有辦法(的時候),不能怨槍不好、子彈不好,也不能說前面那個目標擺歪了,擺高一點了、低一點了,你只有覺得自己功夫不夠,修養不夠。所以這個就是作結論。

人生、一個人生做人做事,做到了恰到好處,就是中庸,中庸的道理就在這裡。中庸怎麼解釋?就是孔子的——每一顆子彈、每一個動作都中在正中,準確的中心,這就是中庸之道。不是說中庸像個湯圓一樣的,你把它推過去也是圓的,推過來也是圓的。後世一般人說中華民族愛講中庸:「你說這個東西好不好?」 「差不多!」「你認為不對呀?」「大概吧!也許吧!好像是這樣,再研究再研究,慢慢來,啊!」這個不是中庸,這個是「偏庸」了,就不對了。中庸是處處合適 「中的」,所以你真要解釋中庸,就是孔子這兩句話解釋很清楚,「射有似乎君子(之中庸),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要求在自己,正道。

那麼下面由這個修道的道理,這一節也講個人由明道以後,明了這個道的道理,怎麼開始修,下面第十四章講修道的擴充。

「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

這個是儒家跟佛家兩個辯論的地方,其實是後世的儒家跟佛家辯論。後世的幾千年來,自從佛學進入中國以後,兩方面辯得很厲害。反正儒家唐朝以後,東邊拉一下佛家的東西、割一塊來,西邊割一塊道家的東西來充實,其實何必分家呢?文化是一個東西。可是他們啊,後來讀書人搞得太渺小,等到把兩邊的肉割了以後,又迴轉來打兩家。[斷錄]的辯論,講佛家大慈大悲就錯了,怎麼大?慈悲比 小而擴充大,親親、仁民、愛物之念,那麼這都引用了、很多地方都引用孔子的這幾句話,批駁佛家,什麼都是「大慈大悲」,錯了!要從親親、仁民,一步一步來。其實他不知道,佛家也是五乘道,先由人道開起步,再修天道;天道以後修聲聞道;聲聞又緣覺;然後修菩薩道,由小乘而到大乘,一樣的。可惜他們當時啊,佛經太多了把他們壓慌了,隨便抓一本《金剛經》就來辯起來。那麼儒家的道理呢?倒是不管你學道、學佛,說以儒家為基礎來修持、行道,沒有錯。所以說君子之道,他說譬如像走路一樣修道,「辟如行遠必自邇」,「邇」就是「近」,遠跟邇兩個相對,就是遠跟近兩個相對,你必須要從門口、從本位上第一步、起步第一步從近路走起,一步一步向前面走。「辟如登高」爬高樓你必須要從第一層樓先爬起,「必自卑」從最低的地方開始爬,不能躐等,換句話做學問也好,如果說我有特別聰明一點,人家要慢慢來學才學會,我把它翻一下、幾天;有許多同學我常常說:「哎,你把某一本書看看、某一本經看看。」「看過了。」問:「你真的看過了?」「翻過了。」我眼睛就大了,你還有本事「翻」過了?那個書蟲每一頁它都翻過了,它到底還是蟲呢!翻過有什麼用?!

像我們讀書讀了幾十年,有許多書讀了幾十年以後才忽然想到:噢!是這個道理!所以翻過了怎麼行?這就是年輕人讀書啊,有時候犯一個什麼?「行險以徼幸」;這「行翻以徼幸」不行的啊!結果你是搞翻了的呀!那個學問都倒掉的呀!必須要仔細。

那麼,講了這個以後,他說要想修道而到達要行道,要學問、德行的成就,成就了以後,想影響社會國家天下,必須從你自己本身做起。所以他引用《詩經》說: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

這個妻子好合,就是夫婦之間。中國文化跟其他的文化稍有不同,尤其在宗教哲學比較起來不同,他是走人道的路子。譬如我們曉得中國文化,孔子在《禮記》上提出來,「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生的問題,形而上必須從形而下開始。《詩經》第一篇是講戀愛的事喔,「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完全是講戀愛。求之不得還睡不著,「寤寐反側」,本來就是首愛情詩,那為什麼孔子那麼無聊呢?把這樣男女追求的詩,就是根據這個「男女飲食,人之大欲存焉」。並不是教人開始修道絕對地絕欲,一般人做不到,老子也是這個主張,「少私」;絕對的大公也做不到,「少私寡慾」,儘量地克制自己,有個範圍,有個禮防,禮義的防範,是這個道理,所以《詩經》經常提到這些。講到男女夫婦之間呢?就是拿這兩句詩啊,我們過去在大學上課,經常有些同學們問我戀愛哲學,我說不懂戀愛哲學,到現在(還)下不了定論,現在才發現這兩句就是戀愛哲學的道理。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琴瑟合鳴,這是說音樂的合奏,合音,那個旋律彼此譬如拿中國的胡琴跟鼓琴兩個合奏,乃至跟鑼鼓合起來要合音,合奏不好吵死人吶。所以一男一女兩個人結婚了叫做夫婦了,夫婦如果不能好合那就是「壞合」了,壞合那如鼓什麼?——「如鼓」瓦片!絕對吵得不得了,打破了瓶子。他說應該像琴瑟、音樂一樣和諧,這個就是原則。所以男女之間的感情的結合,所以戀愛哲學就在這裡,古詩也很多,就是說如何得到和諧。為什麼在四書五經引用這方面特別多?相反地你要看到,從古到現在幾千年來,人類的夫婦、家庭,千萬人中不曉得有幾個是和諧的,幾乎不可能有和諧,非常少!所以以和諧做標榜。能夠做到夫婦、妻子之間和諧,這個家庭整個永遠是和諧的,所以祥和之氣是非常難。

第二點,由夫婦而後,又再兄弟來講,「兄弟既翕,和樂且耽」,也是非常難,我們中國文化甚至於講,「兄弟如手足」(那麼,妻子如衣服嘍——一笑)。現在也有人講,兒女是眉毛。大概老年人啊,兒女不孝,受了這個苦以後才曉得,知道兒女是眉毛,為什麼?門面上好看。沒有兒女,人家講的這個孤老兒沒有兒女;說我也有啊!那眉毛是沒有什麼用的,它又不能擋雨、又不能擋陽、又不能當牙刷用,長在臉上蠻討厭,可是你沒有它還看不慣!所以說後人講兒女是眉毛,眉毛是裝門面的。那麼古人就說,兄弟「和樂」,兄弟姊妹之間古今以來幾個人真做到「和樂」?我就不知道了。看看人生、查查歷史,更難,尤其到了富貴的家庭、帝王世系裡頭看看,每個帝王世系裡,簡直沒得辦法。換句話說,六親之間,父子、夫婦、兄弟之間,越到了有錢、有地位,和愛就很難。和愛在是最痛苦、艱難、貧窮的家庭、貧窮的社會才看出來人性善良的一面,有孝子、有兄弟的和愛、真感情。這箇中間一加上富貴的形態,人性善良就污染了、就糟了、就被染污了。所以說能夠修道、盤起腿來打坐,無妄想、無分別,那容易;起而行之,人與人、兄弟之間的相處,「和樂且耽」,永遠是和愛的、和平的,快樂地相處,沒有煩惱,沒有彼此的怨恨。家不行了,「且耽」,戀戀不捨,捨不得分開。

「宜爾室家,樂爾妻帑。」他說一個人做到夫婦、兄弟、家庭之間,(家是家,家是個總代表,有父母兄弟父子幾個族合在一起這個叫做「家」;「室」是每個人自己的房間了,大哥跟太太倆一個房間,那個他的室、家裡頭一個室;二哥跟二嫂倆一個房間,那是他的室。家是家,室是室。按中國字,「門」是大門,「戶」是小門、小門叫做「戶」,門、戶是兩個觀念。窗是窗,牖是牖——窗上面這個梁。好像這幾個字看起來一樣——不一樣,代表的觀念不一樣。等於外文一樣,每個字用法、一個一個字發音觀念就不一樣。)說一個人能夠行道、自修容易,自己個人修道容易,修至於家庭能夠和樂;家庭都不能和樂,無法去團體;能夠去團體,然後再談國家。他說這個樣子:

子曰:「父母其順矣乎!」

這裡下了一個定義,什麼叫做這個人孝順?做到了兄弟、夫婦,一切因受這個人的影響,都能夠祥和而快樂的,平安而寧靜的,這個就是孝子,叫做孝,所以孝字下面加一個順,孝順。孝是孝,一天孝得呀天天瞪眼睛、天天吵架,那叫做「孝逆」了,就不孝順了。孝者,順也,這樣講孝順。為什麼他是講到修道方面要講到家庭問題,因為這個是你切身最近的,自己切身最近、家庭之間做不好,還說我能夠使社會、使團體、要求天下國家如何如何,那只有叫做兒童的幻想事,在真正的行上是不大可能。所以儒家中國文化的道理,要求自己、要求本身做起。由此馬上就推到形而上去了,第十五章講完了,現在第十六章就推到形而上。

「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有人說孔子一輩子不大講鬼神,是根據《論語》來講,《論語》孔子說,「敬鬼神而遠之」。《中庸》是孔子孫子作的,否則說是後人偽造。如果是真是,孔子講鬼神的哲學、宗教哲學、原理,它在這個地方出現了。孔子說——很簡單明了,他承認有這個東西,有鬼也有神。鬼與神兩個不同喔!神,要解釋這個字,我們都講過的,大家都了解,就不需要再解釋吧?都知道喔!這兩個字都是從「田」字部首來的,曉得吧?需要解釋嗎?還要啊?我好像(講)好多次了,重複話。

中國的「鬼神」這兩個字,嚴格地要求起來,在上古都從「田」部來的,就是一個圓圈一個十字架。這個「田」字,古文最上古的、篆字還要上,就是這樣寫,這個代表田。圓圈是代表這個地球、地面是圓的,上古人並沒有認為地就是方的呦!十字把它劃一個界限,這個字就代表田地、土地。這個田字上面中間出一點頭,就是「由」,就是我們現在寫「田」字上面出一點頭,這就是由。「由」者,在田地裡頭這個草木出來一點點萌芽就是「由」。上面出頭,下面根伸下去就是 「申」,通上又通下,這個就是「申」字。假借這個「申」的道理,旁邊加一個「人」字旁,就是「伸」,抻起來就是「伸」,這個人如果拉開來伸、伸,這個就是伸。那麼「神」呢?是旁邊,中國字第一字開始,「一划分天地」,這一划上面再加一划,這兩個符號代表是「上」。如果這一划下面加一划代表是「下」。後來把它一划上劃立起來一划,是「上」,然後再給它一個掛鈎掛在上面,就變成上面的「上」多一點,古代就不是多一點,是那個圈圈那麼彎起來,電線桿帶一點彎形。所以這個「鬼」字,人死了,人身上生命、命有兩種,魂與魄,一個精神、一個物理。物理的東西、那個「魄」是物質的、笨重的東西,就是我們現在我們營養啊、生命的能,那個精神靈魂輕靈向上走,這兩個還合在身體裡頭現在叫活人;這兩個分開了就叫做死人。那麼死人那個魂魄有一部分向下走,這個「田」向下面走,就叫做「鬼」,所以這個鬼是向地下跑的,上面不通的。如果是「神」啊,是上下通的,所以「神」字上下左右都通叫做「神」。神字旁邊怎麼有個「示」呢?一字上面加一個天,天字下面掛下來三條,就是「示」,現在告示,上天、虛空中有個現象擺給你看得到的,「示」給你看得到。這個「示」旁不像是「衣」字旁,所以中國字的「衣」字旁啊,兩點是「衣(衤)」字旁,一點就是這個「示(礻)」字旁,我們寫中國字注意,有時候常常把「衤」字旁的字寫成一點、一點的應該寫一點寫成兩點,就錯了,那箇中國字的意義就錯了。所以鬼是個陰的東西,鬼魂是向下跑,低級的;「神」呢上下四方八面都通的,那等於是雷達一樣,你看這個字就像一個雷達網,上下都通的。那麼鬼神兩個字,我們認得了。後人寫個「鬼」字,把它向下面跑,頭上又給他來一根兩根頭髮,現在寫成「鬼」字就那麼寫,上面來根頭髮,鬼相、畫一個鬼相。

那麼孔子是直接承認鬼神。有沒有那麼一個東西?有這個東西。因為孔子承認了,所以宋朝後來這些儒家不承認也做不到,我們的老教主承認了的啊!至聖先師承認,那麼儒家怎麼樣解釋?「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問他哪兩樣二氣?那他只好解釋成陰陽怪氣,很妙的。所以我們把鬼神先留一下,休息一下再討論。

剛才討論到鬼神的問題,孔子是直接承認有它的存在,而且再次他的說明。

「鬼神之為德」,這個「德」並不是講道德的「德」,就是它的「作用」。它的作用「其盛矣乎!」他是認為,盛者不是茂盛,不是完全作茂盛(講) ——充滿,到處充滿的。那麼他說這個鬼神的作用,「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看是看不見的,聽也聽不到,如果是聽到鬼叫,那不是鬼叫,是你心叫;真正沒有鬼叫的。你說我看到鬼,是看到自己心理上的反影,它也看不見。那麼有幾種人(可以)看見:快要死的人看見,真的假的?還是有問題;太健康的人有時候看見,但是人很少有這樣健康的頭腦與眼睛;此外除非修道、修定、得了神通的人看見,那麼很少有人真得了道、真得了定、真得了眼通,平常看的都是幻想,都是第六識的、拿現在心理學就是幻覺的一種,是第六識的獨影意識。有時候獨影意識還是假的,帶質境,這是佛學的道理,我們不牽扯到那一邊去了。所以 「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是這麼一個東西。但是下面有句話,所以可見孔子的這個道不是偶然修的,的確很清楚。

「體物而不可遺」,問題是這個道理了。鬼神是有這個東西,可以說跟人類跟物質世界一切是兩重東西,有不同;但是它有這個力量、有這個功能,同我們不相干,要透過了(讓)我們可以體會得到,它必須要透過了物質起作用。等於我們精神的生命,所謂心物一元,假設我們這個靈魂、這個精神的生命沒有這個肉體了,起不了作用;(也)可以起作用,在自我的天地、自我的世界、在鬼神的天地裡頭起作用,在這個物質世界不起作用,這是兩回事。而且鬼神它所喜歡的光跟我們就兩樣,所以我們現在喜歡亮光叫做有光明。黑暗,我們喜歡(光明,把)看不見的、害怕的那個叫黑暗。有一種生物,有一種昆蟲,世界上很多的生物、有昆蟲以至於鬼神喜歡的是黑暗那個光,不喜歡這個光。而照物理的道理,我們看的光也不是真的光,太陽光反射透過了空氣裡頭的灰塵、很多的物質,才有我們現在看到的光,太陽(光)真在那個太空裡頭的時候,它也不發亮,是個黑的,太陽光透過那個真空的那個地帶是黑的。黑並不一定是壞東西,它也是一種光,也是光。但是我們這個人,在這個物質上所愛好是什麼?習慣性是這個物質世界的東西起作用,所以鬼神跟這個物質世界、人身接觸,它必須要「體物」,它要投入這個物質世界的一部分,他才能夠起了作用。但是「體物而不可遺」,雖然他沒有通過物質而起作用,那麼你講它沒有嗎?他(還)是有的。怎麼叫「不可遺」?到處都存在,沒有哪個地方不存在。

那麼我們經常說人生的經驗,我們年輕時候有幾個老輩子的朋友天生會看鬼,生來就會看到,在他看到鬼是家常便飯,那你跟他走一路會嚇死人:「哎,你又撞到他肚子裡去了(眾笑)!他又撞到你肚子裡去了。喔!那邊坐著一個!啊!這裡就是嘛!」他東說西說,可是他不神經喔!

所以過去有一位大學教授叫張錄光,詩好、文好、畫好,而且學科學的,可是他從媽媽肚子裡生出來天生一雙眼睛,我們叫他「鬼眼」,那個「鬼眼」是跟我們眼睛不同,看他那雙眼睛好象沒得亮光的,可他看什麼都清楚,看得很清楚。那個時候我們跑警報就拉著他,說哪裡可以走?「哎喲!這裡不能走,多得很!到那邊去。」呵!跟著他安全。

但是他這個起作用,你說鬼神(怎麼樣起作用?)「體物而不可遺」,它必須要依憑、依傍一個東西。至於說你走夜路聽到聲音、聽到鬼叫,那都是昆蟲世界的其它生物的叫,絕不是鬼。有時候它也可以發出聲音,聲音不是鬼發的,它「體物」,依傍了某一個東西,使這個東西起物理的作用,就有音聲形象,所以你們研究佛學的唯識學,這就是屬於「帶質境」。這個「帶質」,他必須靠物質而起作用。

孔子只講到這裡,詳細他就不講了,他只講我們這個學問,所以他有許多問題,孔子是多半表達在人道方面,形而上他不大願意講。所以《論語》上子貢就說:天、命與天道,性命之理,孔子不大多談;鬼神之理孔子不多談,但是他只教你一個原則:「敬而遠之」,不要太親近,你不要去一天看鬼啦、學鬼道、去扶鸞,那你人都變成鬼了嘛,它鬼慢慢這個氣氛跟你倆接近,你就是活鬼一個了,沒有意思,所以不能玩的。

那麼,但是孔子又說:

「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他說這個東西形而上看不見的那一面,有鬼就有神、也有仙佛、也有上帝,都有,他處的方位不同,他所領導的範圍不同,他所以講鬼神,他是講籠統這個觀念,另一個生命。

使天下之人,「齊(zhai1)」,清心謂之齋,這個「齊」字中間加個「小」,我們現在講吃齋,吃素不叫做吃齋,叫做吃素。這個齋字是中國文化上古就有,《禮記》裡頭經常提到,「齋戒沐浴」,這個齋。齊字通那個「齋」,裡頭加上個「小」字那個齋,這兩個字通用的。齋戒就把自己心裡頭,所以齋叫做 「心齋」,莊子說得最清楚:心齋。我們學佛的人、學禪宗的人,說不起分別、妄念不起,這就是真齋戒,就是守戒了,「齋戒」就是這個東西。「一念不生全體現」這是真齋戒。所以中國古禮要持齋,所以你看中國帝王的時候,碰到國家大事,皇帝要離開內宮,跟皇后妃子都不能在一起,一定一個人住在一個殿裡、自己一個房子裡,所謂「齋戒沐浴」;(要)特別「淋浴」,沐浴也不完全(是)外形洗澡喔,腦子裡洗乾淨、不亂想叫做「沐浴」,這是古禮。腦子不準亂想是真沐浴,外面洗乾淨還是外表;心裡頭雜念都不亂動那個叫「持齋「,齋戒沐浴是這樣子一個古禮。

那麼古人、中國的文化對於祭禮,就是現在講拜拜了,不管你拜祖宗也好,拜上帝也好,拜菩薩也好,拜神也好,只要你管祭禮的話,乃至於做總理紀念這都是一樣,總理紀念就是祭禮、紀念。那麼這個時候是要「齊明盛服」,衣服要穿端正。像我們小的時候祭祖宗的時候,像我就當過、做主祭,很小的時候,那很苦喔,先叫大人吩咐你、訓練了好幾天了,穿著長袍穿著馬褂,站到那裡,兩邊那個贊禮先生,以前叫「贊禮」,現在叫「司儀」,那個贊禮那都很嚴重啊!一下叫你、一上來:「就位!」,一站,那已經心裡頭都在發抖,齋戒不起來了,都發抖!因為不是怕鬼神,怕很多活人在看,就怕的這些活的鬼神,真可怕。然後說, 「正冠!」把帽子弄一弄;還要叫你「洗手」,這個手要洗一洗;那走起路來,穿著長袍子,尾巴還要擺的好,不能夠人向這邊走,尾巴向這邊擺,不成樣子了(眾笑)!那兩步都是規規矩矩學過的。那嚇得我們啊,拜下來以後啊,媽媽把帕子趕快來擦汗了:「嚇不嚇?」「嚇死人!」不是怕鬼——怕人!怕失禮,那個失禮是很嚴重的,可不能失禮!這就是「齊明」。「盛服」,不是現在要穿熱褲也可以進教堂,那個時候不能穿熱褲,冷褲也不能喔!不冷不熱要盛服,有他專門的禮服。

「以承祭祀」,他說你外形內心的嚴謹、精神的統一,外形的、精神不馬虎,這個電感就可以與鬼神倆通,就是「體物而不可遺」。所以為什麼你要上教堂跪拜禱告?要做好禱告、要做好拜菩薩,就要抓住這個精神:「齊明盛服,以承祭祀」,這個承有承接的意思,還有電感,這個電感不要你動念頭喔,要齋戒沐浴,腦子要空靈,要完全空靈。說我求什麼、心裡頭要求:「求發財、求發財」,那已經不是齋戒了;齋戒時沒有這個念頭,空靈,「以承祭祀」。

「洋洋乎」,洋洋是形容詞,讀書必須要認識這箇中國字。「洋」,都曉得太平洋大西洋也是這個洋。洋,在古文解釋,下面就是三個字:水流貌。我們小的時候讀書可憐哪,翻工具書,什麼叫洋?不會曉得大西洋太平洋——「水流貌」,「水流」還有個「貌」,水的「貌」是什麼呀?這個水流活活潑潑的,洋洋灑灑,微風吹來,水面上微波興起,煞是漂亮!像月亮照在水面上,小小的風吹,那個水呀,一點一點擴起去,這個是「洋洋」,活活潑潑的。所以呀古文解釋什麼叫 「洋」:「水流貌」,它不能解釋啊!流水的那個「貌「,就是那個現狀、那個意境,就是「洋洋乎」。你不要看到、我們現在年輕人讀書,認識中國字,「洋:太平洋、大西洋。」大西洋當然也是水流貌,那個水流貌那個浪啊,是這樣翻的,那沒得意思了,那叫做「洶湧」、波濤洶湧,那又另外兩個字,那個「洶」就是很兇,「涌」就是拱上來,有些浪、海底的浪不是那麼滾的啊!碰到真正颱風起來大海來,海邊的人就知道,有些浪是從海底那麼拱上來的,要命的,那麼的大房子一個浪頭就把你拱跑了,從下面拱上來,那叫做「波濤洶湧」,形容詞不同了。

這個形容——「洋洋乎」,活活潑潑的、充滿、無處不在、處處皆在,在哪裡?「如在其上」,就在你這裡;「如在其左右」,無處不有、充滿。佛家、佛學叫做「盡虛空、遍法界」,是形容詞。儒家孔子呢,只講原則,不講形容詞,不用什麼「盡虛空、遍法界」,他是用原則,「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都是)同樣的道理。你把書讀懂了,曉得沒有一個宗教哲學是不相通的。那麼,下面講了……(第3集完,林南錄入,玉樹臨風二校完。)

《中庸講錄》第四集

南懷瑾先生 講述

承先啟後,「承」字,要先繼承得起來。那麼假設你們的後代的青年,你們要到我們這個時候啊,白髮蒼蒼了,後面問你, 「《中庸》裡頭有三個「思」是什麼意思啊?「左思右想啊!「神之格思」,這三個思、三個層次,他說鬼神,你要想到鬼神在你前面,你怎麼樣去體會,「格」就是到達,你要用思想去體會鬼神不可知的這一面,有沒有上帝、有沒有佛、有沒有菩薩、有沒有神仙、有沒有鬼、有沒有神、有沒有魔等等問題,「格思」,你怎麼樣到達呢?

「不可度思」,他說你不能用普通的一般思想的習慣去想它的,用意識思想達不到的。

「矧可射思」,這個古文「矧」字,就是現在「何況」、「況且」,就是這個字。有時候你讀到古文,一句話看到這個「矧」 字,它就是代表「何況、況且」。他說你思想中、意識思想推測已經推測不到,「矧可射思」,什麼叫「射」?猜猜的。所以有些人說,「有鬼沒有鬼,有神沒有神?」「沒有!」「你憑什麼知道?」「我猜想的。」這個猜想不行!這要講實驗的,不能猜想。射思,「射」就是猜想,亂猜叫做「射」。猜不行!要求實證。換句話說,這三個思「矧可射思」,那要實證。

這是宋朝的宋儒儒家程明道的話:「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這個一方面是文學境界,一方面他是在打坐得定以後、悟道以後,他曉得思想的這個功能,思想「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這個思想不是普通去亂想喔!亂想會想神經了。譬如禪宗講參話頭、佛家的修定,修定就是正思維,觀想就是正思維,思到以後,「思入風雲變態中」,思想會透過了物質世界,證入那個精神世界,然後控制了物質世界;思想的這個力量之大,唯心的力量之大,「思入風雲變態中」。那是實際的境界,不是隨便用文學的描述喔!沒有這個實證的經驗講不出來呦!為什麼他曉得思想有這樣的情況、有這樣的偉大,所謂「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呢?因為他已經到達了「格思」,思想的那個妙用到達了極度的最高峰,他有點摸到了、體會到了。所以啊,他說思想的、唯心的、心理的最高處,不是你可以猜想到;心理的最高處你抓到了,你生命精神面也把握住了;生命精神面把握住啊,跟鬼神兩個通了。

所以管子(管仲,比孔子還早)講:「思之思之,鬼神通之」。管子講的哲學,也是管子的政治哲學,他所謂是大政治家,他有許多你看政治上連孔子都非常佩服他,一個大政治家,換句話說,他也是大哲學家,他曉得、早就知道了。那個時候什麼佛啊、道啊還沒有影子啊!管子說,「思之思之」,所以他處理國家大事一件事情,完全寧靜了,用思想那個靈感想清楚了;他說不是完全靠自己力量喔!「思之思之,鬼神通之」,不可知的方面一股力量會啟發了你,兩個溝通,就是後來佛家所謂講「自他不二」,自力與他力兩種力量合攏來,構成了你的真智慧,處理人世間的事。

那麼這是講思的重要。所以研究哲學的人,對這個「思」,這裡有三個思、有三個層次的不同,不要馬虎地念過去。那麼他的結論,何以知道有三個層次的不同呢?所以下面有:

「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三個字(「微之顯」),「夫」這個夫也不是講丈夫,什麼大丈夫啊,這個「夫」字不相干。就是用白話就是「那麼」,就是本省話「阿呢誰」,就是這個話;這個樣子他說「微之顯」,這個東西到了最高處,幽微,看不見的,微到你沒有辦法看見;聽不到的;摸不著的,細微到沒有辦法你再去研究。但是你不要、一般人把它當成神秘得不得了,一點都不神秘:「微之顯」,無處不在,處處皆在,在在處處都是;無所不在的,白天夜裡到處都在,隨時都在;沒有時間、沒有空間的阻礙,也沒有什麼黑暗與光明的阻礙。他說這個東西,你看這三個字的照哲學與科學的研究,就可以寫大部的畢業論文拿博士學位了。「微之顯」,那麼你要說「微」嘛,把世界上古今中外那個高明的話都把它引用來,幾十萬、百八萬字都有;然後再反過來說 「顯」的一面,找些證據,哪個人看到鬼了、哪個人吊死鬼了、狐狸鬼了,你儘量找——但是這個還不是真的鬼;真的鬼在哪裡?等你的感情思想錯誤了,你已經接觸到了那股力量了,啊!非常明顯!所以「微之顯」。要怎麼才能夠說、只有一個字「誠」,誠是中庸的重心喔!誠是怎麼樣的?誠是中庸修養的方法,方法在哪裡?在後半部,中庸上有專門講這個東西,就是一個「誠」。「至誠之道可以前知,」這個誠同大學的「定」、同佛家的定、同其他宗教的至誠的禮拜都有密切的關聯,在中國文化就是一個字就代表了,沒有那麼多羅嗦;把宗教的外衣統統把它丟掉了,宗教的形式都推開了,那是真的不要偶像,有一個偶像都不是了,就是徹底不要偶像了,但是他是徹底的、真正的至誠,誠的道理。那麼「誠」(後面)再做解釋。

換句話說,你乃至於說,家裡隨便拜拜也好,對人做事也好,「不誠無物」,有一句話,「不誠無物」,這個物不是物質喔,你心念不誠起不了作用,沒有東西的。有些人說我念佛念了那麼久,拜了那麼久,我求上帝也求過、關公也求過,求了半天都不靈——「誠」字的道理。但是你求壞事不一定靈,「微之顯」,這個裡頭有很多的道理,為什麼有許多求不靈?求發財,不一定發財;求考得取,上帝、菩薩不會保你去考試的啊!那這個時候「誠」在什麼地方?這都是問題。

所以他說「誠」的重要:「誠之不可掩」,遮不住的,這個東西掩不住、遮不住,「如此」。你看在這個裡頭,他的文字,你看他古文的寫法,用白話一樣,「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這是我們現在念法,我們老一輩子讀書傳統,(師唱念:「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他幹什麼唱呢?他這兩個是代表那個思想與感情,這是一個問題,「喔!——阿呢誰——」就是這個味道!「喔,原來這個東西——喔呦!還有個東西呦——!」就是這個味。所以古文有時用虛字是代表那個情態,但是如果不懂古文的說法,「之乎也者」用那麼多幹什麼?等於趙匡胤開始討厭讀書人,他出來當了皇帝以後,帶一個皇帝的秘書長(張海)站在旁邊,看看那個城門寫的,譬如說「忠孝之門」,趙匡胤皇帝看了半天,問問這個秘書長:「忠孝門就是忠孝門,為什麼加個『之』呀?」「喔,那是文章的助詞啊!幫助的助。」趙匡胤一聽就不高興:「哎呀!你們一天到黑之乎也者,幫助了什麼東西呦?!」就把文人看得一毛也不值了。他說你們「之乎也者」助不了什麼東西。說這兩個字是助詞,開頭有助。好了,所謂助詞講文章的寫法,他是用這兩個字代表意義很深長,這個問題等於現在新式標點,說不完的話上面一槓、加一個破折號,下面「點點點點點點」說不完,你們去想去吧。所以呀,你看現在的標點也很討厭嘛,五百年以後,考證現在的標點,那箇中華民國那個時代那些人吃飽了飯沒有事情做專門弄點點的,大概三點、兩點是什麼意思,七點八點不曉得什麼意思,後來的人一定為標點會做一個大論文拿一個學位(眾笑)。啊,這是要過五百年以後了。

那麼現在第十六章講完了,這就是講修道。第十七章開始,(講)行道了。

悟了道有什麼用,做不出來事,等於佛家說你悟了道功德不圓滿有什麼用?要能夠成其事。那麼成其事怎麼樣成法呢?拿皇帝來講:

「子曰:舜其大孝也與!德為聖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

他說堯舜這個大舜,孔子是非常推崇他的,到處推崇。因為大舜在上古的時候,第一他代表了公天下的中心。本身是個老百姓種田的出身,種田不算數,本身是一個破碎家庭、受盡痛苦出身,後娘又生了一個弟弟,父親、後娘、弟弟恨不得要他死,隨時害他,可憐了半生,可是他對於父親、母親(後娘)、弟弟沒有一點怨恨,歷史上記述他描寫的,處處只有做到仁慈、愛護、孝道。中年以後到了快到晚年了、五六十歲,以他幾十年的德行不變,父親後來又瞎了眼睛,他最後在歷史上記載,什麼醫藥(都)醫不好,最後舜當了皇帝以後已經八九十歲一百歲了,還抱著父親哭,拿舌頭舔他父親的眼睛,(父親)才能看見了。有這樣的故事,在醫學上無法求證明的故事。那麼講舜的道理,後來一個平民了受盡了這許多的折磨,當父親瞎了眼睛的時候,受弟弟的挑撥,到處趕了。他住在哪裡都不準住,他住在山西趕到山東,住在山東趕到江蘇、趕到邊疆。後來,你趕我,我就跑開了,要財產都給你們吧,什麼都不要。後來以後,中年以上,才堯提拔他,由公務員幹上來,一方面當女婿,一方面把兩個女兒嫁給他、輔助他,然後訓練他,一步一步上來,乃至當了副皇帝。後來堯到了一百多歲,根本不管事了,雖然沒有讓位給他,已經一切由他處理。所以他馬上起用了年輕人大禹,然後把中國的水利黃河長江等等事情,奠定了這個民族幾千年來農業的基礎,那真是功在萬代。所以孔子再三讚嘆他,他個人的人格行為還不講。最後有些人說他南巡死在湖南,這個是靠不住的。實際上歷史好幾種說法,一種是仙去了、成道了,跟人接走了,他自己不願意招搖撞騙,不願意給人家說是怎麼叫神仙,這一面不講。他都布置好,最後是向西面走、修道了,交下來給禹了。這個歷史故事研究起來很有趣的,我們現在大家這些上古神話你把它集中起來呀,關於他的故事非常多。那麼孔子呢再三講到,說他才算是個大孝子,他說怎麼叫做大孝子呢?不是光對父母孝謂之孝,孝天下人,就是大慈悲、大仁慈愛天下人,這個才是大孝。

他說「德為聖人」,舜的道德修養,做到聖人的境界;「尊為天子」,平民老百姓上來做皇帝,代表一個國家民族的頭頭; 「富有四海之內」,整個的國家四海之內都是他的,可是他不要,公天下,馬上讓;不讓給他的兒子,讓位給禹,就接手了(就成仙走了);「宗廟饗之」,所以後世的子孫不絕;「子孫保之」,舜的子孫,這是綿延,大家的祖宗的歷史很多一考證,都是舜之後、禹之後、堯之後,中華民族有幾千個、一萬多個姓,實際上老百姓不只一百個姓,(有)一萬多個姓,有許多都是這個來源。孔子這一篇書裡頭引用的話,等於看佛經,尤其現在大家在講《金剛經》研究《金剛經》,《金剛經》佛也說,要功德做到才能成道,他也是講這個。因此孔子說:

「故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他說一個人真做到行為道德修養,所謂大德不是小德了,就是「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這個大德,他自然得到那個位。不過位有兩種,孟子說,一種是「天爵」、一種是「人爵」。舜最了不起,人爵、天爵他都有,「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祿」跟「位」不同,「祿」自然生活無愁。他國家皇帝財富等於富有四海,整個國家是他的,可是堯舜啊,好像丟一個破帕子那麼丟開:「你拿去,由你來保存。」他自己不要,這個祿位都不要。所以「大德者必得其名」,享萬世之大名;「必得其壽」,堯舜都已活一百多歲呦!堯是絕對安然而去,說走就走,說死而死,沒有痛苦。舜跟禹兩個歷史上懷疑都很大,都說他成仙了,同黃帝一樣,跟我們老祖宗一樣,並沒有死,說他以後是成仙了,永遠不死,這是道家的資料裡頭特別多,不過有許多研究起來也很奇怪的,真有奇怪之處。

那麼因此下面解釋:

「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

孔子在這裡,那么子思引用孔子的意思有一個重點,大家千萬注意。他說天地生一樣東西,生一個人也好、生一個人物也好、生一樣東西也好,「必因其材而篤焉」,看他自己是個什麼材料而培養他。你要注意呦!有許多青年人志大、才疏,那個心想的比鵝蛋還大,本事好像比蟑螂的蛋還要小,那怎麼行?這就叫做志大才疏。德性嘛,更要值得斟酌了。所以啊,在易經上、在五經上經常提到,「知大而謀遠」(《易經系傳》「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才疏」,學問不夠,思想、幻想超過了自己的能力,沒有不失敗的。同樣道理,我們一般學佛,你能不能夠是成佛之材,先要考慮一下,所以「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必須因他的材料,他是這塊材料,就給他栽培。但是你也不必灰心,那麼我們都不是這塊材料怎麼辦?那廢料也是料啊,廢料把他連結好了以後也變成大材料啊!那是看自己,這個道理就是說「正己而不求於人」,同樣是正己而不求於天、正己而不求於佛、正己而不求於上帝;人助而後天助、自助而後天助,應該有這個精神,所以道理要搞清楚,不要單聽一面,你就搞錯了。

在這裡因為提到大舜,那麼你就可以看出來,大舜也不是天生下來當皇帝,破碎的家庭,受那麼大的痛苦,你想大舜如果自己沒有堅定的意志,他很可以變一個很壞很壞的人,乃至他仇恨父母、仇恨兄弟,自己可以迴轉來殺他的!也可以殺盡天下人;他為什麼不那麼做?絕不那麼做!所以他父母不要他種田,他就去挖泥巴賣(陶器是他發明的),他就去做陶器,那真是「淘氣」啊,受了淘氣之後去「陶器」了。陶器發了財又不讓他做,他再去種田,沒得關係;父親叫弟弟來趕他,「好好,你要,應該應該,爸爸既然要,都拿去,趕快拿去。」就這樣,「我走開。」走開了他什麼都不要。「你就一個人走!」「好好好,一個人走,只要他不生氣就對了!」會做到這樣,就是自己站起來。所以他說上天對於生物、對於人生非常公平。

「栽者培之」,你看這個古文怎麼讀啊?我們都曉得叫栽培嘛,還要「栽者培之」。哎,錯了!(這)就要認識中國字、懂中國文化。「栽」是栽的東西,有些東西要栽的呀!譬如我們種稻子,秧啊要「插秧」,不叫做「栽秧」撒!對不對?種洋芋、撒洋芋的種、撒麥子的種不叫做栽。 「栽」是拿鋤頭挖開一個洞,把這個根根栽下去,這個叫做栽,中國字不要亂用的啊!所以中國文化,我看文化了中國吧!大家要留意呦,先要認識字。說該栽的東西呀,上面是「培」,就是需要土壤,再給它加上,慢慢加上,使他根根能夠吸收這個營養,它才能夠長出來,是「栽」者。

「傾者覆之」,表面一看,也有許多古書解釋「傾者覆之」,倒了就把它倒了,那就糟糕!傾者的「傾」就是歪的嘛,「覆之」就是把它倒了,那個碗如果打倒了,照我們這個茶杯如果歪了打倒,你趕快推一下,把它趴出來,那還叫做傾者覆之?那還對麼?說天地間有一種生物啊,它不是那麼(向)上長的,有些是橫長的,要斜起來。植物,你到農村來看(我記不得了,因為離開農村太早),有一種植物啊還要橫著那麼種在土裡頭,上面要泥土,要土壤的營養給它蓋住,它才長出來;「傾者」是斜斜的插,「栽」就是直直的種。所以栽者就培之;那個歪著來插的,你要把它泥巴上面的這個營養肥料要把它蓋覆住,它裡頭才長出來。

這八個字形容什麼?一個人生的成功,一個人自己的成長不是簡單的啊!有時候遭遇了挫折,那個挫折是給你經驗啊,正是你的肥料營養你,那是「傾者覆之」啊!上天在幫忙你,給你遭遇一個不痛快的環境來訓練你、培養你。挑不起擔子,結果你自己不能正己而怨天而尤人,完了!他也培養不出來,那有什麼用啊?等於我們種田的,種下去,肥料搞了半天,看看挖不出來,一鋤頭把它挖斷了,那就沒有用了。所以他說上天之生物,「栽者(就)培之,傾者(就)覆之。」這句話絕不要跟著古人解釋啊!有許多古書、好像我們手邊這一本書「傾者覆之」就沒有解釋對,呵!不管了,各有各家的解釋。因此他引用:

「詩曰:嘉樂君子,憲憲令德,宜民宜人,受祿於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

再引用古詩的句子,在中國文化講,是講天人之間,人、天、道,或者神與神之間、鬼神之間的道理。我們佛家的用的最好,靠我們心念的力量、信仰的力量是「自力」;譬如念佛啊、拜神啊、拜天啊、拜祖宗、拜上帝是靠「他力」。專靠他力是迷信,專靠自力是狂妄;既不狂妄、又不迷信,大智的成就者——自他不二之力,智慧也有,力量也有,自他不二,可是不是迷信,也不是狂妄。那麼這兩個力量,智慧與福德,才能與德行配合,才成功一個人。要修道的也是這樣,你的德行與你的智慧,智慧就是才能,「慧福」,才能夠行,動輒就找自生煩惱,又人與人之間相處得不好,就變成仇恨,這怎麼叫修行呢?這個不行的啊!那就乾脆下面四個字重新解釋,「傾者覆之」把它倒掉算了唄!只好把它倒掉了,呵!

