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這裡,我想起台灣廣欽老和尚的故事。廣欽老和尚一輩子不吃飯,只吃水果,在台灣很有名。當年,他曾在福建泉州的清源山洞入定,一定就是幾十天。他雖然不認識字,但大家都說他有道,也有些靈感(不算是神通)。
我上山拜訪他,他講的是閩南話,我不會講,我講的是國語,他也不會聽,但是我們可以對答。當時旁邊沒有人,有人我就不好問了,我說:「聽說你在泉州山洞入定,有這麼一回事麼?」他說:「有啊,當時,我住在茅蓬里,入定以後,後山頂廟子裡的和尚不懂,以為我死了,要把我抬出去燒了。當時弘一大師在那裡掛褡,他問和尚們作什麼,和尚們告訴他,山頂有個住茅蓬的人死了。弘一大師說,慢一點,看樣子恐怕是入定了,不是死了。所以弘一大師敲引磬叫我出定,是他把我救出來的,否則,恐怕早被那些和尚燒掉了。」
我接著問他:「師父,那個時候,你恐怕不超過三十歲吧?」他說:「對啊!你怎麼知道?」我說:「我想是這樣的。」我是故意逗他的,他也不曉得。我說:「你以後就沒有再經歷過這樣的定境了吧?」他說:「沒有,後來就來台灣了。」我說:「為什麼呢?」他說:「宏法太忙了」,我笑了一下,就不現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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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定,定的境界也叫三摩地,佛經上說「百千三昧」,就是說,有成百上千個三摩地的境界,各有不同。好比說,剛有同學寫毛筆字,進入了寫毛筆字的定境,忘我了,忘了外面的時間與空間,沒有其他妄想了,一心都在書法上,這叫書法三昧。畫畫的人可以進入畫畫的三昧,讀書的也可以進入讀書三昧。這些都是屬於普通的,比較小的定境。
現在,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那些修行人的定境。像廣欽老和尚儘管只吃水果,並且已經修行幾十年了,而且還有那些定境,但是他的背是彎的,像羅鍋一樣。很多人打坐都有這個羅鍋的問題。你看中國畫上的那些老和尚,也都是彎腰駝背的,沒有一個像雕塑的菩薩那樣端容正坐。如果這叫作打坐入定,那我何必學這個呢?我學羅鍋就好了。
你看你們自己打坐坐得好的時候那個樣子(師表演昏沉樣),那是小昏沉,還算不上大昏沉呢(師接著表演彎腰駝背點頭樣)。這算什麼定呢?還有,達摩祖師到中國傳法,面壁九年,結果日本人就學會了面壁,每個人打坐都要找一個地方面壁,背向外面打坐。我就笑他們,修行不是修腿,也不是看壁。你說修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現代學佛者修證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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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此地的××老和尚,他住××洞時,朋友告訴我,要我去。我一聽是高僧,焉得不去?他們告訴我說,只要二十分鐘就到,結果不知一共走了幾個二十分鐘才到。我正好穿的新而硬的皮鞋,腳跟都磨破了,一發奮,拿出當年爬山參學的習慣,一路獨自先上山去。到了地頭,洗了臉,休息了好久,他們才上來。
當時我向老和尚磕了頭,就參訪起來,他滿口土話,好不容易互相了解了,他說曾經一定四十多天。他不識字,也不太了解佛理。過去住山洞時沒有吃的,只吃果子,所以能一定二十多天。有一次,和尚們不懂,以為死了,要燒掉他。虧得弘一法師正在那裡,他聽說有法師遷化,就說:「慢慢來,我去看看。」經弘師看過之後,斷定是入定,否則早被燒死了。所以閉關的人必須有內行人照顧才行。
我問他:「您入定時是在三十一二歲左右的事吧?」他說:「對。」又問他:「以後是不是很少入此種定?」他說:「是的。現在沒有,因弘法事忙。」我參訪談話的重心到此為止,實際上並非如此,是因為他現在年紀老了,勾腰駝背。這話並不是批評人,這是研究道理,對事不對人。
當然,營養不好,身體不好,也是不能入定的主因。但話說回來,若要入定,腸胃非清理不可。道家很注重營養的,且要流質多於固體食物,所以要有人護法,飲食衣服醫藥,都要調好,時間不當一回事才行。從前農業時代比較容易做到,現在工商業時代可就難了,時間像金子似的,其他種種也都與此背道而馳。很多人一打起坐來,又咳嗽、又呼氣的,都是吃得太多,腸胃不清的緣故。我說這些理論都是經過試驗的,否則不說。
