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
這個故事是假託的寓言,莊子特別借孔子來講入世做人處事的道理。因為孔子的學說主張,是偏重在人道,偏重入世的,所以莊子就採用了借婆婆的苦口婆心,向外公說拜年的吉利話。那是譏刺呢?抑是「正言若反」呢?就靠讀者自己去參究了。孔子的學生,第一了不起的是顏回,所以借顏回與孔子的對話來表達。
顏回有一天向孔子請假,他說,我想離開這裡出國去,不再求學了。孔子問他,你到哪裡去?他說我準備到衛國去;孔子跟衛國的士大夫們交情很好。「曰:奚為焉?」孔子問顏回,你到衛國去幹什麼呢?顏回講一個道理,他說我聽人家說,衛王這個人「其年壯」,年齡正在壯年很可貴,大有可為。「其行獨」,但是聽說衛王這個人治國啊,做人啊,他的行為作法,非常獨裁,自以為是。
「輕用其國」,他太聰明,又值壯年,對於國家政治很隨便,想怎麼辦就怎麼辦,不加考慮;「而不見其過」,自己不反省自己的過錯。這是莊子借顏回說衛王,說出做人做事的道理。我們套用這一句「輕用其國」來說,有些人在自己家裡,輕用其「家」,而不見其過;做事業,或開個公司,輕用其「商」,而不見其過。這句話就是說,不管大小範圍,都是一樣的道理。
「輕用民死」,因為衛王正值壯年,壯年的人有勇氣,有衝勁,但智慧不足,經驗不夠,因此衛國政治搞得很糟糕。作為一個國家的領導人,壯年獨裁,憑自己的意志決定了一切,輕用其國,以致「民死」,老百姓受災難受罪的多啦!「死者以國量乎」,死的人太多了,多得可以拿國家來衡量。「澤若蕉」,他這樣搞下去,等於一條大河燒了一樣,把水都燒光,這個國家太危險了。「蕉」字借同「焦」字來用。「民其無如矣」,顏回說我可憐衛國的老百姓,所以我要去救他們。
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他說,老師啊,我跟你學了那麼久,受了你的教育,你平常教我們「治國去之」。顏回說孔子的教育,是說治理好的國家不要去,好的國家去幹什麼?光吃現成飯,當公教人員拿高薪水,沒有意思。「亂國就之」,他說,老師教我們,有危難的國家一定要去,要救世救人;現在衛國很亂,所以我要去救他們。「醫門多疾」,一個好的醫生門口,病人就很多,到衛國去可以看到許多有政治心理病的病人,所以我要到這個有政治病的國家去看看。
顏回說,同時我想去弘揚我在老師這裡所學的道理原則。如果用佛教的話來講,就是去度眾生,去傳道;拿儒家來講,就是到那裡救世救民。「庶幾其國有瘳乎!」他說衛王的國家毛病太多了,我去了也許能把這個國家救好,把他的病治好。你們注意啊,莊子假託了顏回的思想,其實就是青年人的思想,我們也經過青年來的,年輕時一點也看不慣別人,好像只要自己站出來一定有辦法。唉!可惜自己沒站出來,如果用了自己,早有辦法了。你們諸位男女青年,都有這個心理,對不對?顏回代表了青年心理,與孔子的代溝就出來了,這是老師跟青年學生代溝最好的說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
「仲尼曰:嘻」,這個嘻字啊!我們念成「西」。真正的不是這樣念,孔子一聽,就幽默他去衛國的心思說,「若殆往而刑耳」,嘿!你去吧!你去了就會被殺頭。孔子接著就講一個道理,「夫道不欲雜」,孔子這裡說的道,不是修道的道,也可算是另一個原則的道;人生的大原則大道理,都是同樣不能雜,要專一。這句話很重要,你們修道打坐,想證果位,要一門深入,方法不要學多了。方法多了,你沒有智慧不能融會貫通,結果一樣都無成。做人做事這個道,這個法則之道也是一樣。「雜則多」,道雜了思想就多了;「多則擾」,思想多了就困擾自己;「擾則憂」,困擾自己就煩惱憂慮;「憂而不救」,人有煩惱憂慮在心中,救自己都救不了,還能救人家嗎?還能夠救天下國家嗎?孔子這樣開始罵顏回。
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這一段完全是對青年人說的人生哲學,是孔子講的青年人的修養哲學。他說我告訴你,我們中國的傳統文化,在上古及中古時代都是要「先存諸己」,先要救自己,所謂己立而立人;對於學佛的人來說,先求自度,然後度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你自己都度不了,救自己救不了,怎麼能夠救人!「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自己病都沒有治好,你哪裡有空去指責人家,暴露人家的缺點!所以道家的思想,同佛家儒家都一樣,中國傳統文化的人生修養的價值觀,在《莊子》這裡說了出來。
——摘錄自南懷瑾《莊子諵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