所以下面引用自他不二,「嘉樂君子」,「嘉」是好的,「樂」是快樂,和睦、和樂;「嘉」是平安的,這個人個性嘉祥,吉祥的、快樂的。這個君子之「憲憲令德」,兩個憲。「憲」就是高高的、至高無上的,很明顯地擺在那裡是「憲」,至高無上的、明顯的、不可變化的,了不起的,形容好的德行。

「宜民宜人」,古詩很簡單,一個字、為什麼你說四個字一句啊?因為古文、中國文字,一個字代表了好幾個觀念,拿白話文一翻譯啊,好幾個字代表了一個觀念,因此一個字翻(譯)開來就一大堆了,此所以今古的不同。那麼今古為什麼不同呢?那個時候沒有發明印刷,也沒有發明紙張可以寫,我們的文字(是)祖先們拿東西來刻字,刻在那個石頭上,刻上什麼?他只要把這一個字這一個代號擺在那裡,這個觀念一看這個就清楚了,很多的觀念就清楚了。所以他說的「宜民」,就有好幾個觀念;「宜人」,也是好幾個觀念。就是說你把自己的行為、學問、道德修養,「宜民」,和於真正的人生,「宜民」 就是這個意思。這個就叫人。「宜人」,不但自己和於真正的人生,人與人之間、對朋友對社會大家都知道你是個好人、了不起。

「受祿於天」,他說這個樣子,自助而後天助,鬼神也好、天神也好、菩薩也好,他自然,因為你的電感跟他倆相應,自然會受祿的;那麼才得到保佑,就是本省話「保庇」,保庇就是庇佑,這都是古音,他自然得到保佑。所以你要求菩薩、上帝、佛啊哪個保佑你,你不如求自己保佑自己。「受祿於天」,你自己要正己而不求人。

「保佑命之,自天申之。」剛才解釋了這個「申」,上下這個電感就通了,你的頭腦、心裡的這條電線、這條天線,跟上帝、菩薩的那個天線就接上了。「申」者,上下通也,「自天申之」,那麼因此說,中庸之德要見道、修道而到行道,行道最後行到大舜一樣,貢獻於國家天下,功在萬古、功在萬代,他什麼都不要,那就證到「空」了,自己走了,到了一百多歲了,嘿!飄然而去,修仙去了、修出世道去了。

「故大德者必受命」,因此說真正做到大德、聖德,我們佛教,後來用寫信給你,「某某大德」,「大德」就是來自於這裡。可我們是小德,不應該稱大德。大德者必受天命,什麼是「天命」呢?交感,天人之間的交感,自然得到這個感應。

現在我們《中庸》是第十八章,上次講到第十七章。十七、十八、十九同二十章差不多一個觀念是連帶下來,講道之用。我們千萬要記住,十六章是講到鬼神之事,在中庸儒家所謂提到鬼神之事啊,就是宗教性的形而上道,由道體而講到用,那麼這個道理也就是證明我們上古文化儒道兩家不分家的,都是有一個共同點,講到道,見道而後修道,修道跟行道是入世的,見道以後修道、行道是入世的,在哪裡入世?在人道上。與佛家不同,佛家始終是走出世的,出世以後也講入世,所謂大乘道菩薩道,大乘道的菩薩道最後還是歸到形而上的出世上面,這兩個在形式上不同的地方。當然他的最高究竟處是相同的,不過最高究竟處相同很難討論了,那麼就要牽涉到佛學方面去了,那我們不想講儒家的東西太牽涉到佛家去。大致上有兩個做比較的,至少可以告訴我們,在人道的用上,儒家的基礎是穩當的、切實的,而且儒道兩家的精神是一樣的;如果做三家的比較,他是大乘道入世的真正菩薩道的精神,比佛家的有範圍、有立足點、淺近,而容易一步一步去做去。

上次講到大孝,孝道的道理、天人的關係,所以自己保佑自己,而後再到形而上道上天的保佑,那麼提出來一個榜樣是大舜。大舜的歷史我們上次說明過,他的遭遇出生在一個破碎的家庭,父母的虐待他是父母的不對,兄弟的虐待他(是)兄弟的不對;他沒有覺得父母兄弟不對,始終是儘自己人子的本分,所謂「素其位而行之」,那麼因此以一個普通種田的老百姓,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做世界上第一人,但是他的道德修養沒有認為自己是第一人,這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歷史上一個最平實的榜樣;也就是公天下的時候一個榜樣;也就是做人、一個人從什麼都沒有憑藉、沒有依靠,而遭遇種種的挫折與痛苦,自己如何站起來,不但是功業站起來,而且使自己成就為入世而又出世的聖人。

那麼現在開始第二個榜樣,是講父母也好、家庭也好、兒子也好,那真是我們上次講到一樣的(不曉得是講到《老子》還是講到《金剛經》提到的):「父為宰相子封侯,我在堂前翹起腿」,比這個還要好的,而講一個非常良好的家庭出身,但是遭遇時代(是)一個非常痛苦的時代,形成中國歷史「家天下」的最高的榜樣,這是誰呢?就是文王,他在我們這裡又樹立一個典型,那麼現在就開始講這一段。

「子曰:無憂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

這是孔子的讚嘆,人生的成功那真是沒得遺憾;這個「無憂」不是表示無憂無慮,就是沒有遺憾,做人做到這樣一輩子沒有遺憾,那麼拿在歷史上一個典型、一個榜樣,恐怕只有周文王。周文王跟大舜不同,大舜沒有憑藉、沒有依賴,絕對一個平民,自己站起來,剛才提到過所謂「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最後還道德成聖人,超越於這個物質世界,得道。文王也是一樣,但是文王遭遇與他不同,周朝的上輩是姬氏,那麼說來文王的祖父、父親都是歷史上的名王而兼聖王;名王是功業,聖王是道德的成就。文王的父親是王季,也是歷史上的聖王,那麼有王季的基業的基礎,而他自己道德好、學問好。所以我們曉得中國文化裡頭的寶典,也就是文化的中心的文化《易經》這本書,就是他在坐牢的時候註解,所以叫做《周易》。《易經》有很多、有好幾種,有《歸藏》、有《連山》,我們現在普通留下來的是《周易》,《周易》就是周文王開始註解,他的兒子周公又跟著註解,最後孔子又加上註解,所謂易更三聖。

那麼周文王他當時遭遇的領導他的帝王,是我們歷史上有名的暴虐的皇帝紂王,所謂桀、紂都是很暴虐的皇帝,而這些皇帝們有個共同點:學問都很好、文章好,暴虐的皇帝,絕頂聰明,拿後世來講,詩詞歌賦、吹的、玩的、唱的、跳舞的、武功樣樣都是第一。像歷史上寫的殷紂王, 「疾逾奔馬」,他跑步馬都跑不過他;「手捉飛禽」,鳥飛過來,他那個氣功一來就把它抓下來了;「生裂虎豹」,老虎兩條腿被他拿到可以撕得開。所以歷史上許多的所謂暴虐的皇帝,他的能力、聰明都是超人一等,超人一等容易走上(暴虐的路子),他眼睛裡頭根本沒有人,沒有一個人值得看得上的,所以欠缺了道德修養就要走上這個路子。我們只曉得歷史上桀、紂都是最暴虐的皇帝,但是你研究一下桀、紂,他自然會使他暴虐起來,這麼一個人物,沒有一樣別人可以跟他倆比,他自然看部下看老百姓都是笨蛋,這些人他覺得像一個螞蟻一樣,這些沒有用,當螞蟻捏掉算了,養成了這個性格。

文王遭遇這麼一個皇帝,所以對他有懷疑能夠把他關起來。周文王在牢裡(文王也是一方的諸侯喔),沒有怨天、沒有尤人、沒有埋怨,著書,就是推演這個易經八卦。當然歷史上寫的,那麼後來紂王還測驗他的(修養和神通),大家都說他是聖人,一定修養很高,有沒有這樣高的修養?把他的大兒子拿來殺了,殺了以後剁成肉醬,還送來請他吃。——你既然修養道德好,而且又懂得易經,能知過去未來,我看你曉不曉得這是你兒子的肉?—— 周文王當然知道,眼淚都不能掉喔!面孔給他不知道喔!這個地方是(個)問題,不大是道德的修養,只好是拿佛家講是最大的忍辱,不然很成問題——吃下去!把自己兒子的肉吃下去。所以紂王放心了:「人家都說他是聖人,什麼事情有神通都知道,他連兒子的肉吃了都不知道!」——其實文王知道,所以《封神榜》歷史的小說上說,文王等到監視他的人走了,想起那個傷心、吐出來,那個肉說是變成我們現在吃的兔子,我們現在這個長耳朵的兔子,就是文王的兒子伯邑考的肉變的。所以這是歷史上故事與神話,故事神話不是完全編的呦,有他的中心思想的道理。要了解一個民族的文化,不能夠脫離開那個神話的故事喔!你當故事聽,(只是聽)著玩的。你當成文化哲學來研究,它就是另外有高深的意義與道理還可以參悟出來。

那麼這裡講到文王「以王季為父,武王為子」,武王就是(文王的)第二個兒子,所以後來繼承文王的志向把紂王推翻了,也替哥哥報了仇了。那麼周公是武王的弟弟,這三個都是兄弟呦。實際上文王有百子、一百個兒子,實際上九十九個,後來《封神榜》上給他添了一個,好像同孫悟空一樣從石頭裡蹦出來一個乾兒子,叫雷震子,有翅膀的、會飛的。所以後來《封神榜》上中國的像前兩天下雨、打雷就是周文王的兒子雷震子管的,雷公。

那麼,「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那麼上面繼承,承先啟後。「父作之」,這個「父」是代表他的上代,歷代的道(德政治)[斷錄]。「子述之」,他的兒子武王的武功推翻了紂王,建立了周朝,尤其他的弟弟周公,所謂姬旦,他建立了中國文化這個基礎,我們幾千年來孔子所述所集成(繼承)的就是周公周代的文化,從上代下來。他講到周武王「武王纘大(tai4)王——」,有些本子「大」字上面右邊這個角上打一個圈圈,實際上這個字念「太」,不要把這一圈看成一點,就變成「犬」王了,就錯了。「大王」就是曾祖父輩,講文王的父親「王季」在武王應該稱他是祖父了,曾祖父在文字上中國禮貌就是「大王」,——「王季、文王之緒」,文王是武王的父親,他的祖父就是「王季」,他的曾祖父就是「大王」。三代的,要注意呦,他說武王之所以成功,為周朝的歷史上劃時代的三千年以後影響的名王,文化的建立、道德政治哲學基礎的建立,使中華民族建立了中華民族的文化,不是偶然的,上代有三代的基礎,曾祖父、祖父、父親,都是第一流的名王,有道德學問都到了極點。所以這句話我們普通念書很容易把它念過去,「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這個 「纘」字不是讚嘆,絞絲旁這個「纘」,他能夠承先啟後擔負得下來,這是非常難的呦!

譬如你看社會上很多人家庭父親創業、祖父創業,兒子嘛擎下來就比較玩這個財富,到孫子啊差不多開始就玩,要敗了,所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能夠繼承祖宗之業、成績而發揚之光大之,非常難的,況且在文化道德上發揚光大是很難。所以中國的古文就是這麼一句話,你要會讀才曉得他這一句話的語意、文字後面的意思包含是什麼,不然你照文字一看很簡單嘛!就讀懂了,一點味道都沒有,就是一種恭維的話。你把它透過了這個文字後面,透過了這個紙的後面,一看,我們一讀的時候啊,汗都要流出來!不一定我們做得到。假使在座你不管男同學女同學,你是武王,能不能做到?是個大問題。

所以他說「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然後:

「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顯名;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

他講過文王以後,講到他的兒子武王,孔子提出來。剛才說到,他能夠繼承祖先的文化的基業,事業的基礎,道德文明發揚而光大之;發揚光大很難!然後他三代,曾祖父、祖父同他的父親,只講政治道德、做人的道德,沒有侵略過人家,而到武王的時候「壹戎衣」起而革命,推翻了紂王這樣暴虐的皇帝,所以起而革命,所謂是青年一代起來。但是你要知道喔,青年也七八十了,武王起來,姜太公這(些人)都七八十了,因為上古人壽命長,周文王都活到一百多了,但是在百多歲人看來,這個後輩不老實,還起來打仗,呵,就是這樣,他七八十了。所以「壹戎衣」,以軍事手段來改革這個時代的混亂,來平息時代的災難,推翻了紂王,所以「壹戎衣」。

所以你們念詩像中國的古詩,大家都曉得李白、杜甫的詩好,杜甫有一首《過昭陵》(杜甫是唐朝人,他當然沒有見過唐太宗了),就是到唐太宗的墳前面過,有一首詩:「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開頭兩句話氣派很大,那麼來源哪裡來呢?所以讀中國的文學你要寫好必須要多讀書,「一戎衣」這個話,就是《中庸》這裡頭出的。「風塵三尺劍」,講唐太宗就是同漢高祖一樣,漢高祖提三尺劍斬白蛇而起義,老百姓起來,尊為天子,富有四海。唐太宗不然哪,他不是老百姓,他父親李淵已經威望很大,所謂已經是獨霸一方的人物了,那麼他是世家公子起來,然而他的功業跟漢高祖倆差不多啊,所以 「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這個「一戎衣」就是說,後世的所謂帝王的功勳、天下是打來的。

中國五千年的文化,兩個階段,所以講王道的天下、周朝以前的三代以上是道德修持來的、修來的、修行來的;三代以下的天下是功業來的,這個功業就經常包含了有「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所以天下是打來的,這個完全不同。所以講「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壹戎衣而有天下。」結果成立周朝的王朝、政權,身死以後(本身死了以後),「不失天下之顯名」,歷史上永遠不但是名王,(而且)是聖王,「尊為天子,富有四海」,貴到了為天子,除了上帝、上天以外,世上第一人。「富」,做帝王的四海以內一草一木都是他的財產,家天下的都是私有財產,這個是「富有四海」。

「宗廟饗之,」他的祖宗沾他成功的光榮,後代的子孫,周朝武王同周公兩兄弟建立這個政權文化為基礎,所謂普通講八百年天下。歷史上周朝政權八百年、七百多年,漢朝只有三百多年、四百年,唐朝也三百多年、四百年,朱元璋(明朝)是三百年,宋朝是半壁江山三百年,清朝也三百年(實際上兩百七十多年),元朝在中國是八十年,所謂五代啊、六朝啊,大家玩了十幾年二十年三、五年的都有,那個不算數,只有周朝八百年的天下,差不多一半以上是安定中,這實在是了不起的一個歷史。

「武王未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他說周武王沒有起來革命以前,還沒有說推翻了紂王而當皇帝,中國文化已經他的弟弟周公開始起來研究了,已經完成了文王(他的父親)、武王(他的哥哥)這個德業他完成了,追述——中國上古文化一直到周朝的上代——曾祖父、祖父跟文王,「上祀先公」,後來當了皇帝以後,兩兄弟有天下以後,以「天子之禮」製造了周禮,奠定了中國文化憲法裡頭的憲法,文學裡頭精神精華之所在,這部《禮記》。所以我們小的時候念書,說一講到禮貌,「哎,周公之禮呀!」周公之禮代表很多,現在人好像只把結婚叫成「周公之禮」,其他的不是。周公之禮很多啊,禮貌、禮儀等於佛家的戒律一樣,多得很。

「達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那麼上至當皇帝必須受這個禮法文化的規範,守法;下面到各個的諸侯,以及諸侯下面的卿大夫,就是大臣、宰相;一直到士、庶人,知識分子一般老百姓,上下任何(人)都要遵守這個文化的精神。這個文化的基業是周公集中地制訂,是孔子孟子繼承發揚,文王、武王、周公這個文化的系統,所謂是中國文化。所以講尤其是古人注重於「喪禮」,為什麼中國人非常注重喪禮?其實外國人也注重,不過兩個形式不同。中國人注重喪禮呀,和注重祖先的傳統,所以我們叫傳統,一代一代傳下來,這個生命由祖先再一代一代下來,所以要講孝道;祖先的最初就推到形而上天人乃至鬼神,向上面走。

所以我經常跟西方外國的同學們講笑話,我說你們講的「十字架」是斷了架的「丁字架」誒,上一代不管的,長大了不管父母了,更不會管祖先,你這個十字架就是到父母下面愛子女,下面有,旁邊也沒有、兄弟姊妹不管,個人獨立,所以你是個「丁」字的架子。中國文化是個「十」字架,上至父母祖宗;你們(也)有上面啊,上面有上帝,上帝跟你兩個距離很遠的。中間我們中國人搭了一個橋,由父母祖宗一直上去,那麼人跟天可以接上的,這是個完整的十字架;實際上還不只十字架,十字架還加一個圓周,再加上佛家、道家的觀念,中間是十字架外面是個圓周,無所不包。

那麼所以中國注重這個喪禮不是偶然的,人家西方人第一個,過去幾十年,現在你們很少聽見的,研究中國文化說中國文化是很好,但是有個大缺陷,這個民族他沒有宗教信仰。有啊!他多神教。封泰山呀、拜土地呀,河有河神,山有山神,走路有路神,茅蒔有廁所神,睡覺的房間有床神,養豬豬欄裡頭也有神,那裡做掃把有掃把神,什麼都有神,多神教。說沒有宗教,其實他們沒有研究中國文化喔!祭祖,對於祖宗父母死後鬼神的承認,他就是一個現實的宗教,所以他不需要另外擺一個宗教的形態。因為其他的國家民族的文化,不大講祖宗子孫這個關係,必須要另外找一個懸空的的信仰,宗教思想,所以其他國家、民族裡頭宗教的形態發達得自然久了。中國文化裡頭不需要在生活的外面發展另外一個宗教,他本身就是宗教。尤其他的禮儀,禮儀就是宗教的意思,生活中的都有了。所以他現在講喪禮,就是宗教的精神這個意思,他說所以周公建立這個喪禮:

「父為大夫,子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

這是古代的禮,也就是戒律、宗教家講的戒律,非常嚴格。他說假使父親是大夫,(不是當醫生,現在把醫生叫大夫是後來的事,古代大夫譬如現代的官職位,政府裡頭部長以上,不管是行政院長或者是宰相,差不多都是大夫、相,大夫這個官位達到一個相當高的水準。大夫之下就是 「士」,士也分好多等,大夫也分好多等。換句話大夫就是帝王前面或者諸侯前面高政府裡頭的高級幹部、高級的政府的首長,大夫是等於後世講功名的職位,不是官位,官位是職務了,大夫是官階的名稱。)父親本身的官階是大夫,兒子呢沒有到這個地位,是士。上古的士,青年才俊,一個鄉村、一個鄰里,十個青年裡頭自由地推薦,不要說平常要加以考察,學問道德好、能力強就提出來為士,慢慢地經驗上來。那麼這個士的階級就是比較是初步的基本的幹部,官階上差得很遠。

假使發生這個情形,父母過世了,那么兒子葬以大夫之禮,因為這個葬禮是屬於這個死者本人的範圍,他有些什麼貢獻於社會上,有些成就是哪一方面,葬禮的時候照這個儀禮而葬。可是兒子呢?「祭以士」,把父親葬了以後,自己來祭拜父親的時候,馬上連禮儀的家具都要換過來,這是代表兒子自己祭父親。當然兒子他的功業的成績沒有到達這個位置,本身還是士,所以只好用「士」禮來祭祀。

當然這些禮是講古代,我們曉得古代的禮儀,每一朝每個時代雖然有變動,大體上差不多。現在不同,現在我們號稱禮儀之邦,根本沒有禮。拿祭禮的話到了殯儀館去啊,那東西合璧、古今中外一爐,站在街上看到那個送死人的呀,有西洋的洋隊還在唱歌跳舞蹦蹦跳,後面又有道士、又有和尚、又有在家的,什麼都有,反正古今中外一概都來喔!哭的哭、笑的笑、鬧的鬧,沒人理。結婚也是這樣,這幾年幾十年當中結婚也沒有禮。古代這個規定是很嚴格的。

「父為士」,假如父親的他本身的功名,這個成就事業低的,「子為大夫」呢?「葬以士,祭以大夫(之禮)。」他是這樣不同。

「期之喪,達乎大夫。」什麼叫「期」呢?一個周年,如果在公家服務,皇帝下了命令,「期之喪」,只能在家裡休上一年,到後來又規定什麼親屬的關係、血統的關係又可以只服、穿一年、戴一年的孝,還有隻戴幾個月的孝,不是你們看到現在報紙上不三不四的也有了,其實也是古禮。怎麼叫不三不四,現在混亂,不今不古。有些人還蠻講禮,太太死了,丈夫登的訃文,「期妻喪生」,要為太太起碼守上一年,守一年之喪,一年是正式的中國文化的規定,這一年之內如果這個男人再結婚、再續弦,在過去社會大家會笑的,不合禮的。有些感情好一點,有些為太太服三年之喪也有;那兩年是特別,那不在禮的範圍,你心喪。現在當然啊,前一個月上殯儀館、後一個月進大禮堂啊,無所謂,是所謂自由啊,沒有關係。這個期喪是一年的喪禮,所以兄弟之間都是這樣。

「達乎大夫」,那麼中國歷史上的古禮你們當然沒有研究喔,研究中國的過去的文化,這個是限制了一切,不管你官做到多麼大、地位到了(甚至)當了宰相,父母死了以後,立刻就要給皇帝上報告,要交代的,回家守喪,要三年才能出來。如果不上報告啊,那個冷衙門(以前所謂「御史大夫」,有名的冷衙門,平常鬼都不上門的),第二天御史的奏本就上來了,報告上來了,彈劾你!那個彈劾很嚴重喔,皇帝都吃不住喔,幫庇不了的。犯了什麼法,皇帝還可以包庇;犯了禮儀,中國幾千年文化的精神犯了,這個部長不能當的啊!非要回家不可,甚至嚴重可以弄到永不(錄用)。你看康熙時代就發生這件案子,一個大臣當了部長的階級,因為家裡死了父親,瞞住了,喪事拖了一下,監察御史直接彈劾,後來把這件案情弄清了,康熙皇帝下了手諭,「此人永不錄用」,永遠不要出來做官了,永遠沒有他的事了,你就回家去算了。上古之喪除了父母之喪以外,有什麼呢?譬如武將當大元帥或者前敵總指揮,帶兵正在前方作戰的時候,碰到父母之喪那怎麼辦?皇帝跟著一個命令就來,在戰場上守喪,不準回家,那沒有辦法,君命超過了——所謂國體,先有國、後有家,所以只好穿著孝服作戰。你不是有時候演京戲看到白盔白甲帶喪的那些大將出來作戰,有時候他身帶喪服,就是這個樣子。那麼你看看中國舊的戲裡頭都有這些東西的,有些你不留意,怎麼——大概是好看吧,顏色上藝術上的配搭,有些綠的紅的,穿一個白的。——那不是喔!它代表他的身份,他的生活的精神不同。那個關公出來,臉紅帶刀,他這個人很正直、脾氣大,不對,眼睛一瞪就跟你惡罵,他不做假,就是這個道理。

「三年之喪,達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三年之喪,說父母死了以後,在古禮服喪是三年,所以中國的古禮做官的這三年以內是不準出來的,也不見客的,甚至專制到了明朝、清朝這個階段,三年當中還不敢作詩呢!如果說是在家裡守喪還作詩,算不定人家密告你一下,前途就沒有了。你守喪還有那麼高興啊?所以守喪假使聽音樂唱歌啊,一個密告就完蛋了,所以很嚴重!這個「三年之喪」差不多(是)周代的制定、裁定,因為過去的守喪的時間有長有短,所以孔子死了以後,他的學生們給他服「心喪」,只是外表都不帶孝的,「心喪三年」,只有子貢在他的墳上廬墓三年,那比兒子還嚴重!根本就住在孔子的墳上,搭個茅蓬住了三年、守了三年,其他的三千弟子都服心喪三年,所以這個是孔子的道德的號召與偉大,他並沒有規定,弟子們對他自然是以父母之禮事之。所以「三年之喪,達乎天子」,總而言之,關於父母死了中國孝道中這個喪禮三年,無貴、無賤,「一也」,決不能變更,連皇帝都不能變。這個皇帝(如果)是不服三年之喪,歷史上很多事情,這個歷史上這個皇帝是給人家看不起的,在歷史上永遠是個大污點,所以漢文帝提倡了短喪,把父母之喪變成一年;漢文帝一生的好處,就給這一點事情,中國歷史上的歷代一提到這一件事,對他都是不然,等於否定了一切,可見這個民族重喪禮的精神之所在。

那麼我們看了這一段書曉得,他這一個典型是拿出來大舜這個典型,平民,沒有依靠,自己成功,自己什麼成功呢?不是現在人努力的成功,(而是)道德的成功。所以,公天下時代一個典型,德為聖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另一個典型,是家庭有基礎,皇帝的基業有基礎,加上他發揚光大的——武王與周公。但是都是重孝道,那麼孝是個什麼?換句話說,都是百分之一百的、百分之一百二十萬的重感情、人的感情,有真感情。中國人講,中國文化叫做三個字「真性情」,真的人性善良的一面;真的人性的感情;真的至真至善一面。那麼這樣的人物,不管他成出世的事業或者入世的事業,都有真感情。

所以過去我們講中庸,也有個人很多年前有位同學提出來問過我,這個話一講都是幾十年,在四川川大裡頭講,大學裡上課的時候有位同學問說,那麼所以我們中國的儒家攻擊佛家不孝,出家是無父無親,這是儒家攻擊佛家的第一條,最嚴重。這個是後世佛教的制度有所不同,實際上你看,研究釋迦牟尼歷史,還是一樣。不過他孝道的路線不同,因為印度的國情(國家的情形)與中國文化國情不同,所以釋迦牟尼佛父親死的時候,釋迦牟尼佛自己抬棺材的,阿難、難陀、釋迦牟尼佛自己、釋迦牟尼佛的兒子四個人,每個人抬一角,把父親棺材抬上山來,葬在他自己講堂的旁邊。任何弟子幫忙他抬棺材——不準,他說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他帶著他的兒子帶著兄弟,自己四個人抬棺材上山。可見也是非常注重孝道與喪禮,至於後世後面一般的佛教徒或者是出家的沒有留意到這些,就是跟著後世的可以說是錯誤的觀念,將錯就錯一路下來,所以被中國的儒家所反對、所責難、所否定、所看不起,其實印度的文化、東方的文化同樣精神。嚴格講起來西方文化也一樣,所以最近你們曉得,西方人講,有黑種人發動找自己的根,所謂《根》,從這一本《根》,一位黑人朋友寫了這本書以後,全世界發動找,實際上他本來每個民族都很重視自己的來根,所以根,觀念不同,他名稱叫「根」,祖先嘛。你看美國是一個各個的民族集合來,你經過的美國同學你一問:你是哪裡人?義大利,西班牙,我是猶太,我是德國的,我是英國的,都分得很(清楚),每個人回到家裡還注重自己的家史,所謂根、傳統。所以我們一般留學到外面去只看皮毛,裡頭都不懂,實際上都是一樣,非常重視自己的血統與祖先。你不要說我們養人,養狗都重視血統啊!是哪一種狗種,何況我們是人種,人種裡頭還好種啊,那所以要注意這一點。

那麼下面跟著敘述:

「子曰: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

注意!所以中國人天天講孝道,什麼是孝?這個地方要注意了,孝並不是說今天回去下了課買一個冰激凌帶給爸爸媽媽吃我是孝順了,那是當然很孝了,小孝。真正的孝,所以孔子說只有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他通達、懂得孝道,真正所謂孝子的,「善繼人之志」,善於繼承父母祖先的那個遺志,所謂願力、希望,給他達成。當然要善的希望,父母假使只希望錢,就是希望這個兒女不管你什麼手段、偷來搶來,只要有錢就好,那就不是善繼人之志了。當然父母希望有錢,窮怕了,希望後代子孫有個房子啊、生活能夠安定,錢的目的在這裡。你使自己後代怎麼樣安定下去,使告慰於父母,告慰於祖宗,這就叫「善繼人之志」,不會亂繼。那麼像《論語》上我經常說,古人解釋很多錯了,講孝道,父母死了,「三年無改於父之志」,就是孝道。照古人解釋,他說三年以內不要改了父母那個的本志,就是孝子。我說那好了,假使這個父母做小偷的話,我不想做也要做三年啊(眾笑)!不做三年不是孝子了嘛!對不對?父母是個殺人犯,至少我也去殺個三年喔!為了當孝子啊!所以古人亂解,就是《中庸》這個道理正好補救,那個《論語》上後世人解釋錯了。孝道是「善繼人之志」,你要曉得那個精神,而且善於繼人(之志),重點是這個「善」。

「善述人之事者也」,父母祖先已經有家庭、文化、道德、功業的基礎的,做後代人能夠發揚而光大之,這個是孝子。但是我們看了幾千年以來,子孫能夠發揚父母的基業的,沒有幾個啊!別的還不說,就拿我們小的時候看到,我們家裡喜歡買書,不是現在的書喔,過去的印刷不容易,線裝古版的書。那書樓里,那真是啊,像我們出門,父母就講,「仗劍須交天下士,黃金須(多)買百城書」,喜歡買書來讀。那個書買到有時候一看啊,心裡涼了一半,有些書買到線裝很好,很好的圖章,一切講究,很大的字,「某某家裡藏書」,這是名家,「後代的子孫如果再窮賣了我的書啊,怎麼怎麼樣不孝!」照樣的賣出來!這是沒有辦法。就是深深感覺到,善述人之事,所謂「繼往開來,承先啟後」,創業是很難喔,守成同創業一樣的不容易做到喔!所以唐太宗、高宗有個名言:「創業難,守成也不易呀!」創業固然很難,能夠守成也不容易;守成而能發揚而光大之,所以孔子再三提到他兩個兄弟,武王、周公是了不起,這是大孝子。 「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

他下面記述的還是講中國這個「禮」,禮的精神。

「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設其裳衣,薦其時食。」這就是剛才我們提到的,所以人家西方人講中國文化開始沒有宗教,他們忘記了、沒有研究過儒家這個「禮」,這個就是宗教儀式,實際上我們後世,魏晉以後佛教進入中國,乃至在南北朝到隋唐之間,道教的正式的成立,許多的禮儀,廟子許多的規矩,不管佛教的道教的還是都採用了中國《禮記》的精神,乃至許多的用具,所謂佛教叫做法器,有許多就是中國傳統禮儀祭祀用的法器。所謂「春秋」,這個不是講孔子著的那個第一部歷史《春秋》,是講春天、秋天,是春秋二季,就是我們現在清明的上墳、七月半的祭祖,這些都是春秋的祭祀來的。

「修其祖廟」,這個修並不是修房子,也包括了修房子;祖宗的廟堂,清潔、打掃、整理。

「陳其宗器」,春秋兩季都要把祖宗的傳統代表精神那些東西擺出來。譬如我們有名的(隨便拿一個故事來講),元朝的蒙古民族,(也當然是中華民族的一支),成吉思汗用過的武器,一直始終供在祖廟裡頭,平常不準人看的,這個就是「陳其宗器」。周朝有周朝這個祖宗們用過的東西,擺出來,所謂傳國之寶,家庭里也有傳家之寶,這個傳家之寶、傳國之寶的這個意思就是「宗器」這個道理。

「設其裳衣」,把祖宗們穿過的衣服掛出來。現在我們時代不同了,過去我們年輕的時候,正月初一開始,就是過年那天晚上夜裡開始,每個家庭把祖宗的像要請出來,以前沒有像,畫的,叫做「容」,容貌那個容,叫掛這個「容頭」,「容頭」就是古代所謂像。那個像畫的時候請名畫家畫,就等於現在寫生的畫,那麼老輩子們給這個畫的時候也很苦,起碼要個把禮拜,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坐在那個地方,給他緊看、緊畫,每一點神氣都要畫出來,那麼這種也就是古禮,現在人都用照片掛出來。

「薦其時食」,中國的古禮,什麼時間新產品出來,農作物或者新的稻子、米出來了,或者應時的水果出來,馬上就要拿來供祖宗,獻這個祖宗。

「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在後世,像我們小時候看到,趙錢孫李,周吳鄭王,不管你姓什麼,姓張的、姓周的,開了這個祠堂,每年祭祖的時候,那個就是另外一種禮了,不管你什麼地位、不管你什麼學問,到了祠堂裡頭平等、看輩分,你乃至看到一個種田人,看到一個殘廢的宗族裡的前輩,叫公公還是要向公公行禮;你官做得再大,到了祠堂里看到他,還要趕緊要行禮:「公公!公公!」那你的地位你一切都要擺下。你說我錢多,回到自己的宗族祠堂里耀武揚威,馬上看不起,會把你轟出去的,可以把你當場難堪的,這是中國的古禮,也就是中國的社會,所謂一個宗法的社會。他到了祖宗的廟堂裡頭、宗廟裡頭,「所以序昭穆也」,「昭穆」(是)兩個代號,左昭、右穆,就是大房、二房,譬如一個老祖宗生幾個兒子,老大老二,大房排在左手邊,二的、小的排在右手邊,左右的排列有它的程式,這個叫「昭穆」。

「序爵,所以辨貴賤也。」進了祠堂以後,那麼就看你這個宗族裡的子孫出去在社會上考的功名、做的事業、做的什麼, 「所以辨貴賤也」,這個時候地位麼看看,這個地位並不是因為你官做得大;要看你的成績。所以我們看宋朝後代的歷史,宋朝出來一個歷史上的奸臣叫秦檜,很多姓秦的人,到了元朝、明朝的時候說我不姓秦我不姓秦,這是覺得很害羞……(第4集完,林南錄入,玉樹臨風二校完2007-4-24)

中庸講錄(第五集)

南懷瑾先生 講述

年紀很大了,都要正座,年紀輕的要跟年紀大的進來,敬老尊賢,「此序齒也」,齒就代表年齡。兩種:馬是大一歲長一顆牙齒,人是大一點掉一顆牙齒,人越老么牙齒掉光。那個馬,所以講我們看中國文學有一句話「馬齒徒增」,年齡啊講年齡老了,文學上有個形容詞:「馬齒徒增」,說年齡啊冤枉活得很大,學問道德沒有成功,叫「馬齒徒增」。馬是長大一歲,馬是幾歲了?這個馬有幾年了?就把它嘴巴張開看,有幾顆牙齒了。所以齒就代表年齡。「燕毛,所以序齒也,」並不是把你嘴張開說數一下你有二十顆,他有三十顆牙齒,就要坐上位,不是這個意思啊!這是代表年齡,「序齒」。

「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這個民族的孝道,也就是禮貌,拿現在講就是社會的次序,生活的次序。「禮」者,就是生活的次序,社會的次序、家庭的次序,也就是生活的藝術。所以 「踐其位,行其禮」,到了宗廟、祠堂,每個人位置不同,站的不同。我輩份,年紀大;輩份矮,低,年紀真的很,請上座,站到前面,排位找找上座。各人站自己的本位,有他的次序。「行其禮」,各人的禮貌不同,譬如到了多少年齡了,禮貌有時候要跪拜,年齡八九十了上宗廟,可以免掉跪拜,因為年紀實在太大了,怕身體不好,也許一跪拜跪下來,爬不起來那就糟糕了。「奏其樂」,有一定的樂。進來什麼音樂,祭禮完了什麼音樂,各有次序規定。所以在宗廟裡頭,「敬其所尊」,這就是中國社會的禮儀,我們照古書上的文字講,現在發揮出來都是變更,但是這個精神變更不了,尊重所尊重的人。「愛其所親」,人有沒有私呢?有私的。就是我自己的兄弟,那比較就親一點了,那些伯伯叔叔的兒子也是兄弟,比較有時候生疏一點,稍有一點距離,這個感情、人性感情自然的。所以「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也是各憑自由,這就叫做自由了。這個自由並不限制你,這個並不是說不是禮,那麼親近一點比較了解,他當然感情深一點,各有各的感情的範圍。

但是中國的古禮,所謂「事死如事生」,對父母祖宗儘管是死了的,當祭祀拜拜的時候,那個精神的嚴肅,就要當他活在前面。所以,也等於我們到教堂裡頭,上廟子拜菩薩,敬神,或者上基督教堂拜上帝,也是「事死如事生」,這種精神,就像他活在前面。「事亡如事存」,死了的人,祭祀的時候在觀念裡頭並沒有當他死的啊!就是當活著在前面,這樣誠敬的精神,所以享其鬼神。「孝之至也」,這種禮儀的制定,生活規範的制定,本來中國傳統就有的,到了周公手裡把他規定成明文,變成一個次序,變成文字。他說這是孝道到達了,人的情感發生、發揮到了最高點;然後,由遵守家庭的孝道的祭禮,發揮到國家大典代表全民、代表全國的大禮,代表國家。

所以,「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皇帝代表全國老百姓,所謂郊社——祭天地。郊社又分好多種,有時候爬到高山上,所謂中國有封禪、祭泰山(封禪,禪宗這個「禪」,封禪之禮),那麼,秦始皇也行過,漢武帝也行過,不過普通一般皇帝不大敢行這個禮,就是謙虛之意,自己認為沒有功在國家、功在天下,認為功在國家、功在天下的,在歷史萬代可以流傳,交代給後代的子孫做榜樣,才敢來舉行這個封禪的郊禮。爬到泰山的頂上,祭告天地,換一句話代表:我,活一輩子,做人當了皇帝,給全國老百姓、給這個國家民族做了些什麼事,向上帝報告,向形而上的天道來報告,我總是對得起了,沒有把自己這個生命冤枉地白活一輩子,這個精神。所謂郊禮有好多種。社,所謂社稷,比這個郊禮呢又小一點,每一年,代表國家的帝王領袖,代表這個祭祖宗。譬如一直到我們現在,春秋有時候祭黃帝之禮,在中央大禮堂舉行,就是這個禮儀的規範。那麼我們這個社禮呢,每一年,這個國家的領袖到現在的大祠,原山的忠烈祠,向陣亡將士、革命先烈致敬,這個就是社禮的精神。「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就是對形而上行禮。

「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其先也」。皇帝除了祭天地,代表全國性以外,又代表他自己的家屬也所謂舉行宗廟之禮,那是帝王的家祭。老百姓每個人自己有自己的宗廟之禮,代表自己的祖先、家族,所以祀乎其祖先。

「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這是講文化禮儀的重要。這就是中國由禮治與法治的精神結合,上古的自由民主與帝王宗社制度的結合的精神。所以我經常跟外國朋友來講,你說西方人美國式的民主自由是假的啊,不是真的啊!中國過去的帝王制度你看他是非常獨裁——民主的喔!自由的喔!皇帝很難當喔,皇帝做得不對,一樣受人家的責備:「你這個錯了,絕對不對!」有許多議事大臣所謂奏章就來了。你譬如說有名的唐明皇,風流才子的皇帝,張九齡、韓休這幾個大臣還在的時候,唐明皇不敢亂玩啊!玩了以後,他今天晚上睡覺遲一點,第二天張九齡上朝,早晨開早會見面的時候,這時候跪下來了:「皇上,要保重喔!不能睡得太遲。」他吃不住啊!唐明皇只好:「是是是,我知道了,你不要多說了!」這個皇帝很難當啊!所以這個唐人的詩句,所以你們讀詩、古詩:「九齡已老韓休死,無復明朝諫疏來」,就是說這個事情。張九齡已經老了,管不了事,自己耳朵聾了,聽不見了,別人也不敢向他報告唐明皇皇帝又做錯了。「九齡已老韓休死,無復明朝諫疏來」,他說,明天早晨,玄宗、唐明皇上朝開會的時候啊,他很放心,這兩個人不在旁邊,他不拘束了,哈,沒有人再講他的不對了,別人不敢講。「無復明朝諫疏來。」諫疏就是給皇帝的報告,叫做奏疏,唐朝的奏議,哪不對。那個報告講的很好聽啦,講一番大道理,實際上明白的皇帝看得都直流汗了,那就是講他不對:「哎,你這個生活過得不對,你是一國的標榜。」所以是這個道理。像這些精神啊就是這個精神來的。所以講,「郊社之禮」懂了,「禘嘗之義」,「禘」也是禮。譬如說郊禮是好幾年一祭天地,就是作為一個國家領袖,多少年一次春祭,等於現在的民選,五年、六年,向上天要報告一次。「禘嘗之義」,然後要敬天,拿起第一杯酒,倒下地下來,那是代表敬這個天地。有時候發抖啊!心裡曉得我這幾年當中沒有做得那麼好,心裡有數啊!這個叫做「和尚不吃葷——心裡有數」(一笑)!他這個心裡頭自己要發抖的,那是很難受。但是你說這個禮有什麼關係呢?那麼拜一拜,那麼又怕什麼?可是,真的曉得這個精神,自己心裡頭,人不能自欺,欺騙了自己吃不住的。

他說懂了「郊社之禮,禘嘗之義」,這個哲學的精神,「義」就是哲學的精神,「治國其如示諸掌乎」,那對於天下國家的政治的道理、做人的道理,他很明白。明白到什麼程度啊?等於自己看自己的掌紋看的那麼清楚。所以學問真到了以後,天下的道理都明白,明白了自己看手掌一樣那麼清楚,「示之掌乎」,就是那麼清楚擺在前面。

那麼,講了這些,下面做一個總結論。總結論引用孔子當時在世的時候,孔子是魯國人。魯國的諸侯,拿現在後世隨便講就是魯國的皇帝、這個領袖叫魯哀公,我們曉得,這個哀公啊、什麼公啊,哀王啊,漢朝有哀帝啊,皇帝啊什麼帝啊,這個也是禮,中國文化,看歷史一翻,你把皇帝帳薄一翻,這個皇帝叫什麼帝、什麼帝曉得了。武帝、文帝很了不起,什麼明帝、宣帝那更好了,了不起。文啊、宣啊都是好,所以孔子稱為「文宣王」。這個叫「諡法」。中國古代的古禮,做官的人乃至當皇帝,一生的好壞,死了一個字就**給你定下來,這個是什麼人。所謂哀帝就是夠悲哀的啦!所以你看漢朝那個最後亡國的皇帝,被曹操逼宮逼掉的 ——漢獻帝,奉獻出去了,那就是獻帝,哈!那你要看了這個你就懂中國歷史了。所以以前,我們的歷史,中國古人讀書人、知識分子,到最後來做事做官,還有一個心理負擔很重,不要給自己後代子孫丟人,不要給自己在歷史上丟人,這個責任感放在他的觀念裡頭很重!不像現在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管你的,老子現在活得好就對了。這是現在人。所以講中國文化,他生命活著要瞻前顧後——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後代。

說孔子當時,這個魯哀公(當時不叫魯哀公,死後給他的諡號)問政,問孔子政治的道理。孔子就答覆,你看孔子的講話:

「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

孔子說這個你不需要問我,歷史有,請皇帝多去讀歷史就知道了,歷史就是我們的榜樣。他說文王、武王的這個政治,「布在方策」,明白寫在歷史上。方策,方方的竹片刻上去,中國古人以前不是書啊,方方一塊竹片,歷史拿刀雕刻在上面,這個叫做方策。策不是現在這個「冊」,現在的冊怎麼樣子寫呢?這個兩個月亮一樣的,中間沒有兩點,橫過來這個「冊」,這個冊也是象形喔!一片一片方的竹片子,中間拿個繩子把它串起來「嘩啦嘩啦」這個就是冊。那麼,這個「策」 字同那個「冊」道理差不多,意義兩樣。這個策是竹字頭的,下面「束」,把繩子捆起來,所以叫做策。「文武之政,布在方策」,他說歷史上有啊!不過啊,他說,「人」,英雄創造了時代,聖人創造了歷史,「其人存,則其政舉」。政治的思想儘管好,制度儘管好,法制也好、政治也好,法律儘管精密,實行法律實行那個政治是人,那個時代碰到了有好的人物,這個時代是了不起的時代。人不對呀,就不行了!換句話說,孔子告訴魯哀公,在乎你自己領導了,你不要問了,講道理講不完哪!所以「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周公武王一過了以後,一代就差一代了。像我們講笑話的,這個一代就不如一代了,到了現在不曉得什麼代了,那就糟了。

「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他說你要曉得,「人道」,人類最敏感的是什麼?就是政治。比如國家社會政治好壞,對人類氣候一樣的敏感,太熱了我們受不了,太冷了受不了,氣候不好大家受感冒,時代的風氣不好大家跟著不好,都感冒了、感冒病。社會的風氣、政治風氣一好,整個的社會影響都好了,所以「人道敏政。」

「地道敏樹」,那個土質好不好,那個植物種下去就曉得了。好的土壤植物生長就好,土壤壞了植物就長不出來了。這四句話,看歷史感嘆非常重!其實啊,講起這個哲學的意義很多。時代就像一個土地,那個時代好的時候啊,產生那些青年才俊人物,真是了不起,真是好!時代差的時候,產生得較差,所以「人道敏政,地道敏樹。」

「夫政也者」,所以政治的道理啊,像「蒲盧」,蒲盧就是北方的蒲蒙花,等於南方的蘆花,茅草一樣的,很賤的那些草,你不要理它它都會長出來,這是 「地道敏樹。」這些草啊,你怎麼砍都砍不光的,你把它根根拔了,過一下又長了。所以這句話就是那麼一句話,形容詞,「夫政也者,蒲盧也」。毫不相干的一句話,就像那個草一樣。怎麼像草一樣?政治好的那個時代,幾年當中這個社會馬上繁榮,像我們現在一樣,一下就對了,敏感得很,「夫政也者,蒲盧也。」

「故為政在人」,所以啊,孔子的教化、教育來了,等於釋迦牟尼佛的說法,說你不要問政治的哲學了,總而言之,他又把他拉到人道了。政治理論理想儘管怎麼高、制度怎麼好都不管,為政的道理在於人,領導人個人。換句話他就勸魯哀公,你問你的本身對不對。「取人以身」,那麼人呢要怎麼看呢?就看他的本身,不是說你身體好不好,你本身的道德修養夠不夠。「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那麼看你本身看什麼呢?就看你道德教養、文化的基礎好不好,這個就是「道」,「修身以道」。

那麼修道呢?他說道啊,「以仁」,仁慈、愛人、愛天下人,慈悲愛世。那麼,中國經常講「仁」,所以現在你像美國那個總統提倡「人道」,人道在仁道的下面,中國的仁道包括他那個人道。仁,不是只講人道喔,不只講我們人類的人道,仁是包括了愛一切眾生,就是佛家那個觀念,所謂「親親、仁民、愛物(一切的物)」就叫做「仁」。所以他這裡《中庸》就有解釋,「仁者,人也,親親為大。」所以仁道啊,就是由人道開始做基礎,人道開始「親親為大」。儒家同佛家不同,佛家動輒就要度眾生,自己都度不了,怎麼度啊?儒家不吹這個大牛,很謙虛,「親親為大」,先不度眾生,先度我自己;我度好了,度我的親人父母兄弟姊妹、度我的家屬;度好了,一個圈子、一個圈子慢慢地放大,就是「親我親以及人之親」,「老我老」,我的老人都有得歸屬了,再擴充這個力量,救社會上其他的老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的孩子們把他教養好了,那麼,有力量再教養社會上(其他的孩子),一個圈子慢慢放大。動輒就要度一切,你半個都度不了。所以儒家批評佛家的不對,基本上方法上的衝突就是在這裡。那麼他這裡講「親親為大」,先由我親近的人開始做起,這就是仁道的初步。

「義者,宜也,尊賢為大。」那麼仁義這個「義」,什麼叫做義呢?什麼叫義啊?說:朋友,你有錢沒有?我們現在報紙上不是看到啊,那個在搶計程車的,刀一拿:朋友,講義氣的,有沒有?我要三百塊!沒有,給你一刀!那也是義氣嘛!你有,喔,老大,你夠義氣啊!我說三百你就給三百!嘿,這是土匪的義。所以義者是「宜也」,怎麼樣合適,恰到好處、適宜。就是禮。義的道理,「尊賢為大」,親近有道有德的,學這個人文的規範,這個是最重要。也就是佛家的精神所謂親近善知識,儒家就叫做一個字「義」,就是應該的、合理的,所以仁跟義倆的解釋孔子在這裡解釋:「義者,宜也,尊賢為大。」

「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你們讀中國書要注意啊,「親親之殺」,喔,親親要把他殺掉。那不得了!殺是切到這裡為止,切,刀切下來一樣, 「殺」就是到這個階段。所以親親之殺,親親也有個程度的呀,過分了也不行。過分了就是完全自私了,你不能愛社會愛人類了。就是親親愛自己的人,也要相當的程度,過分了變成溺愛,溺愛是愛小孩愛自己的子女假使溺愛呢,這個兒女的教育給父母害了。父母太愛啊,害了兒女,他不知道親親之殺。換一句話你對於自己兄弟姊妹父母的孝順,也有一個禮儀的範圍,過分了,也錯了。這是親親之殺,有一個程度、界線。

「尊賢之等」,尊重賢人有德之士,也有一個範圍。要求一切等等有個範圍,超過了這個範圍就不行。所以,禮就是一個界線、生活的藝術、一個防範、一個範圍,有一定的範圍,他說這個禮的道理就是這樣產生的。禮等於宗教的就是戒律。那麼,現在講到禮的道理。

「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他說一個人「在下位」,在下面的老百姓們,下面社會上一般人,「不獲乎上」,有意見、有痛苦不能夠達到上面,領導人不知道,皇帝不知道,那就完了,他說「民不可得而治矣」。實際上一個領導人就是大家庭一個家長,每個家庭的成員的痛苦,他對一切應該知道;社會的毛病應該知道。不知道,「不可得而治矣」,這個治道上邊就有問題了。所謂後世的歷史上叫做「下情不能上達」,下面的痛苦、一切的情形,上面完全給中間有權力的人、給歷史上那些當權派阻礙了,不知道。像有些歷史到了最後的危險的時候,明明敵人打進來,像南宋的末期,敵人已經打過來了,皇帝都不知道,然後有人告訴他敵人來了,聽到炮聲都響了,他說這是什麼啊?「喔,這是他們做喜事放鞭炮啊!」那些奸臣這樣欺騙那些皇帝的,也有這種事情。那麼,「民不可得而治矣」。

「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所以啊,他說一個講修養文化道德的,先要要求自己本身做起、修身。那麼在我們佛家呢?修身需要戒定慧了,打坐啊,檢查自己的思想行為。儒家呢?修身啊,「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最高的表達,就是看你在家庭裡頭,對父母啊、兄弟啊、姊妹啊,家庭兄弟姊妹都處不好,去朋友之間會處得好,很難的!當然朋友也是五倫之一,所以你親近旁邊的人都沒有辦法和平相處,你說你會去度眾生?恐怕眾生要度你了!那很難的。所以說,修身之道,先由事親做起。事親不是父母親,父母親也是一種了,(還有)你的朋友、你的旁邊人。

「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你雖然曉得要事親呢,第一個曉得了解人,人與人之間怎麼樣做人。但是要了解人啊,「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越來越大了。這要曉得這就要懂得哲學,就要曉得形而上道。你看儒家開始是很簡單,從做人做起,他一步一步向上走啊,看不見了,這是「一行白鷺上青天」,越飛越高了。但是他的修行有個次序的,從你自己做人的行為基本開始起,才能達到「道」,了解那個不可知的一面。其他的宗教一開始來就是先了解那看不見的一面,結果都發瘋了,然後看人、做事,一切宗教徒,背個白布啊,你趕快信這個啊!然後看到人就是這樣喔!這完全是兩個事。儒家不是,從人道一點一點做起。到達這裡要想了解人,就是了解自己人性,那麼不可以不知天。那麼知天怎麼知啊?照其他的宗教的講法,然後「天」,就談到形而上道了,那就遠得不可思議了,最後不可知、不可數、不可量,反正都不可、又不可、不可又不可,所以叫做不可思議,把你切到那裡,到此為止。你說不可思議怎麼辦呢?哎,到此止步,「遊人止步」,呵,就把你擋住了。儒家天道在哪裡?「天道遠,人道邇」,天道太遠,人道很近,迴轉來由人道告訴你天道。

他說,「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天上、形而上的事情不管,形而下、天底下人文、就是人類的世界,當然,我們人類***,其他動物不談了。人類的世界達道有五個,通道,通道就是原則,誰都不能違反,並不是哪個規定,是自然的道理。「所以行之者三」,有五種達道,就是五倫。所以講倫理觀念,我們現在講倫理,就是中國文化講五倫。什麼叫一倫一倫啊?不是愣頭愣腦的那個愣。倫者就是一類,這一類、一倫,人倫,這一個範圍,人的範圍,所以叫人倫之道。不是人都要學得笨來笨去愣頭愣腦,那就不對了。那天下達道有五種,「所以行之者」我們切實第一步要做到的三種,哪三種?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這是五倫。這個五倫怎麼樣去做到呢?這五種社會的次序。

君臣,現在講就是國家,我們個人與國家的關係,就是沒有國家就沒有家庭、沒有個人,這是君臣之道。父子,就是沒有父母就沒有我。那麼有男女一定成了家,有夫婦。有兄弟。第五倫很怪,(同)血統沒有關係——朋友,朋友之道,這是中國文化特殊的地方,朋友之道就是社會關係,現在講人際關係了。現在講人際關係不對,亂交一陣,反正碰到就點頭,就拉個手:你好!我好!明天一起喝酒。人際關係拉一拉,如此而已,沒得真感情。講朋友之道、人倫之道有真感情。因為有許多人生很多痛苦的事情,上面四倫沒有辦法、倫不起來,有些事情你給太太講啊,太太罵你一頓;你給先生講、丈夫講啊,丈夫訓你一頓:你這個女人!不懂事。只有朋友可以談。有許多事無法跟父母倆談,也沒有辦法跟兒女兩個談,也沒辦法跟兄弟倆商量,所以朋友之間、在親與遠之間,可以談。更沒有辦法向國家領袖報告:報告總統,報告皇帝,我有痛苦!你有什麼痛苦啊?我頭痛。那總統管不了那麼多,皇帝沒有那麼多精神管你每一個老百姓。所以五倫之間只有朋友,你去給朋友講,也用不著「報告朋友,我有頭痛。」那就神經了。朋友之間隨便碰到:哎,頭痛得要命!好朋友說:趕快!拉你去看病去。朋友之道,特殊不同。這叫五倫。但是五倫怎麼樣做得好呢?