《習禪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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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緣此覺,諸心心所,依他起故,亦如幻事,非真實有。】
我們應該了解,譬如我們修道,最後到達身心皆空,你的感覺上覺得:我現在心裡真正空了,得到空了,得到清淨了。實際上,這個空還是依他起性。因為你在靜下來,在定、做功夫,由身心自己的造成,造出來一個清淨、空的境界,這是「依他起」。怎麼叫「依他起」呢?必須要生理絕對的健康,生理上沒有毛病。假使身體上有一點毛病,哪裡酸啊、痛啊、痲啊,你空不了了。第一,這個清淨快樂的感受是依身體而來;第二,因為意識的狀態等等心理所有的情況,以及外面的環境,各種因緣湊合,發生空的境界、清淨境界。如果是這樣的話,這些境界是「依他起故」,並不是你自己作主。那麼,所謂空與清淨這個無為法,「亦如幻事」,等於一個做夢一樣。
例如,譬如說,過去很多年前,幾十年前,曾經看一個人。這個人說,能夠當年一入定一打坐,一坐二十幾天。現在這個人還在,八九十歲了,也可以常常不吃飯。那麼很多年前在台灣一個山洞,我特別聽說有這麼一個人,很有興趣,就去訪問他。一談的結果,我說聽說你學禪的啊?那麼言語不通啊,他講的話不過我也聽得懂,我講的他也可以勉強聽懂。後來他就告訴我年輕時怎麼出家、怎麼修道,怎麼經過,怎麼住洞。住洞這箇中間啊,乃至後來把廟上拿去的一斗米吃完了,廟上沒有給他送來,他也懶得下到廟上拿。剛剛好有些猴子採果子,這猴子給他送果子來吃。我說不是猴子給你送果子吃,湊巧猴子摘果子掉在你洞子裡頭來了。因為我曉得山上那些猴子,它把果子偷了就那麼夾起走,一跑一跑,果子掉下來,湊巧嘛。說:「你看,我得了道了,猴子送果子給我吃。」「很湊巧!」當時我就那麼講。
後來,他說有一次在福州鼓山,大叢林,廟上這個山。他有一次入定二十幾天。這個廟上認為這個年輕和尚又不懂什麼,一個人跑去住洞。有人說「哎……他坐在那裡有一點歪,二十幾天,鼻子都沒有呼吸,恐怕死掉了。」那麼廟子說「那這樣就把他燒了。」準備燒化。廟子上規矩啊,就要收拾了。剛好弘一法師在鼓山,他看到和尚們很忙,說涅槃堂(叢林下的涅槃堂,等於說太平間)里宣布,有位同參在山上住洞,圓寂了,要去燒化。弘一法師一問啊,他說怎麼一回事呢?後來說「慢一點,不要入定了,你們搞錯了。」弘一法師一個人就爬到山上去,爬到那個洞,一摸一搞,下來說「不要啦!人家沒有死,入定,不要去……。」入定,這個肉體一燒化了,就完了。他說非常感謝弘一法師救他。假使不然,他就早完了。談了很多。
後來我就問他,我說你現在常常入這一種定嗎?他說沒有。我說我看你也沒有了。我說什麼原因呢?他說因為現在信仰的人太多,弘法的事情忙了。喔,我說這樣啊?就好了,談話到此為止。我們兩三個人在他那個洞裡就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下山了。
不過當時我告訴他,我說當你所講入定的時候,大概你沒有到過三次。他說對!你怎麼知道?我說你不管;而且我斷定你那個時候沒有超過三十五歲。他說沒有錯,三十一、二歲。他說你怎麼曉得呢?我就不講了,我說我是外行的啦,隨便談談,猜啦!猜想猜想。就下來了。我講這麼一個故事,這很真實喔,人也還在此地。不講人,你們也不要猜。就是世界上有這麼一件事,不要多心,又猜又是什麼人什麼人,妄想動了,不可以。你就曉得這麼一件事。
那麼我講這個故事說什麼道理呢?就是剛才經典上所講的:「如緣此覺,諸心心所,依他起故」。年輕體能還健康,四大肉體還調和,無病,所以輕鬆了,可以進入定境。所以色身這個肉體四大不調,想得定,絕無是處,不可能的。
發獃不叫做得定,那叫做發獃,或者人累了(師做動作),所以那個畫家畫的老僧入定,都不對的。這個樣子(師做動作模仿),這樣一頭這樣翹起來叫做老僧入定,不對的。倒是有些人畫錯了才對,畫那些有道的神仙站在那裡,這個樣子,那個長鬍子,哎,那個倒對!有個道理的,因為後腦的氣脈通了,他自然的,站在那裡有這麼一個姿態。所以頭還那麼勾的,或者那麼翹的,打坐在那裡那麼翹的,那是睡覺,不是入定。因為這樣翹你看不出來的,一翹——有些禪堂的老和尚打坐坐得很端正,這個動作坐下去,那像我們香板就專門打在他身上,當然輕輕一碰,說:「不要昏沉!」他在睡覺了。普通你不會、不內行,打坐睡覺頭就點了;他這樣一來呢,這一架,頭架好了,不會點的。嘿嘿!所以外行一看:入定!實際上在那裡睡覺。這兩個肩(師做動作),哎,就在那裡睡覺。