「知仁勇,三者」,做人做事就是這三樣。你把人倫之道,人要有智慧,能夠有愛人之心、仁慈,還要有大勇、有決斷,所以我經常講你們要學會決斷。大勇很難。我經常看你們青年同學們很少有大勇,亂勇則有,那叫做魯莽之勇,這不是大勇。大勇是一件事情、到時候一件困難到前面了:就是這樣!就決定了。那要智慧啊!沒有智慧沒有大勇啊!哎呀,那怎麼辦呢?那你去吧。去嗎?怕熱。那你不去嗎?不去啊,放不下啊!那你到底去不去?又想去又不去。你究竟怎麼辦啊?我想想看啊!你想好了沒有?還沒有啊!這這這這……(眾笑)那是天下之達道第四也!那就是也有個天下之壞道三:推、拖、拉!又推又拖又拉,那怎麼行?

所以孔子說天下之達道三種:知、仁、勇。

「三者,天下之達德也。」就是說達德,換句話,連起告訴我們,「所以行之者,一也。」一個精神,人生就要具備三個條件:知(智)、仁、勇。知,佛家就是《金剛經》的般若,大智;仁,就是慈悲;勇就是忍辱、毅力、堅定的毅力、定力,勇就是定,所謂學佛的人要修定,那個定的人要多勇啊!說不想了妄念,這個欲望不要,丟掉!放下!那個放下是多大的勇啊!一般人年輕人隨便學佛學打坐,你放下!「我放不下。」你放不下你去吧!放不下你只好去嘛,何必在這裡盤腿啊!這一點勇都沒有。「知、仁、勇三者,(是)天下之三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人倫之道是五種,社會的次序,家庭的次序,基本的道德。怎麼樣把它做好呢?做人做成一個人呢?做人的條件必須要具備三個:智、仁、勇。但是智仁勇啊,你說我知道啊,《中庸》也背過啊,智仁勇我做不到啊!是啊,也難怪做不到。

孔子說:「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一般人是做不到。有些人天生聖人,生來他就做到,就是這塊料,什麼料?聖人料。那他就可以做聖人,啊,你叫他做別人都做不到,呵,要天才,生而知之。那麼我們不是生而知之,怎麼辦呢?就要學而知之了,慢慢去學,練習。你說我再學啊做不到,那就要困而知之,自己勉強自己,非做到不可。別人一年做到,我拿十年總可以做到吧!人家一百天做得好,我拿三年總學得好吧!要有這個決心。所以「或生而知之,學而知之,困而知之」,成功是一樣的喔!你不要看自己笨喔,只看你肯不肯喔!「及其知之,一也。」

「或安而行之,或力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那麼做到呢也有三種,有些人「安而行之」,天生聖人,他生來就合於道,他的大智大仁大勇就是道,所以他對於你認為、我們認為:哎呀,修行好苦喔!又沒有花衣服穿,又沒有好的吃,又要不結婚,住的地方又可憐,住茅棚——有人認為這是第一等享受。人生追求不一樣。「安而行之」,他願意這個。一般人佛家叫你學空,空不了啊!那有人天生越清淨越舒服,他容易成,天生聖人,天生得道,安而行之。「或力而行之」,有人力而行之,累得要死,偶然到廟子上一住:哎喲!這幾天清閒喔!「啊,我等於出家。」那是利用那一點清淨影響他的,力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管你對不對,把你頭剃光了送去當和尚再說!然後呢,你說已經當了和尚也只好修修道,結果他修成功成佛了,就是「勉強而行之」。但是不管哪一種,「及其成功,一也。」到了成功最後是一樣,沒有差別、沒有等次的,做人也是這樣。所以你說,你自己聽了這些聖人之道,你要做聖人,就要勉強而行之。我們不是聖人料,不做聖人啊,也做一個「剩人」,剩下來的人。那麼慢慢來,把書本背一背,將來總有一生我會做到同孔子一樣,也好。我們今天這一段講不完[引磬響]。

我們《中庸》是第二十章,上一節講到「知仁勇三者」,就是說,知仁勇三者等於佛家佛學的講人的根器,有人天生而知之,有人學而知之,有人勉強去學而知之,反正他的成功是一樣。拿現在時髦的話,一個人智商儘管低,努力去學習,一樣有大成功的希望。不要被自己的智力範圍所困住了,這是古人有很多的事例很多的經驗,不管是出世的、入世的都是這個樣子,三條路線。不要看到天才我們就感到害怕了,自己就不敢跟天才兩個比較,自己對於自己的學問啊就劃一道界線,不敢向上進了。

那麼由這個道理下面加申述,引用孔子的話:「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就是解釋上次所講智仁勇三者。以孔子的觀念來解釋,一個人真正好學不倦,不管自己智力怎麼樣,那麼,這就是智慧。不管自己的智力能力怎麼樣,永遠不斷地上進、求知,這就是智慧,他本身就是一個智慧。假設沒有這個認識啊,他不敢求知,認為我很笨,沒有辦法了。所以有許多使人習慣的改正、人生的修養做不到的,能夠力行,就是盡力地去做。學問之道啊,並不是思想上知道了就算了,知道了要做到、求證到,不求證到那個學問都沒有用的。求證必須要力行,所謂努力真正去做到。所謂能夠知道了,而力行改正過來,做到、求證到,就是「近乎仁」,這也是個大慈悲、大仁慈。那麼,因為完成自己啊,建立自己之而後可以立人,所以必須有這個精神的人才肯去力行,所以力行才做到近乎仁。

第三點,就是我們普通尤其在學佛的,佛學的名詞經常聽到講的什麼「哎呀,我好慚愧」,變成一個口頭話了,來個慚愧啊就可以結束了。實際真慚愧呀?根本沒有慚愧。所以人能夠真正自己知恥,真覺得自己在羞恥,羞恥什麼呢?不能好學,無知;不能力行,無仁;自己反省起來自己一無是處!這就是羞愧得自己不能站起來,能夠說這樣知恥的人,才算是天下一個大勇氣的人。自己不能知恥——人都是很不能知恥啊!都替人家羞恥,自己覺得沒有什麼,充其量是嘴上慚愧慚愧,慚愧到底不是恥啊!那個恥是自己羞得都不敢見人啊!當然你說有些人天生個性講任何一句笑話臉就紅,那個不算知恥喔!那是臉愛紅,神經的反映靈敏。知恥,換句話這三個字是連到的,智仁勇是連到的,說好學力行的人才能知恥;如果不力行,不去力行,他不會知恥的,他覺得自己蠻好嘛!我有哪一點不對呀?所以你看,這個讀書我也在讀,《大學》、《中庸》我也在研究,什麼般若、菠菜、青菜、蘿蔔都在搞,那蠻好的嘛,我很努力了嘛!不會知恥。一天沒有成功以前,學術修養沒有成功以前,一天自己都是羞恥,值得羞恥。譬如說學佛的人說:放下[斷錄]……所以要懂得知恥的道理在於這個道理。不是說普通口頭上說「慚愧」一聲,如此拉倒,那是沒有用的。

那麼,為什麼我們這樣解釋呢?看他下文原文就知道了,孔子說的:

「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他說一個人想建大功立大業,對社會、國家、天下、對人類有所貢獻,必須要曉得這個原則,智、仁、勇三達德一定要搞清楚。搞清楚就是說,怎麼樣才能做到真正的智慧——好學,好學培養出來真智慧;不是好學的本身是智慧,好學可以培養出來真智慧。第二要力行,第三隨時要反省知恥。那麼這是一個方法,也就是學問修養的標準。能夠做到這樣,所以孔子加重語氣,「知斯三者」,知道三種這樣的道理,那麼談得到是修行人了,拿佛家來講;儒家呢,就是屬於修身,這才真正在修行。知道了真正的修行,然後才可以說治人,出來做人做事。這個治人不一定是干政治說管理人家;治者正也,正己而後正人,好比佛家的自度而後度他,才能夠是度人,度人、正人是一個道理,佛家的名稱換了,你以為度是把他度到哪裡去啊?你拿個什麼來度啊?拿個繩子把他吊起來,吊到哪裡去啊?用個渡船把他搖到哪裡去啊?還是向哪一邊搖啊?那是個形容詞。儒家的形容詞描寫這個原理,就用「治」、「正」這些字面、字眼、含義;佛家呢?那麼用「度」這個文字來描寫這個精神。所以說,一個人能夠自立而後立人,自己知道修身, 「則知所以治人」。能夠有自知之明,然後能夠立人。那麼或者你出來從政、政治也好,做你自己的事業也好,對社會、國家、天下、人類皆有所貢獻。他說這是必然的一個原則,是不可違反的。這個為什麼那麼強調叫做不可違反呢?古今中外歷史上成大功、立大業的,多半走的是這個路線;甚至說,不是多半,完全走的這個路線。否則,最後時你再把歷史拿來算總帳,他是無所成就的。不是說你的功名富貴、地位煊赫一時,那在帳面上等於我們學會計的人,在帳面上看到錢數,這個生意很大、來往得很多,結果到了年終總結帳啊,還是虧空,那個沒有用的!人生啊,就是一個會計的帳簿一樣,所以成功不成功啊,不在臨時的帳面上看的。

那麼下面又轉了一個道理,那麼轉到政治的道理,剛說到正己正人,然後說,「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

那麼治天下國家,下面就談到,拿我們現在觀念是政治的最高的哲學,也可以說一個領導人,最大君領導學,真正要做一個大君、這個領導。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就是有九個大原則,「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他說這是政治領導人為政的九大原則,不可違反的。你們要研究中國政治哲學思想,他這個是政治哲學思想,不可違反的一個大原則。他說,一個人假定自己修身完成了,出來為國家天下而服務做事的,就是做官的;或者是你做社會事業的,有九個大原則,所謂「九經」。經者,是永遠恆常不變的、常道。所以中國的文字裡頭,凡是聖賢之言不可變更的都稱為「經」,經是常道,常道就是大原則,不可以變的。哪九個大原則呢?

第一是「修身」。任何人做任何事業,尤其是出來為國家天下服務於人群社會的人,本身必須要《大學》、《中庸》上所講的這個原則。自己修養不夠、修身沒有完成(上面我們講的都是修身喔),修身沒有做到,什麼都不行了。首先第一條就是修身,對付自己。所謂征服天下、國家,你先要征服了自己;把自己個人私有的欲望能夠把握得住、克製得了,然後才能夠談平天下國家,所以修身是第一條。

第二是「尊賢」。這個賢字的意義發揮起來很多了。在古文,墨家的思想、墨子,儒家的思想,道家的思想,在古代的文字一個字代表很多意義,或者一個聖字、一個賢字就代表了。實際上拿現在這個觀念發揮起來這個賢字:有道德、有學問、有才具、有氣派、有能力、有辦法、有思想,可是還要主要一個——有道德。有辦法、頭腦很靈敏、很聰明,做生意也好、做什麼也好非常有辦法,基本人的道德那個沒有了,那個教育的修養沒有完成,最後的總帳算下來還是失敗的,一無所成。就是拿佛經的形容,他的一生不過是曇花一現,鞭炮一樣「嘩啦啦」那很偉大,放得聲音也很亮的,打的火花也很大,一下就沒有了。

我們大家年輕同學想想看,幾十年當中,世界上多少的名人?別的名人不大容易見,譬如羅斯福啊、邱吉爾啊,大概再過二十年,問你們生下來的孩子,什麼叫羅斯福?管他邱吉爾!邱我爾、邱你爾都不管,都不知道了。這些煊赫一時,他並沒有——還不是小說上的什麼諸葛亮啊、關公啊,大家還在——孫悟空,沒有這個人——反是給人家人口流傳,靠小說家來維持。就是功業的一時畢竟不是千秋,所謂千秋的功業不是你的聰明才智就能做到的,必須有真正的基本道德的修養、那箇中心,此所謂「九經」。賢者是代表這一類有道德、有學問、真修養,這個是賢者。那麼,領導天下最難的是不肯尊賢,尊賢是很難的。譬如我們講小說《三國演義》大家看過,劉備三顧茅廬求孔明,並不是尊賢喔!那不是尊喔!那就是想用這麼一個人才,一個領導人想用這樣一個人才不是尊賢。尊賢在歷史上另有榜樣,譬如說周文王、我們歷史上的文王,找到呂尚(就是普通講姜太公),那是敬與尊賢;商湯找到伊尹——敬與尊賢;但是還不算是最高的尊賢。尊賢的標準在中國文化、政治的哲學道理上,要講三代以上,譬如堯去找許由,讓天下,請他來當皇帝,許由還覺得耳朵聽髒了去洗耳朵,那一類的歷史上的經驗與故事,算是「尊賢」。所以尊賢很難。

第三點,是「親親」。親親的道理如果拿心理學的研究,一個人絕對做到天下大公是不可能,大公是有範圍。所以人,要使他能夠部分地、有限度地、有修養地發展他的個人自我,甚至於個人的私心,所以「親吾親以及人之親」。你說一個人發了大財以後,我是大公無私,通通大家用、世界上的人用,我的爸爸媽媽都不要用,沒有關係,因為你不需要用,世界上的人要緊!這個人不一定算是大公,大概算是個瘋子!說:我的父母也要用,我的兄弟姊妹也要用,不過你們也同我父母兄弟姊妹一樣需要用。因此發出來這樣的大公的心理,就是親親之義。由私的出發點,因為想到我要自私、他也要自私,天下人人人皆要自私,我不侵入別人的範圍,真自私才是真自由。所以我們現在講自由是要求我的自由,你犧牲了沒有關係呀!我要自由啊!碰到你是應該,我要自由過去嘛,誰叫你站在這裡!啊,那個不是真的自由。所以親親之義,同自由民主的思想是合在一起研究的,這個裡頭髮揮起來道理都很多。

總而言之,他這九條道理,我們現在只解釋文字,如果正式要研究,每一條道理每一個題目都是一本專論,都是一本專書。第一,要找他哲學的理論的根據;第二,搜羅古今中外歷史的經驗,歷史的故事作說明;第三,你做一個結論。這樣,每一個題目這樣一本書,起碼有三十到五十萬字可寫,所以我們只講簡單的原則。

第四點,他提出來要「敬大臣」,這完全講領導學。一個政治上的領導、政治上的經驗,敬大臣也是非常難的。尤其是中國古代對於帝王政治的經驗很多。歷史上每一個朝代真正敬大臣的朝代,比較起來,最好嘛,對大臣的尊重還是宋代、宋朝,趙匡胤兩兄弟乃至宋仁宗,那麼對大臣是很尊重。所謂中國歷史的宰相制度,宋朝對知識分子文人非常尊重,所以宰相跟皇帝兩個可以並排坐起來商量事情。明朝就不行喔!不但要站著,還要跪著。皇帝有時候不高興宰相也可以打喔!這個是明朝最失禮的。所以在歷史上說宋朝最敬大臣,所以宋朝這些大臣知識分子對於這個趙家的王朝政權最後結束的時候,忠臣為國家、為趙匡胤子孫盡忠報國的非常多。譬如我們歷史上有名的忠臣岳飛——宋朝的;文天祥——宋朝最後的;陸秀夫——最後的,最後能夠背著三歲的小皇帝就在廣州的鹽門大海裡頭就跳下去了,寧肯不給敵人抓住,背著這個小皇帝一起跳下海去,那很不簡單喔!叫我們背著自己的小孩願意不願意下海還要考慮半天。你看在海上逃生的時候是求生的意識誰不強?他願意為忠臣。

所以宋朝敬重大臣是歷史上最特殊的一個朝代,也是真正敬重知識分子在過去的歷史上表達得最嚴重的一個朝代。但是宋朝最後的結束,所謂知識分子文化人對宋朝的趙氏的政權報答得也是最清楚、最有力量,忠臣的所謂忠義之氣從宋朝以後於中華民族建立了一個國魂,知識分子的國魂。所謂忠義之氣就是這一代表達得很清楚。這是一個文化教養上的一個結晶。

但是你要研究歷史的因果,我們這樣一討論這個題目啊又變成專論,這樣一個專論就是寫一本書。我現在告訴你們了,很簡單,你用這個法則去找資料又是一部專論了。其原因,就因為趙匡胤兩弟兄開始,就是宋太祖尊重知識分子、尊重文化的那個結果,所以歷史絕對是個因果的,逃不掉因果律。但是大家不要忘記了,歷史如此,個人的創業也是如此。你們諸位青年將來自己的創業,乃至做個小生意,乃至做個小工廠當個小老闆,所謂敬大臣,你帶夥計們,你自己要曉得怎麼樣帶人,怎麼樣待人家好。換句話,如果不講道德,那是你最高壓榨人家的本事的手段!但是你如果誠懇的、誠心的,道德上的出發,它不是手段,它是真道德啊!道德與手段它兩個東西不隔一張紙的,其理由是看你的內在的動心、動念。你如果當手段用,仁義道德都變成手段的工具了;你如果是待人以誠,以道德出發點的,乃至你嬉笑怒罵、打罵人家那都是最高的道德。就是心的問題、心念的問題。

我們現在不想為這些問題耽誤太多的時間來發揮,只講原則給諸位同學們將來自己加上讀書,加上人生的體驗、做事的體驗,慢慢去發揮這個學問。現在聽得很多,生活沒有經驗,理論很高,你自己一做事業,通通用不上了,那就是白上了這個課,也白研究了,沒有用。

第三,敬大臣這一個階層,拿中國古代的制度,所謂除了宰相——宰相在歷代的名稱不同了,所謂周朝是「總宰」,後來秦漢是宰相、丞相,以後乃至宋朝沒有宰相的制度,明清有這個制度,叫做樞密史啊,乃至到了清朝的軍機大臣啊這些等等,一代一代的名稱有不同,就是種種體制不同。我們研究政治課,今天在座的假使在大學研究所、政治研究所,那麼給大家講法又不同,發揮得又不同了,絕對要了解每一個朝代這個政治的體制為什麼有這樣的變革,代表了每一個時代的思想,代表了每一個時代領導人的那個觀念,這箇中間因果的差別非常大。

所謂大臣就是大當家的,我們做個比方,大當家的那是另外,等你們將來假使做個公司,董事長請的總經理,這個總經理是大臣。大臣可不能你當隨便做個小工一樣:「哎,你給我倒茶來。」董事長說,「哎,你站著,聽我的!」如果我是總經理啊,我離開,望望然而去,辭職都不辭,眼睛瞪你一下就走了;甚至還可以訓你一頓!那不是敬大臣的態度啊!不是地位的關係。你這麼一個職務,譬如一個工廠的形成,你這個老闆當了董事長,你所有的生命需要賺錢回來、事業的成功、一切的計畫,總經理是第一個要緊,那你不能夠當成隨便啊!你說玩弄人,不行的啊!所以大臣是要敬。這是比方了,隨便比方了,這我們不做專論。

下面第二個「體群臣」就不同了。這個「群臣」,古代這個「群」字分好多種,大臣是大臣,群臣是一般的幹部。你辦一個事業,乃至於你的科長、科員,甚至於說工廠里乃至於說管理員啊,乃至一直到工友階級都算是群臣,一般的。那麼群臣也雖然說沒有一個禮上敬的,也要敬喔!不過敬得啊比敬還厲害喔!我告訴你。你看到,不是敬字啊,「體」群臣。怎麼樣講?你要體驗他,你待他就是待你的兄弟姊妹一樣,你待下面一般人像待你的兒女一樣。你老闆曉得在房間裡覺著熱得很,趕快要冷氣;你要曉得他們在工廠里也熱得很,比你還更熱呀!你想他更需要冷氣。你說那做不到,我們資金沒有,只好自己也熬一熬不裝冷氣,我跟你們一樣,那沒有話講;這是體群臣。說我老闆應該裝裝冷氣,你們是什麼東西啊,該熱的!啊,那我來做你的下面,我寧肯褲帶縮緊一點,不吃飯都可以,我走了,不幹了!這就是說在人道上也違反。因為我的工作儘管低賤不同,人格是平等的。所以啊,一個真正的做一個領導人,要體恤群臣、體恤一般的,也就是儒家的恕道,我需要喝、他也需要喝,我需要吃,他也需要吃啊!我需要涼快,他也需要涼快啊!你也是人,他也是人,不過你運氣好點多兩個錢而已嘛!總算這一回打牌,你贏了一點。這個人生本來像個賭場一樣,這個牌跑到你那裡去了你總算贏了嘛!呵,我是下家倒霉了,沒有你錢多隻好向你借用嘛。可是你要曉得自己的做人,這不是對人家的要求,自己要有。

再下面就是「子庶民」。拿天下來講,全世界人類你是個領導全世界的人,這所有的人類合起來就是個大家庭,你是個當家的。當家的人你看天下人都同我的兒女一樣的愛,這是「子庶民」。你說都同我父母愛一樣,好不好?不要吹大牛了,本來你對父母、沒有幾個人對父母真正愛的。我們大家講笑話,雖然是笑話,是真理啊!講用錢方面,我們老一輩子就講,這個兒女問爸爸媽媽問父母拿錢用啊,躺著來要,早晨一醒,「爸爸要上學了,拿錢來,買點心」,躺著來要,父母還乖乖的:「哎,你趕快起來拿到書包放好了。」等到長大了,或者問兄弟、太太問先生、先生問太太要錢啊,那是站著來要的。等到了父母問兒女要錢拿來用啊,要跪著來要!雖然講得人生太可憐了,但是也是真的。你說像我們當兒女的,我也經常想,假設問兒女拿錢,兒女好的,說借兩個錢給你用——非常感謝!我覺得這個兒女多好!對我有多孝順!也捨不得:「哎呀,你都留到自己用吧,我老頭子還夠用!」結果真有一天我天天要寫信啊,或者問兒女拿錢來用,三次以後,大概我就 「知恥近乎勇」了(眾笑)!趕快拿一個子彈把自己結束了算了(一笑)!那個味道不好看。倒是我回想小的時候問父母要錢用,很大方,我還記得我小的時候問媽媽,用不著問啊,媽媽已經把錢給我準備好放在枕頭了。我說我用錢從來沒有數過的,一把抓出來就一放就走,不問多少的。可是問兒女,說一把把他的錢抓來就跑,不行的啊!

所以對下面人,你看文字用得多好,「子庶民」,你要挑剔他,為什麼說親百姓呢?把百姓天下人都當成父母,做不到的啊!對父母孝順一樣做不到的。「子庶民」,愛自己兒女一樣愛天下人,才足以領天下人。當然,你們甚至於說辦一個事業、成立一個公司,你公司里的職員,你要愛下面人,如兄弟姊妹一樣愛護他、子女一樣愛護他,必須要做到這樣。這些都根據修身來的喔!做一個領導人修身,你本身這個修身的修養都沒有,什麼都免談了。那麼,在中國的文化、中文上講,我們年輕的時候,讀了古書出身的人都有這種(體會),像某一類人,自己對自己沒有教養好,我們都是講「望望然而去」,我們對他眼睛就那麼看兩下——不是這樣看喔!那麼看!好像不屑於看你,咪著眼睛晃兩下就走了,「望望然而去」,就看你一下已經很客氣了。換句話,你人影子都沒有,就是不行。現在不同,現在社會的教育啊,不是這樣。這個呢,所以講我們幾千年文化精神在什麼地方啊?現在只能夠,除非要很好的演員,把過去我們所看到的告訴你,是怎麼樣一件事。用現在史距里的幾十年,中間距離很遠。那麼這些道理都由修身而來。

然後講到用世,國家天下「來百工」,「百工」上面加一個「來」,就是現在講建設開發,能夠開發建設,所有科學的專長,所有專長有能力的,都跑到你這裡來,願意跟到你來開發這個國家,開發這個局面。假設你做一番事業、公司工廠,都願意幫助你開發,因為大家共同利益,幫助你就是幫助了自己,福利平均了。

「柔遠人」,你看「遠人」上面加一個字「柔」,就是外交上。外交硬不起來的啊!這個「柔」並不是叫你軟弱,就是溫柔、厚道溫柔,有真感情、有真道德,要做到使人家自然跟你兩個講戀愛一樣的分不開。這就是外交的真正的道德與外交的才能,所以這個「柔」字形容的。專門談外交這個柔道,怎麼叫做柔,這又是一部專書,就是一個「柔」字。你說外交上處處向人家請送禮啊,請吃飯啊,看到人話都不敢說,那不叫做外交,那不是柔,那是沒有用喔!這個柔就是代表那個感情啊,就是絲一樣的纏到,不會放棄你。所以萬國來朝,就是唐代的名詩叫唐朝我們歷史上的「萬國衣冠拜冕旒」啊,那個才是真正的柔。這是柔遠人的道理。我們詩的文學裡頭形容唐朝,唐代的我們這個國家民族的鼎盛的盛世,「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世界各國都來朝貢。這就是柔遠人。

最後一條:「懷諸侯」,這個諸侯上面加一個「懷」。在周朝的制度,地方分治,由中央統一總合指揮,周朝初年的政治各個地方分地方自治。可是呢,真正重要的政權由中央指揮的,聽命於中央,所謂天子、周朝的天子。可是有許多地方因地制宜,就是分地方自治,每個地方的首長,就是王侯,所謂叫做諸侯。那麼等於後來我們拿西洋政治制度來研究,就是聯邦的,聯邦的政治。不過同美國的、同各地的聯邦政治不同,他中間有個文化正統的中心,代表宗教、代表政治、代表文化的中央天子,他有這麼一個不同的。所以隨便拿中國的政治哲學、政治的體制,拿外國的政治思想、政治體製做隨便的比較啊,很好玩。怎麼叫好玩?好玩是客氣話,一看就是不行、不懂。懶得看了。對外國的懂了,尤其中國自己一般的研究,對自己中國的歷史沒有搞懂,政治體制的精神沒有搞懂,所以隨便翻譯做一個比較啊,哈,剛剛相反,完全錯了,不對的。剛才我講周朝的政權這個道理啊,我們大概可以向大家提一點。所以研究文化研究歷史之難。我們太多了,有五千年,書也太多,資料太多,你非要遍讀群書,讀破萬卷——那是古人吹牛的,現在讀破十萬卷書還不懂事呢,起碼要讀破百萬卷書,然後馬馬虎虎可談,只能說。越到後來書越多、越難。所以這個「懷諸侯」,使全國的諸侯永遠是懷念這箇中央最高的領導人,是懷念。懷念等於我們孩子們大家到國外去了,對於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母,隨便你怎麼變;在國內有時候對父母還不高興呢,一出去了,慢慢懷念之情不能去懷,丟不掉的。這個精神中心啊,始終是聯繫的、一體的。所以才算是「懷諸侯」。

所以這九條,文字非常簡單,我們沒有好好地讀它。讀它沒有用啊!光背得來、唱得出來,沒有去思想它的內涵包容、包含都是什麼,那你就覺得這個書很容易讀懂。你真想一下這九條,就是我們現在今天做了這樣的研究,可以說還是沒有懂。每一條的內涵都是非常深、遠、豐富。這個他說「治天下國家有九經」的道理。

那麼下面他引申這個原則,說明這個原則是什麼。「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我們一條一條來。

一個做領導人,不管你是領導國家天下政治,或者你是做老闆開小店,或者辦工廠、開公司都一樣,第一個你本身必須要修身。自己本身不能站起來,沒有用的。不光是站起來,還要道德的站起來才有用。所以「修身則道立」,並不是說你一修身站起來你就得道了,可以成佛坐在蓮花上,不是這個道。這個道是人生的大道、人道,就是說你做人有做人、人道的原則建立。

第二點,「尊賢則不惑」,你能夠尊賢。有學問有道德的人,他不一定喜歡你喔!你說他不喜歡,我也不理他,那就違反了尊賢。要你去將就他的喔!所以尊賢的難處在這裡。

有學問有道德,你說這個老頭子有學問有道德,我去看他,他不理我,好討厭喔!你討厭他,他還正討厭你呢!還不想見你呢!所以你怎麼樣做到尊賢、尊重他,使他跟你兩個建立了真的感情。「尊」是很難,這個尊字就很難。尊賢是個痛苦的行為喔。因為人都有傲慢,講好聽點都有自尊心。

所以你看張良的尊賢,你們大家都曉得歷史上的故事,張良年輕出來,學問好、氣派夠、人又長得漂亮,然後呢一切都是,又是韓公子,古代的公子不是現代的公子喔,現代的公子晚上在中山北路啊什麼小咖啡廳都跑一下都是公子——那個不是這些公子。那個是戰國時候的大公子,那還得了啊!形如王侯,你看國家亡了以後當刺客,他本事並不大喔,他可以使一般人都聽他的,買來刺客要刺死秦始皇,做不到。這一下,有個賢者(當然這個老頭子也不願意,道家的人物始終不講姓名的),就看中了他,就觀察他。道家的人隨時隨地、每一個時代,他要找後來的青年培養,替國家替社會做事情,要找傳人。他看中了他。所以你看,故意碰到他,使他建立一個能夠尊賢的辦法,第一步,所謂圯上老人坐在橋上,故意把鞋子掉下去,然後老人家故意逗他的。張良開始並沒有尊賢,老人家故意逗他的。然後等他注意了這個老頭子,老頭子說:「我的鞋子掉了!下去,幫我撿來!」張良一聽,那個態度——心裡也罵:「格老子個老頭子!」——哎,第二步他想到了:不對!老年人,不管如何……「好!是!」下去給他撿了,撿上鞋子來,(老頭子)把腳一翹:「給我穿上!」他還能夠跪下來給他穿上。所以老頭子講:「孺子可教也!」這是古文,拿現在說:「嘿!你這個娃娃,倒有點不錯啊!」「孺子可教也」你看文字很好,讀來很好聽,現場是很難受的啊!就是:「你這個娃娃,你這個年輕人,還不錯,啊!」那個味道很難受啊!「告訴你,明天三更到這裡等喔,給你東西。」那個時候還沒有表,明天三更,三更是半夜啊!張良這一下,嘿,他也不舒服啊,歷史上記載他很不舒服啊,這個老頭子好怪啊!不過想想總有道理,所以半夜就起來了,跑去了,一去老頭子已經坐在橋上了:年輕人,那麼不懂事!不尊重老人家!老人家都先在這裡等你啦!年輕人貪睡懶覺!不行!明天夜裡早一點來!

這個磨練很難喔!到第二天他早一點起來,當然也沒有鬧鐘,很難了!早一點總是比昨天早,一去老頭子又坐在那裡,又罵他一頓:「年輕人!……」大概老頭子一夜都坐在那裡了(眾笑)。所以第三次,他再去,那真是啊,吃了或是打了強力膠啊,不睡覺了,就是一夜等著,早早就跑去了。老頭子:「嗯,這還可以,差不多。」然後就教一本書給他,「好好讀,不要亂跑,讀會了可以為王者師。」可以做皇帝的老師,領導天下思想,造出來一個皇帝,這就是王者師。

所以講這是圯上老人的故事,拿這個說「尊」。我們說這個故事,歷史上這種故事很多,我們的歷史上有幾千年經驗,所以尊賢這個尊字並不容易啊!不要說現在人,過去的人也很難做到尊賢啊!都是要賢來尊我的啊!當然我們有個資格大家相同,我也做過年輕人來,年輕人那個頭翹到半邊雲裡頭去,去找那個老前輩請教,坐在那裡,頭還翹翹:「你看怎麼樣?」或者「我聽聽你老頭子意見是不是同我差不多」(眾笑)!喔,那個味道!那像我現在的脾氣不是給你一拳打下樓去算了!這樣沒有尊的意思。就是他自己修養不夠。剛才我們拿歷史上講張良來比啊,張良他就做到了「尊」。當然張良還不是第一個榜樣,還不夠尊,他遇上這個老頭子曉得他有這個脾氣,非要把你這個脾氣把你磨下去。因為你那個脾氣動不動要打架,拿個鐵錘啊、鐵餅啊拿來丟那個秦始皇,秦始皇腦袋就是給你丟開花了也沒有什麼大用,這個國家還是沒有救得了的。還有李斯啊,還有其他的人。你要做就做大的,他所以非要把他這種粗暴的脾氣磨練到真學問、真修養。教育一個人才如此之難!啊,所以尊是很不容易的。(我們先休息。)

剛才講到「尊賢」的問題,在《中庸》的原則告訴我們:尊賢,為什麼要尊賢?「則不惑」。不惑是什麼呢?自己的智慧、人的智慧有時候容易受自己感情的蒙蔽,他說人的智慧有時候容易受自己思想上的蒙蔽。思想跟智慧中間有個界線的,這個界線很微妙的,那麼這些就牽涉到形上學去了,我們只能說一個原則。所以必須要賢者的指導,那麼,才使自己的智慧不受普通的思想、知識、感情的蒙蔽,對於事理觀察得透徹清楚。所以尊賢是有這個道理,「則不惑」。

「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這個道理,為什麼人要提倡?在我們表面上看起來,這是非常自私的一個問題。一定要親親嗎?一件事業一定要自己的人、要親人,一定是這樣嗎?不一定是這樣。這個親親是狹義的。當然最好自己的兄弟姊妹親人共同奮鬥是最好。但是兄弟姊妹親人有時候不一定會共同思想、共同奮鬥,所以五倫裡頭有朋友,朋友也等於兄弟、姊妹、尊親、父母、長上。尤其是朋友啊,他概括了上面四個倫理、四個倫常,父母、夫婦、……

(第五集完。2007-7-7東風勁吹錄入 2007-7-14江山沉寂二次校錄,玉樹臨風二校完。)

中庸講錄(第六集)

南懷瑾先生 講述

五倫包括這個親親意義當中。那麼親親,當然以自己個人的親屬的關係為出發點,這是決不否認說沒有私心的,有私心。私心不是罪過,私心不一定是罪過。私心合理不合理,私心能不能合道德,這箇中間的差別;並不是說人有私心就是罪過這麼簡單。那麼你說我無私,我也不吃飯,我的飯應該大家吃;我也不穿衣,穿衣我太自私了,應該衣服大家穿,我最好光光的在街上走路——不可能的,那許多是不合理的。不要說人,天地間的生物乃至植物,它都有自私。你看那個植物,一棵草、一棵樹,它在地下爭出來,都要爭出頭。但是你看植物界就曉得,草、木共同的競爭生長,但是它有禮讓,它要逃避這一邊。這顆樹這樣長起來,旁邊有棵樹這麼長,這棵樹要長彎一點,要逃出來一個範圍,給人家侵害它的範圍;這一棵樹枝頭向這邊來一點,都要讓一點路。自然界的道理,都是一樣。倒是植物啊、礦物啊,它們這個規律合道德;人啊,很痲煩!人比生物、其他的動物更痲煩。

所以人有了這個感情,善於處理,善於處理到什麼程度呢?親親。所謂自己的「諸父」,父親哪裡有那麼多啊?諸父,很多的父親一樣。就是說,同父親、伯伯、叔叔,父親的兄弟們。在古人,伯伯叔叔 「視之如父」,同自己親生父親一樣。所以古人中國的古禮,伯伯叔叔看侄子,在古文上稱為「猶子」,看侄子就是自己的兒子,一樣的,沒有分別。對於侄子都是稱「猶子」,「猶」就是等於自己兒子,一樣的。

所以親親呢,「諸父」,對於伯伯叔叔乃至伯伯叔叔的朋友。你看中國人的禮貌,現在年輕人不大了解了,所以有許多寫信、稱謂、稱呼簡直莫名其妙!現在很難辦了。就是只好跟著現代話,都要跟著年輕人學,總算把它看懂。像我們從舊的傳統的教育出身,假設現在自己父親的朋友,那個總稱是個什麼呢?是「父執輩」,跟父親倆一樣,平等的。他們兩個可以拉手抱著的,等於說我們現在我們的後代看我們的好朋友,假設我的兒子看我的好朋友——父執,另外又不同。雖然,當然不是我親的父親,但是在禮義上尊重啊,就是看到父親一樣,因為他是我父親的好朋友嘛!所以比我是自然。這不是高矮的問題,是真正人性的一個情感的問題;也不是故意製造這麼一個禮儀,做一個社會的秩序問題;是情感、人性、人情的問題。所以這些屬於「諸父」等等。「諸父」這個意義並不是只包括了自己父親、伯伯、叔叔,乃至包括了父親的朋友等等,父親這一輩五倫裡頭朋友這一倫。

「昆弟」,為什麼不用兄弟呢?昆弟就包括了伯伯、叔叔的我的堂兄弟,後世叫做堂兄弟了。伯伯、叔叔的兒子也是我的兄弟;同一個祖父的等等,乃至同一個曾祖父的。那麼包括了我堂兄弟的朋友,都在這個範圍——昆弟。使他們、使自己這一個親情的範圍裡頭「無怨」,沒得怨恨。難得很喔!你們大家現在都是現代小家庭,就是說父母管下面一代,伯伯叔叔兄弟都分開來住——這個小家庭看不到了。像我們在古老的家庭出身,這是很嚴重的。小家庭也很難!兩個兄弟長大了以後,兄弟姊妹你說心裡頭沒有怨?你們在座大概都有兄妹,想想看,怨恨才多哩!想到我那個姐姐:好討厭喔,我那個姐姐!哎呀我那個姑姑,煩死了!就是怨。這個不怨是很難!但是那說是我姐姐不好、我姑姑不好啊?啊,你都是好的啊?!所以是自己修身的問題。所以呀,親親的道理要做到「諸父昆弟不怨」。這好難!這個標準好難哪!所以道德學問的修養對自己的修正,是等於一個雕刻家對於自己內心的那個道德的雕刻啊,分毫都不馬虎的。對於自己要求的嚴格是如此。

那麼我們迴轉來看歷史,你看歷史上秦漢以後帝王的家庭,父子之間、兄弟之間爭權奪利,無所不用其極,豈止是怨而已!怨下面還要加一個字:怨懟。怨懟這在人生,怨恨還是輕的呦!怨懟。到這個程度!所以人,兄弟姊妹,所以你看窮家裡頭很窮的,我們認為很窮的社會、很窮的家庭,往往父子、父母、兄弟、姊妹感情特別好。為什麼有地位有錢的人家,親情會疏遠呢?利害的關頭,剝削了人性,沖淡了人情。這就是說文化教養的不夠了。所以《大學》、《中庸》是教育我們怎麼樣做一個人。很簡單的,我們怎麼做一個人?就是做一個普通的人。普通人你曉得懂這一個道理其中是太難,這「不怨」就太難!所以「親親之義」就是「不怨」。

歷史上剛才提到帝王的家庭,「諸父昆弟不怨」,三代以上都是聖王,不講;比較做到的——周武王,周朝的這個朝代。但是中間還出了一點事故。武王跟周公是兄弟啊!親兄弟,兄弟幫助哥哥完成天下大業,彼此為國家民族文化,流傳萬代的文化建立下來。他是沒有爭喔!乃至武王死了,兒子小,周公是叔叔,輔助這個侄子,使他能夠繼承這個事業下去。中間還出了事故呢!跟武王兩個兄弟(文王的兒子很多),另外又出了事,周公不避嫌疑,把自己的兄弟怎麼處理了,還是給武王的兒子支撐下去。那並不是說偏向這個侄子喔!因為這個侄子的確才能不錯,他當叔叔的願意——不然哥哥死掉了,這個弟弟上來,把這個政權拿過來,很自然的,本來都在他手裡,用不著拿嘛!他只要發布一個命令:「現在我管事了。」就好了嘛!——決不那麼做!你要曉得,你們坐在書桌子上想想不困難喔,等你自己到了那個地位,就曉得困難了。你說我很慷慨,我如果有錢啊,一定大布施,蓋許多房子給大家住,不要錢。等到你有十萬塊錢以後,你考慮了——嘿!摸出一張都心痛的呦!沒有錢談布施很容易呦!權利之間是這麼一件事。所以能夠做到親親,由人性發出來真正的愛心、至誠,使諸父昆弟不怨,那麼他對於朋友之間、社會之間,也能夠愛天下人。所以這個修養是這個樣子。

「敬大臣則不眩」。所以我剛才提到 「敬大臣」,所以歷史上的大臣——帝王師啊!所以像中國古代、上古,周朝以前的政治有三公之位。那個稱「公」。那個三公是帝王師耶!三公坐而論道,他拿最高的待遇、最高的薪水,來看皇帝。別人要跪下來喊「萬歲!萬歲!萬萬歲!」這是清朝以後規矩了;假設在三公,看到皇帝大概點個頭、打個招呼已經很客氣了,皇帝要向他行禮。但是職權上,他還要向皇帝行禮。當然皇帝要尊重三公。坐而論道,批評他。哪一點不對了,他講皇帝。下面的人做不好了,他不講下面的人。罵罵皇帝:你怎麼搞的呀!那個是三公的地位。那所謂大臣。在上古的制度,那是大臣。這個「敬大臣則不眩」,怎麼叫不眩呢?眼睛不會看花了,頭不會暈了。因為人到了高的那個地位、最高處的地位——天子,除了上帝以外、天以外,就是他第一,下面都是他的下面;那叫做這個天氣一樣,熱昏了頭的啊!熱會熱昏了頭,熱昏了頭眼睛看東西都花了的,看不清楚了。所以人到了最高處會「眩」,眩就是昏頭昏腦,看東西都是朦朦的了。

何必當皇帝呀?你們年輕人將來到了自己有了很多的錢、有地位,社會上到處看到你,大家街上人只要看到你就望望然:哎喲!這是某人喔!認識你一面,好像都覺得可以回去在那個墓碑上刻一筆:我還認識過某人!你到了那個位置的時候,自己會昏頭的啊!那麼這個時候是需要大臣了。有道德、有學問、有了不起,他不避諱你的。因為他們這些人、上古的大臣們,帝王他都不想當了,他所以又可以開教訓了,這一類的大臣。所以「敬大臣則不眩」,自己不會昏了頭。

「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他說你所謂體諒部下、一般人,體諒你的部下;你如果是教書的,就要體諒你的學生。體恤群臣,那麼,就是剛才我提到宋朝的政治、宋朝的歷史一樣,「士之報禮重」,知識分子還報你的、報答你的禮貌也是一樣。就是剛才我們提到,歷史上有名的宋朝這個朝代,三百年來,那真是,他對於相權的建立,對於文人、學者那個禮貌,禮貌有加。所以後來你看,武臣有岳飛等等,精忠報國,這是我們歷史上榜樣。文人如文天祥、陸秀夫,還有很多很多,不過他們兩位是代表;都拿自己這個生命、文化生命報答這個國家,報答這個政權。這就是證明這一句話:「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回報你是這樣忠誠。那麼你由這個歷史的經驗,同樣的做人、個人的事業也是一樣,你能夠體恤一般人、體恤你的幹部、尊重你的幹部,這一班替你做事的人也是報禮重,就是人之常情。所以中國文化講人情,這個叫做人情。

千萬不要跟外國人看,中國文化講人情不對。你以為過年過節買一隻火腿,前街送到後巷、後巷送到左鄰、左鄰送到右舍,送了幾十圈,你刻一個名字看看,原來是從我這裡開始送出去的。那個不是人情啊!是人情,那個是人情的一個表示而已。真正的人情是道德,所謂道、義。道義不是一隻火腿、兩個紅包可以代表的啊!你說是百幾十萬、百幾千萬,並不足以代表道、義。道義有時候一毛錢都沒有,可是他那個錢是比你幾十億都嚴重。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個關心,這個叫做情、感情的情。現在講的就是中國文化所講「人情」的道理。要深深認識中國文化所謂講人情是什麼,就是這個。千萬不要看到火腿就是人情,千萬注意!

下面再繼續下去,他說:「子庶民則百姓勸。」所以你做一個政治上的領導人,你認為天下國家所有的國民就是我的子女、孩子,一樣地愛護他,儘量地愛護他、照應他。他說「百姓勸」,這個百姓是古代宗族社會一個名稱。就是古人、每一個人血統不同,姓氏不同。這個「百」字不是只指一百個,代表了很多的血統、種性的人。自然相勸。「勸」是什麼意思呢?在古文裡頭「勸」——就是他一天到黑,王家到李家串一番,李家到張家又去訪問一番,是這個意思嗎?不是這個意思。這個所謂「勸」就是現在講社會自然就會有感化的作用。社會的風氣自己起了感化的作用,彼此互動的感化;不要你去教育他,自己互相勉勵、互相感化。這就是古文「勸」字的意義。不然是「勸」嘛,大家跑去一天到黑拉情分,看到你快要睡覺了,還坐在客廳里跟你談到夜裡兩三點。那是什麼?「哎,這是百姓勸哪!」那就是神經病,不是勸的道理。勸就是互相感化、感應,這是「勸」。

「來百工則財用足。」所謂來百工,就是剛才講過了,那麼所有專家工業的發達、社會的發展,則財用恆足,國民經濟富裕了,國家財政也自然富裕了。

「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柔遠人,尤其是古代,春秋戰國的時候,那個時代人口非常少,沒有開發的地方非常多,處處需要人力。所以「柔遠人」是非常懷柔這個「遠人」,遠方的人都到你這個地方來,共同參加你建國、建設的行列。這是一個意義。同時,「柔遠人」剛才說過的,還有,比方像我們中國的文化,像現在你看泰國啊、越南啊,這種戰爭;在中國古代,我們自己的國家真到了安定而統一的時候,碰到這些,馬上是救濟,馬上是幫忙。不像美國的幫忙,我剛才看了報紙,美國總算是要幫泰國的忙了,所以怎麼樣幫忙呢?賣飛機給他——還是做生意!人家那裡打架打得要死,他現在:唉喲,我答應過的話,一定幫泰國賣飛機給他。辦辦辦……賣飛機的手續,飛機裝上,再慢慢來打,把越南趕出去,不曉得幾時了——這是美國的做法。我們中國的文化不是這樣。

所謂「柔遠人」,中國文化這個道理,對於國際怎麼樣幫忙,《中庸》上有,後面有。現在還太早,不談這一節。

所以「懷諸侯則天下畏之」。剛才講到周朝的政權,地方分治、中央的統一,這一個政權,所以說能夠使地方分治的諸侯永遠懷念中心、代表國家民族中心的天子,所謂中央的政權。這是天下畏之。這是道德的政治喔!這個「畏」並不是說是權力上的怕;道義上感覺是不能對不起中央,有這樣的畏懼之心。不是利害關係的怕。

這個叫做天下九經。那麼這個都是講 「治天下有九經」的一段。所以剛才首先講所謂中國政治哲學,也是中國領導哲學的大原則。所以儒家思想,尤其屬於儒家中庸思想的中心。你們大家將來研究中國文化,那還有其他的諸子百家,大思想道理是相通的,表達的方式同他闡揚的精神稍有不同,也各有長處。道家有道家的道理,墨家有墨家的道理,諸子百家還多得很呢!不過這是正統的、我們文化正統中心的儒家中庸思想的。尤其是研究這個歷史哲學、政治哲學、領導哲學最重要的地方。

下面再發揮,以個人為出發點,就是 「修身」為出發點再發揮:「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這個「齊」字,古代古書上這個「齊(齊)」,有時候借用作「齋(齋)」,中間加一個大小的「小」字,一樣,不過你不需要改它。這箇中國古代的,這要認識中國字啊!這個東西叫所謂國小「六書」的作用。這個「齋」就是持齋,我們到廟子上說吃齋,就是持齋。這個「齋」字,像佛教廟子上吃素,有些人叫「吃齋」,這個話是佛法翻成中國字以後,根據中國文化《禮記》上來。「齋」者齋心也,心裡頭真正的清淨,叫「持齋」。說我不吃肉、不吃魚,那個叫做吃素,不叫做吃齋。後來佛教來了以後,那麼有些出家人要吃「八關齋」(佛教的一個儀式、一種修行戒律的方法),八關齋有一條「過午不食」,那麼所以叫做「齋」,叫做「持齋」,「齋」是這個意思。那麼這個「齋」字的本意,拿我們現在來講,就是宗教儀式的、達到了宗教形而上的精神絕對的清淨,心裡頭沒有雜念,沒有亂想;絕對的恭敬,乾淨到極點,這個是「齋」。那麼假設大家現在所謂學佛的、學道的在打坐入定,在中國的文字理上,就把這個人叫做在「齋心」,心裡在齋、齋戒。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齊明」是心理上,一個人什麼叫修行呢?心裡永遠是乾淨的、純潔的。自己修養學問隨時隨地心裡「心如明鏡台」,永遠是乾淨的、純潔的,是「齊明」。這個心裡、心頭打掃得乾淨,像一個明鏡一樣照見萬象。「盛服」,衣冠要整齊。因為人本來不好看的,中國文化叫人另外一個名字,原始叫做「倮蟲」,光蛋的一個動物、一條蟲耶!別的蟲生下來都還帶毛,帶著衣服出娘胎的;我們很懶哪,在媽媽肚子裡一爬出來,光光的,呵!毛都不帶一條啊!還不像豬牛狗馬,它還帶一身皮來,冬天夏天它也不要冷氣機,也不要暖氣機,它就是拿一身皮就起作用。我們是「倮蟲」,裸體跑出來的。[斷錄]……布蓋一下,不然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當然現代人提倡「天體」才叫美了,這是這個時代。不過你看慢慢發展,西方西裝,我們穿的這個西裝打領帶,你查西方歷史,不過一百多年、兩百年的歷史。兩百年以前,外國人穿衣服也同中國人,也是領頭、長衣服的,男女一樣的。你不要認為西裝就代表了西方的文化,這是代表了西方近代的文化,將來還要變的呀!你看將來進步了,不會穿這個西裝的。現在都變了嘛!那麼現在你看,人類東西文化都有大袖、長袍,慢慢把它變來又短、又緊、又小,現在短了是裸體,將來以後裸體再進步下去——扒皮!(眾笑)扒皮完了以後,好,再一層一層套回去。扒皮麼,你看很多人身上都刺花,差不多要扒皮了嘛。快了!快了!(眾笑)扒皮扒痛了以後嘛,再來慢慢套回去,又變成這樣長長大大的。不過我們穿得太早、太時髦了!(眾笑)

所以呀,「盛服」並不是一個討厭的東西。人由外形、環境影響到內心,你這個「盛服」一穿哪,自然不好意思。上回我跟女同學倆講,昨天大家講,有位女同學問:老師啊,為什麼古人包小腳啊?我說小腳***一樣嘛!說了很多。你說古人戴耳環,戴耳環是以前的禮貌,耳環是幹什麼?耳環很壞的東西,現在大家喜歡弄一點點,是裝飾品;一邊長耳環,那個女的出來你不準這樣看的(師示),你這樣一看耳環「咚咚咚咚」就打你的啊!(眾笑)那個耳環是這個作用啊!頭上你說那個「金不搖」啊,走起路那個臉、頭要端正,因為人走起來她這樣搖有一點好看;你這個頭這樣搖,那個東西不行了,就這樣搞起來(師示,眾笑),你就失了態度了。它是一個教養的東西。後來不懂啊,變成個裝飾。它對小孩子由年輕起,是個教養的東西,是一個文化的結晶。後來當然越來越不懂了,就是來一個這個樣子。那個頭上你說是上面戴一個冠,又掛下來鬚鬚,這裡又掛兩個耳環,你只好走路這樣端端正正地走。你還敢這樣(師示)?像現在人一樣又五花大綁、又蹦蹦跳跳的,那不得了!臉都打破了。所以這個「盛服」的道理。

那麼為什麼呢?你說講人性,這個是束縛人性的呀!哎,這是另一個道理了。

所以孔子、孟子主張性善,荀子**主張性惡。人性果然是好得很,但是這個人一生下來,自然很喜歡吊兒郎當學壞的。你不給他一個範圍糾正啊,他這個發展下去也不得了的啊!人性他有好的一面,有壞的一面;有至善的一面,翻過來就是至惡。所謂陰陽的兩面、正反的兩面。那麼要糾正這一面,給他防止一個範圍,不向太壞的發展,就要衣冠、禮義來規範他,來糾正自己的壞的一面的習氣。所以「齊明盛服」的道理是自然的。

當然這四個字,我經常講,古書很討厭!你這四個字又是作論文的題目:「齊明」可以做一篇論文,「盛服」又是一個題目,又可以做一篇論文。那麼「盛服」一作(論文),你把歷代衣冠的沿革、一直到穿西裝,同這個穿尼龍、汗背心、穿熱褲為止。將來熱褲以後不曉得再穿什麼褲,那穿的熱褲將來想不出一個名詞叫什麼褲了,等到以後再想吧!一般人會有聰明,自己會想了——扒皮褲,呵!到了那個時候,又可以寫一部大書。

所以這個學問之道,「齊明」是一個道理,「盛服」是一個道理。

他說,人必須由外形的這個戒,打到自己的內心去,才能改正,所以叫修行;你才能夠做到「非禮不動」。不是頭不動、身體不動喔!心念不動了,不合理的念頭不起了,自然不起。修養到了最高處,那個說是欲望啊什麼不起,不是壓制的,它是自然的、很自然,自然變成習慣,變自然了。所以教育由外在範圍「齊明」打進,到達內在「非禮不動」。這個才叫做修身。

我們現在教育管學生的操行是「訓導處」了。我們小的時候由老古板的那個教育改成西方來的學校的教育的時候,開始「訓導」這一方面、品行的課叫「修身」,就是根據這個來的。那個時候讀的訓導的書也叫「修身」。現在一變啊,這個「思想教育」啊,又是一套了。這個又是一個論文,又可以寫幾十年的演變,很好玩的。再把過去一年級來讀的課本「人、手、刀、尺、山、水、田,狗、牛、羊」,一直到達了「老師早!老師好!老師不得了!」這個東西,再加上這個課本的演變,這幾十年的變化。我一直想把它收攏來,一部好書,決定很好的書!所以由修身的道理,我們以前叫修身的課。修身課就是人格養成的教育。

現在講到「修身」了,然後怎麼樣叫做 「尊賢」呢?

「去讒遠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尊賢」上面講過了,現在講個人修養,叫做「勸賢」,就是社會風氣的樹立,怎麼樣改正社會的風氣。我們現在新聞報紙上不是講社會風氣壞嗎?怎麼社會風氣壞?在儒家中庸的道理,這個原則怎麼講呢?先由每一個人,尤其是領導人(這個領導人不一定是皇帝,每一個家長就是家庭的領導人;每一個團體的領導人;每一個老闆都是領導人),要能夠做到「去讒(讒言)遠色」,不聽小話,「讒言」是小話。這個「小話天天有」,或者你如果愛聽啊,下面就是「今天特別多」 了,呵!如果你不愛聽啊,「小話天天有,不聽自然無」。人與人之間相處,讒言隨時有的。讒言你說都是壞人、小人、奸臣?當皇帝的,奸臣專門給你進讒言。你說那個奸臣天生是個奸臣啊?據我的研究,沒有奸臣!奸臣是什麼人造成的?領導人自己造成的。領導人精明,不會有奸臣。當然嘛,所以像我如果我來扮演的話,我做個皇帝,這個學生常常給我拿茶的、倒水的,比較跟在我一路的,當然親近得多嘛,他跟我講話自然方便嘛。他講話不用說老張不好、老李不好,他不要那麼講嘛!有時候問起來:老李怎麼樣啊?「老李呀?老李好像沒有來耶!」就夠了,這一句就讒言來了!他也不是有意非要做壞不可。但是不過剛剛老李對他「哼」那麼哼他一下,他正難過在那裡,所以我問到老李,他正好:「老李呀?老李沒有來啊!」那很自然的呀!他也不一定要出壞。就是看你天子聖明如何啊!(一笑)領導人聖明就曉得,看一看,笑一笑:呵!這個小子大概吃了虧了啊!——心裡有數了。譬如舉這樣一個笑話。

有許多人與人之間,所以古人的話講個人:是非終日有,不聽自然無。一聽是非,明白的人(就曉得)有它的來源的。好人他會說壞話,壞人有時候也會說好話,這個不一定的呀!你說這個是壞人,壞人問到壞人:哎!你的父親怎麼樣?「我的父親好得很啊!」壞人一定那麼講,他有也親親之義啊!你說該聽不該聽呢?所以難哪!人的修養是很難。你要曉得,當父母也是難喔!你的女兒好幾個、兒子好幾個,嘿!兒子女兒在爸媽父母面前他也會拍馬屁耶!爸爸媽媽就是他的馬耶!他有時候也拍得很厲害的。你如果父母不聖明啊,老大就吃了虧;再不然老么就上了當,經常有的事喔!這個是同樣的道理。所以「去讒」多難!

「遠色」,一樣的難。你說我不好色,天下人哪裡有不好色的啊?好色,人之天性也。誰又不好色呢?說我絕不好色,除非你是說假話,你自己愛聽。個個好色!看到那個好看的多看一眼,不是罪過啊!好色不是罪耶!所以有些女同學給人家追得討厭:老師!某人討厭,拚命追我!我說追你不是罪撒!你愛他不愛他是另外一個問題的。人家愛你,愛你不是罪吧?你不愛他不是就好了嘛!而且愛你呀,你還要謝謝他,最好送個禮給他,總是不錯,他是能夠曉得愛你,對自己很光榮嘛!(眾笑)這個不是罪。所以好色不一定是罪。你的好色曉得禮義、曉得範圍,不能亂。所以「發乎情,止乎禮」。

所以「去讒遠色」這個「色」字,孔子的用詞啊,同「鬼」一樣的用詞。孔子對於鬼啊,「敬鬼神而遠之」撒!鬼神並不是壞事,你敬他,距離遠一點,保持一個距離;所以你好色的事情上、感情上保持一個相當的距離。所以叫做「遠色」,這個「遠色」是同那個「敬鬼神而遠之」一樣的遠嘛!就是這個道理。

「賤貨而貴德」,「貨」是什麼貨呢? 「賤貨」是一個什麼傢伙呢?「貨」就是物資,古人所謂「好貨」就包括了愛錢。上古的文字裡頭經常有一個字,你看,齊宣王跟孟子倆談話,這個皇帝是很爽朗的皇帝,孟子講了半天他不好意思推辭,「寡人有疾」,我有毛病啦!孟先生你不要多講了,「寡人好色」。孟子這個人他像是叫花子打蛇——跟著棍子就上來,他說:好色不要緊啊,你使天下人都好色。他說:哎呀不是這個啦!實在太……「寡人好貨」,他又愛錢。(孟子)他說:愛錢好錢也不要緊啊!——他碰到孟子,一點辦法都沒有!(一笑)所以這個「貨」字過去是代表「愛錢」;也代表了物資。這個是「好貨」。男性的好貨是愛錢;女性的好貨是真好貨。所以街上那個百貨公司西門汀啊、寄賣行啊,那些貨品都把它給女性準備的,因為女性天生容易好貨,對吧?這個東西好!本來這件衣服還不錯,有一件新的比這個更好,實在捨不得,不過還是收不住,明天還是給它買來;到門口想想,皮包里不捨得拿出,又回來;第三天總歸把它買來為止!這就是好貨。(眾笑)「好貨」跟「好色」倆一樣的厲害。所以啊,要「賤貨而貴德」。

「所以勸賢也」。這個「勸賢」,使社會風氣走進賢人的社會、賢人的風氣,進入良善的風氣。可是理論講起容易,在我們今天電風扇之下、在十一樓悠哉游哉談談滿有道理的,身臨其境做起來很難哪!所以教育與修養、道德與修養不是容易的事。理論容易、批評人容易,要求自己就很難!所以要「知恥近乎勇」,不要忘記了自己。光是講理論,看人家、批評人家都很容易,自己到那個……你說「我絕不好貨」,因為你口袋裡經常只帶五十塊錢,當然不好貨!而且好貨的地方你還沒有看到過呢!那些貨品是什麼價錢?你看都沒有看到過。那些好的東西硬是好,好的手錶就是好!我都停留,眼睛都看兩眼,怎麼不好呢!這個所以「勸賢」。

「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這都是講「勸」的,勸就是感化、感動,尤其是確實要求自己。「尊其位」,將來你們做老闆啊、辦工廠啊、當董事長都一樣,你請的人,哪怕請一個打字小姐,哪怕請一個小弟來給你跑街的,你要尊重他。他的職務不同,他的人格跟你倆一樣的;他的人也許長得比你還好看,不過你的命比他好了一點,如此而已!所以要尊重人家,尤其尊重他的「位」、他的職位,你不能干涉他的職位,「尊其位」。

「重其祿」,待遇要高。你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那怎麼做得到啊?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會快跑、這樣馬兒永遠不吃草,那怎麼行的啊!不可以。你必須要給人家足夠的待遇。足夠還不行啊!超過了足夠,他心安理得,他安於其位(職務)了。所以呀,「尊其位,重其祿。」

「同其好惡。」還能夠做到了解他的心理,他所喜歡的事、他所討厭的事。並不是叫你跟著他跑。譬如說有人,人是很好的,他就是討厭某一點,那麼你做一個領導人、做個老闆,只好將就他這一點毛病。譬如他什麼都好,晚上不敢下去,為什麼?他怕鬼。「鬼有什麼可怕?你給我滾下去!」那就不對了!那你只好說:你既然晚上怕鬼,我自己去。只好如此。你看什麼,我去看!我回來告訴你:沒有什麼鬼嘛!我去拿來給你看嘛!他慢慢給你訓練他。比方啦!「同其好惡」要善於套用。那麼你說他好的是什麼?好的是溜班出去跳舞;討厭的、惡的是什麼?惡的呀,懶得工作——你也去同其好惡啊?!那就不行了。所以「同其好惡」這是個教育道理。

「所以勸親親也」,這個對付尤其是你兄弟姊妹之間,同仁朋友之間。往往這個朋友是互相規過、互相勸善。比如他有不對的地方,朋友之間只有一個字喔:勸。勸導,不是勉強喔!你過分勉強:你非要這樣不可!那不是朋友。那你教育兒女都不可以這樣教育。有許多人對朋友之間就失態,就超過範圍,那就犯不是勸導。像我們過去對於這個「勸」字,我們過去跟父母倆講話,連「勸」字都不敢講啊!如果說我給爸爸媽媽講話:「爸爸,我勸你這樣——」一個耳光過來了:你讀些什麼書啊?!「勸」只能對朋友用。「爸爸,我建議你這樣——」對皇帝那個「諫」。所以說「我告訴你怎麼樣」,是對孩子、對自己兒女講的。現在人的啊,「爸爸,我告訴你!」「爺爺,我告訴你!」嘿,他比爺爺還大!(眾笑)這是我們五千年禮義之包撒!禮義之包,不是那個包裹的「包」,我把它改一個字——包起來的「包」,禮義早早包起來、放起來了,叫做禮義之「包」了。(我們今天講不完,只好到這裡為止。)

……「治天下國家有九經」的「親親」 的道理,這都是講的領導學。

下面,「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 就是對於高級的部下,就是對一般部下也是一樣喔!重點在於高級的幹部。「官」的意思古代所謂「管」,管理的事情、主管這個人。盛,就是說主管的責任交託給他,就是考察清楚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官盛」,對責任,「盛」是完全信任他,加重的。「任使」,給他的任務、給他的使命,給他的使命恰恰合於他的任務。換句話說,他的任務所擔任的,正是可以達到他的使命。這個道理,就是完全信任人、信任高級幹部。「所以勸大臣也」,這個「勸」不是勸導,就是感動、感化的意思。用人的道理最怕是防之如盜賊、用之如牛馬,又用他,又防他;又懷疑他,又想使他為自己忠心。甚至於說,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跑,這個是絕不可以的。所以「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

下面對一般的部下、對一般的幹部來講,「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對於用人之道,要「忠」。我們都曉得中國文化後來的解釋,有下面對上面絕對要忠——忠實、忠誠。同樣的,大家忘記了上對下也要忠。「忠」字在古文的解釋,對任何事情、對任何人無一而不盡心的謂之忠,盡心、盡力謂之忠。對朋友也好,假設朋友托你的事什麼不盡心、不盡力[斷錄] 就是「忠」。所以忠實這個「忠」字的意思,盡心盡力謂之忠。「信」,信任,能夠言而有信。所以做人,對下面做人的幹部,乃至做人的長上、做長輩對下面,要做到「忠信重祿」。「重祿」現在講待遇足夠。當然你要人家做事,人家有後顧之憂,家裡孩子的奶粉錢在哪裡還不知道,這邊還要人家拚命地去做事,對國家社會或者對個人事業盡忠,那是不可能的,違反天理,也違反道理。所以要「忠信重祿」,使他有足夠的待遇。「所以勸士也」,這個「士」就是對一般的知識分子、做幹部的,彼此這個風氣、社會的風氣、政治風氣自然帶好了。

那麼對於老百姓,「時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也。」就是需要老百姓出力、國民盡力的時候,所以孔子在《論語》上講過「使民以時」,一個命令下達、一件事要合時、合理,恰合那個時間。「薄斂」,對於繳稅,稅對於公家的貢獻,儘可能地對國家的財政夠了的時候「薄斂」,儘量地負擔輕。這樣,「所以勸百姓也」,使這個國民走上優厚的、厚道的路子上。

那麼對於公務員,拿現在來講工教人員,以及各種技術人員,農業的、工商業者,「日省月視,既稟稱事,所以勸百工也。」我們都曉得世界的文化,考試制度是中國文化特有,也是中國文化所建立。甚至於說,十六、十七世紀以後英國人仿造中國人的制度創立他們的考試制度。所以考試與監察兩種制度是中國政治歷史上特有的一種制度,這個精神由來甚久。在過去上古的時候有「日省月視」,一個月要考察,負責單位、負責人每一個月要省查,每天都要省查,反省自己。在上面領導人每一個月有一種考核、考試的辦法。

「既稟稱事」,這個「稟」現在寫的是這個「稟」,這個稟字我們大家學古文都曉得,向上面說話、稟告用這個稟。實際上,「稟」就是秉受那個秉,就是稟賦,接受那個命令、秉受。這個秉是同樣的,通用。「既稟」,考核下面,上面人下一道命令、一個任務交代給他,考核他,他能夠承受、秉受這個命令,的確能夠達到完成的任務。「既稟稱事」,這件事情交待給他,他做到了,恰到好處。

譬如像我們經常發現到做事的時候,尤其是現在青年,使人至少在我們這個年齡習慣上看去很看不慣,往往就做不到「既稟」。既不能秉承命令,又不「稱事」,做的事情又不合適、不對。每一個現在青年都曉得創造,創個什麼啊?你沒有東西創個什麼啊?創造要基礎的,你沒有基礎怎麼創啊?你說試試看,你對於個人拔個牙齒試試看可以,牙齒是你的,不過好牙齒還是拔不得。天下大事做事情有時候試不得啊!你試了,失敗了再改過,那來不及了。所以就要學問、經驗。最可憐的,現在我們社會一般青年犯了一個什麼毛病?據我所了解的——也許我所了解不對,或者是不了解,很少跟外面接觸——但是一切出道就曉得現代青年既不能令,又不受命;自己也不能當了不起指導人,下個命令這個事情要怎麼樣做,我判斷做下來一定對——沒有這個本事。沒有做一個領導人的本事。那麼你聽人家的好不好呢?哎,不服氣,又不受命,不接受命令。所以現在青年每一個人搞得一塌糊塗。自己也苦悶,苦了自己,也苦了人家、苦了家庭。都在創,尤其鄉下跑到台北來創,結果什麼都沒有創到,撞到了計程車、機車了,骨頭撞斷了,如此了事!所以這就是學問。

學問要做到有才能。光文章寫得好,不一定會做事啊!要有才,「既稟」,能夠秉承一個主官下的一個計畫、一個命令,通盤了解它。做起事情來「稱事」,寫一個條子也好,寫得像個樣子。現在青年們寫一個條子、寫一個報告、寫一個計畫,那些字啊寫得龍飛鳳舞,已經看得很煩了;中間的內容啊,不曉得講些什麼,亂七八糟!坐在辦公室上、書桌子上想的,用到事實上都不通;辦起事來更不行。然後你叫他上街辦事,看不見了,坐那裡吃冰淇淋去了;然後說「沒有碰到人」,實際上坐在那裡吃冰淇淋,遲到了,當然那邊人碰不到了。像這樣情形,既不能秉承命令,又不能稱事,達不到任務,這就不對了。所以,對下面要做到「既稟稱事」。「所以勸百工也」,百工是技藝,一切社會上每一個人修本位的崗位都要做到這樣。

「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外交方面懂得禮貌。「送往迎來」很難喔!大的外交,我經常感覺到,現在世界各國專業外交官很多,像你們大專畢業考進外交系,或者最後考進外交官訓練所,考完了派到外面做事。學識基礎、風度教養不夠,連衣服都不曉得穿,穿長袍怎麼穿的?短褂怎麼穿?穿時髦衣服怎麼穿?連打扮都不曉得打扮,這個就很差了。職業外交官好手已經很難,大外交官更難了。大外交官不一定靠送往迎來啊!天下大事,他就代表一個國家,到時候三言兩語就給你解決了、否定了,乃至能夠忍氣;如果外交的時候受一切的氣、忍一切的污辱,而把任務達成,這是真正外交官。

外交是外交,我們普通做人的社交禮貌,現在發現這一代的青年社交都不懂。客人來,禮貌也不知道,反正招呼(師示),這也算是打了招呼了,也不錯,這個也算禮貌之一。然後怎麼樣請坐、怎麼樣站起來、怎麼樣走路,都不懂。然後搞得我們站在那裡只好看著,不曉得怎麼辦。你跟他有禮貌,他不懂,那只好對他無禮貌。「你貴姓是什麼?」「我貴姓王。」 (眾笑)我們心裡就涼了一半了。然後,「你請坐!」「我知道請坐!」哎呀我的阿彌陀佛啊!那真是沒有話講。你們青年注意呦!寫一封信也寫不來,下面稱呼也不知道,上面稱呼也不知道。再麼就太恭敬了,有一位同學(好多年前了,現在不同了)跟我講了以後,信封上寫的是:「南公懷瑾夫子大人老師」,一看好像送到殯儀館一樣的!(眾鬨笑)把所有官銜都加上,又太過分了。然後我告訴他,信封上是給郵差看的,不是給你看的,你叫「南老師」,郵差不一定叫老師啊!你說我寫給爸爸「南爸爸」,郵差不是叫你的爸爸也叫爸爸啊!所以你寫給你祖父也好、寫給爸爸也好,也是寫「某某先生」,沒有錯。信封這個東西是給郵差看的,不是給你看的。所以古代中國是禮義之邦,這些不曉得學校里有沒有教育過。我一問學生,都說有教育過,事實上很多都不懂,奇怪得透頂!所以講「送往迎來」四個字,不容易做喔!

譬如這一個門,送客人怎麼樣送?送電梯又怎麼送?送上汽車又怎麼送?就是說,我們上汽車,跟青年人一出去,往往把老師或者爸爸坐在那個最痛苦的位置、最低級的位置。就把你汽車中間按進去,就把那個槓槓上,最苦的地方。那個不是給人坐的,或者是主人帶狗出去,給它坐在中間,怕狗兩邊跳出去了,所以兩邊人來看著。結果啊,拚命把人:老師啊!你這樣坐!他又是很恭敬啊,所以也只好當狗窩囊坐在中間!(眾笑)你不要說他失禮,他不懂嘛!他心裡是很恭敬:中間位置還不好啊!汽車中間那個位置是最不好的,中間那個槓就在中間,走起來 「嗊嗊嗊」,就在那個地方。所以「送往迎來」四個字,接待賓客是大學問。他這裡當然講外交,第一個禮貌要知道,「送往迎來」。

「嘉善」,講話應酬之間有人比如人家的好處儘量地表揚。看看這個傢伙交際場合實在沒有什麼好說,哎,某人一笑:他這一笑笑得好!笑得非常和平,像白鴿一樣!和平鴿子,呵!你總要想辦法講些 「嘉善」。再沒有好處,他一聲也不說話:「你看他就是好!你看某人這位先生沉默寡言啊!就是好!你這個了不起!」等他說話說多了:「你這個滔滔不絕啊!」 這樣總是有一套。(眾笑)「嘉善而矜不能。」怎麼叫「而矜不能」?是說自己有長處不能夠傲慢,不能夠在人前處處表示自己的長處,壓住人家的短處。

「所以柔遠人也。」就是說當一個在外交上的主官,在外交上使別人都願意跟你倆交往,很遠國、遠地的人都願意歸順。

下面就是我們整個民族文化的精神,要了解自己國家民族文化,這個什麼民族文化:

「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

你們要講中國文化的國際思想、世界思想,代表我們這個民族的,幾千年的精神就在這裡。「繼絕世」,人家國家要亡了,幫忙他復起,不使它斷絕,不使他絕後。人家世界上別的民族也許要想消滅別人的民族、消滅別人的國家,自己稱霸。中華民族的國家民族的思想不是。我要存在,所以希望世界上一切的民族、一切的國家、一切人民永遠平安下去。所以「繼絕世」,哪一個人家家庭要絕後了、國家要滅亡了,幫助他,不能使他滅亡。

「舉廢國」,乃至周代文化,古代有些國家、上古的國家已經廢了,沒有了,歷史上有這個名稱,已經沒有這個國家了;可是當我們周武王統一中國以後,周公、姜太公連封了三百多個國家,有許多幾百年前都沒有了,找出他的後人來,把他輔助起來。所以「舉廢國」。所以中國人做人有時候別人(親戚、朋友、鄰居)家庭有危難的時候,為朋友不遠千里萬里跑去幫忙朋友家裡,使他興旺。這個在古人很多,現在很少。所以「繼絕世,舉廢國」。

「治亂持危。」人家的國家有內亂了,我們在過去春秋戰國前後看得很多,我們國家就派兵去了。不像別人派兵去是趁火打劫,我們派兵去了以後,制(止平)定人家國家的內亂,「叫你們選一個好的皇帝上來。」好了,退兵,回來。(這是)中國文化。「持危」,看到人家國家有危險,以軍事行動幫助人家,安定了,回來。

「朝(chao2)聘以時。」所以我經常同外國朋友講,中國文化這個民族在國際上用兵用軍事歷代都是蝕本的生意。幫助人家國家安定了,然後沒有侵略人家土地的野心,也沒有想侵占人家市場經濟上的野心。退兵回來,只有一個:年年進貢,歲歲來朝。每一個國家所以每一年,或者是遠一點隔三年。當年的琉球、朝鮮、越南、暹邏(就是泰國)等等,是「萬國衣冠拜冕旒」。有些都 「重譯來朝」,所謂重譯,因為言語文字不通嘛!譬如歐洲、中東有些國家過來,先要通過靠他的國家附近文字相通的翻譯一道;翻譯一道了,再到中國來,又要經過第三道的翻譯;三種語言翻過來才懂他的意思,這叫重譯來朝。但是你查我們的歷史上,外國人來朝貢的時候,我們賠本賠得很厲害!南洋送進來麒麟,實際是什麼?長頸鹿,他叫麒麟。來了幾條麒麟或者弄幾個猩猩、大猴子,送進來以後,再弄些香蕉、土貨,那當然保持也很困難了,一路下來,南方來的一到了廣州,廣州的地方政府就要接待了。是朝貢的,給皇帝的,那要命!派兵派人一路護送,加重,那個時候唐朝的首都在長安在鹹西,從廣州要走好幾個月。楊貴妃吃荔枝,馬都跑死了多少啊!「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那個馬一天儘量跑死拉倒!這個馬死了,趕快裝在另一個馬背上,一路接下去,就是為了吃這個荔枝。你看朝貢也是這樣喔!有些外邦來的東西、外國來的乾使節的,那不曉得損失多大!然後在我們的首都,中央政府招待個把、兩三個月以後,重重地賞賜,慢慢送回去。在歷史上這些記載的資料你看可以寫一部專書,非常多。有些派到中國來的大使們甚至於不想回去了,也很多。大家在這一部分的歷史很少留意去研究它。所以「厚往而薄來」。

所以中國過去講人情的道理,你給人家送禮也是這樣,禮物希望人家送過來簡單,意思意思;還禮給人家可不能意思意思,「厚往」,要多、要加倍。所以說「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現在我們不同嘍,送禮來你最好越多越好,還禮就是馬馬虎虎吧!甚至於說再等一下再說。這個社會文化實在變動變得很厲害。

我們簡單地把所謂「治天下國家有九經」,九個大原則這一段(繼續上個禮拜三的)講完了。這一段的內容大概如此,詳細的各人自己再去研究,詳細的很多了。

所謂下面結論:「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那麼這個分析怎麼樣做一個領導人——領導學。全體這九經都是領導人所要注意到的。它分開來,不一定責備於領導人,就是說每一個國民每一個人,受了教育,必須要具備這個素養。分開來講,分析起來有「九經」,九條大路、大原則。但是你說那很難,我幾時學得好啊!我也沒有當外交官的可能,不會有這個經驗;更不會說是坐在那裡,學萬國衣冠朝廷接見這個味道,也做不到,讓我怎麼經驗?「所以行之者,一也。」只有一樣。一樣是什麼?他慢慢要講出來的,就是本書上下面會報告來的——「誠」。

現在繼續下去,「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

這是講做人的事情。就是一個事先要有頭腦,要預備。所謂萬事、天下任何事,事先要考慮好。「豫則立」,先有「豫」,先有計畫。現在人要做什麼事,先要有理想、有計畫,這個計畫屬於古代這個 「豫」,要先預備好,才能夠做事。假設事先沒有計畫、沒有預備、沒有研究、盲目地去做,「不豫則廢」,最後是失敗的。事先都要有頭腦,想好。例如講話,不隨便講。有許多人很會講話,但是往往發現講了半天呀,像我常常碰到這種事,我說你講什麼呀?他說:老師你沒有聽到?我說都聽到了,那你講什麼啊?他就愣住了。因為他講了半天是廢話。你要的是什麼嘛!所以一個人要喝茶,你說「我要喝茶」,很簡單嘛!他先從自來水廠說起,說到如何做茶,最後口都說幹了,問他: 「你要什麼?」他自己還沒有講清楚,你說這不是糟糕麼!所以,「言前定」,一個中心意思就是邏輯道理。「前定」先*,則不跲。不是亂的、偏僻的。走路「跲」就是亂走,步伐亂了。

「事前定,則不困。」做一件事情,事先要研究清楚,事先要預備好,自己不會有困擾。一個事情自己都沒有想好,自己也不努力,臨時匆匆忙忙亂搞;成功嘛,昏了頭,比吃了痲醉藥還厲害;失敗了失意了嘛,就睡不著覺。就是不行。成敗利鈍事先要研究好,「事前定,則不困。」

行為,做一件事情一個行動「前定」, 「則不疚」,無內疚。一個行為前定了,這件行動要做了,後悔很少。要把成功失敗的道理想好。

「道前定」,這個道就是「原則」。任何的原則,需預先考慮好前面。所以臨時天下做人做事,沒有一定走一條直線的,一定會變動。中間碰到艱難挫折甚至於整個地失敗,已經有失敗的打算,這就是前定好;那麼智慧套用是無窮的,所以「道前定,則不窮。」

「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

這一路連下去,講一個人由一個普通人到崇高的成就,這一段青年同學們要特別注意!一個人在下位,誰都不知道你,無聞,再加上自己言不壓眾、貌不驚人,所謂過去講聲望,現在叫做知名度,知名度嘛除了爸爸媽媽曉得你的小名叫阿貓阿狗以外,其他嘛,沒有幾個人知道。可是你要想站起來,出人頭地,做一番積功立德的事業,這個路線……[斷錄]

「民不可得而治矣。」下情必須要上達。所以做一個上面的領導人,每一隻眼睛是盯著下面全體的人,希望在這個裡頭找人才;等於在很多的石頭裡頭要找出一個玉來;等於在很多的草裡頭要找出一個棟樑之材,一個草木、一個大木材來。可是在下面的人自己怎麼樣站起來?在下面而不獲乎上,無法上達、出不了頭地,上下不能溝通,你縱然是天大的才能,你只怨天,你不要怨人,你無法有出路表達上去。比如我經常說,現在最近很少了,像前幾年紅葉棒球隊,我說你們看吧,這山裡頭的幾個孩子,一毛錢沒有,球都買不起,拿個木棍打石頭,結果嘛成功了。我們大家報紙都在叫:這是我們社會的光榮。唉!少扯淡了!你也沒有培養他,你有什麼光榮?靠他們自己站起來。這個就是例子。人靠自立。自己沒有站起來的本事,怨天尤人沒有用。然後就說大家眼睛是瞎的:「像我這種大才,不曉得多大,比西瓜還要大!他們都不認識我!」你這不是吹大牛嗎?我們小的時候鄉下人家西瓜皮吃多了——吹大牛。西瓜皮吃多了,光會吹牛的,據說如此。所以不會說話的人都可以吃點西瓜皮。

「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那麼要怎麼樣獲乎上呢?「有道」,有一個路子,有一個原則:「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連你的同學朋友都不能了解你,還看不出你的才具,然後你就是說:這些呀我當年沒有一個同學啊,因為我那些同學都混蛋,都不知道我,我最高了!所以我常說一個人連自己同學朋友之間都找不到半個、一個人,下文就是: 「慘兮哉!」你不能夠說同學、朋友都不行,都不了解我。那就問你是不是了解每一個人呢?你不能了解別人,怎麼只要求別人了解你?所以「不信乎朋友」,這個朋友包括社會,「不獲乎上矣」,那麼自然不可能出人頭地。

「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他說,再一個你的同學、朋友怎麼了解也好,你對家庭、對父母兄弟都沒有處好;我們常常發現許多人對父母處不好,兄弟姊妹冤家一樣,對自己親人都是仇人;說他會對朋友比對親人還好,理論上、邏輯上通,事實上不通,不盡人情。一個人不盡人情,而想有對朋友忠心到底、忠義到底,不可能。所以,不順乎親,就不信乎朋友。

「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那麼對父母兄弟姊妹為什麼處不好呢?有個道理、有個原則是什麼呢?問自己,不要再怪家裡人,先檢查一下自己。自己沒有一顆誠懇的心,自己沒有一個誠懇的修養,只要求父母兄弟對你好,那怎麼行?所以呀,不「順乎親有道」,要「反諸身」,迴轉來反省自己。反身而不誠,當然不順乎家庭,自然處不好,你本身不對嘛!