那麼這個道理就講,所以定的境界、清淨的境界,這個肉體色身不健康,是做不到的。即使健康,做到了定,是「依他起」,這個肉體不是它的本體,不是心的本體,這是附屬品。所以佛學上的道理,肉體是正報,業報的正報。那麼,肉體以外的物質的環境這一切等等是依報。所以成了佛的人依正莊嚴,四大一定健康的,身體健康。那麼,身心心理剛剛很平和,到達定境,所以這裡說這個是「依他起」。
但是「依他起」不長久,「亦如幻事」,它做夢一樣,不是經常有的,碰上的,不是自己做主、要入定入定就來,「非真實有」,是虛幻。剛才我講了一個故事,訪問一個人,他是碰來的,這種定境也叫做瞎貓撞到了死老鼠;那不是貓去把老鼠抓住,是死老鼠擺在那裡,瞎貓剛好碰上。這都是「依他起」。
《唯識與中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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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懷瑾先生側記》中的記述:
廣欽·老虎·南老師
之後不久,記得是一九六五年,有一次,鄰居湯之屏君,邀我同游土城承天寺(台北南方約二十公里),同去的還有一位淡江文理學院(現在的淡江大學)的李杏村老師。記得這位李教授是教哲學的,對佛學有研究。在我們步行上山的時候,一邊觀賞風景,一邊聽他和湯君談些佛學的點點滴滴,覺得甚為新鮮。
湯君與我比鄰而居多年,後來他們一家移民到加拿大去了,而李教授後來也去了美國。
那天我們去承天寺的目的,是要去探望一個奇特的老和尚,名叫廣欽的法師。聽說他早年在福建山中修行時,曾經占住了老虎的洞穴。當老虎回來,看見一個和尚在洞裡盤腿打坐,老虎躊躇了一會兒,竟然不聲不響的離開,把洞穴讓給這個和尚了。
這個故事太奇怪了,大家很想打聽個究竟,才有那次承天寺之行。
李教授在途中談天時,告訴我及湯君,有一位南懷瑾先生,常在師大講演,可以去聽。這是我頭一次聽到南老師的大名,沒想到見到他時,已是四年之後了。
話說那天在承天寺,因為有法會活動,客人很多,廣欽老和尚被許多人圍著談話,我們沒有機會多說。但是我心中老存在著老虎的問題,終於在十年以後,我得償宿願,有機會親自問他究竟。
那是一九七五年春天,陶蕾從美國回到台灣探親,有一天我們偕同周夢蝶和徐進夫,一行四人同游承天寺,他們也是對老虎的事產生好奇的。
到了承天寺,發現遊人很少,四人就很方便的進入老和尚的廳堂。這個老和尚還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不倒褡的修行人。他每天只吃香蕉和喝水,也不躺下來睡覺,只在座上打坐而已,這就叫作不倒褡。
我們向老和尚行禮如儀,分坐兩邊後,我就很冒失的對他說:「師父,聽說你在福建山中修行時,曾經占了老虎的洞穴,不知是不是真的?」
「對呀,對呀,是真的啊!」老和尚笑著回答。我接著又問:「老虎回來時你怕不怕啊?」
「沒有什麼怕的呀!那隻老虎看看我,我看看它,我就繼續打我的坐。」老和尚如此回答。「你不怕它來吃掉你嗎?」我又問。
「我心中想,如果上輩子欠它一條命,就讓它吃掉好了,也算是還了債。如果不欠它命,它也不會吃我。所以心中很坦然,沒有怕。」老和尚很輕鬆的說著。
我們總算親耳聽見他自己證實了。回去的路上,我們四人都讚嘆,在那種狀況下居然不怕,真了不起啊!
說到承天寺,一九六一年春天,南老師也曾前往參觀,並與廣欽老和尚見了面。
這位老和尚後來致意南老師,勸他出家為僧。為了這件事,老師作了一首詩作為回答:
《游承天寺答廣欽老和尚勸出家話》
昨從歌舞場中過今向林泉僧寺行
欲界禪天原不異青山紅粉總無情
時難辜負緇衣約世變頻催白髮生
拄杖橫挑風月去由來出入一身輕
由這首詩看來,所謂舞榭與山林,青山與紅粉,出家與在家,都只是表象的不同而已。
「拄杖橫挑風月去,由來出入一身輕。」可能就是解脫自在的境界,是禪宗的超越境界。其實,孔子所謂的「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也應該算是解脫自在的境界了。雖解脫自在,但有為有守,所作皆合乎道。
廣欽和尚在福建時,名叫普欽,來台後改為廣欽。