「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那麼怎麼樣做到修養自己呢?反省,最後還是自己反省。

「治天下國家有九經,及其行之者,一也。」上至當皇帝,當全世界、全國的第一人、領導人,下至做自己的皇帝、做自己的主宰、做一個很平凡的老百姓,不管做哪一種職業、哪一種地位、實行哪一種事業,只有一個:先建立自己。那麼,要建立自己,「誠身有道,不明乎善」,天下哪樣是真正的對?要搞清楚。所以經常我跟青年同學們在一起做事,我說我經常發現你們人生觀到現在都沒有建立。還有些人幾十歲了,我發現沒有人生觀呢!我說:你究竟想做一個什麼樣子的人?都是這個樣子:「我也不知道!」(眾笑)你也不知道,誰知道啊?我說你們都是水面上的荷花、水荷花,這個浪頭一衝,衝到哪裡就在哪裡,就是隨緣而遇,自己沒有站起來。我想做什麼?我要做怎麼一個人?你說我想做一個躺下來的人,也好啊!你就永遠學習本事專門耍賴,永遠躺著也好;躺不住的啊!躺不住就隨波逐流,叫他聽命呢,不服氣;那麼你有本事領導別人,你創個業,你也可以去開個工廠、開個公司,做一件事業,養個千把、萬把人,你能夠給千把、萬把人靠你吃飯,你就了不起嘍!你要曉得喔,就有八、九萬人靠你吃飯,一個人還有老婆、還有父親、還有母親。等於有一年經濟很不景氣,有一位辦工廠的老闆來跟我談話,他說:哎呀!我很想擺下!痛苦啊!想放下不幹了。我說你不能放下。他說:對呀!我一放下來以後,二十萬人沒有飯吃。他說我工廠人多少萬,每個都有家眷,我如果一不乾,整個地垮了。所以說賺錢就要開下去,不賺錢除非我死掉!我說:哎,你這就是菩薩心腸!不管如何要撐下去。實際就是人生觀的道理,你要做一個什麼人。

所以呀,「誠身有道,不明乎善」,那麼怎麼樣一條善路?那麼你把人生觀的哪個是至善?應該怎麼樣做?譬如出家,出家我應該怎麼樣出家修持?怎麼樣做一個高僧?不管他高僧、矮僧啦,反正我要成果、證果、證道,怎麼樣才能證道?就是需要明這個善。但是這個理搞不清楚啊,就「不誠乎身矣」,身不能誠。此身不能誠,上面一切都垮了。所以,「治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就是這個意思。

現在你們看寫文章,白話文也是這樣作。這個文章是另外一種。這個文章你看上面說了半天,有一個東西;然後一大串,爬上高山、爬上四海,一路說下來,最後就是這個東西。比如文章的手法。你說 「治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一者,誠也。」就完了!誠怎麼誠?人家讀起來沒有意思。他一路一路,像那個剝筍子一樣,一層一層剝,剝到了最後,筍子露出來,然後曬一曬變筍乾了,呵!那就很「誠」了!這個文章作法,倒轉來一層一層剝,由大的說起。

那麼現在上面把這個大、小,一個大題,誠是個大題,這個誠字很難解釋。如果說「治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一者,誠也。」這個大題一拿出來,沒有辦法了。現在人寫論文寫文章,先把那個大的蓋上去:下面第一章分八節,第一節:足指甲;第二節:手指甲;第三節:頭髮……然後一套一套古書、白話文,蘇格拉底啊、孔子啊一大堆插進來;外國人怎麼樣說、美國人怎麼樣說、日本人怎麼樣說,說完了以後,你怎麼說?我沒有!現在所有的文章、書本,要看你的意見是怎麼樣?我沒有。學問很好。那下面參考書列一大堆,那什麼書都有,表示我看過那麼多書了,你看你不能說我沒有學問喔!拿書來都把你壓死了!(一笑)其實啊,學問之道在自己。所以你看這個 「誠」字,他用這個章法,你說了這個大的呢?沒有辦法。他大題小做了,一路一路下來;下來以後,再把它翻過來。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講誠的境界。我們曉得,尤其學各種宗教的這裡很多,我們到佛教廟子上看,拜菩薩求仙三個字:誠則靈。對不對?都看了。怎麼叫誠呢?我這麼跪下來,弄根香蕉拜一拜,還不誠啊?很誠了!再到這個什麼民權東路關帝廟,晚上去拿兩百塊錢買些饅頭啊、米糕啊,磕個頭,把頭還碰得「砰砰」地響,這個總是誠啊!你把頭碰得響只能叫磕響頭,不一定算是誠。誠是個什麼境界?非常難!

這個「誠」字也就是佛家所講的修定,就是定的境界。定是什麼境界?專一、專誠、沒有雜念、沒有分別、沒有妄想的境界。所以現在你看儒家的中庸,這個時候佛法還沒有來耶!所以「誠者天之道也」,誠的境界的天道的境界。這個天也是科學的、太空這個天;也是哲學的天、理念世界的天,形而上,看不見的,空靈。

「誠」是一個原則,天地永遠是誠。所以天地生生不已,幾千萬年它沒有怨恨人,沒有要求人報答它什麼;它永遠給萬物、給人類生命,給萬物生機。所以天道的境界,人的誠懇的心像天地一樣的開闊,就是誠的一個境界。

怎麼樣做到這個誠的境界?「誠之者,人之道也。」人為什麼讀書做學問、講修養,甚至於學宗教呢?就是修道、成道這個境界。由我們的身心,由人道而到達同天道合一,所謂天人合一,同形而上道合一。所以「誠之者」就是方法,能夠做到誠的這個方法這個境界呢,那是靠人的修為,靠自己修持、修行。怎麼修呢?

「誠者」,現在告訴你「誠」。「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

誠這個境界,「不勉而中」,一點不要勉強的。這個清淨很自然就到了。譬如佛家講空、道家講清淨,清淨是他的境界的形容,佛家講空講的是原則。你看一般學佛人拚命地修空,打坐在那裡修到空,所以永遠沒有修好,不能得定,不能達到。因為他都勉強在做。要「不勉而中」,一點不勉強,很自然地;空,空就是空嘛!隨時隨地都在空,定住了。「不勉」,一點勉強都沒有。我用一點力深呼吸,有些人數息觀、念咒子或者做什麼,那都在勉強撒!所以都在用方法,沒有達到那個境界。「不勉而中」——對了!插頭一樣插對了。

「不思而得」——智慧的境界。我們普通學問、學識都是靠思想、想出來的,文章是靠想出來的。一個好的真正藝術家一輩子畫畫,任何一個藝術家都知道,會寫字的書法家也曉得,一輩子大概只兩、三件作品自己滿意的。那個滿意就是聖靈的境界,怎麼叫聖靈?「不思而得,不勉而中。」自己也不曉得怎麼畫出來、怎麼寫出來的。等於像學中國書法,王羲之學寫《黃庭經》的時候,酒喝醉了,寫完了:這是誰寫的啊?寫得那麼好!他自己都不知道了。忘我了,達到這個境界。任何藝術也好,做生意也一樣啊!大的工商家,一個計畫下去,突然賺了那麼多錢,自己想想都奇怪啊!就是那麼一種腦筋。你用心個個都想賺錢啊,在座我們大家都在用心想賺錢嘛!一個月大概得了兩千塊錢還拚命節省、計算,要摳著來用,摳了半天給扒手扒走了,很可憐!要發起財來的時候,「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而且人還很舒服,「從容中道」,很從容,不緊張,不像大家現在趕公共汽車,急急忙忙大喊,一頭跑啊,那很不從容。已經趕到了,汽車「嘟……」開了,下面一陣煙過了,然後在那裡生氣。那真是「中道」,站在馬路中間了!呵!(眾笑)既不從容,站在中道,那很糟糕!「從容中道」(第6集完。玉樹臨風錄校,二校完。)

《中庸講座》第七集

南懷瑾先生 講述

星空整理

……然後臉色也變了,忙個幾天下來不成話了,腿上工夫都垮了,這還叫什麼禪呢!要從容中道,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怎麼樣忙也從容中道。「聖人也」,聖人就是有道之士。

你看,在中國固有的文化講修養的功夫、得道人的境界,三句話完了。就是禪宗所謂講開悟,悟了以後那個智慧不曉得哪裡怎麼來的,「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你看禪宗大宗師那個答語、答覆問題,那出來他自己不要考慮的。天人合一境界。說我想想看怎麼辦?怎麼參?怎麼打你一棒?哈!那個棒打下來,也不過是麵粉做的棒,一碰就不對了。所以要這樣。

所以「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上面講到誠的境界、得道的境界。可是誠怎麼樣做到呢?剛才我們聽了,怎麼做到誠啊?——善,對不對?「不明乎善……」,怎麼叫做善呢?開始第一步,「擇善而固執之者也。」你要選用一個真正的心理上的善的行為、道德的行為,抓得牢牢的。先求專一,使自己思想能夠專一而不變。這就是大家所謂打坐啊、念佛啊、用各種功夫了,「擇善而固執」。抓住了、定了以後,就是禪宗所謂講大徹大悟——豁然,豁然開朗,不勉而得、不思而中了。這個時候就是悟的境界,開悟的境界就是中庸所講的「誠」,就是這個境界。所以啊,廟子上寫的「誠則靈」很難啊!(我們先休息。)

剛才講到這個誠的境界,與我們怎麼樣修養到誠的方法。開始第一步要「擇善而固執」,擇善而固執就是當我們這個時代一般所謂講修定這一種方法。那麼,光是誠的境界是人之道也,個人的修養,修養內聖之道。有這個道,內聖而不能外用,那也是不全的,「凡(是)治天下國家有九經」,誠是為第一、基本,做人需要,做事更需要。上至當皇帝為天子,下至做任何一個人,就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明德就是明這個誠的境界。可是學問、本事、才能要培養。才能的培養,「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就是修到內聖之學,就是做功夫、得道的境界,你要各種知識了解了,各種修行的方法懂了,所以要博學。這個博學是什麼都要無所不知,要書讀得多。光是知識淵博了,不研究不行的,要考慮、要慎思。所以禪宗後來講「參」,真正的參就是慎思,擇善而固執。所以要博學,必須要博學;必須要博學以後,光是知識很淵博,那就變成我們經常笑過去有些人書讀得很多,照學問搬字,一問就曉得。有幾位老朋友,現在都過世了,大家朋友裡邊有一個事情忘記了,不曉得在那一本書上,找不出來:哎,找那個書櫃,找那個書櫃去!某某人、某一位老師書讀得多,叫做活的書櫃,一問他哪一本書上,他可以馬上答覆你:喔,這是黑格爾的某一個版子、第幾頁,他都講得出來;中國書,哪一本書、哪一章、哪一段他都講得出來;非常博學。但是他自己的見解呢?沒有。沒有自己的見解;記憶力特強。所以記憶力很強,悟力等於沒有。換句話後腦長得很大,前腦大概太小,就是這個樣子。

所以要博學之,要審問之,要參究。參究以後,要慎思之,仔細研究。我們把審問同慎思合起來往往叫做審思,就是參究。研究以後還要明辨之,對與不對,不管是聖人之言,也有對,也有不對。不對的在哪裡?他當時在某一個環境對某一個人講的,並不是一定是萬古不變的名言。假設他換成現代的,再對別人來講,他又變了。並不是(不變的),他因時因地有所變動,這些地方都要明辨。

然後,經過上面博學、審問、慎思、明辨以後,確定了真理——篤行之。就是依此來修行,依一個方法來做,才能夠達到誠的境界,誠的境界是「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所以下面要極力鼓勵學問,學問就是才能的養成。誠的境界是德業的養成、內聖道德的養成。有德無才能,照樣不能做事。假使一個人非常聰明、有才能,沒有內養的德性是不能用的,連他自己都靠不住啊!所以才學、知識越高的人越不可靠,因為他沒有一個東西,「不誠無物」,中心沒有個東西。中心有了這個東西、有這個學問,就對了。

所以下面是鼓勵求學的重要:「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些知識我們所不能到達的,天下事有其事我們不明其理,那是自己知識不夠,這個理在哪裡找不出來,那是知識不夠。譬如我們做一個電氣的東西,我們做得起來,出了毛病不曉得原因在哪裡,這一門的學問沒有夠。「學之弗能」,既然學就要把它學通,學了不通不放手,「弗措也」,不要把它停掉。

「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就是要研究,要審問,乃至問老師、問同學、問前輩,再不然問書。天下的書是什麼?就是比我們早的前一輩人他一生留下來的經驗,所以不讀書是很可惜,別人活了一輩子的經驗,我們不能接受——這個是占便宜的事啊!所以要審問。問之而不知道、還不徹底,不要擺下,要努力地研究。

「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他說有些問題是你不去思考它,多去想想就會通了。想不通,你說反正我是個笨蛋、不想了,那永遠是不通。非要把它研究通。當然你想得神經的時候是要休息一下,不要再想了。

「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就是說,這個博學審問、慎思明辨,每一個道理、每一個階層,就是鼓勵我們,到某一個階層,也許看到自己的智慧打不進去了、停頓了。這裡有個原則告訴你,人的體能有年齡的限制,體力也有年齡的限制,智慧不一定有年齡的限制。有誠懇的真修養,智慧是越老越開發得厲害,這是很特殊的事情。所以要慎思明辨。

「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他說,理論上做到了,用功夫老是不上路——要好好去修行,實行之。那說我實行也沒有辦法,就擺下了,那你活該!其實你實行沒有徹底。真去修行,沒有做不到的事。換句話,一路下來說,天下沒有做不到的事。

聖人、佛都是人做的,只要你努力去修與學,一定做到的。那麼有時候覺得自己很不如人,那麼告訴我們一個辦法:

「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不要看自己笨,不要有自卑感。別人學一下、想一下就懂,我承認笨,我來一百下總會懂吧!他只要一下就懂了,我來一百下。人家一分鐘懂,我一百分鐘總把它弄懂。「人十能之」,像有些人也笨一點,十下、十分鐘才懂,我來一千分鐘總會懂吧!一千分鐘還不懂,一萬分鐘好不好?不要自餒,不要自卑,不斷地努力、學習,總會成功。所以這個道理懂得了,「雖愚必明」。縱然是最笨的人,最後是最高明的聖人。縱然是最沒有出息、柔弱的人,最後是強人,永遠是高人。這是學問與修道。

看了這一節完了,就是告訴我們,不斷地努力,內聖之道修養到誠,是根本。外用的學問、才能,任何一種才能,不管你學哲學、科學、宗教、做生意、做官,四個原則、五個步驟不能變——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不能變動,這是外用。有內聖之道,沒有外用之學,那只能做個羅漢、自了漢而已!羅漢者,自了漢。有內聖之道,又有外用之學,可以成佛,為聖人。光有學問,而沒有內聖之道——普通人,普通一個學問家,不能成就為聖人。必須有內聖而有外用之道、有學問,才能成聖人。這是這一段。

下面翻過來是二十一章,中庸的中心來了:「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哈,不曉得講些什麼!那現在用白話一翻,就是「自誠明,叫做性;自明誠,叫做教。誠就明了,明了就誠了。」就是白話文。你說是說些什麼話?

「自誠」,上面曉得什麼叫誠:「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它的方法是怎麼樣?專一來的,用一個方法擇善而固執,一念專精到達了極點,豁然而開悟,這是誠的境界。由誠專一做功夫,乃至你們學打坐的,修靜、定,做功夫做到了極點,開悟了,「自誠明」,漸修的方法,這就是佛家所謂禪宗講漸修,叫做「性」。

「自明誠謂之教」,一聞千悟,一說就開悟了、懂了。懂了以後,不經過定的修持不行。由明白了而轉修持到誠,這就是頓悟。

第一句話,「自誠明,謂之性」,由漸修而到頓悟。「自明誠,謂之教」,由頓悟,悟後起修,就是教。

實際上,修與悟這兩個東西,功夫與智慧,兩個是一個。「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功夫到了,智慧自然開;智慧開了,功夫一定到。就是這個話。你看,這個時候佛教沒有來喔,什麼都沒有,這是固有的文化,可見我們的老祖宗對於此道早就通了。「自誠明,謂之性。」由誠到明,性地的功夫。「天命之謂性」嘛,中庸第一句話。所以,「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就是這個反覆告訴我們。所以,中庸的中心一個是明,一個是誠。怎麼樣到明誠呢?就是要去悟它。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中國文化講人生的價值,所以剛才講,我說有許多朋友活了一輩子沒有人生觀的。媽媽、爸爸生你,你活在世界上做一個什麼東西嘛!所以,常常有人說罵人:你是什麼東西?我也碰到過人家說:哎,你是什麼東西?我說我也不曉得我是什麼東西!真不曉得!不曉得你們諸位曉不曉得自己是什麼東西?要曉得自己是什麼,就曉得人生觀,那就「可以參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與天地參矣。」你可以跟上帝兩個並行,可以跟佛兩個並坐。人的價值要到這個境界,就是叫做聖人。實際上做聖人之道,先要做到至誠,修養到了至誠。「唯天下至誠」,你到達了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你智慧開了,一通百通。禪宗後來就是這個路線。所以一悟了以後啊,一悟千悟,無所不知。釋迦牟尼佛菩提樹下走的就是這個路線。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人性、物性就搞清楚了。所以明心見性,要怎麼做到明心見性?沒有定力、定力不夠不行的,必須要定。定而後得慧,天下之至誠,才能盡其性。所以打坐是修定的一種方法之一,並不是說打坐同禪宗、同悟道、同誠有什麼關聯;有關聯,但是它並不是天經地義的,非走這個路子不可,不一定,也可以明誠。有人不打坐,一下就悟了,悟了以後再修,一樣到。二校完

所謂「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把自己明心見性明白了,才能夠一切眾生就是都清楚了。所以一切眾生起心動念你無有不知的。他就能夠知人性。

「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人性統統了解了,宇宙萬有的物理之性都清楚了。釋迦牟尼佛走的就是這個路線,他從菩提樹下悟道以後,三千大千世界中的事情他都清楚了,所以「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所以把人性弄清楚、徹底大徹大悟以後,物理世界的宇宙的來源都搞清楚了。

「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到了這個時候,幫忙了天地。這個宇宙有缺點,人悟道修養到了這個地方,那就是道家所講的「宇宙在手,萬化由心」,整個的宇宙把握在自己手裡。不但個人的生命,宇宙的生命、一切的變化、造化,宇宙的整個的造化,操縱在自己的念頭中,操縱在自己的心靈中。所以道家所謂講「宇宙在手,萬化由心」,可以起變化作用。所以儒家不向人比的,人力的這一方面講。儒家的好處,他只向人道最平凡的路上去引導。做到了一個真正平凡到極點的很誠懇的平凡人,就是最高明的聖人境界。所以說盡物之性以後,可以贊天地之化育。這個天地生長萬物,萬物都在宇宙的懷抱中。宇宙天地生化了萬有、養育了萬有、教育了萬有、保護了萬有,它沒有要求什麼回去。他說人到達了這個境界,可以贊助天地之化育。人這個是所謂拿佛家的名詞來講就是功德,悟道以後有他的功德了。

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最後功德圓滿,就是佛家的諸行圓滿。你看拿佛學來比較,自誠明、明誠,覺性、證得菩提、自覺覺他。下面,所謂盡人之性、盡物之性,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功德圓滿,福德也圓滿;福德圓滿呢,可以與天地參矣,此所謂如來。不生不滅,與天地長存。所以中庸這個境界是偉大得不得了,平凡得不得了!任何人可以做到的。我們之所以沒有做到,就因為自己不肯平凡,大家要振作自己在這裡。

那麼,「其次致曲」。上面這一段都講頓悟與漸修的境界。或者是漸修到達頓悟,由「誠」到達「明」;或者你的路線由頓悟而到漸修。不要著急,總歸於此修起走。別人一下能,我拿一百年來修,沒有什麼著急嘛,到家是一樣的。人家到青年路走三分鐘到,我走三天到還是到這裡青年路,一樣的。到達了一樣的,遲速不等,沒有關係。所以自己要肯平凡到極點做起,個個可以達到聖人的境界。

假定,再其次的方法,「致曲」,轉一個彎,稍稍走點冤枉路也沒有關係。「致曲」,把這個彎的轉彎抹角弄清楚了就是直道了。這個我們講老子的時候說到,老子就講「曲則全」,用曲,用曲線容易完成一個圓圈到達圓滿,中庸道理也是一樣。但是解釋起來可以把它解釋成直,實際上也是個圓滿的意思。所謂曲者,「曲能有誠。」你把轉一個彎,最後還是直道,到達這個誠。就是方法問題。我不能直接明誠、不能頓悟,那麼先做些養生的功夫,譬如所以佛家講修養的方法有八萬四千呢!你言下可以頓悟,那我不能頓悟,我就給你挑泥巴、挑石頭給你做苦工吧!做了半天做了幾十年,他也悟了。這就是「致曲」的方法,走一點冤枉路。能夠不怕冤枉路,而叫他「曲能有誠」。

「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所以最後到達誠的境界。你修養到一念至誠的境界,「誠則形」。內心到達了真正什麼呢?不思而得,不勉而中。隨時沒得妄念,隨時內心是清靜的,沒有貪嗔,「喜怒哀樂之未發」。平時喜怒哀樂中和的境界,既無歡喜也無悲,對人只有仁慈、愛護,沒有怒、沒有喜,沒有喜怒哀樂。慢慢你內在達到這箇中庸的境界以後,「誠則形」,外面人都變了,整個的氣質起了變化,身體上什麼道家、密宗要修奇經八脈打通啊,什麼氣脈打通啊,實際上不要,你只要做到至誠境界,「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這個境界一來,「誠則形」,由內在、內心的修養到達外形、形體,整個的形體都變了,所謂變成有道氣了。

「形則著。」外形變化、氣質一變了,效果就出來,所謂神通妙用不稀奇啊!那有什麼稀奇呀!那是道之花,不是道之果,不要看那一些。有什麼那個眼睛一動,哎喲看到鬼啦!看到鬼怎麼樣?你還是鬼啊?沒有意思,不要搞這些。所以「形則著」,就有顯著的作用。「著則明」,萬事通明,天地萬有的事都明。「明則動」,智慧到達境界。光有智慧,做一個自了漢,死死的,死水一潭,沒有用。能夠利事利人,起而行之,所謂利他。上面等於佛家講自利,下面達到利他。「動則變」,有神通變化。動念就有變化的作用。 「唯天下之至誠為能化」,所以修養到至誠的境界、聖人境界,他能夠變化、感化眾生,感化天地的一切。所以你看神通境界就來了,下面中庸講神通了。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達到至誠的境界,人就自然有前知了。不需要求神通,這叫做神通。用方法了、看光了,打起坐、劃個符、念個咒……搞了半天臉都搞紅了,然後還看到人家的靈魂,那自己已經是神經,神通的兄弟——神經那一邊。真正神通就是一念至誠。至誠是什麼境界呢?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這個境界。都給你講得很清楚。所以至誠之道是可以前知。

那麼怎麼前知呢?那麼我們沒有達到至誠境界也可以前知嗎?有啊!他告訴你:「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他說,天地間任何事情有預兆的。普通講算命、看相就是前知,這個叫依通,靠它一種方法來推測。真的到達了,不需要算命看相,也不需要卜卦,也不需要什麼眼睛閉起來打坐來看,那自然有前知,就是智慧境界。就是「至誠之道可以前知。」他說你沒有到達這個境界,在人世間看現象你也可以看得出來: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家庭、一個人要興旺的時候,必有禎祥。你看他家庭的氣象,或者看這個人的氣象,他就不同。所以一個人有沒有前途,你看他的禎祥,看他的氣象好不好。國家要亡、一個家庭要失敗的時候,必有妖孽,古里古怪的事都出來了,很多的象徵都來了。只是人因為智慧不夠沒有留意。任何一個人所遭遇的事情,什麼都有象徵,都有前知之能,個個都有。現在心理學研究所謂靈感、第六感,就是這個東西。但是你不要用它。用靈感、用第六感走入妖道了,那你本身變成妖孽,很糟糕!把妖孽變成神通呢?你本身因為不追求這個[斷錄]……至誠境界,那麼神通就變成智慧了。不然,你用神通,神通變成妖孽了。我這個話交代得相當清楚,請諸位注意!

所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譬如講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歷史上的變化、歷史上的記載多得很。「見乎蓍龜」,再你沒有辦法,卜卦、算命這一套,就是靠這個東西求這個前知。實際上你用不著卜卦、算命,「動乎四體」,一個人的好運氣、壞運氣你本身內在的感覺就有了,本身內在就有感覺了。這個,像昨天我們跟一個學醫的同學倆談一樣,談到人的生命的來源——懷胎,胎兒在娘胎裡頭大概四五個月的當中,母親講話、肚子外面所有講話,聽得清清楚楚,聽得比我們現在還要清楚。就是眼睛看不到外邊,反正眼睛自己看到那個意識境界也很好玩,在裡頭也有運動場、也可以開會賽跑、也可以跳舞、也可以朋友送往迎來喔!在肚子裡頭。那是他意識的獨影境界。可是耳朵最厲害!所謂耳通氣海。所以,當父母的注意喔!你任何做壞事,那個嬰兒聽得清清楚楚,太清楚了!現在的科學也測驗出來,過去的道家也曉得。那麼你說人在水裡頭反是聽不到;不是在水裡頭聽不到,耳朵被水蒙起來,這個耳朵還有一點空氣在裡頭,空氣擋住了,所以給水隔一層空氣擋住了,裡面又隔一層,因此聽不見。假使這個耳朵……當然沒有這一點空氣擋住,水直接進去,那當然死了;如果進去也不死的話,這個耳朵從水裡聽外面會聽得見。所以啊,我們講話小心,可能海龍王、魚啊都在聽我們,可能都在聽中庸喔!(一笑)

所以講,這個道理就是說人體的感受有通靈的作用。你說我們大家沒有啊!因為你沒有修定,沒有定境界,不懂;有了定境界,何必要卜卦算命呢?人體自己的感受。所以中國人說「左眼跳災、右眼跳財」;「右眼跳災、左眼跳財」。眼睛跳也是問題了,做個夢也是問題了。眼睛都曉得。「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一個身體的感應都很大。所以有定力的人這個身體的通靈,氣機彼此相感。所以有功夫的人乃至把他的功夫可以感應到別人,使他得好處,就是這個道理。「動乎四體」,所以一個人,好事壞事,「禍福將至」,善的一定有預感,壞的也有預感。你說我都不知道,那你就不必問我了。你問你的至誠。你不知道就是笨。為什麼那麼笨呢?因為自己沒有這個至誠;不思而得、不勉而中那個空靈的境界沒有。空靈境界是哪一種方法來呢?沒有方法。「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都告訴你了。中庸的方法也說了。所以,「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又出毛病了、對了,「必先知之」,每個人自己都有神通,都曉得。但有的人明明到達了倒霉,會撞車子,他硬要去撞嘛!他表示自己是英雄,沒有辦法!告訴他,你最近臉色不大好啊,小心一點!他不在乎,因為他骨頭比機車還要硬,是吧?所以啊,「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所以說「至誠如神」,記住四個字。

一念至誠,你本身個個都有神通。因為至誠,你的心靈同神、同菩薩、佛的境界可以達到一樣。就是你要修養到這個程度。這種修養的方法,一種是從學問證入,一種是專修證入。所以這一節是中庸的中心喔!千萬要記住啊!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是什麼?誠也不靠外來,也不是菩薩給你,也不是上帝給你。「自成也」,要你自己修養成功的,本身就有,「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並不是要靠上帝給你,也不是佛給你,都是要你自己本身要修道。

道,大家都要修道,所以求佛給我的法、給我的道,求上帝、菩薩、求神——那你迷信!「道者自道」,道無所不在,天下的公道。道本身就是道,你本身就是道,道向哪裡求啊?你就是道。那麼,修養方法怎麼樣做到?也並不是說老師給你,也不是哪個祖師給你,你自己的成就。「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道的本身就是人、就是我;我的本身就是道。只要你修成。

所以「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不但是人如此,宇宙萬物,一個植物、礦物,它也靠這個道、生命的本來、本體的功能成長。所以「誠者,物之終始。」萬物都靠天地這一點 「誠」,也可以說靠天地這一點靈性而成長。所以你要曉得「不誠(就)無物」。一個人心中沒有一點清靜、靈明之念,這個人真不是東西!就是我們用閩南話、本省話罵人:「坑坑」的了。「坑坑」當然不是「窪窪」,「窪窪坑坑」都差不多啦!那就叫做「不誠無物」,他裡頭沒得東西的。但是你要注意,我們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是覺得沒有東西。你看街上走的人,你自己看自己,再看街上的人,你在視窗上一看,那些夾個皮包或者穿個汗衫,唔,忙得跑得……你看看那個人,裡頭有個什麼東西?他沒有東西。沒有東西他怎麼那麼亂跑呢?跑去抓錢哪、做事情啦,你不曉得……反正問他自己,他自己也找不出來為什麼跑。跑了半天,就是自己把自性掉了,所以「不誠無物」。

「是故君子誠之為貴。」所以君子之道,修養以誠,誠則靈,一誠就成靈了。

「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但是這個道的修養、這個誠的修養,「非自成己而已也」。不是自私自利,只想我道修成功了就好喔!要利他、要利人,「所以成物也」,必須自修成功了,要救世利人,使人人都可以達到聖人的境界。不但要成人(別人),還要成物;乃至使宇宙裡頭萬有,都使它變成聖人同一氣象、同一境界。所以「成己(就是)仁也」。所以什麼叫仁道仁慈?一個人對自己都不愛惜,嘴裡講「我是仁慈別人」,那叫做吹的,那叫做吹牛的。你先把自己弄好一點,這就是仁道。然後自己成功了,仁道完成了,才是大智利人,那是「知也」,大智慧。你自己都沒有過活的本事,你怎麼樣去到苦海裡頭救人哪?所以要成己以後成人。這是「知也」。

「性之德也。」能夠自利利人,自己站起來而利他,這是仁。「天命之謂性」,人性的真正的道德、真正的人性的光輝起來了,這才叫做內外合修。所謂自己是內、修內;發而用之,救天下、救社會、救眾生,是修外。「合外內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那麼到達了這個內外兼修成就了,無往而不利。你出家當和尚也好,在家當「尚和」也可以,那無往而不利。處處有道。你成聖人也可以,成小人也不錯。小人之道,在小人裡頭當聖人,此乃君子也!就是到達這個境界。所以誠是這樣的重要。下面這一節還是講誠。但是上面太多,一下講不完,切到一半不大好。所以我們今天早個六分鐘。(上段二校完)

[44:40下面開始錄音模糊]

我們今天正是講到中庸的中心重點。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這五章是它中心的重點。就是說中庸修養的方法,就是一個「誠」,我們普通講誠懇這個誠。在中庸裡面這個誠字,不能專作普通觀念「誠懇」講,這個誠懇很難講。你說一個人什麼最誠懇?罵人最誠懇,罵人的時候絕沒有虛假。那你說誠懇講話,怎麼樣叫做誠懇?很難下一個準確的定義。肚子餓了要吃飯最誠懇,這個時候一念就是要吃下去。那麼這是普通所解釋這個誠。中庸所講的誠,整個的境界我們沒有辦法可以解釋,只好借用佛家的觀念解釋,就是所謂明心見性的道理。那麼上次的重心中庸上提出來兩點,「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由誠到明謂之性;由明、明白了以後,再加修持,悟後起修,……[斷錄]

只好借用禪的方法。如果要講普通的學理,不講實際的修持,照普通的學理解釋,那也可以另外作一種解釋,就可以說:誠明,由歸納而到演繹;明誠,由分析到了歸納。這個道理。那是普通、極普通。就是學術的、學理上的講。實際上中庸是真正的用功修養,真正的中心方法。所以由鬼神之理,到達生命的誠懇道理。由生命之理,講到神通的境界,「至誠之道,可以前知。」由這個神通的境界,而又回到最平凡,所謂「誠」的境界,「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不是依助外力,不是依重他力,必須要自力而後他力,才能相輔助、相藉助。上次我們的重點講到這裡,希望大家不要忘記了。必須要很嚴重地熟悉,深刻地了解。

現在告訴我們,達到誠的境界,一句話,就是二十六章第一句話開始。在中國過去的經典,秦漢以上的書,沒有像現在這許多先有題目後來作,都是一段一段看過了以後,擺在右邊。因為那個時候用竹簡一節一節刻的,讀不完了,把這個放到右邊來,已經看過了,就是「右第一章」。那麼再看下面,第二章翻過來:「右第二章」,這個「右」字就是這個道理。我們上次講到「右第二十五章」。我們年輕小的時候讀書如果忘記了:「右發昏第一章。」呵!不行了,搞不清楚了。

現在是二十六章的開始第一句話:「至誠無息。」真正到達誠的那個境界,沒有間歇性,沒有斷過。什麼叫無息呢?不休息,沒有停止。那麼也可以拿佛學中的道理來解釋,至誠無息是不生不滅的境界。它沒有停止的時候,是永恆,所以「至誠無息」。那麼,講修養的功夫,可以拿禪宗的道理來解釋:一念萬年,萬年一念。就是一念一定下去,超越了時間、空間的影響。一念可以過了萬年。一萬年時間在那個至誠也就是定的境界裡頭,彈指時間就過了一萬年。一下,自己出定不曉得已經過了一萬年。所以一念萬年,萬年就是這一念,等於是這個道理。所以「至誠無息」。為什麼剛才我們首先提出來誠的這個道理?儒家究竟的修養。然後我們可以看到東方文化的比較,儒釋道到了最高形而上道理所講都是相同的。也可以由此發揮,看到人類的文化不限制於東西南北地區,更不限制於古今中外。因為真理只有一個,表達的方法不同。

所以下面你看,他說:「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因為你到達了真正內養到至誠的境界,「不息則久」,永恆。也就是後世秦、漢以後的道家所謂講修養修身**之道,長生不老之術,就是一句話來解釋:長生久視之道。「視」怎麼可以長久?這是一個問題,這是個科學上的問題。譬如我們的眼睛看東西,你沒有辦法永遠久視,盯在那個地方永遠不動,做不到的。第一個眼睛的生理機能做不到,它一定要轉動,眼睛的神經維持不住。第二個你的思想心念也不會定在一點上。但是真到了定境啊,那個久視,不是用眼睛看,所謂「內視」,內視之道。內視也等於佛學裡頭所說的「觀照」,心觀、心照的境界。所以能夠久視,自然可以長生。觀照不息,永遠不斷,一念萬年、萬年一念。所以上古的中國,這個時候佛學還沒有來。長生久視之道,就是觀照、內照方法,最高了。假定說我們人,你看怎麼樣叫做死亡?首先眼睛看不見了,不能久視。所說久視,永遠是清明的、明白的,那到了不死、不息的境界。所以他《中庸》上提出來:唯有至誠之道,可以到達不息。因為「不息」、不停止,「則久」。

「久則徵」,定久了以後一切效果才出來。等於我們佛家道家的修定,大家所謂學佛修道,基本上沒有定力,一切都是空言,自欺欺人之談。有了定力,定久了才「徵」,的確的效果、氣質的變化、身心的轉變,自然的徵驗就起來了。那麼這個並不說做功夫另外做出一個道理,因為我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就用第一句話、第一點。自己的本性具備了這些功能,所以要定久了它的徵驗才出來,所以「久則徵」。有了徵驗,效果出來以後——悠久的;悠久是永遠永遠,是無窮的,突破時間、空間的限制。

所以「悠遠則博厚」,包含一切,比方像大地一樣,厚道而載物,裝載一切、生長萬物,像大地這樣。「博厚則高明」,我們曉得《中庸》曾經講過一個非常重要的一個中心,用功的方法、修養,就是一個「誠」。但是有兩點,要達到誠境界,一個是博厚寬禮,通了以後起修、明誠,「自明誠謂之教」。一個是所謂至誠、一念至誠。譬如我們許多宗教徒,不管佛教、道教還是天主教、耶穌教,什麼教都一樣,一念信教的那個時候,那個的確,可是不要輕視了那一念的東西,那個時候他是至誠的。第二念就不行了,第二念就要考慮考慮;第三念更不像了。

當我們我們講一個故事,有一位朋友,現在台灣過世的,現在講一、二十年了。大概在座的有的老憲兵界都應該知道他,**,憲兵裡頭的老人,也是老長官。這個人很了不起的。他在大陸**台灣** 跟我講,他說共產黨要是抓住他的話,一定是吃了你的!***共產黨如果抓住你的話,他說:對了!抓了我啊,一定是扒了皮以後再來問其他的!那個情緒!**。他從來不信宗教。他說到了這種遭遇,他說我現在啊,天天都念觀音。我說:奇怪啊!你這是怎麼搞的?他說:哎呀!我親身的經歷。**共產黨去抓我,**來抓我,他說我還帶著太太,還抱著一個小孩**剛出生。他說我還能夠逃,回頭看看太太、小孩,我也不能死啊!**。他逃了一路,*,逃法,想逃到台灣,一路走也走不出來,一下逃到四川,越逃越*,逃*了坐監獄。他說一逃肯定瞞不了。他說有一天住到旅館去,共產黨都要檢查,他也沒有證件,這一下他說完了!結果共產黨要來查旅館了,這一下完了!這一下我一定完了!他說我看看太太,看看這個孩子,他說這一下**,**看看太太孩子,他自己**個人**,很簡單*,孩子怎麼辦?他說我**:「觀世音菩薩!上帝啊!關公啊!閻王啊!玉皇大帝啊!」反正我年輕時聽到過的一概都請喔!「你要保佑我啊!要救我啊!」那個小孩**。他說那個小孩在床上蹦蹦,也不哭。他說要是我一個人、我自己,跑得不曉得多遠了。**敲門、敲房間就要進來。他說我這樣一**禱告了**不曉得**怎麼樣了。這個孩子也不哭了,還笑了。共產黨開門一看,忽然看到那個孩子那麼玩,笑笑,直接過去逗那個孩子玩,玩了半天就走了。**。**這一下**,他說我也不曉得觀音菩薩跟玉皇大帝跟上帝倆什麼關係,好像什麼親戚啊,他說我都不懂!(眾笑)他說反正聽到人家說閻王爺關公啊什麼都請,想得到都請完了。後來又有兩次,然後又跑,跑了跑到後來快到廣州了,又碰到了一起,也很嚴重。他說結果趕快找那個老闆:你廁所在哪裡?廁所在……「哎喲!不得了,肚子疼了,上大號!」一進去了以後在廁所想辦法。**,**這一下我相信了:世界上真有靈啊!我說是怎麼一回事?一問啊,喔,原來上帝是上帝,耶穌是耶穌,玉皇大帝、觀音菩薩他們戶口都不一樣的!(眾笑)總要查查戶口的,究竟是做什麼拿學佛啊?**一直香港念到這裡,他說我現在天天念觀音菩薩**。他說我翻過來求求上帝也對,他說反正一樣都對。抓的時候**「上帝啊!觀世音菩薩!玉皇大帝啊!關公啊!閻王爺啊!」所有一氣都連著念,不懂道理。當然他道理不懂,他說自己這個經歷。就是說一念的至誠。

一念至誠,你念泥巴,你成天就念泥巴,泥巴都有靈。所以至誠的力量。但是這個至誠還不是真正的至誠,是一念專一,所以專一就到達了近於至誠的那個定靜的境界。此心散亂,對環境一點影響一點**要害怕,這個樣子**在動念,永遠也搞不懂。所以「至誠無息」,就是至誠。大家儘管學許多宗教,真的說是達到至誠的境界了?沒有。至誠是「無息」,千萬記住!

因「至誠無息」產生幾種層次、功夫的層次,「至誠無息(對不對?記住啊!把至誠這段);不息則久(久是一個層次);久則徵(又是一個層次);徵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你像我們幾個層次啊?我不大會算帳,就所以查,查就是七個,七個層次。他怎麼不達到八個呢?七八個分析,**中庸,那就是中庸。所以你看東方文化,以前講八卦,後來佛家後期的佛學講八識,都是七七八八***,起用都在六上頭,六根啊、六塵啊、六道輪迴啊,都是一樣。所以真用的只有六爻,八卦用的是六爻。這個都是數字的問題,就是數理的使用。

現在,我們曉得他講出來,修養到達至誠的境界有七個層次的不同**。這七個層次就是境界不同。

「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

他說「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等於說,我們只好拿佛家來比方,**一樣,**。四禪八定的道理是一樣j ,上面是四禪定基本的境界。到了這個功夫修養後面發展下來,所以非常博厚,包容一切;所以博厚像大地一樣,生長萬物。因此我們拿中庸來看禪宗,所以六祖悟道以後講:「何期自性具足萬法。」就是這個道理。「博厚所以載物」,那麼博厚就是說,你達到專一至誠的境界以後身心的變化。所謂修道人要講證果,什麼叫證果?身心起了變化,一個成績、效果就出來了。所謂證果就是真正的效果,絕不是指神通,(是)智慧。那神通硬有,不然佛法在騙人,不然這一些聖人做不到,《金剛經》上都在欺世之談,都是騙人;如果他不是騙人,就有效果、徵驗。所謂證果,他的效驗就出來了。大家都在修養做學問,沒有效驗出來,這功夫根本沒有做,都是嘴裡假理論,滿口的胡話,一肚子的**,胡言亂語,那**抵不住事的。所以到這個時候,他身心起了變化,起了變化效果出來了——博厚。所以博厚,做人做事方面,修養高了,胸襟擴大了,德性優厚了。所以「載物」,他像大地一樣,能夠生長萬物、成長萬物。那麼這是一個階段。

到達博厚以後,自然到達「高明」,就是大智慧的成就,就非常高明。崇高、遠大、明照一切。所謂高明像什麼?物理世界的高明——天,上天夠高明。所以「高明所以覆物也」,蓋住了,可以照見萬物,都是靠太陽、靠天體的光明而生存而活著。我們修養境界由至誠道理到達博厚而高明,其胸襟、身心的轉變,就同天地的境界是一樣的。那麼,胸襟、身心,生理、身體同心理到達至誠,修養到這個境界,自然悠久。「悠久,所以成物也。」這個物,不是現在物理學的物,它是形容一個東西,這個力量。這個力量你叫它是道也可以,中庸也可以,怎麼樣也可以,它形成一個力量。「悠久,所以成物也。」

所以像博厚的境界,他說「博厚配地,高明(就)配天。」是這樣。配,就是易經所謂講配卦,就是比方,就是匹配、比喻。博厚呢,它是像大地一樣;高明,像天底下這個宇宙一樣。悠久,就叫它「悠久無疆」。什麼叫無疆呢?就是無量無邊、沒有疆土。這個疆就是疆土的疆、土地;沒有邊界,無疆就是沒有邊界。

講到這個無疆啊,很有意思,我們過去都講過一個笑話的。當年滿清沒有推翻以前,慈禧太后做壽。當年我們有個**黨員,有人很幽默,送來一個匾額:「萬壽無疆」,「疆」下面「土」字把它拿掉了,呵!沒有辦法,台灣也割給日本了,朝鮮也丟掉了,到處都被你丟掉,沒有疆土了。這個「疆」字的「弓」下面一個「土」字,疆就是邊際,就是說到達無量無邊的境界。

學問修養到至誠這個程度,「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這就是成道的成果。學問修養到達這個道的境界,至誠成功到這個程度,「不見而章」,他用不著用眼睛去看東西。所謂老子說:「不出戶,知天下。」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智慧神通的成就。用不著看一遍,等於佛家所講神通——天眼通,無所不知,無所不見。「章」,顯著,智慧境界。「不動而變(化)」,本身都在靜的境界裡,不需要動,不需要慢慢鑽來。他的身心自性之道、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能見證一切事,所謂神而通之。「無為而成」,**到達了智慧的最高處了,神通最高的境界了,所以是無為、清淨,一念不生。無為就是至誠的境界。所以佛家所講的一念不生、無生法忍等等,拿儒家來說,這個是至誠不息的至誠境界而已。

所以他說:「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這個要特別注意啊!儒家我們上古的文化所謂天地,拿現在新的觀念就是代表了宇宙。宇宙萬物只有一個真理,就是天地同根、萬物一體。就是莊子的話:「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莊子的觀念:天地同根,萬物一體。本性都是相同的。所以儒家說「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就是一句話,什麼話?「其為物不貳。」這個東西。這個「物」不能拿現在這種物質觀念的物看。所謂秦漢以上的說法,要留意喔,這種地方唯物思想這個「物」,就是講我們現在話「這個東西」,天地這個生命有一個東西,這個東西是什麼?「不貳」。不二就是一,所以後來佛學來佛經等等翻譯為:「不二法門」。「不二」這一個觀念就是《中庸》提出來的。佛法佛經的翻譯,借用中庸這個名詞,所以叫不二法門。什麼叫不二?不二就是一。所以佛學的境界很高明。不二法門,沒有*的境界。如果說「一法門」,一點意思都沒有,對不對?譬如所謂禪的境界,加上文學;學佛的境界,加上文學。文學境界高明,佛的境界接近,不二法門。所以我們經常講,說這個文學境界同禪的境界一樣。譬如宋朝有名的詞人辛稼軒的那個名詞:「夢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禪、悟道的時候,至誠之道,要悟的時候。平常拚命地用功,盤腿腿又酸了,坐起來腰又痛了,打坐、妄想,煩惱極了,怎麼樣都搞不好,等到一旦到達那個至誠境界,你開悟的時候,猛一回頭,「夢裡尋她千百度」,怎麼都找不到。他說忽然無意之間,你看,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隱隱約約,看得見、看不見,哎!就是這個東西!悟道了。那就是文學的境界。所以禪、道怎麼悟?那你如果嚴肅地天天跑去經典啊,天天看些古詩、經典啊,我看很多人啊,因為不懂文學的境界,讀死**,結果腦子搞得啊一塊板一樣,我們經常說學佛學得搞得腦子像塊板,**那個板,又沉,又不好摸,都是油膩,就是那麼笨,那塊板。所悟的道、禪**都是活的,活潑的境界。經常講,《西廂記》的文字最黃了,我看一點也不黃啊!哪個黃啊?**,他說「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這是用功境界啊!怎麼是用功的境界?「待月西廂下」,打起坐來老是等到開悟;「迎風戶半開」,心裡頭等得哎呀好開心,結果搞了半天,**都不來;「隔牆花影動」,忽然一下:嗯!好像對了!哎呀我要開悟了!「疑是玉人來」,結果還不是。切!雖然,和尚不是佛法的今天,任何文學境界都是,所以啊,你看古代的**高僧傳,得道的高僧、禪宗每一個大師,為什麼他的文學境界都是那麼高?他沒有用心去搞文學,因為他得了道,**,換句話你文學到了最高處,丟掉了以後一轉身就是佛的境界就來了。你一天到黑八識規矩了、規識八矩了,把自己搞得**,腦子亂七八糟的,然後永遠翻不進來。這是我們由「其為物不貳」、所謂不二法門這個觀念連帶地講到文學的境界同佛道、同禪,這個「不二」用得多好!不二就是一,沒有兩樣。因為你得了一,一就是道。所以老子也講一。(「隔牆花影動」啊?這個不要管了,對了、不對了。這是《西廂記》,我們不是講**,誰管它西廂記、東廂記!)「其為物不貳」,你證到了專一不二法門,真證到了不二法門這個境界才是「誠」。注意喔!千萬注意,什麼是真正至誠呢?不二法門。一念專一、一念不生處,這個才是至誠。到了這個時候啊,「其生物不測」。那麼你說要求長生不老的也好,要想壽者相、四相*都可以。人相、我相、眾生相、壽者相,樣樣俱全都沒得關係。能夠空也可以!空與有都可以。「生物不測」,變化莫測,智慧神通的境界。它是生生不已。這就是誠的境界。

所以,它下面再跟我們反覆陳述:「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它有幾個層次,都告訴你了。它拿物理世界說明我們性地的功夫。所以後來,其實佛家所謂講用「性」,明心見性這個性,乃至性宗、相宗這個性,當然拿我們過去的高僧們、大德暫時的翻譯借用名詞是哪裡來?就是借用這個,「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等後來有明心見性這個路子,這個路子同中庸是完全一樣。另外,當我們翻譯的時候,曉得自己固有文化有這個東西,不過沒有佛家** 的影響,所以玄奘法師從印度回來,翻譯到佛經。但是他把我們老子同這幾本要緊的書也翻給印度了。所以印度後期的佛學、後期佛法的修持,據我所研究,結果還受到中國的影響。不過可惜的是玄奘法師翻譯的原書都找不到了。因為到宋朝以後這個梵文不是原來唐以前的梵文了,所以現在一般研究佛學**很有意思,拚命去學梵文,**佛學,慢慢迴轉來。那何必這樣辛苦呢!自己拚命回去來變唐朝人多好呢!那個唐代的梵文早就不是後來的啦!**叫學問,還不如自己好好放下來修持做功夫。所以這個修持上的問題。

那麼現在我們迴轉來,他再說明,這個至誠境界到達了至誠之道,同這個天地物理世界、天地之道為一體,這是性地的法門。同物理世界的、拿物理世界的情況作比方。所以天地之道、物理世界,「博也」,這個空間沒有限制。這個宇宙有多大?非常廣博;「厚也」,非常深厚;「高」,非常高遠;永遠是光明的;永遠是悠然的、清淨的;「久也」,永恆不變的。所以悠久高明、博大精深。那麼,他現在把物理世界的情形,文學的手法、文章的手法,描寫物理世界的一切現象,使我們了解生命本來自性的境界。

他進一步,「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系焉。」《中庸》是孔孟齊魯的文化,孔孟文章的系統文字都很優美。你們現在同白話書一樣看,永遠不了解它的優美。古書要讀,讀要朗誦、念出來。不是念佛經,念佛經一個字一個字念就清楚了;朗誦有音調、聲調。特別我們在寫作文的時候一邊在寫,至少嘴裡、有時嘴不念心裡在念、發聲音。這個文字一句下來,這個字不對,念出不上口、不能上口,唱不出來,聲調有了問題,那麼這個文字非常重要,這個就想辦法就把它換了。所以我們曉得經常像佛家的放焰口,下面那些**很多事情,佛門和尚們也都知道,法師們也都曉得,書都不讀,書都不讀的你念念就發生效果了。那麼其他人作的,寫書的人高明的人很多。這個道理。所以我講佛學的經驗講古書。它可以**,呵!它可以起神通作用,就是這個道理。像這些文字,你要曉得文學的境界也可以到達神通的境界。那麼它這一段,如果要朗朗順口,上口去念它,它的文學非常美。「昭昭」兩個字,這個在古文寫法叫做「雙星天」,雙星是把兩個字連起來**。那麼念出來,音韻的表達,那個意義加重。而且聲音發得很久。

所以他現在用這個文學的手法,來說明物理世界、天地作用,他是叫我們觀察天地。「斯昭昭之多」,昭昭就是明白,「斯」就是「這個」。他說你看看這個天地、物質的世界,這樣明白、光明,擺了那麼多,萬有的現象都擺在天地之間。「及其無窮也」,所謂萬有,就是無窮無盡,這個天地非常大。「日月星辰系焉」,三千大千世界,我們眼睛看起來只看到一片小火星一樣,天上有那麼多星星。那麼多星星裡頭,所有它的世界,他說日月星辰都掛在這個天地,天地就是個虛空。「萬物覆焉」,我們人世間地球所知道的萬物,就靠天做帽子一樣,譬如說放在冰櫃里一個冷凍的東西,上面蓋一個房子一樣把它蓋著,像這個天地蓋著萬物。天和地,就是形容天像一個帽子蓋一樣,它包含了萬物,靠它來成長;大地是基本。

他說,那麼這個大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那麼這兩句話如果照古文的方法讀出來、念出來,是很好的詩詞、對子,很好的句子。他說這個大地啊,你看這個地球那麼大,嚴謹分析起來不過一撮,兩個指頭一捏,一把泥土;把很多泥巴、泥土把它堆起來才變成這個廣闊的大地。當它一點一點累積起來變大地的時候,它非常廣厚。廣厚下面文學好句就來了:「載華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你看,學古文的都要看了,上面一個字用得很好,一個都不能變。一個「載」,載重,華山、五嶽乃至喜馬拉雅山就載在大地上。你載在它的手心上面(大地像一個手心),「而不重」,它沒有覺得壓力,所以是「載華岳而不重。」「振河海」,振,振動,*起來、跳起來振動。「振河海而不泄」,拿現在來講,這是個科學問題。這個文字用得太好了。那麼為什麼我們拿一碗水,或者平常你看耍魔術的特技表演轉碗,拿一杯水,把它轉得很快的時候,一滴水都不會漏出來?就是輪迴、大地在轉動。「振」,在轉動。另外,江河海洋在這個地面上,為什麼海裡頭一點水不會滴出來啊?因為這個地球永遠在轉。「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這個一切萬物就靠這個大地而有生命,生生不已。大地覆載了一切。

他說「今夫山」,再看高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他說你看世界上的山,不過是一塊一塊的小石頭堆起來。「一卷石」,一個小石頭那麼滾起來。卷就是滾,拿現在我們科學古人用字啊,對於現在研究地質系來講,如果一個在大學裡研究礦物與地質系的,這個地球開始動攏來,那麼那個地球在轉動,一冷凍起來的時候,那個在滾,滾著凝結湊攏來,凝結在一起變成山,硬是轉起來。等於我們擀麵粉一樣、包餃子一樣、做饅頭一樣轉攏來。所以啊,在古文用字,一個文字不隨便用。為什麼用這個「卷」呢?這個卷是滾動。它一個個石頭滾攏來,累積多了變成高山。到達最高、廣大的時候,你看,山上任何的草木靠它的**來生長;有那麼多的禽獸、昆蟲在這個山上生存。還有,一點一點石頭累積,中間就包含了整個礦物,金礦啊、銀礦啊、煤礦啊、什麼礦,一切的寶藏全都聚藏在裡面。我們不要給它文章牽走了,他現在描寫的,你們去不了想發財開礦去了。但是他在形容我們人的自性裡頭的本性礦藏,那個無盡藏,所以佛經認為形容自己的本性——「無盡藏」,有無盡的寶藏、神通、智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可惜就是我們自己修持沒有功力、沒有智慧,修持達不到,就在那裡玩,如此而已。

他說:「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他說,你看大地上的水,不過一勺、一舀,一點點水把它堆起來變成大海。你看他形容山,這個文字用得不同:「及其廣大」。形容水就是「及其不測」。這個***太好了。水不好玩的!人坐船在海面上,隨時天有不測的風雲,意想不到,一個浪頭來就把你翻掉了。變化無常,深不可測。(第7集完。江山沉寂校。玉樹臨風下段三校完)

中庸講錄(第八集)

南懷瑾先生 講述

烏龜,[引磬響]龜、鱉樣子看起來一樣,分別很大,作用也很大。所以每一個字如果講國文來研究,教國文啊,每一個字就要研究清楚了,每一個字、每一個字還要拿著圖案來教,什麼叫做黿?什麼叫做鱉?什麼叫做龜?那很多了。我們現在不是上國文課,這一點就把它……就是很多了。就是說海裡頭許多海洋水族的生物,都在裡頭。其實海洋裡邊,陸地上有的生命——礦物、植物、動物,海裡頭統統有。海裡頭的世界比陸地世界又清靜、又舒服。我們陸地上有的:陸地上有馬,海里有海馬;我們陸地有人,海里有海人。什麼都有,一切都有。可能海龍王都有,那個世界大可以去玩玩。當然不會游泳跳下去呀,那就玩不到了。「大海不載死屍」,水有個好的德性,死掉的東西它就送上來。所以,死屍在裡頭它就立刻把它飄出來,不要它。所以呀不要去跳水自殺,呵!死了見不到海龍王的。

所以呀,他說這個大海有那麼大,「貨財殖焉」,裡頭啊,大海裡頭包括了無數的深藏,可以使你發財。「殖焉」,物質的「殖焉」。(我們先休息。)

剛才講到《中庸》上引用的文字,描述這個物理世界這個天地的廣大,那個偉大與畜產的豐富,那麼山川土地、天地來形容。實際上他不是在作寫風景的文章,他是說明,要我們了解我們這個自性到達至誠境界,它能具足萬法,能生起自性的功能、智慧神通的作用無量無邊,是這個意思。

那麼他現在引用上古的《詩經》裡頭的周頌的詩:

「《詩》云:『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

他說周朝的《周頌》(講周朝文化的盛德),當時的形容的句子,他說文王的內聖學養修養、外面的學問,所謂內聖外王之學,到達了同天地一樣。就是中國文化經常講,天、地、人叫做三才。中國文化把人道的價值、人的價值已經提升到與天地同一個程度(層面)。因為天地本身也有缺陷,不是沒有缺陷的。但是彌補天地的缺陷要用人,生命的智慧是最高了。所以人能彌補天地之德、之不足,所以可以參贊天地的化育。而我們現在引用《詩經》所說的「維天之命」,文王的修養到達內聖外王之道的**,所以他承受了天命。「於穆不已」,「於穆」兩個字很難解釋、不需要解釋,這是個形容詞,那麼拿現代我們念「於(瘀)穆」,古代念「於(音烏)穆」。「於穆」是什麼意思呢?就是「穆穆」文王,穆穆然,就是形容那個,我們現在用白話一樣,形容一個東西很深遠、很廣大,有什麼好句子形容啊?怎麼說明?空空洞洞?太小了,沒有*。就是講不出來,只好用「於穆」,那麼高遠,那麼偉大。我們做一個了解,要朗誦,要把它變成朗誦詩:你好偉大啊!好崇高啊!就是那個樣子。反正白話詩啊,裝模作樣的句子都可以把它拿上來。就是稱它做「穆穆然」這個意思。

他說這個兩句詩所代表的意思,「蓋曰」,這個「蓋」是在古文的寫法。我們白話文怎麼寫呢?「這個吧……好比是……」就是這樣。古代就是一個字「蓋」。拿現在寫這個轉折的文字啊,「這個嗎……好比是……」,就是這樣。這個蓋就包括了這樣一個意思。「這個樣子嘛……好比像……」,就是這個道理。所以這個「蓋」字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古文啊,我們現在寫新文、新的教育入手的人,不懂古文啊,看到這個是廢話,蓋——蓋個什麼?都把它拿掉。「之乎也者」,那個之乎也者是*的東西,***,等於我們講白話「哎喲——」,那個「喲」拖得那麼長幹什麼?「哎喲」就好了嘛!為什麼那個「哎喲——」那個「喲」字要拖得那麼長呢?凡是「之乎也者」就是文下面那個語調那個虛字。那麼開頭就是「那麼……這個……啊……」都是。「蓋」也包括了這個樣子。那麼這個「哎」,就是那個「蓋」。所以過去的「之乎也者」就是現在的「呢嗎吧呀」,呢、嗎、吧、呀,等等,是同樣的道理。所以古今沒有什麼差別,你懂了以後覺得蠻好玩的,滿好笑的。像古文你不懂,或者翻譯用現代文,跳起來你不懂,打滾你就懂了,打滾同跳兩個一樣的。所以「蓋」也是這個道理。

現在承接上文,這兩句詩經代表了什麼呢?就是等於來說,講天之所以為天哪,嘿!這個話講了等於沒有講!天就是天,天就是那麼偉大,講不完的。真的形容只有這個話最好!你說那個偉大,偉大到什麼樣子?偉大就是偉大!不要再加形容。更加形容都不是,就已經變成第二義,不是第一義。

他說,下面這叫做「天之所以為天也。」「於乎不顯」,沒有辦法明顯地表達得出來。譬如我們佛經經常用虛空,現在我們大家學佛的人看到佛經一講空,拚命下意識地構想一個空的境界,所以打起坐來呀,空空洞洞叫做空——那是你的幻想。空,沒有一個空空洞洞的境界。那麼空之所以為空者,空也!空就是空。那麼空怎麼叫空?「於乎不顯」哪!它沒有一個境界啊!你說我有一個境界,那就不是了,那有個限度了,那不叫***。那個空的境界大概水桶那麼大、冰櫃那麼大。你不相信,大家自己覺得空空洞洞了,我如果給你量一量看,無量那麼大,你那個意識境界只達到那麼,不會想得很高遠,那就是妄念的境象。所以真正無妄念、無分別,就是空是什麼境界?隨時都有,「於乎不顯」,沒有一個境界。有了境界已經有了限量,無量無邊已經有了限量。

所以,他說這兩句詩所描寫文王的道德的成就、學問修養之德,他的道德、德業——「純」,到達了爐火純青,那沒有話講!「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所以文王怎麼稱文王?這是中國文化特有的,叫做諡號、諡法。現在沒有了,這幾十年不用了。中國文化有個「諡法」,你們多研究歷史就懂了。所以說中國人古代的教育同現代做人完全兩樣。像過去當皇帝、當一個讀書人、知識分子做人很害怕。所以講出來做官,或者做一個知識分子,就怕死後的這個諡號很難聽(定)。死後才能公議給你個什麼封號。「文王」這個文,文王的名字不叫文王,後人給的;武王就是諡號給一個「武」。這個歷史上獨有的**。所以你看,王陽明叫「文成」,曾國藩叫「文正」,就是死後的封號、諡號。

過去的讀書人、知識分子,或者出來做事,他不但對國家對天下要負責,對自己負責,怕死後給歷史留一個罵名。連和尚都一樣,譬如六祖死了以後,政府給了一個「大鑒禪師」(大鑒*的禪師),也有這個諡號。這是中國文化特有的,死後給你定評,你活在世界上活了一輩子,你究竟有什麼價值。你說有些亡國的皇帝——「殤帝」,年紀很輕,搞了幾年;像宣統皇帝,都已推翻了,如果像滿清裡頭封號,也許叫做「殤宗」。當了三年,上去做過了一年,就那個江山,然後一輩子都很可憐。像三國的時候漢獻帝(文獻的獻),也可以稱為……還不錯了,有**他的意思。實際像滿清的,把那個漢朝四百年天下就那麼獻出去了。那麼有些叫「哀帝」,很悲哀的。像皇帝這個諡號很嚴重。

現在也講到諡號,就是中國文化:「文王之所以為文也。」所以沒有什麼解釋,文就是文。所以我們要懂了這個文化的道理,什麼叫文化?文化就是「為文也」,所以中國的文化,有內養之學到了。書讀得好、文章寫得好,不一定可以稱你為文化人。真正講中國文化精神,學問之所以為文也,那要達到什麼程度呢?學問知識達到「至誠不息」。換句話要明心見性以後,才送給他「文」。

所以他說,文王之所以稱文啊,「純亦不已」,那就是精純到極點,沒有一點缺陷可以挑剔。那麼我們拿後世什麼叫做純?也可以等於什麼呢,等於後來的佛經的翻譯,就是圓滿,真正的圓滿、真正極圓滿,所以「純亦不已」。

這一段、這一章就是「右第二十六章」,講儒家修養學問用功的方法的精要修證結論。那麼下面引申發揮了。

「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所以中國文化,首先要了解這個。他說(我們這裡是白話翻譯了):偉大的那個聖人的道啊!那個聖人的道,不曉得哪一道,聖人道、所謂中庸之道,這是中國固有文化。什麼叫聖人呢?以中國固有文化看所謂佛、神仙、一切的天主、一切鬼神等等,好的至善,統統一個名稱叫做 「聖」,大成就、大徹大悟。還在修行中,還沒有到達大徹大悟成就的,就謂之「賢人」。再差不多的,就謂之君子。我們有時候把君子這個名稱也提到聖人、賢人的階段,一樣。因此我們來看佛學、佛教翻譯,十地菩薩所謂是屬於聖人的境界;十住、十信、十回向,屬於三賢,還沒有登地,就是還在修行中,還沒有明心見性,還沒有摸到邊的。所以三賢、十聖,正好就是以中國固有文化這個概念來翻譯佛法這個境界。所以它是中國文化影響最大的一篇文章。

這個話也告訴你們,現在年輕的人都想宏揚佛法,到國外去,所以我經常鼓勵你們要多讀讀新舊約的原文的聖經。你不能不借用他的文化,不然你翻譯不好。你說菩提、般若,般若什麼?般若像菠菜一樣的。然後英文也翻,翻了就註解,搞了半天。新的觀念給人家接受,一百年以後去,效果發揮出來。就是現在大家跑到外國宏揚佛法,大家也拚命地請我去,我就懶得動。我說我要動啊,我活五百年的話,再過兩百年再說。*不過來,那些就是亂打基礎的,變成**。你把基礎墊穩了,我來給你們設計一下、蓋一蓋差不多。叫我去給你打基礎,那還有這個精神哪?翻不起來的啊!那有些句子怎麼翻譯?像中文講境界,用功到達某一個境界,外文怎麼翻譯?「先天一炁」,決不能翻成氣死人那個氣喔!怎麼翻?所以呀,你們學外文的想一下把佛法翻譯、溝通、演講,所以有時候我說是難兮哉!難兮哉啊!

**什麼,要真正的學問。要東方的學問有基礎,自己把古文弄好,因為佛經都是古文,你怎麼翻哪?你自己先要讀懂。然後把外文弄好,弄***的程度。你不要認為說是學兩句洋的葷的英文啊,**去翻啊!翻——翻跟頭!你能翻個什麼啊?所以講到聖人之道,這是順便告訴你們,因為現在很多年輕人講。這是我很鼓勵的事,不是給你們澆冷水,就是叫你們不要太狂妄、太自滿,認為懂兩句就可以去翻了。你把中文古文翻成白話,翻好了再來翻吧!

他說聖人之道呢,「洋洋乎」,不是洋洋百貨公司喔!洋洋乎,形容詞,偉大,形容詞,流水一樣的。為什麼用流水這個海洋的洋呢?這個洋是後來借用,原來這個洋是「水流貌」,像古文的解釋,翻開古文的字典:「水流貌」,三個字。什麼叫水流貌?流水的那個現象。你站在那個海中、高山頂上一看,海水像**就是一個浪一個浪在那裡擺動,就是:洋洋乎。就是水那麼擺,叫洋洋。你就認識了中國字了。然後你寫文章,寫文言也好、白話也好,用的形容字啊,也不會有錯。所以你自己中國字都認不得,說「洋洋」,什麼叫洋?太平洋的洋;太平洋為什麼叫這個洋,不叫發癢的「癢」呢?那是什麼道理呢?就要講文字。這個在中國過去的教育,認字的功夫是六歲開始到十二歲,這叫國小階段,國小時認字。因為過去中國字一個字包含了好幾個觀念,甚至一個字包括了很多的概念,因為文字的簡化。現在新的是一個概念要好幾個中國字把它表達出來,這是新舊的不同了,這個注意了!將來怎麼變?不知道!

「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他說,得道的聖人到達至誠不息、明心見性以後的境界,他的功德成就、學問道德,佛家講功德,佛家是借用這個名詞,**這個字。學問、德業的成就,他的教養,所謂佛家講**,這個教養發育萬物。但是他同佛學所講那個文字不同。「發」,活潑潑地生髮,生機不絕。養育、包養,父母養育孩子一樣,「發育萬物」,到達聖人境界。不但聖人,有無上的貢獻,發育萬物都有。

「峻極於天。」那個峻,高貴大度,他的道德的成果**天*地*,說它有多高呢?天那麼高。天有多高啊?不可數、不可說、不可量,就是那麼高,所以叫「峻極於天」。

「優優大哉。」也是形容詞。什麼叫優優大哉呢?這個優啊,不是那個悠喔!那個悠哉游哉又是個意義呦!這個優包括那個。要怎麼說呢?非常慈悲、優遊,好像「東風吹到臉上來,統統吹上我胸懷」,那個樣子的優優。這是一個好的白話詩喔!剛才一下做的,「統統吹上我胸懷」,然後啊「臉上不覺得笑起來」!(眾笑)這是很好的白話詩,那個就是優優;無比的快樂,無比的高興,但是不是發瘋;微笑狀,有拈花微笑那個樣子,東風一吹。「優優大哉」,大是大,下面還大得來喔!聖人境界那麼大喔!

「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為什麼會做到聖人的境界呢?戒律、戒,他的行為。所以真到了這個行為的人,就是我們《論語》,像《史記》上面都提,形容孔子:「望之儼然」,遠遠一看有點害怕,不敢**,他那個威嚴;「即之也溫」,一親近接觸到,無比的舒服,無比的親切,然後這個修養到這個境界。他何以到達如此呢?拿佛家說,功德成就。因為他的德性、內學,「禮儀三百」,他自己起心動念中規中矩。規矩,佛學就是戒律,「威儀三千」。所以後來佛經到漢朝到佛教過來,戒律第一次翻過來叫「三千威儀」,根據這個來的。第一次的戒律翻過來就是叫「三千威儀」,根據中國文化來的。中國文化《禮記》上「威儀三千」,威儀是對自己內心的修養,就是戒律、戒條,所以起心動念說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就是戒律的精神。所以儒家過去的時候走路,莊容端正。出來不戴冠、衣服不正,像領子拖拉一下,不敢見人。像我們小的時候穿夏衣,在家裡房間裡脫掉了,穿的短褂;在家裡聽到朋友、客人一來:等等等等!慢點進來喔!趕快把衣服穿上。這個就是威儀,實際上大家脫得光光的裸露一下,是沒有什麼好看。現在叫做人體美,我看看叫裸體美差不多!因為我看現在到達了脫衣服為美,要是再過幾十年,沒得脫了,叫扒皮!扒了才美。再過幾十年,叫修白骨觀!(眾笑)哈,那就叫做美了!(眾笑)扒皮扒完了又穿長袍了。所以過去人都要這些,禮儀,所以要「禮儀三百,威儀三千」。

換句話說,一個人真到達了見到自性的境界,不要修,不要你修威儀的,一個人到定的境界,自然是無比的威儀,所以「大威德金剛」。自己自然要具備了大威德,也具備了慈悲喜舍那一種威儀。所以他說:「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而後行」啊!

每讀到這個時候,非常感嘆!所以禪宗就叫做傳心。傳心是莊子的話,****衣缽傳人。這個儒家也感嘆,不要佛家說正法要等到人來傳,儒家也覺得傳人很難,「待其人而後行」。等待,並不是**呦!都是讀儒家的書、做儒家的修養,哪個人變成孔子?不知道。哪一個人變成孔子,也可以證入。「待其人而後行」。所以孟子說「五百年而後王者興」。真是啊!我們看歷史上不管是文化學術上,在政治上、歷史上的成就,幾百年來出一個人,一個人就影響了幾百年,有那麼嚴重!亂世的人也這樣,你看出亂世,像明朝一個張獻忠,你看***馬克思,就到了一百多年。再加上一個馬克思,**。你要**一個世界太平,要聖人來,要數百年之久。這是心裡頭無比的感嘆!所以成就的人是不容易的。這也是勉勵一個人自己要曉得努力,所以「待其人而後行」。

「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千萬記住喔!千萬千萬注意!你們大家所謂學佛的也好,學道家的也好,就是普通講學問的也好*,「苟不至德,至道不凝」。你們很多人看到《金剛經》釋迦牟尼說:「修一切善法,(才)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一樣道理。你看讀這個話怎麼講?要一切善法修成功,你才得開悟。你們現在隨便是看看什麼禪宗的書,青蛙一聲「撲通」 跳下水,「通!」那是禪;「見山不是山」,喔!那是禪!「忽然之間一**笑笑,禪到了!」那怎麼行呢!禪是靠道德、功德,「苟無至德,至道不凝」啊!道德都不成就啊,那個道像冰凍一樣你凍不攏來的啊!你是水啊,你要凍攏來變成冰塊啊!冰塊要雕刻起來變成**,那才會用。這個「凝」字用得好極了!所以說為什麼我們學佛要修定?定是凝靜、凝定、凝結了。所以為什麼不能得定呢?你們大家學佛不能得定,你就要反省自己心理行為、道德戒律。「苟無至德,至道不凝焉」啊!至德,還不是普通的道德。這個至德到達了最高處,不可捉摸,看不見的。所以你說要想明道、悟道,「苟無至德,至道不凝」啊!自己要切實反省這個道理!不反省這個道理,就是**。所以要「禮儀三百,威儀三千」。

所以我們為了要修到至道的凝定,只好從外面打進來。所以戒律的理念是什麼?因為我們曉得是凡夫,只好拿個範圍自己,走路嘛不要東看西看,你要這個樣子「非禮勿視」,只好端端正正;「非禮勿聽」,只好這個樣子。慢慢從外面接近裡頭去,就是戒律、禮儀的作用。大英雄大氣概根本用不著這個,他一下自己就到了。到了以後,他用不著;他無所謂戒,他自然是「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就到了。所以中國文化講禮儀的「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到了宋朝唐朝以後,佛法一變,所以到禪宗佛教起個大革命,把他這個印度的戒律變成中國叢林制度。到了叢林以後,宋朝儒家已經是衰落了,所以程明道他反對佛教,可是一到廟子裡看起參,和尚出來吃飯,一看和尚的那個威儀濟濟,他說:三代禮樂,盡在此矣!從沒***,***佛,造就中國文化的大禮,那個威儀非常氣派,可是自然的。

真正的誠懇的修行快沒有了,大家都想開悟,我們只好八個字:「苟無至德,至道不凝」啊!怎麼恢復啊?要想恢復只有自修,你要證得。證得了以後,自己到達了,「禮儀三百,威儀三千」,那麼你懂得了,明白這個精神之外。所以我也常常告訴你們,**都沒有,那個準備呀,你怎麼樣去做到。

「故君子遵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這個非常重要!尤其在座的青年們,將來要自己,包括國家、世界的人類在內,要想自己對於國家民族文化有所貢獻,不管男女,都要特別注意!現在告訴你們,提供一個路子,是有一個路子:「故君子遵德性而道問學」。「遵德性」,內養之學。拿現在你們在座講,當然要參禪悟道,「遵德性」,先要求得內明之學。中庸講的就是內明,「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者,非道也。」內明之學,明心見性,「遵德性」。

你光是修道、開悟了,學問不夠不行啊!——「道問學」。有道、沒有德性,有道、沒有學問,你不能宏揚、不能利他的。所以像佛家的菩薩五明之學,才是真正的大徹大悟了。先是內明,明心見性;然後世間一切的學問乃至魔、外道,世界上沒有不清楚的,才是菩薩境界。那個佛教菩薩五明之學拿中庸來講,「遵德性而道問學」。非常重要!

那麼這一句話,後來到了宋朝,理學家兩派的爭論。譬如陸象山這一派,陸象山是宋朝的大儒了,注重「遵德性」。歷史上批評他貪,不是「篤」。什麼思想?開悟、靜坐、修定;見了性,學問自然好。朱熹這一派:「道問學」。啊,這個靜坐修道啊,不容易開悟,不容易到達這個悟;必須要學問淵博了,集義之所生,最後才能到達。所以朱、陸,這個朱熹同陸象山的「朱陸爭」。王陽明是走的陸象山的。那麼,在中國文化學術史,所以講王陽明啊、陸象山的「遵德性」。「遵德性」一派到了明朝晚年的流弊呀,「聖人滿街走,賢人多如狗。」個個都覺得開悟了,就是像今天的佛學,禪宗到處流行,這個也開悟,那個也開悟,都悟到腿肚子裡去了差不多,那******,那已經到了菩薩滿街走了,賢人多如狗了!很可怕!所以「遵德性」的流弊。「道問學」的流弊呢?就是朱熹這一派,一直到了八股文章啊,**啊,之乎者也啊,寫八股文章。然後像到了滿清末期,說一個人都考取了舉人了,功名還不錯,結果到朋友家裡,他說你要看什麼書啊?《史記》。《史記》誰做的?司馬遷。「司馬遷是漢人啊?是哪一朝的進士啊?」那個朋友就告訴他,司馬遷不是進士。「不是進士的書我不要看,那個不寫書了。」呵!就是這個路線到達這種境界,這個文化**,不要***,不要**,所以非要推翻不可。這是滿清末年的故事。

所以啊,「遵德性而道問學」,兩者要併兼。所以不管在家出家一樣,內明之學立刻就做,痛下決心,非證道、非悟道(不可)!等於學佛的精神:不起此座。有這個決心,來學問。**行菩薩道,在過去很難喔!過去念書*文章好,像**大師啊,像**文章好,自然科學不一定好啊!叫他生到現在來,文章又要好、佛學還要懂、外文還要好,現在到了今天更難了。越到後世,菩薩就變成薩菩、薩菩了,就越來越難了!所以****不敢來了。像你們學佛的更要大才了,所以沒有大才下世了。不單文章好,悟了道,文章好,詩詞都不行啊,你行嗎?我都會,都很高明啊!現在啊,詩詞都不行,你再把外文、中文、日本文,樣樣科學,什麼學,考古學啊、靈魂學啊、什麼學,鬼學都要來耶!「道問學」包括了那麼多。

「致廣大而盡精微。」你要這樣,就是你們做學問的基本。要想擔負起中國文化,要致廣大、淵博,古今中外學問無所不知。你的知識要淵博,修證的也要淵博。你要學佛、學道,修魔道你也要知道啊!不然你怎麼教化魔啊?那你說我佛魔不要來往,跟誰兩個來往?要度眾生,魔不是眾生啊!什麼叫眾生啊?喔,好度的才度,那好度要你來度幹什麼啊?真是的!學佛都沒有學清楚,對不對?佛法之所以在世上,就是要度人,不能度的你能夠度,那才是佛的境界。要怎麼樣做得到呢?「致廣大」,胸襟廣闊,還不夠;「而盡精微」,你那個修養專精,專精到了什麼?聖人境界。精而微,不可思議的最高的境界,你證到了,不可思議。所以,「致廣大而盡精微」,這個盡就是什麼盡呢?你翻過來,前兩天講過的:「唯天下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就是這個道理。到了這個境界,你就是聖人,聖人的境界才夠得上這個精微,「致廣大而盡精微」。

那還不對,「極高明而道中庸。」最後是禪宗,**是禪宗大師們就到達了: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極高明而道中庸。」自己修養,就是大徹大悟成了佛的境界,沒有個佛的樣子,也沒有講自己是佛,非常平凡。世界上最偉大的就是最平凡的;真正的平凡是最崇高、最偉大。所以佛沒有說「我是世尊」,世尊是弟子們恭敬他,他沒有。所以你看《金剛經》,他化緣的時候還光著腳,腳還沾著泥巴,地上泥巴也**,還洗腳,吃飯。他表示非常平凡。「極高明而道中庸。」非常平凡。

中庸不一定講平凡,平凡可以**中庸;中庸不一定光是平凡。你如果說我只要平凡、不要高明,那不中庸。「極高明而道中庸。」中庸者,在行為上一切合適,恰到好處;隨時隨地很合適,恰到好處。所以人家解釋中庸是馬馬虎虎,你說:吃飯不吃飯?「無所謂。」究竟吃不吃了?「無所謂。」這不是中庸啊!那不是中庸。

中庸者,是中(zhong4)庸。合適,隨時隨地合適。所以平凡才是中庸之義。不過我們解釋呢,就是「極高明而道中庸。」 就是講行為的修養。你儘管悟了道,學問崇高而偉大,不要有傲慢之態,不要有自我崇高。有自我崇高一點點觀念,你那個道沒得講了,已經完了!非常平實。這三點要千萬注意,「君子遵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這三個是大要點。

除此以外,「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要多讀書,要多了解歷史、多了解文化,一切書都要讀。要「溫故」,溫習過去的。傳統的文化,不管他儒家、佛家、道家、中國、外國,你不要說「我只要中國的,外國的沒有」——不要輕視了西方文化,人家也有五千年喔!你不要一言而概之喔!不要冒昧呦!

我經常批駁西方文化,但是你們批駁我也不大願意指導你們。所以同學們老師都**幫助,或許再學幾百年差不多。那些批駁不對嘛!西方文化不是沒有東西的,所以你們隨便講……我們大家都是中國**畢業的,土頭土腦、痳木不仁。所以這個你也沒有對西方文化深入,出去留學三年五年、五六年就算學完了,你懂個什麼啊?那一方面都沒有看到。那是騙騙我們、騙騙老土,那我這個老土不受騙的啊!有一個回來,我照樣罵:我們曉得你在那裡……看了這個人啊,充其量出去到外面到台灣然後到台大,就在普魯士段門口那個攤子上坐坐,反正那個地方就是轉來轉去,就是那一圈。孔子說:「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白宮的門口你站都不敢站,上流的社會影子都沒有,一、半個朋友都沒有,看你那個樣子都不像!****自大,淨是騙人。那些深層的文化,瞎摸一下,我們自己摸了中文幾十年,還沒有搞清楚,你去搞了五六年英文去就懂了?除了上帝相信,我是不相信,呵!對不對?想想看!

好!那我們大家都二十幾歲,你搞中文還搞不清的。都是中國人,吃中國飯、讀中國書,**,還搞不清楚;你去搞了十幾年、五六年就通了?那麼容易通?!我們拿一個膠皮管,從太平洋通到大西洋,還免得,走路過去就好了,那叫通了!那麼簡單?!

所以呀,學問之道要「溫故」,好好地研究,溫習;還要「知新」,不要落伍,要跟著時代,而且要超越時代。所以你們注意啊!現在天天坐在這裡研究老莊啊、中庸、大學啊,你「溫故而知故」啊!你去做古人去吧!中庸上反對的,下面就有:「生乎今之世,行古之道,災及其身者也!」現代人要想返古,就落伍,絕對是錯誤的!中庸下面以後就講到了。所以聖人之道頭腦不行啊!所以這裡邊「溫故而知新」。你要接受了過去文化的寶貴歷史,進步、才能夠推動,才知道舊的路,開展新的路。這是非常重要!

就是宗教也一樣,你要接受舊的、古老的東西,把古老的東西,我們經常給他們法師講:二十一世紀馬上來嘍!這一套是決定搞不住喔!靠這個裝樣子學佛吃不開呦!這個裝樣起來以後,人家看到躲開遠了[斷錄]

****清淨,這就是要研究了。所以呀,光是溫故,很多老前輩們只想搞這個溫故,我就反對。——不知新。「溫故而知新」。

「敦厚以崇禮。」最後,自己個人的人格修養,要修養好,非常敦厚、厚道。「崇禮」,禮者文化的精神,禮儀、文化的精神。人類文化的精神要敦厚,做人就是要厚道。厚道並不是學笨——包含一切、包容一切。所以能有這樣偉大。

「是故」,所以(「是故」兩個字是古文了,翻譯成白話是「所以」)懂了中庸的修養,做一個國家領導人、社會的領導人、一個團體的領導人、甚至做一個家長,「居上不驕,為下不倍。」在上面地位高了,年紀大了,將來你們年輕變成老年了,也許幾十年,你們坐在上面兇巴巴地,不然像這個傷風感冒那個樣子,就犯這個「驕」了。到什麼地位,「極高明而道中庸」,非常樸素,非常自然。樸素並不是不叫你打扮,儘管打扮,但是那些態度都是非常自然,沒有傲慢之感。所以「居上不驕」。

「為下不倍。」縱然一輩子不得志,也沒有自卑感。倍者,有自卑感。沒有自卑感,一個人**沒有自卑感。頂天立地。各人的職業不同、地位不同,**也沒有關係呀!人人可為聖人,「為下不倍。」

「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講到修養,**中庸講這個作用。社會國家上了軌道,你的學問、文章拿出來就可以幫助了社會國家,幫助了世界。你的學問,「其言足以興」,你的思想影響了一切。「國無道,其默足以容。」碰到亂世的時候,自己也不站起來。默是一句話不講,含默不言。但是雖然不講話,包容了一切、影響了一切。反正啊,出來也有影響,應該貢獻的;不出來,也有影響,對世界影響。出家也罷、在家也罷,這樣做到了才是一個人的完成,才夠一個人,才不冤枉活了做一個人。

所以說,「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謂與!」所以我們成語有個「明哲保身」。明哲保身不是叫你躲避啊!明哲保身這句話是非常積極的。明,就是明心見性、悟了道;哲,有高度的智慧處世。處亂世,不是說「明哲保身」是怕——不願意輕易犧牲。因為自己擔負著人類文化的責任,這個種子的傳播的責任擔負得起來。所以「其默足以容」,就不說話了。

「國有道」,社會有了道,「其言足以興」,就站出來講話。他說中國**這裡**這裡,這個**。讀了一點書,明白一點問題,就亂髮牢騷,亂批評,自詡好像是那個諸葛亮,我們知道三國時候我們看電視的諸葛亮,三國以後都看見諸葛亮的兄弟,都是諸葛暗。諸葛亮據說(他不是真的了),他未卜先知;諸葛暗是兄弟,是過後方知,同我一樣。所以呀,不要亂髮*言,**。既明且哲,要自己內明做到,明心見性,處處有道。所以孔子在《論語》上說:「國有道,危言危行;國無道,危行(行為要端正)言遜(言語要遜,含默)」,就是這樣。這個不是*的話,這個就是道,不知道也就是不知道,此所謂不知道也!(我們今天到這裡。)上段四校完

(下段)

我們中庸繼續二十八章。現在這一章的開始,是中庸的整個的大結論。先把道體、中庸的中心精神就是「誠」,如何以誠而達道,這個已經說過了。現在而說行中庸之道,行其德。

「子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這是一個原則。也就是我們需要知道的做人處事,治學、行道,乃至於做事業的一個大原則。同時,由此可以了解《論語》所講的所提到的,過去講《孟子》所提到孔子是「聖之時者」。他說,一個人智慧不夠,學問不夠,「愚而好自用」,越笨的人越有自信,越覺得自己了不起。「愚而好自用」這一句話他是只講一個原則,不過我們由這一句話觀察古今中外的歷史人物,假設諸位青年同學加上十年讀書、十年做人,慢慢去體會,社會上接觸多了,才發現許多人都犯了這個錯誤。「愚而好自用」,越是智慧不夠的人,他越認為了不起,而且決心下得也非常快,而且辦法也非常多。那些辦法、那些決心、那些思想,都是非常笨的。可是因為他笨,沒有辦法理解天下事物,非常自用,這就是愚而好自用的結果。

所以我經常引用《漢書》上批評霍光不學無術,所謂即使霍光漢代的歷史劃了一個時代,拯救了一個時代,創造了另一個時代,在漢朝的歷史上有這樣大的威風,結果史學家同一般人給他的評論還是四個字:不學無術。說他沒有學問。因為沒有學問啊,所以「無術」。術不是手段,處理事情、做人做事沒有方法,不合章法。術就是學術,是個方法。事實上,再研究漢代當時的歷史,霍光並沒有那麼差勁,並不是說不學無術。如果說要那個樣子嚴格地研究的話,那麼管仲也是不學無術。孔子雖然沒有批評管仲那麼差,但是他的話拿到漢代來講的話,也變成不學無術。

因此我們後世經常批評一個人物,做人處事尤其處理天下國家大事錯誤的,經常引用是這句話——不學無術,這個人學問不夠,所以處理不行。不過我近年以來發現這句話,我說不學無術還好辦,最怕是不學有術,那真難辦!(一笑)這是加上自己做人幾十年接觸到事物的結論。不學無術啊,他倒還老實些,那還是真愚笨,真愚笨好辦,真小人很好辦;偽君子很難對付!真君子當然好辦了;真小人也好辦,真小人表明了我就是小人,很好辦!那大家很清楚。所以,就怕兩樣都不真;那麼,「不學」,學問也不夠,腦子很靈光,辦法很多。據我所了解,我們現代二十世紀整個的社會是動亂的,不是某一個地區,不是我們台北或者台灣或者只有中國,全世界都到達了不學無術的情況,很嚴重!

不學無術的情況也就是孔子所說「愚而好自用」。這是,所以,《中庸》所引用這個思想,就是孔子在《易經·系傳》裡頭講過的,一個人志大而才疏,理想很高,尤其年輕人容易犯的,志向很高,動不動要濟世救人喔!一學佛,要度眾生啊!自己都度不了,度什麼眾生啊!這個志大而才疏,學問、能力一點都沒有,光是吹牛、理想。孔子在《易經·系傳》上講了好幾條(子曰: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那麼所以引證,同《中庸》所講的話,的確是孔子的思想一個路線。雖然這本書是他的孫子作,他引證的路線是的確很對。一個人愚而好自用,非常有自信,很不客觀;「賤而好自專」,貧賤,賤就是說自己沒有相當的實際上的權能與力量,居在下位,而個性非常強、主見非常強,好自專。這個 「專」字就是包括現在主觀、主見非常強。一個人假設具備了這麼一條的個性,已經是這一生註定是失敗。兩條啊,失敗上面加失敗!

還有,下面還有一大堆:「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生在現代的時代,可是拚命想走古代的道路。比如你們同學們有許多學佛修道,是「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喔!(一笑)那麼有許多拚命想做什麼,都是「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生乎現代的時間,光是懷念歷史上的過去,傳統文化怎麼好——不錯;自己對於傳統文化一點基礎都沒有,一點心得都沒有。乃至於我看到許多國文系的同學們,進了國文系以後,到現在白話文決不肯寫,寫的都是最古最古的古文;經常把文章寄來給我看,有許多都是碩士、博士。我打開這種文章就把它退回。當然我看得懂,我不喜歡看。你要玩這一套,我比你玩得還好。我就是告訴他:你寫一篇白話的給我看看好嗎?他永遠寫不出來。那叫做「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現在不是唐宋時代,也不是秦漢時代,你寫得同韓愈、柳宗元一樣的好,都沒有用處。一篇文章寫得好,要使人懂,你寫得使人家不懂了,失去了那一個文章的作用。

經常我告訴有些同學們出去當老師,上課上得好,我很佩服,真是比我上得好!一上來,引證了許多資料,黑板一寫,那就是滿腹經綸都出來了。那麼一下一個鐘頭、兩個鐘頭,完了!那麼你自己是什麼?不知道。同學們也拚命抄。現在同學們比我們當年讀書很乖,專抄資料。像我們以前讀大學時候就站出來請老師:這個資料請你講一下哪一部書、哪一節就好了,我自己回去會查;把你的意見講出來。現在不然哪!抄了,大家也很喜歡了、懶得聽,聽完了以後,五十分鐘,兩次黑板一寫,鈴子一按,下台一鞠躬,都可以回去了。譬如這些道理、做法都是「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

在座的青年同學們還要注意,不要認為 「我是沒有」,個個都有,為什麼?生在現在的社會上,謀生的技能、做人處事的本事、現代知識,一點都不會。同我一樣,冷氣機壞了、電燈壞了,怎麼修理?只好站在那裡。看見電線著火:哎喲!怎麼得了!依舊也不曉得打。這都是同樣的,這是落伍。書讀壞了。現在很多,大家要反省,不要認為我是沒有反古的思想就對了;也等於是 「生乎今之世」,不能做現代一個人,不能活在現代一個社會,就是「反古之道」。違背了現代的潮流,而想走舊路子。

那麼歷史上反古之道,我們看兩個讀書人,一個是漢朝的王莽,王莽篡漢。在座同學們對歷史要多注意啊!讀歷史讀到大學,讀一部《古史概論》那是不夠的呀!那只能說你曉得歷史是這麼一件事了,有一個架子,等於蓋房子打了一個圖樣給你看。那個歷史的課本等等不是概論,那個房子的圖樣不是房子啊!必須要真正去研究歷史。

我們經常說中國有好幾部歷史概論,譬如說《綱鑑易知錄》,《鳳州綱鑑》等等。甚至於說清朝乾隆所下命令編撰的《歷代通鑑御覽》,這是很好的書。照我們舊的教育,像我個人的經驗,十二歲到十三歲之間,《綱鑑易知錄》已經圈了兩次了。以前讀書的時候是舊書本買來,沒有圈點的呦!不像現在,有白話註解呀,有一個新式標點;那個時候沒有。那麼,我們家長們、老師們給我們準備三種顏色的東西:一種是白粉,拿著毛筆,那個時候也沒有,鉛筆都很少了。第一道自己看下來,拿白粉點,這個句子念對了;你句子點不下去,你意思沒有懂。這個書讀不懂,這個句子點不下去的啊!點了以後,晚上,給爸爸前面一交、或者老師前面一交。翻開以後,「錯了,這個地方錯了,改點過。」也不告訴你錯在哪裡,有時候偶然告訴你這個觀念不是這個意思、這個解釋。那麼再回來用綠色的或者藍色的點,重點過,因為這兩種顏色不要緊。最後確定,第三道再用紅筆點下來,這一部書算是點完了,那麼這一部書你真讀過了。那個時候已經自己把二十四史的基礎打好了。那個時候清朝三百年的《清鑒》還沒有出來呢,剛剛出來。清朝加上去二十五史;現在加上民國現在史——二十六史。這二十六史堆積如山,你怎麼去念?所以呀,最好念《綱鑑》。所謂《綱鑑》,就是每一代歷史的綱要。

現在我們學校里所謂講「概論」,是這些綱要裡頭抽出來的,概論的概論。等於吃了飯,剩下來的渣子的渣子了。而且每一個專家,文學也好、歷史也好、哲學也好、科學也好,每一個人寫概論的時候(加了)他的觀念,他的觀念究竟對了沒有?還是問題。所以跟著亂跑,自己沒有學問的眼光,是很嚴重的、很危險的。危險的,很嚴重!

為什麼講這個道理?因為剛才提歷史上兩個人物,譬如王莽,大家念過歷史都知道,「王莽篡漢」,四個字解決了。為什麼篡漢呢?造反,想當皇帝。那麼王莽的思想呢?王莽的作為呢?不知道。王莽就是「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他是個書生,當然,想當皇帝是另外一個欲望。但是他的政治理想是商周、上古的理想,在國家經濟返回到四書五經所講周代的那個井田制度,一切用周代的政治制度、思想,想來復古。這是一個理想喔!不要笑他。因為他理想一個人類的社會,要某一種政治的理想使它達到最高的境界。結果王莽失敗了。

宋朝王安石的改制,也是走王莽的路子,差不多的路線,也是提倡井田制度。這個井田制度就是公有財產,譬如中國周朝上古是公有財產,但是不是共產主義,不是社會主義,同西方的共產主義、社會主義完全兩回事。那麼到了秦朝的先代、秦始皇的上輩,商鞅廢了公有財產制度,提倡了私有財產制度,所謂商鞅變法。幾年當中使秦國就富強起來。可是我們上古幾千年都是公有財產制度,搞慣了,到了商鞅一變法,「民曰不便」。歷史上只四個字啊,這四個字就代表當時的老百姓意見的反映,討厭這個政治制度不方便、不習慣。所以商鞅沒有幾年,自己創法的,五馬分屍而死。可是我們幾千年下來,中國這個法制的精神還是商鞅的這個精神開始。所以到了漢朝,王莽想變了私有財產制,變成公有財產,所以王莽失敗了。歷史上四個字:「民曰不便」。這四個字很嚴重喔!

那麼王莽失敗了,事隔一千多年,王安石又想變法——變法就是一種革命思想,政治革命——也想恢復公有制度,「民曰不便」,王安石也失敗了。

所以,這些道理,就是說明歷史上「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一個人這樣,「災及其身者也」,災難、痛苦、失敗,他本人一定遭受到。如果一個人連起來有「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災必及乎身,災難就來了。再我們看歷史,譬如經常我們提到楚漢之爭,項羽就是愚而好自用。當然,他沒有成功以前也很專權。這些是個性上犯了最大的錯誤。

不過話說回來,下面兩句話,「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照連帶的這個文章下來,是反對人復古的。但是我們可以(說)在文字上還有個意義,「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並不是叫你放棄了傳統文化,絕對不要。不注重反古,但是必須要知古。上面已經提到過在《論語》《中庸》再三提到過孔子的話,必須要「溫故而知新」。一個人不曉得傳統歷史的文化,而想了解未來的時代,那可以說犯了一個基本的錯誤:「愚而好自用」。那就錯了。

要想知道未來,必須了解過去。所以呀,「溫故而知新」。所以,「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我們可以做另一個解釋:「違背了傳統古代的一貫下來的原則。」可以做這樣的解釋。為什麼如此呢?因為假設說這個反古之道、反古的觀念就是現在所講復古,那在古文的用法不會用這個字,一定加一個走之旁:「生乎今之世,返古之道」。它所有歷代這個字沒有加一個走之旁,也就是說,生乎今之世要想知道未來,叫你必須要知道過去。所以傳統文化的歷史不能忘記。不知道過去的來根,要發展未來,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對這兩句書,剛才也是照過去一般的解釋,是順這個路線來講。但是在我個人的意見,在這兩句這個「反」字不一定是指這樣。你違反了傳統的「古之道」,也是錯誤的。

這就是我們小的時候,剛才我給諸位青年同學們介紹,我們小的時候(比你們還小),在你們讀國小的一二三年級的時候,大家都要讀個課外讀本,《三字經》啊、《千字文》啊,還有一個呢,所謂《增廣昔時賢文》,就是古代這些格言。這個是集中了中國很多年的這些民間所用的格言很多。例如它中間(我們小的時候背的,雖然是課外讀本,要背的):「觀今宜鑑古,無古不成今。」這些都是《昔時賢文》上,我們小的時候的課外讀物。因為課外不像你們現在,古代讀書啊,沒有那麼好玩的。我們那個時候要玩具?拿泥巴、玩泥巴已經很了不起了,沒有像你們那麼多玩具。所以課外讀物就是「觀今宜鑑古,無古不成今。」

要觀察現在的時代,或者了解未來的時代,必須要了解、懂得歷史。因為任何一個時代的演變,所謂演變,演變也好、前進也好,前進你有個立足點撒!我們今天站在這裡,再跨一步,才叫做前進;你先要了解自己現在的立足點。所以說過去這一條路是怎麼來的,那麼才可以判斷未來所走的方向。所以「觀今」觀察現在要「鑑古」,要知道過去。「無古不成今」,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當然也沒有未來。宇宙是一個循環性的,歷史是一個循環性的。

所以我們剛才說,講了、順他的文字意義說明以外,單獨對於這「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我個人的見解同古人的見解有不同的意見。並不一定說非要那麼現代化;是要現代化,比現代化還要新。新啊,譬如青年同學們大家都曉得,國父孫中山先生講過一句話,要「迎頭趕上」,四個字。什麼叫迎頭趕上?就是說你在跑步一樣,一個東西正在跑,我們在後面這樣趕上,趕不上去的。要迎頭,曉得他跑步下一分鐘要跑到這裡,我先站到這裡來,迎頭等著他;他來,已經遲了。這叫迎頭趕上。站在時代的尖端;尖端還不夠,尖端已經很落伍了,要超過了尖端,就是「迎頭趕上」。這是「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這兩句話的意見,另外不同的看法。

那麼這裡引用了一連串,「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本身一定是失敗的,蒙受災難。下面說明一個什麼道理呢?

「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 他說,一個時代的改革,這是對於青年同學們特別注意啊!青年人喜歡創造,像我們當年也是,有個資格跟大家相同,也經過青年來的。甚至於說,當我們年輕的時候,那個滿懷創造、革命、改革的思想,比你們濃厚得多了。看到你們很乖啊!我現在上課,覺得現代學生都很乖,光聽話、沒有意見。我們當年上課,在學校里是穿長袍子,書嘛這樣夾著走。有時候穿個西裝,兩個手抄著,坐在椅子上歪起來看老師的。為什麼呢?因為老師嘴裡講的我們都背來了、都知道,背書的程度跟老師倆都差不多了。然後坐起來歪起來聽啊,兩隻手還插在褲袋,書還夾在這裡,沒有拿出來。老師也不要求你拿出來,他曉得這一些學生肚子裡頭都有點東西啊!腸子、肚子、胃子都有的啊!什麼這些學都背得來。就是那些老師本事也不是現在喔!隨便帶一隻粉筆就來了,粉筆搖一搖,講到哪裡寫到哪裡,腦子都會背的嘛。隨便一寫,這是什麼意思……就是研究討論。所以你們聽也好、不聽也好,他發表他的意見。所以那個時候的革命性、創造性比你們在肚子裡拱氣的這個味道還厲害!我們那個都板著面子上。但是啊,幾十年後才懂。時代你要創造、革命,不是那麼簡單,要有基礎的。這一段書就講這個東西。

這一節書他說明什麼?等於作者——孔子的孫子子思給孔子在辯護。也許有人提一個問題:孔子那麼偉大,學問那麼好,當時、當代一人,為什麼他不能變更了這個時代?不能變動了這個社會?他在當時為什麼沒有影響力?為什麼一定等死後幾千年,才到孔廟吃冷豬頭呢?當時啊,冷便當都弄不到一個。這是什麼(道理)啊?

說明一個時代的改變,改造一個歷史不是容易的。說明這個原則。所以他說,「非天子」,天子古代是代表什麼?皇帝。皇帝代表什麼?權力,一個力量,一個人群、全體社會的力量集中了。所以他說,不是天子不議禮,沒有辦法說改變文化、路線;所以「不制度」,沒有辦法改變一個社會,不製造一個規範。所以我們現在講制度,制度兩個字就出在《中庸》。制立就是建立各種的規範,政治的規範、社會的規範、經濟的規範、教育的規範哪(就是教育的方法)——「不考文」。而且他說也沒有辦法,尤其在古代,沒有這個財力考據上古的人類文化史究竟是怎麼演變。所以我們現在讀歷史,像周朝怎麼樣,還靠孔子考考,才知道一點。三代以上究竟怎麼樣?幾千年還沒有鬧清楚耶!

那麼我們幾十年前跟著外國人污衊自己的歷史:大禹不是人,是一條蟲、爬蟲;堯不是人,堯是個香爐;——日本人,就是**人製造的。舜是個什麼?舜是個蠟燭台,那個字就是蠟燭台,插蠟燭的;堯就是個香爐;大禹你看是個烏龜殼、爬蟲那麼爬去,什麼開水呀、治洪水呀硬是把長江大河爬出來的。哎,我們當時歷史學家幾十年前跟著人家外國人污衊自己的歷史,跟著那麼叫耶!那都是當時劃時代的學者。我想他們還活著的話,豈止他臉紅啊!臉都像你們說的一樣,臉都變藍了!

現在,很多三代以上的東西出土了,考古學者挖出來很多的東西,可見我們的歷史是真實的,不是爬蟲爬出來的。那些自己這些人啊,(所謂)學者。所以呀,要考證,知道前古而知道未來,不是一個集中的大眾的能力、財力、智慧,是不可能。所以他講三點:「非天子不議禮」,議禮並不是說製造一個人怎麼拉手、怎麼行禮,(而是)文化等等的方向,一個形態製造出來。所以「不制度」,不訂立它;換句話說,不能隨便談革命、改造,你沒有能力,「不考文」。8618二校完

「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 我們上古的時代,中國很多的氏族,中華民族是宗法的社會,很多不同宗、不同姓的氏族組合攏來。血統是一個,姓氏不同。姓從父親來;氏從母親血統來,叫氏。像我們小時候考功名、考學校填表,填母親只填「氏」,因為實際上母親名字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小的時候像母親名字知道那還得了!太不孝了。那個母親在家裡做女兒的時候給外祖母、給外祖父叫一下的;一出嫁以後,不叫名字了。不像現在兩夫妻剛剛生疏還可以叫名字,從前不行耶!所以呀,我們填表的時候,「你母親叫什麼名字?」母親姓王,就是王氏;姓趙就是趙氏。「叫什麼名字?」也不會有人這樣問的。那個問你的人他就不懂禮。那你儘管,我們當時就可以吐他口水:你什麼都不懂!只能填「氏」。所以氏就代表了母系社會的源流,姓代表了父系社會的(源流)。所以合起來叫做「姓氏」。

那麼,上古的中華民族這個國家,姓氏很多了,簡單地說百姓,有百家。實際上現在我們曉得,有一萬多姓不同。有許多姓我們根本見都沒有見過,甚至古里古怪的都有。那個時候文字言語不同、姓氏不同,交通的關係。隔一條江、隔一座山,不大通往來,文字言語都不同。所以到了秦漢這個階段以後,才真正地統一。作者寫《中庸》的時候,講還有一點問題, 「車同軌」,天下馬路、車輛都是定下來,一個制度了,不然魯國、齊國,因為軍事的關係,彼此馬路、車子不能通。現在「車同軌」了。「書同文」,文字統一了。「行同倫」,就是社會的行為、人的行為、思想、風俗習慣都是相同了;換句話,你孔子那麼了不起,就可以改革了這個時代、社會了?他就說明一個道理:

「雖有其位,苟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

我們青年同學們注意啊,一個人有學問、有抱負,不一定一生看到成功。但是一個人要有事業,事業不一定在現在的社會可以看得到成功,有時候成功的事業在後代。譬如講釋迦牟尼、孔子、耶穌等等,他當時看不到成功。譬如一個藝術家,一幅好的畫,後面搶著賣,幾十萬法郎、幾十萬美金,他當時一個麵包都不值啊!譬如發明電視的人,許多了不起發明的科學家,對人類幹些幸福用的東西,起初發明電視的人也是餓死的啊!很多都是這樣。

這就是說,我們要懂一個原理,「雖有其位,苟無其德」,你本身有這個地位、有這個能力。譬如有些先生、有些朋友們有錢、財富很大,或者是某一種官大,或者是其他的地位大,「有其位」,「苟無其德」,學問、德性不夠;這個德並不是道德之德,你的學問、能力、思想不夠,「不敢作禮樂焉。」你不足以影響這個時代的。所以不敢自己隨便制立、隨便訂樂。樂不但是音樂,還代表了社會福利的制度。就是對社會,如何對造成社會永遠的福利,這個思想。

那麼,「雖有其德」,相反地,有些人有學問、有能力、有這個知識,一切都夠,「苟無其位」,他也沒有那個權力、沒有個位置。想辦一件事嘛,想跟小學生兩個、帶領幼稚園的同學們玩玩啊,兩塊錢餅乾他都買不起,一條小板凳他也沒有,「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因此,也沒有說在當時可以影響一個時代,做不到的。

這就是說明,你看,我們看到一個人,本書的作者子思,替孔子的解釋多高明!沒有一點做痕跡。你們要寫傳記的文章,這樣就很高明!他等於替祖父替孔子解釋了。一定當時有人提出來:孔子那麼大的學問、本事,為什麼不能影響當時的那個時代?結果還是到處坐著飛機周遊列國,有時候還坐不起飛機耶!徒步旅行,便當也吃不上,乃至人家笑他是「茫茫然似喪家之犬」哪!那一個前路茫茫,就像那個狗沒有主人家一樣了,找不到主人家門口在哪裡,在外面變成野狗亂跑。這句話罵得很厲害喔!當面講孔子「茫茫然如喪家之犬」,那個狗找不到主人家那麼可憐!你看他多慘!為什麼道理呢?他孫子告訴你,說一個原則,就是這個道理。

這裡我們要了解,一個人要創業,不管你做生意也好、做什麼也好——學問,能力、才具要學問;有學問、有能力,那還要那個「位」。所以大家說是愛算命啊、看相啊、研究易經,易經只說明兩個東西:時、位。得其時,時就是現在講運氣。譬如我們現在冷氣機裝在這裡,得其時,現在大家很歡迎;可冬天開冷氣機,恨不得想把它打破了。(第8集完。玉樹臨風錄,二校完)

《中庸講座》第九集

南懷瑾先生講述

(江山沉寂錄入)

所以啊,人生一切的事業,就是把握時間空間,得其時位。得不到時間空間啊,那你就做你的學問境界、道德境界,不求現生的成功。還有一點,最成功、最高遠的到了,在未來的時代歷史上永遠你是成功;那麼,要花了很大的代價,什麼代價?你現有的一生,就準備寂寞,很寂寞、很窮困的,安於窮困、安於貧賤、安於寂寞地過一生,建立你的千秋事業。假設現有又想看到成功,又不安於寂寞,那麼學問也不夠,才能也不足,那就變成「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完全不會成功,是個非常非常普通的人。所以,我們讀了這一篇書,也告訴我們一個人生的真正的方向,每一個人要建立自己的人生觀,要認清楚自己。

另一方面,讀了這一篇書,使我們了解子思等於給他的祖父給孔子寫了最好的一篇傳記評論哲學,寫得非常清楚,但是沒有一個是替他祖父辯護,事實是這樣一個事。那麼,何以看出來?下面就有:

「子日:『吾說夏禮,杞不足徵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

這就是孔子聖之時者,他跟著時代走。但是他絕對——所以孔子在論語上——「信而好古」,他不像現在的學者,現在的風氣是動輒疑古,對於古代的文化一切都懷疑,與孔子的路線是相反。孔子是好古,「信而好古」,因為古代很難考證,保留態度。現在人他學問修養不夠,不保留,自己不懂的,「那沒有這回事!」「是什麼理由啊?」「我都不懂嘛!」很多年輕人我碰到,我說:「怎麼一回事?」他說: 「我不信。」我說:「為什麼?」他說:「我都不懂嘛!」我說是這樣啊!那我只好看看他,因為他太偉大了!我等於用孔子的話「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啊!那我對他我就不懂了,他有那麼好的自信。

所以你看孔子,我說夏朝的禮——夏禮,「杞不足徵也。」夏朝的文化,在孔子的周朝的歷史的記載不完全。我們的歷史、夏朝的歷史有啊!古人記載歷史,記帳一樣,把這個帳記下來、日記簿,今天我坐了三次公共汽車,到什麼地方,有些什麼事由,中間經過不詳細。那麼夏朝的後代就是「杞」,在春秋戰國的時候一個小國家,「杞」大家記得吧?在我們文化里有一個歷史的故事:杞人憂天,對不對?什麼叫「杞人憂天」知道吧?杞國的人經常怕地球毀滅了,所以叫杞人憂天,後來變成笑人。等於我們報紙上經常,這兩天也有了:什麼七月半啊,民間有謠言啊,什麼觀音王母啊,彌勒佛下生啊,天災來嘍,大家準備啊什麼,基督教、佛教啊到處有這些謠言。杞國的人經常怕天塌下來,隨時怕天倒了,所以我們後世覺得笑話,杞人憂天——多餘的顧慮。是真的多餘嗎?一點都不多餘!

杞人為什麼憂天呢?因為杞國人是夏朝的後人,夏朝我們的文化天文研究得最好,所以那個時候的科學文化的資料沒有了,已經古代這個地球物理的變動,認為有大災難,這個地球物理天體的變動,隨時有大災難,所以養成了「杞人憂天」,他隨時顧慮到氣候的變化與地球物理的關係,等於現在的科學家;很多科學家擔心得比我們擔心啊!我們還只擔心明天怎麼辦、明年怎麼辦;科學家擔心北極的冰山,現在熱度增加了,融化得很厲害啊!這個地球馬上要毀滅啦,所以學科學、大科學家最後都神經病了,愁死了!他替我們愁,替人類愁。杞人也是這樣一個路線,所以叫「杞人憂天」。

那麼孔子說:我啊,研究夏朝過去的文化,研究我們文化的來源,「杞不足徵也」,他說杞國人雖然是夏朝的後人,可是所知道自己祖宗的文化太少,沒有辦法去考證,所以對夏朝一代,孔子說我還在保留、懷疑,雖然上古的文化是非常好,是自己的祖宗的文化,但是他覺得「我還是懷疑」,可是不像現在學者,一懷疑,就說這個沒有,我不相信、假的。孔子不講這個話,所謂「多聞闕疑」,就是他做學問的態度,有懷疑的地方,他就說「我在懷疑」,他一定保留態度,因為有一天證據發現了,不是這樣一回事,你很丟人喔。我們先休息。

孔子說:「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宋國是殷商的後代,我們曉得歷史上有三個時代不同:「夏尚忠」,夏朝的文化尚忠,也可以說「夏尚質」,物質那個質,很本質很樸素的,那麼注重在現在講科學的精神。殷商的時代,「殷尚鬼」,宗教性很嚴重,就是說宗教的情緒,對於鬼神之道的非常嚴重,殷尚鬼。「周尚文」,周代的文化整個是重視人文文化,這個是三代的不同。這三代就是千八百年,幾個中間的你看歷史的沿革、演變,一步一步的演變,換句話我們了解了先民,自己民族文化的成份,同我們個人思想血統裡頭、我們下意識裡頭都具備有這些東西。所以在春秋戰國的時候,杞國雖然地方很小,還保留夏朝的這個科學的精神,那麼後來所以在燕趙戰國一帶就發生了神仙煉丹之術、天文地理這些學問,所以都在燕趙、在北方發展起來。

另外我們看到一個人,比孟子早一點點,比孔子遲一點——墨子,所以我們現在手裡拿到《墨子》那一本書,覺得這個文章好彆扭!經常有人問:墨子怎麼寫得那麼彆扭呢?(其實)不然,墨子是宋國人,宋國的文字。我們「四書」所用的是孔孟、齊魯的文化。《老》《莊》是南方、楚國的文化,南方文化文學境界、哲學境界都很高,很優美!所以你看研究《墨子》,墨子里頭,諸子百家的著作,孔孟也提到鬼神,那麼始終有個態度:「敬鬼神而遠之」,偏重於人文思想。可是在墨子里頭因為承受殷商文化後人,喜歡談天,喜歡說鬼,所以墨子、敬子的思想相通,「兼愛」。所以韓愈說「博愛之謂仁」是「兼愛」墨子思想來,韓愈是研究墨子的專家,所以韓愈儒家的東西就是墨家的東西。墨子講「兼愛」,講「尚同」,也講「尚鬼」,很重視這個鬼,所以尤其是在政治的權力上,非常重視宗教的情操、宗教的信仰。墨子是尚鬼,宋之後。

所以孔子說我想研究殷商的文化,因為孔子本人也是宋之後、殷商之後,不過呢祖先搬到齊魯來。在現在,我說的比較在資料上可以考據得出來的是周代的文化,「吾學周禮,今用之」。他說現代時代整個周代是人文文化的社會,人文文化的天下,「吾從周」,我現在在文化思想上我絕對贊成人文文化,跟到周代的走。但是孔子拚命研究譬如《易經》這方面學問,說孔子是走夏朝的文化。因此講我們中國人過了三千年的過年,正月、陰曆的過年,穿新衣,帶新帽,這種過年叫做「夏曆」,夏曆就是我們現在過的習慣,陰曆的正月為歲首,為一年的開頭。假使是殷商的曆法呢,以陰曆十二月為歲首,周朝是十一月為歲首,殷商的曆法是十二月作為一年的開始,那麼殷尚鬼,宗教情緒,所以西方人過聖誕節還是重十二月,你這樣一研究啊,世界的人類文化差不多,那搞鬼事的都搞鬼事,搞人事的都搞人事,我們的正月過年玩龍燈這是人事;十二月過年的啊,玩聖誕節啊,同殷商所搞鬼神之事,這個人類文化一研究起來,再加上印度、埃及,是關聯的,越研究越有趣,越有趣你越到鑽牛角尖里,你要變書呆子了;趕快要爬出來,要懂得人事,孔子做學問就在書堆子裡要爬出來懂人事、人文之道,所以說「吾從周」。

那麼這一段研究完了,我們曉得,說孔子「生乎今之世」,絕對不主張「反古之道」,但是「反古之道」並不是說推翻了傳統,必須要知道傳統,不知道傳統也就是反古之道。所以傳統的文化歷史不能放棄的。不過在人文文化的重點上他是建立崇拜周公的文化,建立制度,因此再說明理由,下一章:

「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過矣乎!」

他說一個人對天下,王(wang4),這個王,不是講做皇帝,「王」字加一個「日」——旺,興旺,拿現在講,復興、振興這個世界,有三個重點,這三個重點中間一個最重要的重點是什麼呢?「寡過」,少錯誤,一個人少犯錯誤。現在我們有一個拿人文文化的理想,西方人的觀念,因為西方尤其是美國人的觀念:「多去嘗試,沒有關係,錯了,錯了再改正,不然沒有進步。」——錯不得的啊!小玩意兒你多去嘗試,錯了再改正;把手錶拆了,研究研究,搞錯了,再去買一個,好辦!沒有錢,衣服當了去買。——天下大事不能嘗試的!所以古人重寡過,少犯過錯,就要智慧支持。現在我們講一切的文化跟著西方走:嘗試,沒有關係,有創造;錯了,錯了再改。再改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我們看了幾十年,很多的錯誤,到了再改永遠改不了啦!那個頭已經變成屁股了,把屁股變成頭,改不起來的啊!沒得辦法。所以呀,這個地方,人不可以不學無術,要多讀書——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智慧。所以他說「王天下」有三個重要,「其寡過矣乎!」他說做人要審問,真正重要的「寡過」。縱然人不能無錯;少錯,一切學問的道理,就是修養到自己少錯。說一個人絕對無過、沒有錯,不可能!除非聖人;聖人不可得,很少,人寡過就是聖人,錯誤越來越少。

下面一節:

「雖善無徵,無徵不信,不信民弗從。」

他說,有些太高明的人,上等的人,「雖善無徵」,雖然很好,沒有辦法考據了。這個「上焉者」也可以代表上古的歷史,也可以代表一個人。上古的歷史啊,中國上古是好,是了不起,你看老子推崇我們的上古時代、上古歷史,孔子也在推崇,但是真正資料不夠具全,所以孔子寫中國歷史只好從堯這裡劃一代,開始,連黃帝他都不敢碰;不是孔子不敢,是孔子小心,另外黃帝資料欠缺得太多了,這個老祖宗已經沒有辦法研究了;資料能夠找得到,孔子是講資料主義、實證主義,從堯開始。道家的歷史文化、中國人,從黃帝開始。再古老的道家文化從三皇五帝、盤古老王開天地開始,那就越來越遠了。那麼在中庸講,「雖善」,好是好;「無徵」,沒有辦法拿證據,「無徵(就)不信」,沒有經驗的,使人不相信。既然使人不相信,「民弗從」,一般人們不會照這個辦法走的,一般人們因為要拿證據,講實際。

「下焉者,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

普通的資料,或者普通人,他說「上焉者」,剛才上面我們講到老祖宗黃帝,歷史上傳言很多,證據不夠;講人,就是黃帝啊、三皇五帝啊這些「上焉者」都沒有辦法拿真實的證據,所以一般人不容易相信,乃至到現代的學者完全推翻古代,懷疑。「下焉者」,拿人來講就是孔子,他沒有當皇帝,在下位;也可以說現在當代的歷史,「雖善不尊」,雖然很好,但是還不值得人們尊重,一般人們對信仰力量還不夠,「不尊」,不尊重他、不寶貴他,自然不相信。不相信,一般人們也不會跟到這個思想,跟到這個路線走的。

「故君子之道,本諸身,徵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就是講要創造歷史,建立一個文化,開創一個時代,非常慎重,有幾個必要的條件,條件是什麼?「君子之道本諸身」,需要自己本身的修養做起,你本身的學問道德的內養沒有,光要讀書有知識,沒有內養不行;要「本諸身」,從你的身心上做起;「徵諸庶民」,然後你的修養成功了,也要使一般人們照這個方法、照這個學問去做,得到了好處,今後能夠有經驗,使大家都能夠做得到,用起來都方便。然後要注意傳統的文化,「考諸三王而不繆」,乃至到了夏商周三代,就是說,從傳統文化這一千多年以來,都要對一下,沒有錯,不違反傳統,是在傳統地演變、創新,創造一個新的時代,並不是走老路;可是並沒有脫離這個來根。然後嘛,「建諸天地而不悖」,它擺在宇宙之間,變成一個真理、人文的真理,永遠不變的,一個時代縱然推翻它,想打倒它推翻它,你打倒不了、推翻不了,你推翻一年半年、兩年三年,你又想走它這個路道,因為這是真理,真理是不變的,所以「建諸天地而不悖」。

「質諸鬼神而無疑」,甚至於說,在神秘的這一面,鬼與神宗教性的,乃至於說跟上帝兩個並立,跟佛菩薩兩個並存的,所以這個也不是空洞的思想與信仰,要 「質」,實際到達、求證到,有精神看不見的另外的一面,「質諸鬼神而無疑」。

「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然後你所建立的文化事業,流傳於百代,至千秋萬代。「百世」,形容之詞,真的講「世」,在中國上古文化三十年是一世,小的;大的是三百年到五百年,所以百世這個是形容,就是百代,他說,要經歷幾百萬年,未來的歷史,有大聖人、成功人出來,其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真理只有一個,完全一樣,要吻合,才行。

那麼,他說了原則,下面倒轉來,翻轉來一句一句地解釋:

「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

就是講告訴我們學問修養的道理。所以很多人學佛打坐,乃至有些人來問:究竟有沒有鬼啊?有沒有菩薩、佛啊?有沒有靈魂啊?有沒有上帝啊?有沒有?我說都有。那怎麼看得到啊?你到那裡才看得到。你不跟上帝倆一樣,看不到上帝;你不跟菩薩倆一樣,看不到菩薩;你不像鬼麼,所以你也看不到鬼。都有。

這就是我們禪宗佛教裡頭有個故事:有一位讀書人,去問一位大和尚大禪師。先看到一位大和尚,悟了道、得道的、大徹大悟的,他說:「師傅啊,有沒有鬼啊?」 那個大和尚看看他:「沒有啊!空啊!」打坐了。「喔!」他說,「很好。」不過心裡頭還是有問題。後來又碰到一位大師,他們兩位都是師兄弟,都是悟道了得道的高僧,對這位師傅說:「師傅啊,有沒有鬼啊?」「有啊!怎麼沒有?」他說:「那就奇怪了!」「什麼奇怪啊?」他說:「我問了你大師兄,你大師兄某某人都得道的呀,他說是空嘛,沒有啊!你講鬼有啊!你們兩位師兄弟都一個師父出來,都得道悟道的,怎麼搞的啊?」那個老和尚說:「我師兄講『沒有』,對的啊!你不懂啊?」他說:「那怎麼懂啊?」「你有沒有老婆啊?」「我有啊!」「我師兄有沒有老婆啊?」「沒有啊!」「所以我師兄說『沒有』對的啊!是沒有嘛!」 (眾笑)就是這個道理!所以鬼神之道啊,必須要證到,你也問不到有沒有,你要學問之道能夠知天,超越了身心以外、天道,拿佛家就是直到法界,證到了,證到了超越了這個身心,這就是知天,那麼你才曉得有鬼神、有仙佛、有三世因果六道輪迴都懂了,所以「質諸鬼神而無疑」。「質」,就是兌現的,證到與鬼神相往來,沒有懷疑之處,那你要悟道,所以儒家講「知天」就是佛家道家禪宗所講,你要悟道了,你可以知天了。

「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知人也。」

你要把自己學問、文化、修養到達了,流傳到千秋萬代。真理是不變的。拿人道來講,永遠是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如此,就是真正懂得人事。所以我們活一輩子,我經常跟大家說笑話,有些人恭維:「老師早,老師好,老師不得了!」我說是不得了:天上懂一半,地下全知,就是中間不通人事,有什麼不得了?做人最難啊!中間不通人事,那隨時都在煩惑中,所以要「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不惑是沒有煩惱、沒有疑惑之處。人事是全知,真能到了人事全知啊,「盡人之性,盡天之性」,形而上的道理你都懂得了,所以天人是合一的。

現在他提出了兩個問題,說真正的學問修養中庸之道,上能知天,不是天文的天——形而上,證到了那個道體;下能知人,人格的完成,也就是聖人之道的完成,所以聖人之道離不開人道的完成。他提了這個要點以後,告訴我們:

「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 29:31二校完

這個目標就是中國文化告訴我們一個讀書人,不管男的女的、男性人女性人都一樣,讀書人人生的目的是修養到這個。不管你事業做什麼,你乃至去種菜去、去撿垃圾沒有關係,那是職業的不同,你要真是夠得上讀書人,你的人生觀要做到什麼呢?做到「動而世為天下道」,你的行為、行動,永遠在這個世界上可以做天下人的原則、規範、標準。「行而世為天下法」,你一生所做的行為、所做的事情,永遠留傳在歷史上給後來人效法。不單只是欽佩、恭維,要效法你。譬如像孔子、孟子,譬如大家學佛,佛也是人也,他的一生的道德、修養,我們始終所謂學佛,效法他,就是說「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你的言,就是說話,代表你的文字留傳下來,你的文字、言語、思想留傳到後代,永遠給後人遵守的原則,重視、遵守的,這個才是人生完成了一個人,才不愧是一個知識分子受了教育。

所以我經常鼓勵青年同學們,搞了半天你們自己人生觀,想做一個什麼人搞不清楚耶!你說我想做一個混蛋,混什麼蛋呢?只要有錢就好。也對!有時候要你抓錢麼,好像又沒有這個本事;沒有這個本事你就安靜一點嘛,又不肯安靜。一下呢動輒就要度眾生啊、救世救人,度個什麼啊?要看清楚。一個人修養,「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還沒有,沒有做到。

「遠之則有望」,離開了他,永遠是一個目標,有個希望。譬如孔子,譬如孟子,譬如現在西方人相信耶穌,他有個目標的,一個人的影子,這個人格的影子始終把你畫在那裡。譬如宗教的每一個教主,你今天不在佛的廟子上,那個佛的陰影,那個陰影是個好的陰影,在你思想的血液裡頭,永遠建立是個高尚、超越的標準。所以「遠之則有望」。

「近之則不厭」,你親近他接近他,越來越有興趣,沒有厭煩。他說這個樣子才是人生修養的完成。

剛才我跟大家同學們介紹,我說要學寫文章啊,要學子思,寫自己的父親、寫自己的祖父很難寫喔!怎麼寫?說我的爸爸好偉大!我就懶得看了,誰都講「我的祖父怎麼樣」。如果子思那麼一寫,沒有意思了!他一個字都不提,只說明人生的道理,你看把當時所對孔子的懷疑、所有的問題都答覆了,也告訴我們一個人生的效法的道路,這就是你多讀書,你就看出他的文字的手法。他並不是有意的,很純樸、很自然地寫下了,而且他了解他的祖父這個傳統的思想最切實了,所以他自己修養繼承了孔子、祖父的這個真正的法寶,他得到了,所以他非常平實地說出了。那麼下面引證了《詩經》來說:

「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庶幾夙夜,以永終譽。」

引證周頌,周代的一首詩中間的幾句話。他說一個人做到隨便正反兩面,在那一邊沒有討厭,不為他討厭;在這一邊沒有被他難過,反正這個人從容中道,怎麼樣都對。「庶幾夙夜」,晝夜都在道中行;「以永終譽」,永遠保持在歷史上,在歷史人類文化高明的聲望。

「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譽於天下者也。」

他說一個人修養沒有達到這個程度,要想在歷史文化萬古留名、萬古流傳,是不可能的,必須要真的道的修養、道德修養到家。那麼為什麼我們再三強調講,子思這個文章是答覆天下人對他祖父所提的懷疑的問題,也說明了中國儒家文化的精神之所在,為什麼呢?他一路寫到這兩段,寫完了,提出來說明孔子、他祖父所走的學問思想的路線: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

你看,如果他寫「我的祖父孔子多偉大」,沒意思了!下面,把文化建立理由,他並不有意在捧祖父喔!話說回來,他只是說明我們老祖宗傳統下來這個祖父的作風、文化怎麼樣。因此到這裡,說明孔子,孔子號仲尼;要曉得,一個孫子、兒子在古人是忌諱,上古父母、祖宗的名字不能叫,只能叫祖宗父母的「號」,必須要叫「號」。後來也不行了,秦漢以下不行了,秦漢以下更避諱。所以在上古你看子思講「仲尼」,子思一直叫他祖父的號,「祖述堯舜」,他說孔子的道統、學問的精神,他推崇上古的源流,祖述堯舜之道。堯舜之道的精神,那麼《大學》《中庸》我們都講過了,大概是他的精神,歷史的事跡在孔子本身都不敢多說,因為有些資料覺得不夠,所以他說「孔子祖述堯舜」,以堯舜的文化傳統來的。「憲章文武」,他的制度,「憲」就是效法的、不可變的一個原則,「章」就是文章。就是說他的方法、研究的方法,人文文化,以文王、武王的這個周朝的文化為基礎,那麼孔子「上律天時」,不但如此,上面他研究天文,孔子對於中國的天文有最深入的研究,科學上的天文他有深入,哲學上的天文在《易經》裡頭也有深入。換句話說,孔子對於天上事全知了,天文的道理全知,所以「上律天文」,與宇宙的法則他全知,那麼這一句話要引申發揮起來就痲煩了,起碼要講十幾個鐘頭,大概可以介紹他的綱要,他對於天道的看法,到現在來都是萬古不變的一個原則。所以《易經》上面所講天人之際的關係、四時氣候的變化、物理的變化,都在《易經》那個法則象數的部分。所以孔子理、象、數已經是非常高明了,能知過去未來。但是這一門的學問啊,子貢、子夏、子路都不知道,他只傳了一個弟子,所謂七十二門人里傳給商瞿,所以真正孔子的易經的上知天文下懂地理,這個學問只傳給了商瞿。

那麼他說「上律天文,下襲水土。」拿我們白話給他翻一翻,這兩句話就是說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他的學問無所不知,形容孔子的偉大。「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他說他的道德的學問,道德與學問兩方面像這個天地一樣,包含了萬有,所以載育萬有、保持萬有。「無不覆幬」,萬有沒有哪一點不受他的恩惠,蓋覆、遮起來、打雨傘一樣,都靠他蓋覆。「辟如四時之錯行」,但是講孔子的一生,非常偉大喔!雖然他當時沒有去當皇帝,你要曉得,你研究孔子非常有趣喔!他當時拿後代講隨時可以革命、隨時可以當皇帝,他不乾;你要曉得經常跟他是——那個時候全國的中華民族的人口沒有多少,充其量幾十萬,或者勉強有現在台灣人口那麼多一點點,當然很難統計,不可詳細。可是孔子有三千弟子,經常跟著他的基本部隊,周遊列國,到某個國家去,說一帶帶來幾千人,嚇死了!裡頭啊子路是軍事人才、專家,子貢是財經的,樣樣都是第一流的,所以每個國家都不敢,都是送錢,「請你走吧,不要過境。」到了飛機場,趕快送鈔票,「歡迎!只能過境,請你走了!」那麼像子路幾次跟孔子提出「幹了!」老師啊!何必呢?這個時代這些人都是……我們拿下來我們來做就是了嘛!始終沒有這樣做。所以孔子並不是倒霉,他是「不為也」,不可以這樣做。如果他拿後世人講,他要動一下,點一個頭,你看他有許多弟子,譬如說子夏,在魯國當時是陸軍總司令,他好多弟子都是帶兵的、掌大權的。還有個學生說:「老師啊!」有人在論語上都會看到,「有人在毀謗你,我現在的權力立刻可以要他的命,殺死他,全家都殺光,老師啊你看你的意思?」孔子說:「不可以!不可以!」絕對不贊成,你權力儘管如此,不能這麼做。此所以你要研究孔子,他是有這樣的非常偉大,所以他所謂稱「素王」,沒有土地、沒有政權的皇帝,同佛一樣;佛家稱佛是「空王」,傳經說法,永遠萬世的人天的師表,所以是「空王」。孔子是「素王」,「素」是乾乾淨淨的。可是啊,千秋萬代的,連帝王看到孔廟都要跪拜的,都要行禮,有這個權威。何以成功呢?道德、學問、修養。

所以他下面講:「辟如四時之錯行」,怎麼叫錯?那麼錯開,春夏秋冬錯開,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每天的冷熱氣候,這個宇宙有自然的規範,到了某一個時候應該是秋天就是秋天,錯開。這就是講人生,就要曉得,讀書這一句話就要懂喔!人生要知道四時之錯行,說我現在是很倒霉的時候,哎呀!你就倒霉一點啦,退讓一點,倒霉就站開一點;倒霉了偏要在不倒霉裡頭晃兩下,那就是人家在夏天,你在那裡冬天穿個皮袍,在那個夏天裡頭轉來轉去,不對了!你要穿皮袍到冷氣間去麼,最冷的地方去。四時錯行,做人要合時。「如日月之代明」,所以書讀懂你就懂得做人了,太陽、月亮一樣,白天是太陽在管事,晚上是星星月亮管事,那個星星和月亮那麼大的亮光偏要在白天太陽大的時候拿來晃兩下,那不是自找痲煩、自找倒霉嗎!所以啊,「日月之代明」,他交代、互相交代,這個時候應該:「哎,我這個光芒要少一點啦!到了晚上,要給星星們亮相啦!」太陽夜裡還出來亮相這個太陽太不懂事了,那個星星怎麼辦呢?永遠也亮不了相了!有時候也要給人家小小亮相一把。所以「日月之代明」。

「萬物並育」,包含了一切。你到嘉義看看,水火同源,這一邊可以冒火,這一邊可以流水。「萬物並育」,好的壞的共同生存;山前有補藥,山後有毒草,毒草跟補藥倆並生。但是在天地的境界,好的壞的都是我的孩子們,都應該包養他,都應該教養他,「萬物並育而不相害」,各有各的範圍,共同的生存。「道並行而不相悖」,這是中國人的胸襟,管你什麼宗教什麼道,只要你勸人為善,都是排排座、請上座、吃果果,沒有關係,你都是好人,好人都拜拜,沒有關係。其他的有些民族的文化不行喔!你那個是魔鬼,我這就是對的,你那個就是魔鬼;信我則得救,不信我則下地獄去!就是那麼乾。中國文化「道並行」,好的壞的一樣,「而不相悖」,因為他的基本原則都是勸人教人學好,這個不違反。

所以他說你看這個天地的偉大,「小德川流」,一個人學問小一點、道德淺一點,影響一個人,細水長流、慢慢來,做好人做好事,慢慢可以影響人,因為我只有慢慢的力量。「大德敦化」,就敦化南路那麼大,哈!就是大德了,所以敦化,就是真正的大德就是一起來,做的這個教化來的大!現在這一段文章描寫天地宇宙之中,他的功能,代表了人生的道德,也代表了聖人的境界,也說明了孔子的胸襟。「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換句話說,孔子的偉大就是這樣偉大。

這一節雖然是講聖人境界的偉大,天地的包括的萬有,但是也是給我們值得效法的,就是整個是人生的標準。我們今天講到這裡為止,因為早五分鐘(下課),下面一章繼續下去啊,一次講不完,留到兩次把它切斷了很痲煩,所以早五分鐘。

我們現在《中庸》講第三十章:

「唯天下至聖,為能聰明睿智,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

這是一個人格完成修養的一個標準。也就是說,至誠之道修養成功,中庸的道理,最後我們做結論,內聖外王的修養成功,上面差不多做了一個階段了,到了三十章是總結論。修養成功就是聖人的境界,拿我們普通講就是得道了,悟道、修道而成道,是聖人境界。聖人境界有幾個條件:第一,這個人何以能達到如此的聖人境界呢?他修養的方法是——至誠,就是中心。至誠怎麼來的啊?就是明心見性,明白自己的本性以後起修,這個至誠的這個境界,中間討論了很多,我們最後做結論。那麼佛家道家說人修這個必須要有根器,這個根器並不是說誰有根器誰沒有根器,個個都有,「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修到了成功,把這個根器、自己本性的智慧發得更大,所以到了聖人的境界自然是什麼?「聰明睿智」。第一個是聰明,絕對的聰明,這個聰明是怎麼來的呢?「率性之謂道」,由本性而發起來的智慧;不是後天的思想出來的,也不是靠眼睛耳朵觀察出來的;就是普通現在講「無上的靈感「。慧知,有人念「睿智」,我的口音念「慧智」念慣的,那麼現在國語念「慧智」、 「睿智」我搞不清了,我沒有讀過國民國小,現在的國民國小沒有念過。「聰明慧(睿)智」,睿智就是我們現在講的智慧,最高的、無上的、不思而得、不勉而中,那一種智慧是「睿知」。靠思想意識分別出來的——不是!所以聰明是聰明,睿知是睿知,絕頂聰明還不算睿知;得道的智慧,所謂「天命之謂性,率性之為道,修道之謂教」這個智慧。「足以有臨也」,有絕頂的聰明,絕頂的智慧,這個樣子,「臨」是到達,才會到達。等於中國的禪宗,唐代以後,所以禪宗是接引第一等的上上智的人,還不是大乘的根器——上上乘的根器,所以真正的禪宗,頗不容易談,也等於《中庸》說:「唯天下(之)至聖,為能聰明睿智足以有臨也。」 才夠得上達到這個程度。

那麼不單是要聰明絕頂、智慧絕頂到這個程度才能談「道」,胸襟、氣量這個修養,要「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這個人啊,胸襟寬大;「裕」,厚道,非常的厚道。什麼叫厚道呢?是說做事情不做絕了,說話不講絕話,做人不走絕路,寬裕。溫和的,「溫」;「柔」,柔軟的。這個柔軟並不是說沒有脾氣,講話都細聲細氣,走起路來腰是楊柳腰啊、三扭的,這樣叫「柔」就不對了。講他的個性,對於人包容、寬厚,那麼在佛家來講這個溫柔就是慈祥,非常慈祥的。這個樣子,「足以有容也」,才能夠說內證以後啊,包羅萬象。

那麼在座有許多出家學佛的,這個就是大乘道菩薩境界,那個氣象、那個精神。假設塑一個菩薩像,就是這樣:聰明睿智,寬裕溫柔。那麼光是溫柔到極點,溫柔得變太太變小姐了,變聖母了;「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做起事來,發展到外面,他的行為,發憤圖強,非常剛勁。剛毅跟溫柔兩個是相對的情形,溫柔講內在的性情,溫柔指對人,饒恕人家;剛毅是對己,處理事情絕對是嚴肅的,有決斷,因為有智慧一定有大仁大勇有決斷,所以說「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什麼事情有它一定把握住的中心。「執「,有把握,有他的中心。這樣子光是溫柔的人啊,就沒有中心了;這樣也可以,那樣也可以:

「你下樓吧?」

「可以。」

「上不上?」

「要,也可以嘛。」

「你究竟上不上、下不下呢?」

「沒有關係。」

我常常碰到有這樣的同學,站在前面講話,講完了: 「你完了?事情問完啦?」「問完了。」「那沒有事了啊?」「沒有事了。」沒有事他也不走。「你還有事沒有?」「大概沒有了。」「究竟有沒有?」「沒有了。」「沒有好了。」「是啊!好了。」哎,他還不動!(眾笑)這真要了命!我在前面經常碰到這樣的同學,那就是有時候真想拔拳給他一拳繃開了!哎,你究竟有沒有意志嘛?!你說,「這個事情問完了嗎?」「問完了。」「好了,還有問題沒有?」「沒有問題了。」「沒有問題請了,我還有事啊!」他也不請,呵,「沒有……啊,啊……」就是這樣。嗨!那真是!這叫做溫柔,這不是要了命嗎?這就是我活生生看到許多同學們,你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千萬注意啊!這樣的派頭我不發脾氣,那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太好的修養了,沒有「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把他抓到了。這個是做人的態度,形色、態度,「發強剛毅」,很有決斷、大丈夫的精神,是則是之,非則非之。他一說話,「還有事沒有?」「沒有事,再見!」可以走了嘛!有事,你再講下去嘛。比方啦!就是這個比方,「發強剛毅」, 「寬裕溫柔」,就是說做事方面。

那麼,自己個人的修養呢?內外的修養,隨時隨地——「齋」,心齋,心裡頭就是學佛的人無分別、無妄想、無煩惱、無雜念,這個謂之齋,叫做「持齋」,中國的《禮記》中國文化所謂「齋心」,就是這個叫「持齋」。吃素不叫做「持齋」喔!吃素是吃素。所以這個「齋」,持齋。這個「齊」字,古代通這個「齋」。「莊」,隨時自己是莊正的,中正。人品平常是這樣子。此心什麼叫「中」呢?頂天立地。什麼是真正的中呢?我們青年同學哪一位有答案?喜怒哀樂之未發之前謂之「中」嘛!學《中庸》上面就告訴你,就是學佛講:空的。空不是沒有東西——空靈的;心如明鏡台,明鏡也非台,這個是中的,「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不是開頭都講過?這個問題應該立刻答出來,什麼是中?喜怒哀樂未發,一念不生處,這個是正念。正是什麼正?是中和的「和」,發而皆中節,起心動念處,無私、無邪,就是正。所以,「齋莊中正,足以有敬也。」這個樣子才真所謂做到做人處事內外至正的一個心情。這個至正呢?也就是「戒」,等於佛家所講的戒。

那麼學問方面,「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要有思想,有頭腦,言語文字樣樣第一等,很高明。「文」,包括一切文章,哲學的、宗教的、科學的,都屬於人文文化的。「理」,理就包括禮義那個禮,一切的道理,所有絕對的邏輯的思考。「密察」,非常精細,讀書也好、做事也好非常精細,精細很難喔!像在座的年輕同學們每一個人都很聰明,大部分現在的青年都是將來最後自己給自己一幅輓聯,你們到了八十歲以後會給自己寫幅輓聯:一生誤我是聰明。下面一句,都不含靈光的,都對,現在人就是聰明。聰明啊,浮華,做不到「文理密察」。要「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他才能夠分別一切的是非善惡,處理事情對不對。

好了,我們現在曉得,一個有道之士,修養幾個條件:聰明睿知、寬裕溫柔、發強剛毅、齊莊中正、文理密察,五個條件。也等於你看,我們拿來做宗教比較哲學來看,佛家菩薩要修五明,一個菩薩道必須要五明:內明,就是齊莊中正,文明密察這些都是因明,等等,都要會。總而言之,這許多都有相通之處,菩薩道的精神,拿比較宗教來講,聖人的境界、學問之道,要當聖人必須要具備五個條件;換一句話說,你明白了、發明了自性,悟了以後,以至誠之道來修,修成功的人最後必然是如此,這五個條件都會具備。有一樣沒有做到,換一句話拿佛家來講你沒有證果位,沒有達到聖人境界,沒有受用,你這個道沒有上身,沒有到身心上來,沒有用。那就是思想,變成思想、空洞的思想,就是等於一般講的哲學,都是空洞的思想,對外的;身心起不了影響,起不了作用,毫無用處。

那麼,然後再有一個、第六個道理:「溥博淵泉,而時出之。」到了這個修養境界,得道的人,成了道,那他的智慧內外都成就了。「溥」,普遍的,像大海的水一樣鋪滿;「博」,非常深厚,學問也深厚,人品也深厚。他的智慧如源泉一樣無窮無盡,如深淵一樣深不見底,智慧的境界如泉水一樣源源而來。「而時出之」,他說那個智慧、道德的光華怎麼來?它隨時隨地自己內在會迸發出來,不要你去找。那麼我們拿比較哲學、比較宗教來講,譬如六祖悟了道以後,六祖對他的老師五祖講,五祖就問他你怎麼知道?六祖就說: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他說我也不曉得啊!我自己心裡頭常常生智慧,沒有學過的、不懂的,都懂了,常生智慧。神經病的有時候也都懂了,那是不對的。這就是「溥博淵泉,而時出也。」隨時隨地那個智慧道德境界爆發。

那麼他下面解釋「中庸」的道理,《大學》《中庸》要求,所以古代的領導哲學,在中國上古的歷史,要求一個國家領導人就是 「內聖」,裡面是聖人,得了道的;「外王」,外面出來治天下,那就是佛經上講的金輪聖王;金輪聖王還不足以比,佛經上講金輪聖王裡面沒有內明,《大學》《中庸》的這個聖王是有內明的,得道的,在《華嚴經》的境界上,十地菩薩以上、等妙二覺文殊普賢的境界轉生,才能做治世的帝王,就是這個境界,內聖外王。所以他的智慧,下面形容他:

「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

他說這種內聖外王之道修養成功了的聖帝、名王,他的智慧「溥博」,如天一樣高遠,那個境界之高遠、之偉大,他的智慧那真是李白的詩:黃河之水天上來。不知道這個源頭哪裡來的,那個智慧之大,「淵泉如淵」,所以啊,使人們,「民」就是人們,使人們看見而莫不敬,對他肅然起敬;「言而民莫不信」,他說的話別人會信仰;「行而民莫不說」,他所做的事都是老百姓們、人們所歡迎、所同意的,自然到達這個境界,所謂大乘菩薩的境界。

所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這個「隊」字念「墮」,墮下去的墮,也可以念「隊」,墮落的墮)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他說:學問,我們求知識,中國文化的讀書人,讀書是為了修道,不是為了求知識;求那個知識是為了自己成內聖外王之道。成了內聖外王之道,不怕沒有學問、不怕沒有知識、不怕沒有技能,這是中國古代的上古的教育的道理。所以得道的人,學問之道到這個成就,自然聲名洋溢乎中國,他不想求出名,那個出名、名聲自然——洋溢,洋溢是形容像海水一樣,自然飄洋、充滿;中國,不是現在中國的國,春秋戰國的時候,中原這一帶,那個文化以中原為中心,所以中國,所謂中原是河南、湖北的一小部分、邊緣,湖北北部的邊緣,由河南到湖北的北部的邊緣這一帶,所以說「中」,中原地帶;西邊到陝西、山西的邊緣,都是邊緣;東邊到安徽這一帶邊緣,中國的中心,等於中國地理像一個雞蛋一樣,就是那個蛋黃的圈,是中原地帶,中國。「施及蠻貊」,那個時候南方還沒有開化,所以像我們南方人都是蠻子,因為是那個時候,沒有文化,百越紋身之地,那個時候像我們這種地方的,紋身之地,身上還刺繡的、雕花的,鼻子還掛個圈子,這裡弄兩個洞,還畫的紋身,這裡還塗些顏色,身上還是刺起來的,百越紋身之地,這是屬於「蠻」。「貊」,就是北方,也沒有開發的,西北那一帶都沒有開發,所以東夷、北狄。他說真是得道的人,不分區域,中原也好、邊疆也好,他的道德的感化有那麼大的威光,交通所到達的,古代的交通就是兩樣:船與車,所以「舟車所至」,人力所能夠通的,這是古代的交通開發區域,一條江、一座高山就隔開了所有的地區。你看我們這個人類歷史的發展,上古的時候,一條小溪、一個山頭就把地區隔開了;後來征服了江、山谷,慢慢地嘛,阻礙就是海洋了,到了十五、十六世紀以後,航海一發達,海洋阻礙不了了,這時人類文化的交流更大,區域交流更大,但人類的亂也更亂了。海洋阻礙不了以後啊,還有個阻礙——太空;現在發展到太空也不能阻礙的時候,人類的領域越擴張越大,由山川阻隔到達海洋阻礙,那麼我們假設另外寫一部人類文化發展史:山川阻礙時代、海洋阻礙時代、太空阻礙時代。太空以後,將來是什麼阻礙?還有的。可是人類一個一個圈子在放大。可是那個時候舟車所至,人力所不能通的不談,只要人力所通得到、天之所蓋住的地方、地之所載住的地方,「日月所照」太陽月亮所照得到的地方,「霜露所墜」,全世界,全人類,聖人照人的地方都是這樣。我們假設在座很多人研究佛學,你做佛學來比方這個境界是個什麼境界?一個娑婆世界、佛世界,一個太陽系統,一大世界,最後一個一個擴大,叫做「日月所照,霜露所墜」,雷霆風雨所能到達,全世界,由小、一個地方開始,慢慢擴大,影響到全世界的聖人,凡有血氣者,有血有氣有生命的,「莫不尊親」,說人人對於這個道,對於這個東西要尊重他,要親近他。所以聖人之道德成就啊,所謂「聖德配天」,他等於匹配的天地一樣的偉大,所以我們提孔子的四個字「德配天地」,就是這個意思。不然是光吹牛的。凡是聖人,豈止孔子,釋迦牟尼也一樣,老子也一樣,到達了「日月所照」,太陽月亮沒有下去以前、沒有毀滅以前,世界人類都要存在,他的思想文化永遠是存在的,永遠是打進去,「霜露所墜」,他永遠是存在的。就是這個道理。所以講聖人之德是可以配天。

那麼何以能夠達到這個聖人境界、這個修養呢?下面說: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

他說怎麼樣能夠修養到這個境界呢?回復轉來,中庸的中心、方法,只有一個字:至誠。怎麼樣做到至誠?「至誠之道,可以前知」。這句話出在哪裡啊?出在《大學》哪裡啊?出在《中庸》,不在《大學》,我替你們答。「至誠之道,可以前知。」這個至誠本身就是方法,沒有別的方法。你看做一個人,隨便考察一個人,什麼是至誠?像孟子說,「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一個人從年輕講一句話,一輩子我非要把他這句話兌現;對某人講了一件事,非常守信用、兌現,就是做人的至誠。對於自己立定了的志向,我要做一件什麼事,學一個什麼,一定要死用功到了底,是至誠。所以至誠本身就是方法,沒有另外的方法,可是至誠很難!世界上沒有至誠的人,每個人說:「唉,你不至誠,你不誠懇。」他絕不承認!其實嚴格地大家要反省自己,可以說世界上沒有個至誠的人。像我們年紀大了的人、老了,老了的人叫老奸巨滑啦,像我一樣,老了社會經驗多了,看得很清楚嘛,所以青年人誰講話我都不會信你的,可見老奸巨滑!你青年人一定想要怎樣,我一定不信你的,什麼不信呢?因為知道人至誠很難,你也不是至誠人,你現在說:「喔喲,老師啊!你要我頭我都給你!」我說你慢一點吧!多給我保留一下,多吃幾十年飯,以後再給我吧!他現在是衝動的話,頭給你,你真的拿根縫衣服的針給他扎一下,「哎喲!」就來了!做不到的,不可能的!不是這一回事啊!比方啦,這是講比方。我們對自己也是這樣,今天立志「我要做什麼」,譬如一個人寫日記,你們大家都寫過的,一輩子寫日記天天對自己寫,還不拿給老師看,自己寫;大概啊,最多寫上半年、一年,我也常幹這種事。寫寫啊,譬如說我在山上閉關的時候,我想總要好好寫個日記了;到了後來因為天天打坐沒有事了嘛,也沒有妄念,為了寫日記只好下座,尤其是自己對自己不能對不起啊,寫個日子,那實際上我也沒有動過妄想也沒有想下山也沒有想出門,哎,「又過一日!」好了,上坐打坐。到了明天下來,今天怎麼寫?也沒有什麼呀!又過一日。寫了十幾天翻翻都是「又過一日」。哎!去你娘的,不寫了!(眾笑)其實啊,也就是不至誠。至誠啊,儘管一百年不過寫三萬六千張嘛,就是都是「又過一日」、「又過一日」,過後檢查也不過三萬六千張的「又過一日」,你就寫這麼一句又有什麼關係呢?對自己就不至誠,譬如拿我來講,對不對?你們想想看!

你們有時候,唔!你看過年到,或者是放暑假,來家裡帶了錢,先跑書店,《生活日記》,《修身日記》,這書好好買一本,這一本一定寫三年!然後第三天,筆記本都懶得翻,我想都別寫了。你要拿這個事情測驗自己。所以至誠之難立,對自己做人、對自己的信用,這一句都很難,何況其他的事?所以對人家的事,像佛家講發願,哎呀空話了!誰有發願?真的一願發起、真的至誠,他立刻達到成佛之路。沒有的!至誠就做到了。至誠的事它會變的,它某一個環境變起來。所以,「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那麼什麼是大經呢?不是《華嚴經》、《四書五經》的經;經、綸,就是經緯,經世之道、大道,因為有天下至誠的人,蓋天蓋地,這個至人之勇的勇氣,他才能夠修天下之大道,才能成功。

唯有至誠,「立天下之大本」,就是明心見性,天命之謂性,才見到人性本來。你們大家都學道、打坐,搞幾天,哎!一下環境影響你了,一下腿發痲了,一下哎呀感冒啦,算了,本來就這樣,「哎呀!我有魔障了。」什麼叫魔障?魔障是你推脫的話,魔障你一心就可以轉過來嘛。心沒有狠起啊,所以永遠不會成功的。這一類人啊,我眼睛裡頭看過的人啊,十個裡頭就有五雙都是這樣。有五雙半,十個不多啦!十個裡頭就五雙啊,不過我現在曉得有五雙半,五雙裡頭還多出半個,所以很難啊!唯有至誠,才能立天下之大本,才能站得住,根本。

「知天下之化育」,他說,至誠之道,你修養到了、功夫到了,才曉得宇宙間那個生命的力量,生生不已、化生萬物、生育萬物,所以生命自己可以把握,可以轉過來,唯有至誠到了,才能知天地之化育,天地之生機知道了,自己生命上生機知道了,所以智慧神通就發起了。

「夫焉有所倚?」這句文字懂吧?「焉」是哪裡,翻成白話文。唉!修道這個事哪裡有個依靠啊?我需要依靠一個方法,哎呀,我在聽呼吸數息觀啊!我在參話頭啊!我在念咒子啊!我在做什麼啊!都是有所倚。「至誠之道,可以前知。」頂天立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本身就是!一念一至誠,至誠就是一正念、一定,就下去了,就成功了。所以,「夫焉有所倚」啊!可以說沒有依靠、也沒有偏差,絕無偏差之處,就成正念。你說我依靠一個方法,依靠他力的加庇,你就有所倚、有所依賴。所以至誠是怎麼樣?至誠是靠自己。頂天立地。

他說,所以:

「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苟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所以,到達成道的人這個境界;這個「肫肫」是形容詞,像肉一樣,很厚的肉,很肫厚,就是很厚;仁慈,很仁厚,不是偶然看到一點可憐啊,動一點「糍粑心」,然後掉幾滴眼淚,趕緊跑去拿紅藥水啊做一點好事。叫他跑山道,就累了,沒得意思;叫他有誠心,做不到了。他永遠是肫厚,比方;非常仁厚。「淵淵其淵」,他的智慧、胸襟深遠,像泉水一樣不斷的,淵淵,不斷地流,細水長流。「浩浩其天」,這個胸襟啊,偉大得像虛空、天地一樣。所以,道成功了,仁厚、深遠、偉大,自然達到這個境界。他說這個境界,所以修道人,「苟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上面講,要學問修養聰明睿知,換句話說人要真正學到,注意呦!做學問不管儒家、佛家學哪一家都可以,你學娘家的都可以,哪一家的都「聰明聖知」,看自己具備的。「苟」,是假設自己不具備 「聰明聖知」,而且達乎天德,什麼達乎天德?道德的充沛就是天德,「達乎天德」中庸上面已經講過了,「與天地合德」,「其孰能知之?」哪裡能夠悟啊?哪裡能夠證啊?證不到、悟不到啊!換句話講了半天,同佛經講《金剛經》,佛說了半天一句話:「修一切善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只有善心、福德到了,智慧才開了。《中庸》講了半天、《大學》講了半天,「聰明聖知」,要怎麼樣做到聰明聖知?是「達乎天德者」!他的道德累積下來同天地一樣的深厚,那麼自然就會悟了。所以要福德到達,自然是成道的境界,至善之道。

最後作結論,第三十二章,最後一章:

「《詩》曰:『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

講道德影響,真正成道的人、得道的人,你隨便怎麼樣,他擺在那裡,都會影響你、起作用。但是有一個道理,你看這個人有沒有道德修養,第一個,他引用《詩經》上周代的詩,哪一些詩?我們現在不講《詩經》,你們本書的註解都有,我們不多管它了。只講解引用這兩句詩的原意:「衣錦」,古代的人節省,與我們現在不同,像我們小的時候是這樣,像這種衣服單穿不行的。好的衣服,譬如做一件很好的袍子,做起來外面一定要做一件薄的罩袍,罩袍一定普普通通,或者粗布。太華麗的衣服,像我們小的時候受這個教育出身,太華麗的衣服,名貴、華麗、貴重,一穿出去不好意思,罩袍趕快做好,罩袍是藍布大褂。所以過去的人穿的藍布大褂的衣服裡面有時候一翻一件虎皮袍子,好的一件冬天穿的皮袍現在講的價錢美金都要四、五萬,好的一件皮袍衣服像猞猁袍啊什麼的,那還有更好更好的;最差最差的一件也要好幾萬。但是穿好的袍子、好的華貴的衣服外面穿的都土土的,一定藍布,不過自然——你坐下來一看,一襯袍,這個人這件袍子很貴、名貴,看得出來。所以中國文化古代穿衣服也不同,現在的人皮袍是要反過來穿的,越好的越要擺在外面,不好的放裡頭;那個西裝褲子,裡面一拉,一掛起來不成樣子,東一塊西一塊,縫都沒有縫攏的;外面筆挺。這是中西文化的不同。

所以中國古代啊,「衣錦」穿好的衣服,「尚絅」外面穿一個罩袍、普通罩袍。「惡其文之著也。」為什麼上古人這樣穿衣服呢?討厭漂亮的向外面暴露,等於一個人聰明,聰明已經夠漂亮了,結果還要玩弄聰明:「你看,怎麼樣?看來我行吧?」頭一歪、眼睛一瞪、一搖,很多年輕人都這樣。已經曉得你蠻聰明了,他這樣一表揚一下,完蛋了!聰明下面加兩個字,結果我要批卷子,一看這個人,手裡就寫兩個字:完蛋!本來蠻欣賞的,覺得這個年輕人好聰明喔!結果他要玩一下聰明——過去了!這就沒有意思了。不深厚。你們年輕人特別注意!真有才能的人蓋不住的,你遮都遮不起來的,何必要自己表揚呢?別人的眼睛都是亮的,沒有瞎過,所以不需要自己表揚。「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

「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所以君子之大道,雖然一輩子很黯淡,蓋不住的。他慢慢慢慢就會發揚光大出來;「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小人愛玩花樣、愛出風頭、愛表演、愛把握現實,你看他很明白、現實很好——「的然」,就是現在寫白話文「的」,「的」字在古文從「日」,「日」部,太陽的「日」部,日上面飄一飄,太陽上面放出光芒,這是說光芒都發了,這是「的」。「的然而日亡」,「的」就是代表這個字,在古文,這個文字的本身就是「很明白」,很明白的……(第九集終,玉樹臨風二校完2007-6-21)

中庸講錄(第10集)

南懷瑾先生 講述

哎呀,有許多人看到當時啊,嗬,比太陽還要亮喔!的確亮!——下去了。有道德的人你看那個暗淡、那個可憐、那個淒涼,他永遠他的光芒是照燿的,而且萬古千秋。譬如講孔子,譬如講一般有道之士。所以呀,君子之道與小人之道;把握現實的人,不是不對,什麼是真正的現實?這個是真正的現實。因為他時間長久。所以「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

所以說君子之道有幾個:「淡而不厭」。所以學道的人,想研究道,你搞久了以後覺得淡然無味。當年有一個外國同學說:「老師啊,我跟你十幾年了,」這麼一個同學跟我講,「我說真的嗎?」他說是。我說:對!你是有十幾年,來來往往。「我好像在你這裡什麼都沒有學到。」我說:是啊!同學說:「對啊!沒有錯。那我何必跑來學?」我說:對呀!因為我沒有叫你來學啊!(眾笑)而且我都叫你不要再來啦!「但是我回過來以後想想,還是你這裡好,又要來啊!」我說那是你神經病啊!那你來了以後呢?「我來了以後學學學,我又覺得拿不到東西,又回去了。」我說:你趕快回國啊!——淡;沒得東西。但是像這位同學所講,「淡而不厭」,他想想這個東西啊——哎,又等於我們夏天吃涼拌黃瓜一樣,涼粉拌黃瓜,那有什麼味道嘛!我是不碰這個菜的。涼拌黃瓜,倒一點酸醋、醬油,我說我不吃,淡而無味。可是你久了以後,很多人我看夏天吃涼拌黃瓜,我經常看都在等這一盤。為什麼?我不想吃。我看一下一半了、一下都沒有了。哎,證明一件事,「淡而不厭」哪!

所以交朋友,中國有句老話,「君子之交淡如水」。淡如水不是冷酷無情喔!永遠是長流水,永遠是這樣。所以諸葛亮講交朋友之道:「溫不增華,寒不改葉。」天氣熱了,春天到了、溫暖了,「不增華」不增加一顆花,還是這個樣子;「寒不改葉」,天氣冷了,也不少一個葉子,松柏一樣常青。「溫不增華,寒不改葉。」你看松柏到冬天也是綠的,顏色都不變,綠的就是綠的。交友之道、做人之道也是,你好了不來拍馬屁、不來錦上添花,好就好了嘛!像我一生因為我很懶,有許多朋友好了,「好了更好啊!」懶得管他了,因為他好了嘛!並不是不跟他倆交往。好了的人啊,運氣好了就忙嘛,讓他忙去嘛!你不要去囉嗦了。不好,「哎,不好到這裡玩嘛!我們還是朋友嘛!」就是做到「溫不增華,寒不改葉。」就是「淡而不厭」。

「簡而文」,非常簡單、簡化——文。自然非常簡化,有無比的內容、文章。

「溫而理」,溫和,溫和就是很多情、很溫柔喔!溫柔就會多情。多情不合理,沒有條理的一味地多情,那糟糕了!那個情就變成魔障了。「溫而理」。

現在講三十二章的繼續:「知遠之近,知風之自。」所以真正修養到家的人,那麼這幾句話等於佛家所講的智慧神通的境界,自然曉得遠,「知遠」。「之近」,這個「之」是什麼?古文尤其讀四書五經讀到這個「之」字,不是虛字,之者至也,「到」,由遠到達近。修養學問成就了,所謂「至誠之道,可以前知」,所謂神通的境界,神通沒有什麼稀奇。很遠大的事情,因為他智慧的境界、智慧成就了,遠的事就到達前面了,很近,就看就了解了。「知風之自」,知道一切的風氣、社會的風尚、時代歷史的演變,這個風氣的演變,「之自」,知道他那個原因、來源。「自」就是自來、自己那個來源。

「知微之顯」,微——微妙、幽遠、看不見的東西。在一個學問道德修養成就的人,看得非常明白,很微弱的東西,他是非常明顯地看見。「可與入德矣」,這樣,學問修養成就到這個境界,可以入道了,可以入德。所以講到「入德」兩個字,我們做一個比較宗教的研究,現在大家很多喜歡學禪,達摩祖師吩咐二祖兩句話:「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學禪宗、學佛的人第一步先要做到這樣。外面一切外緣放下了,「內心無喘」,內心裡頭沒有粗的氣息,換句話,也沒有粗的妄念,這個謂之「無喘」,沒有喘動。心如牆壁一樣,內外境界可以隔離了,外打不進來,內也不跑出去。這個樣子,你平常修養到達這個情況,還沒有悟道喔!「可以入道」了。這是禪宗。我們現在引用達摩祖師這幾句話,達摩祖師是後來喔,中庸是早了,就是解釋「入德」兩個字。

上面所講這一段,所以「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都是同樣的意義,表達的不同。而且中庸說得更詳細。像這樣的人可以談修養、可以談學問了。儒家也好、道家也好、學佛也好,就夠資格了。所以我們大家自己拿這個借鏡,自己可以反省自己,有沒有到達這樣。沒有到達這樣,信口雌黃自己是在修道、學佛,那是自欺的話,自己騙自己,不可以。所以這樣才能入德。

因此他又引用《詩經》,「《詩》云: 『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於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退一步來說,一個真有學問道德修養的人——潛伏。所以孔子在易經上乾卦的第二爻「潛龍勿用」,就是這個潛。潛伏在裡頭的龍,潛在水裡的龍,「勿用」。所以講到易經,經常說到易經上每一個字用得呀,是不可思議的文字。他用個「勿用」,「潛龍勿用」,就是這一句話。這個「勿」是什麼呢?是不用、不可用?不能用、不敢用?不要用、不得用?還是哪一樣?是不可用?——錯了!不能用?——也錯了!不要用?——也錯了!不敢用?——都錯了!

「潛龍勿用」這個「勿」是不定之辭,用而不用。

他說你要不用,還是我要我自己不用?都是不定之辭。所以「潛龍勿用」,在潛水,他有無比的價值。我經常喜歡用笑話在學校里跟同學們來講課,大學裡研究所講,對於你們男女同學,一個沒有出嫁,一個沒有討太太,「潛龍勿用」,無比的價值。尤其女孩子,你曉得我將來是第一夫人?再不然我自己做我自己的夫人啊!我就是我——潛龍勿用。你出嫁了以後嘛,充其量第一夫人,你不能夠說變成第上夫人了,已經有了價值了。或者是我做了一個什麼點心,就有了價值。他說「勿用」,沒有價值;他有無比的價值。他並不是沒有用啊!你說「潛龍勿用」是沒有用的東西——你這是講錯了!他有無限的用途,可是他沒有用。所以「潛」,潛在水裡頭,變化無窮,像一條龍一樣。那一個人潛伏在那裡,你說他將來變什麼?不知道了。所以有道之士,所以說「潛雖伏矣」,他像一個潛龍一樣伏在那裡不動。

「亦孔之昭」,真正有道,你學問到了,你儘管是不出來,潛伏在那裡,沒得辦法,蓋不住的,「孔」就是大,很大的偉大的光明,他自然會照耀出來。你把太陽蓋得住嗎?蓋不住啊!你遮住了半個天,他還有半個天會放光的啊!而且你統統把它遮住了,你遮住的東西會給太陽曬化了的,它的光還是會透出來。所以呀,有道之士,「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所以說,一個君子之人,學問修養,你只問耕耘、不問收穫,自己去做。

「故君子內省不疚」,內在反省自己沒有後悔、沒有臉紅的事,沒有對不起人的事,只問自己內心。所以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鬼不驚。鬼、什麼也不怕,沒有事。自己暗室不欺。自己本身是心不負人,所以面無慚色,沒有難為情的事。隨時反省自己,沒有後悔的事。有些人當然有(後悔的事),壞人也說:「我不後悔,殺了頭,二十年以後再來,還是個小伙子!」那個是強盜的話,那並不是內省。內省一反省,人怕內省,尤其是清夜夢醒一反省,自己臉紅的事情很多耶!慢慢修養、慢慢修養,慢慢減輕了,減到以後自己反省自己,清夜捫心自問。為什麼要夜裡問心?夜裡夜深人靜,環境清靜到極點,一個人也看不見、一個鬼也看不見,那個時候你反省起來,才是至誠之道的境界,面對菩薩、鬼神的境界,面對上帝的境界。這個時候你心靜,自己檢查自己,是非、善惡、好壞,一點不能欺騙自己的時候。這才是真正的內省。內省沒有慚愧的事。

「無惡於志」,對於自己的平生抱負、言行沒有覺得可以厭惡。厭惡,有時候討厭自己啊,反省起來:「唉!我當時怎麼那麼笨啊!」這就是討厭自己了。對於某一件事:「哎呀!我怎麼那麼笨!」那過後聰明的諸葛亮——諸葛暗了。事後方知的是諸葛亮的兄弟,叫諸葛暗。事後方知,多得很,事後自己會厭惡。他說君子之人,君子人道德學問修養,反省沒有自己覺得臉紅的事,沒有覺得自己跟自己厭煩、討厭的。因為他每天是齋莊中正,正道而行。

「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有道的人為什麼那麼偉大,別人學不到呢?因為他對於自己的要求嚴肅,對於自己的管理嚴格,別人看不見的。別人看不見可以馬虎,他對自己不馬虎啊!任何一個講誠的、道德修養,不管你學佛學道學什麼、學自己,必須要對自己對得起,所以這就是君子之人。「君子之所不可及者」,我們學不到的,「其唯人之所不見乎!」他的修養不是表演給人家看的。別人所不了解的,乃至做一件錯事,別人都不知道,鬼都沒有看見的,但是一個君子人自己審查自己會臉紅:錯了!不合於道了。他因此他覺得沒有一點臉紅的事情,不虧於暗室,此所謂君子之道,不可及。

那麼,他又引用周代的詩經上記載的話:「『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他說一個人、這個人不要認為看不見的地方可以亂來,所以自己心裡思想不要認為:我在裡頭想,我還怕誰看見?在古代就叫做「相在爾室」,你心裡有所想,外面這個電波就放出來,那個鬼神、菩薩、聖人在虛空的境界都有所靈感,就知道。現在科學證明,人動一個念頭,放的光就不同,電波的形態就不同。現在科學正在研究、測驗這個東西,非常厲害!一個人動一個很壞的念頭,這個頭腦電波放的光華就變成黑的、藍的;要殺人、恨人的時候變成毒性的,還可以化驗得出來,那個光還可以分析得出來有毒、無毒。就是現在到科學的境界,這個就叫「相在爾室」。你不要以為在房間沒有人看見;一直有人看見的。有不可知的一面,照相機一樣,看得很清楚。

「尚不愧於屋漏」,所以呀,屋漏、房子漏了,漏了有個漏洞,漏洞是什麼?透天光的,跟天兩個接通的。換句話說,人跟天(人道、天道)兩個合一的,跟不可知一面相通的,電感的作用。所以你在房子裡頭起一個心念不對,就有記錄了,在哪裡呢?在你那個「天命之謂性」的地方,自己刻劃上了、沉積了。所以呀,不愧,對於屋漏,對於一點點小地方,乃至有一點滲漏(屋漏的意思也有滲漏的意思),心裡頭小地方有一點滲漏就要彌補。這個漏洞代表過錯,一點過錯都不能有。「故君子不動而敬」。他不要起心動念,隨時在恭敬的狀態;等於學佛人打坐、修定,行、住、坐、臥隨時都要在這個定中,「不動而敬」。

「不言而信」,用不著講話。他心靜了,就是與他力——佛菩薩的力量、境界都相通了,「不言而信」。

這些都是引證古詩,說明這個事情,都是《詩經》上的:「詩曰:『奏假無言,時靡有爭。』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於斧鉞。」他說,「奏假」就是平常心裡頭起心動念、思想的時候,意識的狀態「無言」,這個意識境界清明、清靜了,裡頭沒有妄想、沒有雜念了。言語這個「言」是代表妄想、雜念。比如一個人嘴巴閉著不講話,像你們現在諸位坐在這裡嘴巴都閉著,誰也沒有講話,你找找看,你肚子裡都在講話:哎,這一句話我懂了;喔,這一句道理是什麼……裡頭都在說話耶!思想就是言語,言語是表達出來的思想,思想是沒有發表出來的語言。所以意識境界裡頭的思想本身就是語言。「奏假無言」,內心沒有一點分別妄念,「時靡有爭」,隨時隨地這個心念都是清淨、光明磊落,沒有紛爭、沒有矛盾。

「是故(所以)君子(之人)不賞而民勸」,修養到這樣用不著講話了,無言之教,不要賞識、鼓勵人家,人家一看這個榜樣,自然就影響了。「不怒而民威於斧鉞。」所以別人看到你會怕,為什麼怕?因為你心境在定的境界,定的境界裡「齋莊中正」,所以菩薩稱大威德,有無比的威、德。德字到了,他的威嚴就出來了,自然是威嚴,你不敢亂了。所以「不怒」,用不著發脾氣,他有個威嚴。這個威嚴勝於斧鉞,比子彈擺在前面還可怕,比刀在前面還可怕。因為刀、子彈殺人的武器,我不怕死不一定怕你;他這個不是怕死的問題,他是一個靜氣、空靈,那個道的境界是**的、無比的威德的力量,所以勝於斧鉞。

那麼這一節最後的結論,這就是中庸的文章。所以曾經我有過一本書,同學們叫我自己寫序,我說這個不成功的我不寫;一定要寫,我引用了古人幾首詩就完了,我說這就是代序。那麼到現在大家也看不懂,不曉得什麼意思。道理在哪裡?你讀通了《中庸》,《中庸》最後的結論,他就是引用古詩做了結論,妙不可言!不加自己一句結論,結論道理都出來了。

「《詩》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篤恭而天下平。」那麼詩經上所講的,「不顯」,沒有明顯的,也不要打你、也不要罵你,也不要教書、也不要開課、也不要演講,一點都不表達; 「惟德」,就要自己修正自己的德性。所以大家講、佛教都講,這一代的虛雲老和尚,他一輩子懶得說法,我經常說他:師兄你一輩子**,教不出一個人來。他就笑笑。他也沒有好好教。可是他影響為什麼那麼大?——無言之教。「不顯惟德」,他德性夠了,這個本身就是教育,所以言教不如身教。

「百辟其刑之。」各種方面,「百辟」 百種方面,「辟」就是方面。百方各樣各式「其刑之」,把它當成一個典型、一個模範。這個「刑」字下面同加一個土字那個「型」一樣,這個典型。「是故君子篤恭而天下平」。所以道德修養成功了,「篤恭」,他本身很誠懇的、很篤、很恭敬,「天下平」。他用不著動作,用不著來打天下,又不用管理天下,他只要那裡一站,只要那裡一動,所謂無為而天下治,以他道德的教化。

最後,又是《詩經》:「《詩》云: 『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子曰:『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他說,《詩經》上說,我的胸襟裡頭,一個人胸襟修養「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明鏡也非台「,明德就是道德的。「不大聲以色」,用不著大聲如何去叫,說法、教化、演講,更不要用態度來表示,換句話更不要罵人去了,只要自己那裡一定。

那麼,這個《詩經》孔子的解釋:「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教育到達了用視聽教育,就是聲色化民,已經到了最末代了,文化最末的時候,只好用視聽。他說知識的傳播這可以,知識的傳播當然視聽可以。真的內養,所謂中庸之道、至誠之道,這個道這個東西,不是聲色視聽所能夠表達得出來的。他是無形象、無音聲,你怎麼表達?無所在,你怎麼去表達?無所不在,哪裡都摸不見的,你怎麼表達?所以孔子說:「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就是到了最後。

「《詩》云:『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中庸最後的結論,引用《詩經·大雅》篇,**。道德的發展,那個**、「德輶」,「如毛」,毛者毛毳,像孔雀的毛毳一樣光輝。他說「毛(我們人的頭髮或者毛)猶有倫」,它還有線條、有韌性的,一條一條有條理,所以纖維條理都看得很清楚。就是說,道德的無盡、光彩,像細如毫髮,像毫毛、嬰兒那個毛一樣。你說毫毛還看得見;真正的道呢,形而上這個東西呀,「無聲無臭」,看不見、摸不著,它在哪裡呢?翻過來第一章「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它在哪裡呀?隨時在你身邊。不是身邊呦!隨時在你身心上,在你那裡。可是它又是「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不是用聲音看得見,不是用色相看得見。你看我們拿比較哲學、宗教來講,《金剛經》上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一樣道理啊!對不對?聲、色兩樣境界上去見,都不是。「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無所不在。把形而上的道體、自性、明心見性的境界,都說完了。

凡三十二章《中庸》又《大學》,是中國的道統的中心。縱然佛法沒有來,後來禪宗乃至於佛沒有傳過來,中華民族這個真理會不會找出來?一樣會找出來。因為它本身固有文化裡頭有,表達的方法不同。所以後世佛法進到中國來,大部分還借用《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老》《莊》的東西來發揮。因為孔孟思想所代表的儒家,我只講到這裡為止;孔孟以下另外討論,那值得批判了。孔孟所代表的儒家,依佛家來講,是真正的大乘道,而且注重行願的。所以佛法到這裡,它兩個一拍就配攏來。那麼那個佛法修持方面那個空靈的,跟《老》《莊》兩個那個出世的形而上的、也是可出可入之間,那個所謂圓覺境界同最後大徹大悟境界兩個一拍就拍攏了。所以佛家到這裡,右有儒家孔孟,左有老莊,中間加上一個佛,三套馬車一抬,所以到唐宋以後,這個文化放了無比的光芒,是震動。他的出世思想同老、莊(一樣),你說孔子主不主張出世呢?一樣主張出世啊!大家認為孔子反對出世,完全研究錯了!你不相信,再去讀《論語》,再去讀《史記》。所以《論語》上孔子來看好幾個隱士,就是專門說出世思想。當年罵孔子罵的最厲害的當面笑他、當面諷刺他:如喪家之犬,急急忙忙的,你救世救得了什麼啊?救不了這個社會的啊!如喪家之犬哪!像個野狗一樣亂跑,沒有人家收留。那個楚狂接輿、假瘋子那個魯接輿就罵他:「鳳兮鳳兮」,你是個鳳凰,你生這個鳳凰,鳳凰落在這個時代啊,鳳凰不如雞啊!就那麼笑他。孔子告訴學生們,每一個都是高士。但是他為什麼不當隱士去啊?他說:鳥獸不可以同群啊!

大家抓住孔子這個話,(說)孔子是反對修道的人、當隱士的,罵他們野獸、混帳,「鳥獸不可以同群」。孔子是這樣說嗎?這個話他不是罵他。孔子說嘛,講老子也是這樣,他說:鳥我知其高飛,鳥會飛嘛;獸、猛獸我知道它四腳會跑,他說我都可以知道;只是有一個東西我沒有辦法去把握——龍,這個龍啊,可大可小,三棲動物,天上能夠飛、地上能夠爬、水裡能夠游,大而無比、充塞天地;小起來比頭髮絲都小。我們中國的龍不是恐龍啊!過去所形容,有沒有這個動物?反正這個龍是一個民族文化精神,是這樣,就是幾個字:「隱現無常,變化不測。」「隱現無常,變化不測」就是這個民族文化的精神。所以拿龍來(代表),龍就是這個精神。所以孔子說:鳥我知其能高飛,獸我知其能遠走;唯有龍啊,神龍見首而不見尾!中國所講這個龍,給你看到頭,尾巴給你看不見了,身體不給你看;你看到尾巴,頭不給你看;永遠是變化莫測。他告訴學生們說,我看看老子,「其猶龍乎」啊!這個人莫測高深。[斷錄]

所以孔子,大乘菩薩道,入世的精神。之所以講其為聖人,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聖人。但是他的修養——中庸,尤其他的孫子繼承他的道統,把這個內養之道、修身養性、明心,通通都在《中庸》說完了。你看由「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他由萬物一體的本性說起,告訴我們:「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道就在你的身心上。那麼開始怎麼做呢?「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第一步修養的方法是中庸,然後到了中間,你修到了這個定境界,然後就是一個,《中庸》就告訴你一個方法——「誠」,「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由誠到明,由漸修到頓悟;由明到誠,由頓悟以後來漸修,都可以,兩條路最後是一樣。那麼先要養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最後到至誠;「至誠之道可以前知」,神通智慧都來了。他明告訴你有神通,鬼神之道洋洋乎其通哉!那麼由這個到家了以後,他最後同他祖父一樣,菩薩道證道了,悟道、修道、證到了,入世救世,就是聖人之道,自立立他。中國文化本來有。所以我說《中庸》可以當《金剛經》念,你敲起木魚念《中庸》,一樣的功德無量,求神通得神通,求感應得感應,求聖人得聖人,求啥得啥!山東話:要啥有啥。(一笑)這箇中庸裡頭都有了!

所以中庸啊,中國文化真正的內養修身的中心。所以希望你們諸位同學,「至誠之道」,百分百地誠懇去研究。

最後像今天我們結論,這一個所告訴我們內聖外王,做人處世的道理都有了。我所這一次向諸位講的報告的這些中庸研究,在我心裡上也是急急忙忙把它趕完,沒有詳細借題發揮,也沒有完全發揮,發揮起來內容還很多。大家不要認為聽了這一點點中庸,以為自己了解中庸,那是不中用的。

真正的中庸啊,中庸就是啊,我們現在念中(zhong1)庸念錯了,規規矩矩要照山東話念中(zhong4)庸喔!中(zhong4)不中(zhong4)喔!念中(zhong1)庸是錯了的呦!所以我們幾千年念錯了,把它的中(zhong1)當成一個方位來念,中(zhong1)庸;或者是集中的中、中和的中。中(zhong4)庸,所以北方人,你到山東就曉得,這是齊魯文化,山東人看這個兒子笨:這個不中(zhong4)用的東西!山西人、山東人,這個杯喝茶好不好用啊?「中(zhong4)用噢!」就是這箇中用。生個兒子不乖:不中(zhong4)用的東西!所以我們要做一個中用的黃帝子孫,中(zhong1)庸才是中用也!才是中庸。

所以「中(zhong4)」,怎麼樣中?齋莊中正、至誠之道,中庸。對了!插頭一樣插對了。「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zhong4)」,這一下對了,是道;「發而皆中節」,起心動念恰到好處,「謂之和」。中(zhong4)和,應該念中(zhong4),不念中(zhong1);念中(zhong1)庸是傳錯了,至少我這一家是這樣講法的啊!諸位大家自己去研究,別家他們愛怎麼講,同我本店不相干,本號裡頭賣的就是這個樣子。(一笑)

我們中庸到今天也是圓滿地結束了。關於秋天以後儒家方面或者我們再講什麼,再做研究,再向諸位最後通知,反正登記有地點。謝謝!(第十集完。玉樹臨風錄,二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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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救三道苦。
惟願見聞者,悉發菩提心。在世富貴全,往生極樂國。
請常念南無阿彌陀佛,一切重罪悉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